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 Heracles
赫拉克勒斯从刚才倾听谈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来了。这个天下英雄,穿戴着他的涅墨亚狮皮盔甲,晃动着手中的橄榄枝棍子,他来了。
“阿特拉斯,来,喝上一口。老伙计,看来我们都过得苦不堪言。对你的惩处是罚你力撑苍天,对我的惩处是罚我为一个卑鄙者做工。”(赫拉克勒斯被罚为国王欧律斯透斯完成十二件艰巨任务,后被称为他的“十二功绩”。)
“你想怪罪谁呢?”阿特拉斯说,“你的父亲宙斯似乎跟此事无关,还是怪罪你的后母赫拉吧。”
“我谁也不想怪罪。这就是命运。”赫拉克勒斯说,“看,你的名字的意思是‘长期受苦’,我的则是‘赫拉的荣耀’,既然如此,我还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特权。毕竟,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丈夫的私生子呢?我的父亲宙斯是凛凛天神,可我的母亲阿尔克墨涅(她是英雄珀耳修斯的孙女,底比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妻子。) 却是肉身凡胎。赫拉一时被蒙骗得晕了头,就让我吮吸了她的奶水。后来她一直耿耿于怀。女人不喜欢让陌生人碰触自己的乳头。”
“可她毕竟派了一条毒蛇,想把你弄死。”(在希腊神话中,赫拉十分嫉恨这个孩子,当赫拉克勒斯还在摇篮里时.她便派了两条毒蛇去杀害他,但两条毒蛇都被他扼死。)
“我在摇篮里就把它扼死了。我那时太年幼了,还不懂得记恨。”
“然后她让你发疯了。”
“很多男人都会被某个女人弄得发疯。”
“只有疯子才会到这里来。”
“我来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
帮助。他到这里——到世界的结合处来寻求帮助。天空和大地在此交互折叠,紧紧毗连,他带着双倍的苦恼来寻找帮助,因他有着双重的天性——神性在他人性的肉体里折叠交织。
“你想寻求何种帮助?”
“说来话长。”
“说吧。反正我不会走开的。”
“好吧,”赫拉克勒斯说,“如果你拥有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时间,那我就可以开始了。”
不忠是男人的本性。对男人而言,这不算什么过错,因为天性不能算是一种过错。哪怕筑起围栏高墙也无法阻挡男人的背叛。责怪他们不忠就像责怪水是水一样荒谬。哪个男人或者神祇会满足于自己已有的一切?如果他真的对此心满意足,那他就根本不可能跻身于神祇的行列!更不可能被称为男人了。
阿尔克墨涅美貌非凡,宙斯伪装成她丈夫的模样,跟月亮悄悄地打了个招呼,就跟阿尔克墨涅上了床。结果月神让那一夜整整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他带给她无上的愉悦,而愉悦最后带来一个儿子——这就是我,赫拉克勒斯。为了保护我,让我免遭赫拉妒火中烧而下的毒手,宙斯用诡计哄骗赫拉给我哺乳。尽管只有一次,但我已经获得了不朽的神性。赫拉可以用尽办法来伤害我,但她已经伤不到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羞辱我。
她是女神。但只要她是女神,就始终脱不了女人的本性。
年轻的时候,我颇有点自负。我杀戮无数,对幸存者穷追不舍,不留一个活口。后来,赫拉拿定主意,让我发了疯。在我疯狂之际,我竟然亲手撕裂了六个亲生孩子的躯体,令我悔恨万分!我还杀死了帐篷里所有的客人,而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一无所知!阿特拉斯,这是多么可怕的暴行!我曾经一直遵守着自己的原则,哪怕酒后也不曾乱过性。我去了德尔斐神庙,寻求解脱之道。德尔斐的先知传达神谕,命我为欧律斯透斯(欧律斯透斯是珀耳修斯的孙子,赫拉帮助他抢在赫拉克勒斯之前出生,成为国王。) 服务。这个阳痿、蠢笨、浑身都是酒酸味的欧律斯透斯,这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补偿——我必须为他服役十二年,任劳任怨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尽管那家伙是那么羸弱不堪,而我强大无比,我却不得不替他干活!我受令既不能把他撕裂,也不能把他杀死。因为他是我的主人!为了这个可鄙之人,我已经杀死涅墨亚巨狮,弄死九头蛇怪希德拉,抓住阿耳忒弥斯的牝鹿,生擒那只巨大无比的厄律曼托斯野猪,清洗臭烘烘的奥革阿斯牛圈,赶走斯廷法罗新湖吃人的怪鸟,制伏克里特公牛,驯服狄俄墨得斯的食肉牝马,从亚马逊女王希波吕忒的尸身摘下腰带,牵回革律翁的牛群(至此,赫拉克勒斯历数自己十二功绩当中的十件大功,还剩下取回金苹果和牵回冥府之狗两件功绩。) 。现在,我要去完成第十一件任务,所以就来找你了。
果子。
我不是说过,赫拉想要羞辱我嘛!我身为一个盖世英雄,她居然让我像猴子似的赶着去摘果子!
