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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重 Weight of the World

  我的父亲是海神波塞冬。我的母亲是大地之母盖娅。

  父亲喜爱母亲那强壮的形体,流连于她的地标和疆界。与她相会之际,他也找到了自己的界限。她坚实、可靠,仪态万千并且物产丰饶。

  母亲正好相反,她爱他的自由无边。他的雄心起落不定。他冲涨、退潮、泛滥,而后重生。

  波塞冬是男人之河,力量汹涌澎湃。他时常深不可测,有时也表现得冷静从容,但他从不停歇。

  母亲和父亲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他们本身就是生命。造化需要依赖他们,在空气和火出现之前便是如此。他们永不间断。他们丰饶富足。他们彼此吸引,无法抗拒。

  他们都会突然爆发。父亲经常如此,而母亲则更为惊人。她有时静如岩石,但发怒时则是火山喷发;她有时静如沙漠,但地层却在翻天覆地。哪怕她只是向外扔一个茶杯,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颤。我父亲也会瞬间卷起一场海上风暴。母亲震怒着、咆哮着、摇撼着,长达数日、数周,甚至是数月,直到她裂开大地、摧毁城市,直到人类对她俯首敬畏。

  人类。他们从不考虑人类。看看庞贝古城,人类留在船舱里、坐在椅子上,却已化为一具具惊恐万状的枯骨。

  当父亲向母亲求爱时,她会轻轻地吻他、舔他。他嬉戏着,温暖着,在明亮的浅蓝色里等着她,略微向她靠近一点儿,又瞬间退开。每一次,她都能发现他留给她的一些小礼物:珊瑚、珍珠贝、长着梦幻般螺纹的贝壳。

  有时,他长久不归,她陷入思念之中。滩涂上,鱼群在张嘴喘息,忽然,他转身归来,将她整个覆拥在怀。他们像两条美人鱼般相拥,在我父亲的巨大力量里,竟有一种女性的阴柔之美。大地和海水融为一体,仿佛与空气和火对立。

  她爱他,他能让她自我呈现。他像是一面活动的镜子。他带她环抱世界,而她就是世界本身;他将世界高举给她,那美丽的森林、悬崖、海岸线和无际的旷野。她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敬畏,而这两样他都爱。他们一起到达从未有过人烟之地,那是唯有他们才能抵达、只有他们才能成其所是的地方。无论他去往何方,她永远都在他所在之处,他有如温柔的克制和严肃的暗示:大地和海水覆盖着地球。在他无法将她全部覆盖的地方,她却将他整个托起。面对着他的全部力量,她仍然强大无比。

  我降生于世了。我是提坦巨人(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是天神乌拉诺斯与大地之母盖娅结合产生的神族及后裔,力大无穷。为了争夺统治权,提坦巨人跟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发生激烈斗争,最终失败,并受到各种残酷的惩罚。) 中的一个,半人半神,是巨人族当中的巨人。我出生在一座岛屿上,在退潮之前,父亲能够守护母亲一整个昼夜。在这漫长的交融之中,每一个岩缝都如谜般难解,我的命运早已注定,我将是这一结合的致命产物。我如同父亲一般狂躁,像母亲一般沉思默想。我总是出其不意,令人猝不及防。我从不遗忘。我有时也会宽宏大量,悲悯如海水般冲刷着记忆。我了解爱,也懂得分辨爱的虚伪。但同时,我的善良天性又让我容易上当受骗。像我的兄长普罗米修斯一样,我也为逾越界限的背叛行为受到了惩罚——他是因为盗火,我则是为自由而战。

  界限,永远是界限。

  我一再重复这个故事。虽然我已经找到了别的出口,但围墙永不倒塌。围墙无所不在,我的生活只能步步为营;虽然我能够改变它的形状,但永远无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似乎发现了一条新的出路,但出口却遥不可见。我只能返回原地,挑战着自我的界限。

  这就是身体。这个未知的、封闭的个体小心地摄取所需物质以便生存下去,同时坚决地抵御着微生物的入侵。这就是身体。它的界限将在腐烂中烟消云散,此刻,它所争取的自由对它已经毫无意义。最终,尘归尘,土归土,身体与世界合为一体,无非就是如此。

