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Desire
对于我们所作的选择,我尚有何可说呢?
我在所有的故事里选择了这一个,是因为它需要我为结束而苦苦挣扎。现在终于快到终点了,所有的碎片都已经拼好,最后时刻即将到来。我并非首次抵达这个时刻,在我的全部生命里,我似乎一次又一次地抵达着“最后时刻”,然而,我发觉那里并没有最后的裁决。
我想把这个故事再从头说起。
这正是我写作的动机——我可以把故事不停地讲下去。我不断回到我不能解决的疑问之中,并非因为我愚蠢,而是因为真正的疑问永远无法被解决。宇宙正在不断膨胀。我们的目力越强,将发现越多的未知之物等待着被我们的目光所探触。
小时候,我有一盏床头灯,做成了地球仪的形状。它就是一个地球仪。它就是一个被照亮的、光芒四射的宇宙。
像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我通过阅读来温暖自己,试图寻找同伴但屡屡失望,只能结交那些日后不会与我为敌的朋友。
我们生活在战争年代。我父亲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1940年,我母亲还是一位年轻妇女。他们收养了我。我在配给制和防毒面具之中被养大了。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结束。他们仍然栖居在私人搭建的防空掩体里,过着关门闭户的生活,对每一个陌生人疑神疑鬼。而他们把那个防空掩体叫“家”。
在战时,我母亲有一把连发式左轮手枪。她把手枪藏进吸尘器的抽斗,还有六发子弹,她用石蜡封存在家具磨光剂的锡罐瓶里。每当觉得事态危急,她就会把手枪和子弹统统拿出来放进餐具柜。这就足够了。
在那些左轮手枪之夜,我爬上床去,打开那个光芒照耀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穿行,从一地到另一地。有些地方真实存在,有些则出于想象。在我行走时,我重构了一幅地图[地图(atlas)与阿特拉斯(Atlas)是同一个单词。] 。
我的旅程是一趟幸存之旅,从焦虑不安的夜晚抵达充满希望的白昼。只要灯火不灭,这个世界就仍然一片光明。这是一场秘密的守夜仪式,庄严神圣,阻止一切事物崩溃——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守卫我和我母亲的生命,也是我唯一所理解的生命——但这不可能。
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在阅读时,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接纳多重世界。书本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纷繁杂芜、层层堆积。书本并非逃避,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出口。
凝望着那盏光芒四射的地球仪,我在想,若是我的叙述永不停息,若是故事永无终点,也许我就能找到一条远离世界的出路。作为我小说里的一个虚拟角色,我自己已经拥有了一个逃离事实的机会。孩子们长大之后,早晚将会驳斥这两个所谓的事实:父亲和母亲。如果你继续相信父母对这个世界的虚构,那么你将永不可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个体叙事。
我还算是幸运的。我一直都将父母拒之门外,不允许他们成为我生活之中的“事实”。他们对故事的叙述角度,我愿意阅读,但不会沿袭。我必须让自己把故事从头讲起。
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挖掘往事之沉浆,钻开杂错之断层。那里留下了无数痕印,风化、冰川纪、冰河期、流星撞击、植物化石、恐龙……
沉积岩的页岩如同一本书的书页,每一页都记录了不同的当时生活。遗憾的是,这份记录远非完整……
我想把这个故事再从头说起。
那是唯一出路、唯一德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同一的,我的生活、你的生活都由同样的元素构成。然而,每当我透过眼镜观望这些元素,它将色彩变换、光芒流离,我的世界从而有别于你的世界。我就这样看待我所写和将要重写的一切。
这并非意味着我此前所讲述的一切失效。但它们并不完整。我只想在灯光熄灭之前尽我所能。
至于所谓客观性,纯属虚言。无论是合理、明朗化的,还是怀疑、犹豫或多义性的,万事万物都与其表象相一致。我们能达到的最高期望值就是以充满怀疑的方式,去生活以及去写作。所谓主观与客观,更像是一对亲密交缠的情侣。
绘画、歌唱、舞蹈、表演或者雕塑,总之,你不能仅仅生活于生活中,你需要更多的作为,这就是生活的诡计。毕竟,即使老鼠也要度日。
你会将你的秘密地球仪隐藏于何处?口袋还是脑袋,或是在你的掌心?又或是像阿特拉斯那样,背负在你的双肩,成为一种永久的惩罚和记忆?
你把这个世界带在身上,是把它当成一个护身符还是一副担子?是把它当成一种魔力还是一种重负?
你是否适应这颗星球上的空气?是否需要套上航天服来保护自己?