阿特拉斯,你听明白了吗?我的“阿特拉斯山脉”,我的老伙计,我不得不去摘取赫拉的金苹果——就是在她嫁给宙斯时,你的母亲盖娅送给她的礼物——那棵金苹果树上的果子。它种在你的园子里不是吗?你应该还有钥匙吧?你不会把园子留给了你那些嗜血成性的赫斯珀里德斯女儿们吧?阿特拉斯,我可不会虚情假意地奉承她们,在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我对女人都是非常冷面无情的。再闲扯几句,你的另一个女儿卡吕普索(海中女神,把奥德修斯强留岛上七年。) ,把那个傻瓜奥德修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伊塞卡国王,在特洛伊战争中献木马计攻克特洛伊。) 扣在她的私室里,她会让位离开吗?我看绝对不会。因为赫拉本人不会让他离开。奥德修斯像抹了油的公猪一样狡猾,但卡吕普索却像烤肉扦子一样把他给杵在岛上了。阿特拉斯,我得说一句,你的女儿们可真多,你最好把她们全部给嫁掉。
话说回来,阿特拉斯,如果你真有钥匙的话,干吗不帮帮你的老朋友赫拉克勒斯呢?你可以威风凛凛地大踏步过去,帮我摘下一两个苹果,当然最好是三个,老兄,就帮我摘三个金苹果吧。我会帮你从肩上接过苍穹,替你扛一会儿宇宙。多么公平的交易。
阿特拉斯沉默不语。赫拉克勒斯撕开一袋葡萄酒,扔给阿特拉斯。他们开始喝酒,赫拉克勒斯注视着眼前这位撑天巨人。尽管赫拉克勒斯是私生子出身,但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替阿特拉斯背天的人。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然而,百眼巨龙拉冬守着苹果树,”阿特拉斯开口了,“我惧怕这条恶龙。”
“什么,你会怕那条没用的假蛇?那个长着一百颗脑袋的探子?嘶嘶,嘶嘶,它每条舌头好像都在问问题,而每句回答都言之无物,只能听到一片嘶嘶嘶嘶的声音。拉冬算不上什么怪物,它顶多就是一个旅游观光景点。”
“我说过了,我惧怕它。”阿特拉斯说。
“跟你说,我遇过到比拉冬可怕百倍的怪物!”赫拉克勒斯说,“想想九头蛇怪希德拉,现在它已经在地下变成蚯蚓了。当初,砍掉它的一个头,马上又会长出另一个头来对你怒目而视。这事就像结婚一样,去了一个又来一个。弄完金苹果这事之后,我还得下到地狱冥府,拖出那只蠢模蠢样的三头狗,叫什么来着?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是冥府的守门狗,生有三个脑袋和一条龙尾,口涎剧毒无比。) ?三只脑袋,排满利齿,就是那家伙。怪不得死人从来收不到信,有这样一条恶狗挡道,还有谁敢去寄信呢?不过,我肯定会制伏它的,就像制伏克里特公牛那样。阿特拉斯,你得面对面地盯着它们的眼睛看,让它们知道谁是强者。”
“可拉冬有两百只眼睛!”阿特拉斯提醒他。
“两百也好,两百万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我是赫拉克勒斯!我这就去把它杀了,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你带点儿吃的。”
然后,他走了。这个天下英雄,身材粗壮,一如他手中橄榄枝做成的棒棍。他会是一个笑话还是一个神话?在他身上具有力量和毁灭的矛盾双方,他既是笑话,同时也是神话。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因素——力量还是毁灭,将导致他的死亡。会是哪一个呢?