  这就是身体。我的身体是一个微缩的世界。我就是宇宙本身——所有一切,但同时我却不能逾越界限,甚至不比“无”多出一点儿。“无”为“无”所限。

  “无”有着一种不太可靠的特性,那就是重力。

  这是一个简单平淡的故事。我有一座农庄。我有一群牲口。我有一处葡萄园。我还有好几个女儿。我住在亚特兰蒂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富饶之国,据称亚特兰蒂斯分为十个国,阿特拉斯是其中的一个王位继承人。后来国王之间发动战争,试图征服全世界,惹恼了宙斯,让亚特兰蒂斯一夜之间消失于海底。亚特兰蒂斯文明的没落和消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谜题。) ,我们一家完美和睦,有一个丰饶富足的母亲和一个引以为豪的父亲。提坦巨人无须向任何人弯腰屈膝,就连宙斯也不在话下,他的雷霆之怒在我们看来有如儿戏。

  一旦我想要黄金珠宝,只管向母亲盖娅开口,就能如愿以偿。她像任何母亲一样宠爱纵容着儿子,向我敞开她无尽的秘密宝藏和地下洞府。

  而若我想要的是巨鲸、港口、网满鱼肥,或是送给女儿们的珍珠,我就转向父亲索求。他十分尊重我,对我平等相待。我跟他一同潜入洋底,潜入那毁坏一切的火热激流之中。我们一同巡视沉船,驯服海豚。大地和海洋都是我不可或缺的家,当亚特兰蒂斯毁灭之际,我甚至感到了某种欢乐之情。那所谓损失,只不过是我父亲和母亲的一次相拥而已。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又重归一无所有。我倒宁愿一直如此。

  界限,永远是界限,但却永远渴望着无穷无尽。

  我建造了一座带围墙的花园,那是一处圣地,一所神圣的园子。我用双手搬来巨大的石头,仔细砌成墙垣,像一个谨慎的牧羊人,在墙上留出细小的通风孔道,让风吹过。一堵看似坚实的城墙是很容易倒塌的。哪怕我母亲处于睡梦之中,只要她发出一个小小的激颤,就能将它毁于一旦。真正的城墙会隐匿着一些秘密的、隐形的空隙,让那狂怒的大风消弥于无形。当大地在脚下战栗,这些隐秘的空隙会为分崩离析的移动留出足够的空间。这样的墙垣坚不可摧。墙的力量并不在于巨石而在于巨石之间的空隙。这或许是对我开的一个玩笑:尽管我力大无穷、劳作不休,但城墙却建立在空隙之上,建立在一无所有之上。让我再写一次:一无所有。

  这座园子远近闻名。我的女儿,赫斯珀里德斯们(赫斯珀里德斯是阿特拉斯跟夜神赫卡忒的女儿,总共四位,守护着圣园。) ,守护着它,因而它以“赫斯珀里德斯花园”之名被称道。园子里有棵奇珍果木,在寻常水果中悦人眼目,那是我的母亲——大地之母盖娅送给天后赫拉的一棵金苹果树,作为她的结婚礼物。赫拉很喜爱这棵果树,特意请求我为她照看这所园子。

  我听一些男人们传说,这些苹果都是纯金的,所以必须被小心看护。每个人都假定,对他自己最有诱惑力的部分也一定是被他人垂涎的理由。男人们迷恋黄金,追逐黄金并终其一生来守卫着黄金——尽管生命的价值要远远胜过任何金属。他们没有想过,既然我母亲对黄金都不屑一顾,那么,身为天后的赫拉就更没有理由对黄金孜孜以求了。不,苹果树之美不在于黄金,而在于它内在的天性。苹果不大,如同弥散着凤梨香气的珠宝,在暗绿色的繁枝茂叶间熠熠发光。这棵树独一无二。苹果树生长在园子的中心,每年赫拉会降临圣园一次,采摘它的果实。

  一切看上去都十分美满,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某天,赫拉突然狂怒地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关进了一座惩戒所。