上一次你与另一个人裸身相对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你与你自己裸身相对是什么时候?
我会在看书的时候,一只手翻动书页,另一只手翻动我自己。它给我一种感觉,可以信任一间充满不信任感的房子。我们互相窥伺着,捕捉一声软弱的叹息,或者一声爱情的低语。
痛苦比快乐更单纯。我们敏于感受伤害却讷于感受幸福。我们随时都能感到自己受伤,但对于幸福,感觉总是很迟缓,总是停留在那扇门外反复质疑、裹足不前。
幸福没有取得跟我们住在一起的签证。幸福像被我藏匿在床底的一个强盗、一个逃犯。那些小猫小狗和小孩子们,都知道怎样跟痛苦玩游戏。哪怕面对最恶劣的处境,他们也能用活蹦乱跳或者追逐自己尾巴的方式去羞辱痛苦。
我母亲说,我们每个人都要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自己的重担。她带着中世纪式的骄傲,把它视为一种炫耀。她信仰耶稣基督,却并非因他背负十字架的公义。她似乎已经忘却,正因为耶稣替我们背负了十字架,所以,我们已经得到了救赎,而不必重复他的献祭。
生活,是一件礼物还是一副重担?
选择礼物吧!
我触摸着自身作为存在的证明,同时,也作为愉悦的保证。这样,我将不会一直茕茕孑立。我将不会一直困守在此。我将拥有另外的机会、另外的生活。
“你”所指的包括些什么呢?
包括死亡、时间,以及在“你”的肉身之内流转嬗变的千万年宇宙之光。
“你”的第一个先祖就是一颗恒星。
我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一无所知。他们居住在不知名的所在,隐秘地跟我维持着DNA的血缘关系。像亚特兰蒂斯一样,往昔所有的存在都已经陆沉于大海,徒然留下臆想、推论和传说。
关于他们,唯一的证物就是我自己。可既然时光流逝,自我已经被不断重构和改写,这又能算是什么样的证物呢?身体被刻印下秘密编码,只有某种光芒才能将它透射。我触摸着自身,试图辨识这个编码。同时,我期待着另外一人,能够拥有一双阅读密码之手。
触摸我。你,触摸我吧!当你触摸之际,将搅乱平静的外表,将旧时往日沉积的碎片翻动出来。那里有着我无法言明之物,从那于不知名的所在失落之物,从那不能继承的遗产里留给我的垃圾和财富。
我不知道我的出生时间。我也不能确定我的出生日期。
没有一个世界随我而来。于是我自己创造了一个。
转动地球!什么样的陆地还未曾被标绘、还未曾被命名?世界演变着,从液体和生命元素演变为一颗炽热燃烧的星体,然后冷却,萌发生命。这一演变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有时也会带来伤害。地球是个边缘物体——它美得令人无法呼吸,可又能霎时变成地狱。我最初的生命形式在漫长的岁月里进化为智慧生物。智慧出现之后,大地仍然保留着它的愤怒。
对我而言,愤怒远比遗忘更深刻,此时依然如此。我那些暴躁不安的巨型物种尚未灭绝。我已经为它们秘密而完整地保存了侏罗纪森林。它们仍然在那里,扬着下颚,闪着铠甲,狂怒暴烈。天空一片紫褐。
而我,则是智人——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转动地球!如果空气中的含氧量下降到百分之十五以下,我将因缺氧而窒息;如果含氧量超过百分之二十五,那么,我和整个世界都将毁于一场烈火。保持这个星球的动态平衡十分不易。我在一个极限和另一个极限之间摆摇不定,严重影响到我的稳定性。我一直处在自毁的危险之中。
吸进。呼出。氧气有如致癌物,为我们的生活范围划出了疆界。如果企图通过屏住呼吸来突破疆界,那无疑是愚蠢至极。
可是谁没有这么干过呢?我们要么就懒洋洋地生活在缺氧的昏倦之中,生怕我们的肺叶里涌进那美丽然而危险的气体,要么就像一条毒龙似的喷出火来,不断摧毁我们所热爱的世界。
我克制着,不让我的怒火烧毁这个世界。
这太难了。
转动地球!它变得越来越小,像一个小球。我用一根棍子把它撑在我的肩部。我是一个缺乏经验的愚人,而且粗心大意。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普朗克恒量之上的——那个无穷小的时空尺度,正在不断激增、生长。
那个小球像电子鸡一样生长着。它利用太阳接收丰富的能量。它试着打破碳氧化合物的宿命。它开始了它自己的生命。
我将它视为水晶球,凝视着它,望进它的内部,寻求着自我的蛛丝马迹。我热爱它的超然独立、它的不可知性,然而,如同一切你所孕育生产之物,它将越长越大,最后超出你的支撑能力。
此刻,它还被负在我的背上,巨大并不断膨胀。我无法了解它。我爱它,我也恨它。它不是我,而是它自己。
在我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里,我身在何处?