赫拉克勒斯从赫斯珀里德斯花园的围墙上跃了进去。他倒是拿到了钥匙,不过门锁已经锈迹斑斑,无法开启。赫拉克勒斯始终觉得,在阿特拉斯的地盘上,不宜像个暴徒似的胡作非为。
园子里树木浓密,杂草丛生。赫拉克勒斯毫不留情地踩过果子,走向光芒闪烁的园子中心。赫拉的金苹果树就在那里,枝繁叶茂,结着硕果。
拉冬就守在树下。它蜷曲着身子,乍看像一堆蚯蚓粪。拉冬,是条长着人舌的恶龙。它像人一样两面三刀、冷酷无情,而且个性乖谬。
赫拉克勒斯向拉冬打了个招呼:“喂,你!你这个装满毒物的大口袋……”
拉冬睁开了五十六只眼睛,但没有动弹。
“别在我面前装死了,拉冬。活泼一点儿吧。”
拉冬身上波纹骤起,浑身鳞片鸣响,发出细微的乐声。它的头部发出铙钹般的重音,而长着细长鳞片的尾部则发出钟鸣或者三角铁的声音。它在赫拉克勒斯面前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赫斯珀里德斯的女孩们很久没有割草了,是吧?”英雄赫拉克勒斯看了看草地,挺立如高塔,“好像很久没人来过了。”
“我独自栖居在此。”拉冬说。
“我从不在任何地方栖居,”赫拉克勒斯说,“年复一年,我永远都是在路上。”
“我听说了。”拉冬说。
“是吗?那你还听说了些什么?”赫拉克勒斯看似不经意地发问。
“听说你触犯了诸神。”
“胡说,完全是夸大其词。只是赫拉不太喜欢我而已。”
“她恨你。”拉冬补充道。
“好吧,她恨我,那又怎么样?”
“这是她的果树,这是她的金苹果。”
“我来这里,就是要摘走她的苹果。”
“你会受到诅咒的。”
“我已经受到诅咒了。再受诅咒还能坏到哪里去?”
“赫拉克勒斯,回家去吧。”
“我无家可归。”
拉冬暴跳如雷,在那棵圣树下猛然展开它庞大的身躯。它的百口喷发出毒液,它的百眼闪烁着恶光。赫拉克勒斯猜想,也许这就是预言中那致命的毒液——如果不是,那也逃不过下一次。在他从赫拉那里吸到奶水之后,赫拉曾发出诅咒,作为报应,总有一天他会死于毒液。那时他还是个婴儿,睡在母亲的羊毛襁褓里,但他已经领略到人心叵测、世事险恶。赫拉派出毒蛇来杀害他,但被他扼死了。从那之后,他开始避免与茶杯和酒杯接触。他已经击败了希德拉。他也将击败拉冬。他不会死于今日,但他终有一死。
有时他觉得生命很奇怪。所谓生命,就是逃避死亡。
赫拉克勒斯藏身于蓬乱的草木丛中,躲避着拉冬的怒火。拉冬快速掠过荒草地,扫过废弃的栅栏和篷架。赫拉克勒斯越退越远,最后退到了墙角。那里藏着他的弓箭。
他站稳脚跟,拉开弓射出一箭。
“拉冬,你这爬虫,我在这里!”
毒龙拉冬狂怒地竖起脑袋看过来,这时,它柔软的喉咙恰好暴露在赫拉克勒斯射出的箭镞之下。箭镞射穿了它的咽喉,拉冬倒地死去。它那没有眼睑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它那爪子无力地垂了下去。
赫拉克勒斯熟知龙的本性,知道它们经常以假死来逃避被俘。他小心地走近拉冬的尸体,朝它布满鳞甲的尾巴砍去。拉冬的鳞甲像铠甲一样厚实,而赫拉克勒斯却没有铠甲,只系着那件涅墨亚狮皮做成的衣服——他曾轻而易举地剥下了涅墨亚的狮皮,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一瞬间,赫拉克勒斯的思维沉陷于生存与死亡之间,没看到赫拉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突然感到了一滴雨水,滴到他皮肤上的汗水之中。他抬头,看到赫拉就在眼前。他的梦魇和他的梦想。
赫拉显得美丽动人。她是如此美艳,就连赫拉克勒斯这样的暴徒都不得不为之折服,为自己还没刮过脸而略感不自在。她就像一面镜子似的,让他恍然看到自己的模样:身强力壮、伤痕累累。他既害怕她,又爱慕她。他的阳物不断勃起和收缩,就像风箱似的。他想强行占有她,但又缺乏胆量。
赫拉的眼里充满轻蔑之情,还有一抹淡淡的嫌恶感。
“赫拉克勒斯,你非得这样杀戮?”
“不是杀就是被杀,你有什么可谴责我的。”
“那我该谴责谁?”