  ——是我的女儿们偷吃了神圣的金苹果。可谁能因此而责怪她们呢?想想看,那是一棵怎样的树啊!甜美的果实,芳华四溢;树下的草地凝结着傍晚的露水,雾气氤氲……她们赤裸着脚踝走过果树,口唇哪能不因渴望而张开呢?她们毕竟都是些无知少女啊!我看不出她们的这番作为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但天神们对别人染指自己的财产都心怀憎恨。赫拉派了一条阴险的百眼巨龙拉冬来看守果树,以绝后患。它长着一百颗脑袋,吐出两百条舌头,整天盘旋在园子里,满怀警惕地守望一切。我很讨厌它。它是我母亲暗夜里的一个梦,是被黑夜分娩出来变成了现实的梦魇。当我被驱逐出园子之时,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酷的事情会降临我的生活了。

  可我错了。

  我们一直在竭力避免提坦们与诸神之间的战争。至于这场战争究竟是怎样爆发的,传说中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原因最后变成了借口。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

  有些人传言,我的父亲是乌拉诺斯,我和我的兄弟们,尤其是克洛诺斯,一起阴谋背叛了他,并把他阉割了(在希腊神话中,乌拉诺斯和盖娅结合后,害怕孩子们会推翻他,将所有的子女都打入地下,令盖娅十分痛苦;为了削弱乌拉诺斯的力量,盖娅鼓动儿子克洛诺斯把他阉割了,将阳物扔进大海。) 。没错,克洛诺斯的确割下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自己执掌了权柄。克洛诺斯也的确生下了宙斯,并重复了与父亲乌拉诺斯同样的命运——宙新将他推翻,夺取了天庭的统治权。宙斯有两位兄长:哈得斯和波塞冬。当宙斯成为天庭君王之时,波塞冬也在海上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哈得斯则成为地下冥府的统治者。唯有大地留给了人类。

  而恰好,是人类向静谧的亚特兰蒂斯发起了进攻。宙斯帮助他们,摧毁了我的国度。我逃亡出来,加入了反抗天庭的叛乱队伍。我成为战争的领导者,因为我失去最多而牵挂最少,已经无所畏惧。作为一个男人,既然已经无可失去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在漫长的战争中,我的战友纷纷被杀,我的母亲盖娅,违背了她的隐秘天性,把胜利许给了宙斯。提坦们的命运就此决定,他们被流放到大不列颠群岛,那里布满冷寂荒凉的礁石,比死亡更为残忍。我被宽恕了,因为我力大无穷。在某种程度上,我自身成为惩罚的一部分。

  因为我热爱大地,因为我对海洋感到亲近,因为我对天体的位置和星辰的轨迹了若指掌,最后,还因为我足够强大。我受到的惩罚就是用我的双肩支撑整个宇宙。从此,我将接过整个世界的负荷,上及苍穹,下抵冥府。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我的支撑,但没有一件事物从属于我。这就是我的重负。这就是我的界限。

  那么,我的愿望呢?

  无穷无尽的空间。

  执行惩罚的时辰到来了。诸神已经准备完毕。女神们站在左侧,神祇们分列右侧。阿耳忒弥斯(宙斯与勒托之女,阿波罗的孪生 妹妹,是月神和狩猎女神。) 也在场,她束着马尾辫,露出有力的臂膀,低头拨弄着琴弦,以免看到我的样子。我们一直都是老友,经常一起狩猎。

  赫拉带着讽刺的神情,远远地站在一边。她对此漠不关心,反正一切与她无关。

  赫耳墨斯(神使,宙斯与迈亚之子,是商人和贸易的保护神。) 显得心烦意乱,面色苍白。他讨厌麻烦事。在他身边,跛足的赫菲斯托斯(火神,锻造业的保护神,为众神铸造武器和铠甲,爱神阿佛洛狄忒之夫。) 懒洋洋地躺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是赫拉所生的残疾儿,因掌管着金匠铺而被纵容无度。在他对面是他的妻子阿佛洛狄忒,她厌恶他残障的身体。我们虽然全都跟她上过床,但在表面上我们都待她宛若处女。她对我莞尔一笑。她可是唯一一个敢对我这样做的……