在这个世界里,我究竟身在何处?
阿特拉斯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在远古之际,这个充满放射性和巨大能量的星球就已经演化成为一个家园。阿特拉斯热爱地球,他爱着指间的泥土,爱着春天的萌动,也爱着秋日迟来的果实。他爱这四季流转。
而今,大地依然流转更替,阿特拉斯却一如既往,承受着肩胛骨上倾斜的旋转轴线。他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支撑天地上。他已经遗忘了运动的存在。他甚至不会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儿而稍稍挪动位置。
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它放下?
阿特拉斯从世界的边界抽回双臂。
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特拉斯把手放到面前的宇宙基石之上,或者是放到星辰的顶点之上——我弄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然后,他伸出左腿,小心地跪在天地的四角,同时维持着苍穹在背上的平衡。莱卡在他伸长的手指间激动地跑来跑去——它还从未见过它的主人移动身子。
阿特拉斯向前慢慢地爬行了一段。突然间,他俯卧下去,脸孔埋进大地,双手掩住耳朵。莱卡挂在他的拇指上。阿特拉斯等待着,浑身僵硬地等着世界末日的天崩地裂。莱卡等待着,把鼻子藏进了脚爪。
什么也没有发生。
再把它用大写字母写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特拉斯抬起头,翻转身体,站了起来。他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观看眼前的世界。
这就是那个世界。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无依地悬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
大约在五十亿年前,形成太阳和其他星体的原初物质在当时还是一团巨大的尘埃云,被称为“原始太阳星云”。原初物质主要由氢和氦这类轻元素组成,另外还有一些由更早期的类星体抛出的重元素。在星体爆炸或者冲击波的作用下,星云将凝聚成布满原恒星的星系。
在这群原恒星中,其中某个星体将继续凝聚、收缩,形成“原太阳星球”。气体和尘埃环绕着星体,形成一个扁平的、碟状旋转的星际尘云。在数千年之后,碟状星云冷却下来,固态物质开始凝结成型。从星球炽热的核心向外分布,依次排列着硅酸盐岩石、液态冰和冰冻甲烷。它们内陷为直径长达数英里的团块!随时都有可能遽然分裂、相互冲撞,但一旦它们偶然地结合在一起,就会形成行星。
这些新形成的行星吸附了四周绝大部分物质。当太阳内部开始原子核反应时,周边剩下的气体层将被核爆力吹向宇宙空间,形成一股原子风。
离太阳最近的四颗行星——水星、金星、火星和地球,是由岩石组成的固态星球。次远的四颗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则是气态星球。冥王星与其说是颗行星,不如说它更像月球。除了地球,其他星球上都没有发现生命。几乎、原初、或许——在所有可能性之中,只有地球,因它如此渴望生命而拥有了生命。
在过去的四十亿年中,宇宙没有太大的变化。太阳依旧炽热发光,光芒较以前略微强烈;几颗彗星坠毁;几颗小行星相撞……九大行星依然稳定地绕行在固有的轨道上。
但地球出现变化了。它变得引人注目——生命开始了。
阿特拉斯回头注视着曾经的重负。可它根本不像一个重负。它只是一颗像钻石般闪闪发光的蓝色星球,在苍茫洪荒的宇宙间如花盛放。
在我身边,床头灯依然照亮着。我还在这里,转啊转啊,转动着光芒四射的地球仪,挑战着自我的界限。
何谓极限?极限并不存在。故事以光的速度向前奔跑,并如光一样被时空弯曲。宇宙之中并无直线。书页上平滑的直线只是一种幻觉。这并不是空间几何学。在宇宙空间,不可能存在直线,不管是物质还是其他什么,都会弯曲起来。
我所了解的这个地球,如此完善、完美而独特的地球,是一个故事。科学只不过是一个故事。历史也不过是一个故事。我们跟自己讲这些故事,是为了让我们自身的存在成为真实。
我是什么?原子。
原子是什么?真空和光点。
时间是什么?这取决于你在哪颗行星上观察它。
物质是什么?运动速度足够缓慢以至于被触摸到的能量。
让我从我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底部爬出来。它不再需要我了。奇怪的是,我也不再需要它。我不再需要重力。让我们走吧。虽然带着遗憾和不舍,但我们还是走吧。
因为,我还能创造另一个。
我想把这个故事再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