“谴责你自己吧!一切都是被你挑起来的。”
“你错了,一切都是被我丈夫宙斯的背叛和你的残暴挑起来的!”
“别忘了是你让我发疯的。”
“我可没让你杀死自己的孩子。”
“一个男人发疯的时候是没有理性的!”
“而一个男人残暴的时候也是没有人性的!”
“赫拉,是你决定了我的命运。你是我的命运,正如我是你的奴仆。”
“神祇没有命运。赫拉克勒斯,你太像凡人了,根本配不上不朽。”
“赫拉,而你太像神祇了,从来不知餍足。”
“除非摆脱了你,我才能称心如意。”
“那就杀了我吧。现在就把我杀了。”
“赫拉克勒斯,你会毁在自己的手里。”
“但看来你会帮我一把?”
“如果你把我看成是你的命运,那是因为你的内心太过软弱。”
“没有任何人能永远强大。”
“但也没有任何人比你更为脆弱。”
“你是在用谜语跟我说话。”
“那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英雄是不可能被这世界打垮的。他的结局必须是自我毁灭。赫拉克勒斯,你不会因为在路上遇到的一切而受创,但是会因为你就是你而丧命。”
赫拉向前走了几步。她的身姿曼妙,她的头发闪亮,她的四肢雪白。她轻轻地捡起拉冬,就像捡起一件玩具。她把它扔向天穹,让它在那里化身为永恒的星座。
这个动作让她不小心露出了双乳。
“好啦,赫拉克勒斯,你怎么还不去摘苹果?”
赫拉克勒斯走上前,用他的手指碰触着赫拉的乳头。它变硬了,并濡湿了他的指尖。他继续触弄着它,拇指搓揉着她的乳晕。他想要吸吮她的乳房。
赫拉把手掌盖在他的手上:“去采苹果,赫拉克勒斯。”
他猛然醒悟,向后退开。黑心肠的赫拉正对他笑着。他忽然记起来,他曾被警告过,决不能自己去摘那树上的果子。他必须让它们留在枝头。一定要让别人来帮他采这果子。
他向后退开。她袒胸露乳。为什么不现在就死去,让这不可避免的死亡还能带上一点儿欢愉?他可以占有她,把自己的利器刺入她的身体,然后被她杀死。他将死在她那仇恨的洞穴之内,让她感受到他的死亡。她将感受到他在她体内最后的跳动。
他开始手淫。她看着他。他的动作粗糙而熟练,快要到达顶点时,她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离开了。
夜。
草地上,拉冬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它的形象在星空上闪烁发光。赫拉克勒斯独自坐在圣树之下。他不能再理解人生,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明白了这就是人生。一直以来,他埋头于接踵而至的每项任务,不关心孰先孰后。他面对挑战,一路前行。他做了被要求去做的一切,不多不少。这是他的命运。命运是无可置疑、无从思量的。
但今天变得截然不同了。在他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以及他是谁。
拉冬让他回家。如果他回家了,又会怎样?如果他当时便转身离开走出这园子,又会怎样?他可以改名换姓,远走高飞。他可以把赫拉克勒斯这个名字远远抛在身后,如同抛开时间留下的一个印痕——如同拉冬留在这里的印痕,当青草再青时,就将消退无迹。
如果他像折弯铁条那样折弯未来,会怎样呢?难道他不能折弯他的命运,让它在别处弯曲吗?为何他非要留在原地不动,像一头健壮华美的公牛劳作不休?为何他要负上赫拉之轭?生平他第一次想到,也许这正是他自己为自己负上的轭。
他仰望着星空,看到了巨蟹星座——那曾是他的另一个敌人,也被赫拉抛到天空化为星辰。当他与希德拉恶斗之时,一只巨大的螯夹住了他的脚趾。当时,他将巨螯碾为碎片。然而,令他心痛的是,他的敌人将永远闪耀天宇,永不碎灭。
巨蟹星座。在十二天宫图中,巨蟹星座是“家”的象征。
“回家吧,赫拉克勒斯……”
可他已经无法回去了。一切都已经太迟。
赫拉克勒斯从树底站了起来,手执拉冬的断尾,从园子里翻墙而出。他要去找阿特拉斯。在路上,他抓了一头酣睡的林中野猪,可以美餐一顿。表面上,他还是那个赫拉克勒斯,诡诈、敏捷、直率,并且没心没肺。然而,在他的内里,却有某个部分像被撕裂了。不是因为怀疑——对他要做的一切,他仍然不假思索。他的内里是被一个问题撕开了口子。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不知道那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