  宙斯宣读了他的判决。阿特拉斯。阿特拉斯。阿特拉斯。我早就该知道,一切都会归到我的名下。我之名为阿特拉斯,它的意思就是“永远的受苦受难者”。

  我弯下后背,绷紧右腿,而后跪下左腿。我低下头,掌心向上伸出我的双手,像一个投降者的姿式。此刻,我本来也无异于一个投降者。谁能够强大到逃避自己的命运呢?谁又能避开非此不可的必然性?

  判决已下。马匹和公牛笔直向我狂奔过来,后面拖着宇宙,像一片圆盘形的犁铧。当那伟大的地球犁过无限之时,时间化为碎片,散落大地,为人间带来预言和预知力。有些碎片则散落天空,形成黑洞,在那里,过去和未来不可分辨。碎片散落在我身上,披覆在我小腿的肌肉和大腿肌腱上。我恍然回到创始之前的宇宙,恍然看到我的将来。我将永远在此。

  宇宙越来越近,它的热气灼烧着我的后背。世界被安置在我脚底。

  接着,天空和大地悄无声息地在我身旁出现,压在我的身躯上,我用双肩支撑着它们。

  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无法抬起脑袋。我试图稍微动弹一下,或者开口说句话。可我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像山脉般静穆无言。我很快获得了“阿特拉斯山脉”的称号,不是因为我的力量,而是因为我的沉默。

  在颈椎的第七关节处,掠过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我的肌体上所有柔软的部分都已经硬化。时间是我的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凡是看见她眼睛的人都将变成石头,后被珀耳修斯所杀。) 。时间正在将我石化。

  我不知道这样弯腰驼背、沉默无言的石化生活过了多久。

  最终,我开始倾听。

  只要我愿意俯耳倾听这个世界,我就能够捕捉到一切声音——无论是人类的对话,或是鹦鹉的喧闹,以及毛驴的嘶鸣。我能听到地下河急速流动、火把噼啪作响。每一个声音都变成了一种意义,我开始用声音为这世界重新编码。

  听哪!这是一个百来口人的村落。每天一早,他们赶着牛群去往牧场;每到傍晚,他们又赶着牛群回家。一个跛足少女用肩担着水桶——我从提桶不规则的叮当声里分辨出她的残疾。一个少年正在射箭,“嗖”“嗖”地射中靶子上的兽皮。他的父亲拔掉了酒瓶上的塞子。

  听哪!这是一头大象被一队人马追逐的声音。在那儿,宁芙仙子(Nymph,希腊神话中的小女神,宁芙女神常以美丽女子形象出现,有时也会化身为树、水和山等自然之物。) 变形为一棵树木。她的叹息化为树液溢出。

  不知谁在翻越那个布满碎石的陡坡,他的靴子踩松了脚下的地面。他的指甲磨破了。他筋疲力尽,倒在一片山羊草上。他重重地喘着气,不久便进入酣睡。

  我甚至能听到世界开始的声音。时光在我面前倒流。我能听到蕨叶从沉睡中伸展出来,我能听到池塘里的小生命咕咕冒泡。我忽然意识到,我不仅在背负这个世界,而且也在背负着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性。我不仅是在空间意义上,同时也是在时间意义上背负整个世界。我背负着它的错谬,也背负着它的光荣。我背负着它的已知之形,也背负着它的未知之数。

  恐龙在我的头发里穿行,火山爆发在我的脸上留下斑痕。我已经变成了我自己背负之物的一部分。不再是阿特拉斯和世界,而是“阿特拉斯世界”。走过我,我就是大地,我就是你非走不可的道路。

  听哪!那里的人们传讲着一个背天巨人的故事。每个人听了都在发笑。只有醉鬼和孩子们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成人们只相信他们能相信的东西。我自己倒希望这个故事并不真实——我夜里睡觉,白天醒来,然后发现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但这只是痴人说梦。永远如此:右腿前伸、左腿跪下,我背负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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