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 Frog
碧奴去板桥雇马,板桥的牲畜市场却消失不见了。秋天的河水漫上来,浸没了马贩子们临时搭建的船桥。沿河的草棚子里空空荡荡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气味都随风飘散,只有满地歪斜的木桩绝望地等待着马匹的归来,但看起来所有的马都一去不返了,它们迷惘地跟随野蛮的新主人,奔驰在通往北方的路上。
水和杂草联合收复了河边的土地,劫掠过后的青云郡湿润而凄凉。碧奴站在河边,记起那些半裸的贩马人是怎样牵着马在河边饮水,一边对着远处水田里的农妇一声声地喊,姐姐姐姐,买我的马吧。碧奴现在要雇一匹马,可那些来自西域或云南的马贩子一个也不见了,她只看见被他们遗弃在棚外的一口大瓮,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瓮口上站了一只乌鸦。
碧奴提着她的蓝底粉花夹袍在河边走,河边野菊盛开,一只青蛙从水里跳上来,莫名其妙地追随着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只青蛙,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马,也不是一头驴,去,去,去,回到水里去!青蛙跳回到水里去,轻盈地落在河边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谁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经腐烂,并且长出了灰绿色的苔藓,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记得夏天的时候一个盲妇人划着那木筏顺流而下,她头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爱的玄色上衣,沿途叫唤着什么人的名字,谁也听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只黑色的鹭鸶生活在水上,从不上岸。后来那些到河边采莲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妇人是在沿河寻找她的儿子。没有人看见过她的儿子,青云郡几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谁会是她的儿子?有人试图告诉盲妇人,要找儿子不应溯河而下,应该弃筏北上;还有人告诉她,秋天的第一场洪水快要来了,河上充满了危险,可是不知是由于语言不通,还是盲妇人无法离开她的木筏,她仍然固执地乘筏而下,对着河两岸的村庄叫唤她儿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对于盲妇人来说没有分别,有时三更半夜,那尖厉而凄凉的声音便在河边回荡了。河边是乌鸦和白鹤的家,那只木筏闯入它们的家园,乌鸦在树上心烦意乱,白鹤在河滩上无法入眠。面对不速之客,乌鸦与白鹤难得地结了盟,在月光下它们从河两岸冲向水面,一齐对着盲妇人的木筏狂鸣不已,可是群鸟夹河而攻的声音也不能压制盲妇人的叫唤,木筏上的呼唤声听上去像第三种尖锐的鸟鸣。于是,河边的人们在黎明之前就被惊醒,他们在黑暗中聆听河上的声音,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那令人惊恐的声音预示着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来了,人们说是盲妇人把第一场洪水叫来了,洪水退后河边的人们看见了那只木筏,木筏只剩下半截,浮在辽阔的河面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妇人,已经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边,看上去像是盲妇人做了半个噩梦,另一半梦留给了青蛙。碧奴没有料到在板桥等候她的不是马贩子,不是马,而是一只青蛙。也许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倾听碧奴的脚步,后来碧奴离开板桥,青蛙竟然跟着她在通往村庄的路上跳。青蛙的来历和身份让碧奴感到害怕,会不会是那个盲妇人变的呢?青云郡的女子都有各自的前身后世,也有从水边来的。王结的哑巴母亲是一棵菖蒲,临死前自己往河边的菖蒲丛里爬,王结追到河边,他母亲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王结分不清哪棵菖蒲是他母亲变的,于是每年清明都到河边,向所有的菖蒲一起拜祭。村西的兰娘貌如天仙,就是走路蟹行,很难看,大家知道她是一只螃蟹变的,她难产而死的时候嘴里吐出好多泡沫,碧奴是亲眼看见的,村里人还说兰娘舍不下她的婴儿,变成了一只螃蟹留在家里,怕自己的样子吓着婴儿,就天天躲在水缸后。碧奴想,兰娘变了螃蟹,那沿河寻子的盲妇人,会不会变成了一只青蛙呢?她回头仔细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这一看受了惊,那青蛙的眼睛状如白色的珠粒,纯净却没有光泽,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着袍子狂奔起来,嘴里惊叫着:是她,是她,是她变了青蛙!四周空旷无人,除了满地荒草,没有人听见碧奴揭露一只青蛙诡秘的身份。碧奴奔跑的时候依稀听见风从河畔追来,带来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声音,更奇异的是那含混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好多——岂梁,岂梁!碧奴怀疑自己的耳朵,慌张的脚步慢慢地停顿了,在一棵桑树下碧奴站住了,她连兰娘张牙舞爪的蟹魂都不怕,还怕一个可怜的蛙魂吗?她不怕,她要问一问那山地女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青蛙疲惫地跳过来,毕竟是一只青蛙,它的盲眼保留了山地女子的悲伤,闭合的嘴巴却对亡魂的遭遇一言不发。你儿子叫什么?他也叫岂梁?我问你呢,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碧奴在桑树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终确定青蛙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村里人说那些常年生活在高山山地的人,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他们不是叫个二三六什么的,就是叫个动物的名字,叫个茅草的名字,她儿子不叫岂梁。也许是消除了紧张,碧奴长长地叹了口气,叉着腰对青蛙说,不说就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当木筏了,要跟着我去寻儿子!碧奴说,你倒是消息灵通呀,磨盘庄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岭,你个青蛙倒知道了,我家岂梁是在那儿修长城,一去千里路,雇不到马我也去,你怎么去?这样跳着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断了!
她原来想好了的,如果没有马,如果她积攒的刀币雇不起一匹马,她就雇一头驴,可是驴也没有,板桥的牲畜市场只剩下一只乌鸦,还有这只不召自来的青蛙,青蛙有什么用?她又不能骑在青蛙背上去北方。河那边的柴村有好多女巫,自称神游过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女巫宣称她使用乌鸦的羽毛辨别方向,每天夜里都在繁华的北方三城旅行;还有一个女巫趁去首都的进贡马车路过北山,偷偷地把自己的一丝头发粘在礼奁上,结果白天都可以看见长寿宫里的人们饮酒吃肉的情景。碧奴带着礼物去探访过柴村女巫,告诉她们北上寻夫的计划,她急切地想知道,如何赶在冬天以前把寒衣送到岂梁手里,女巫们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她们检查了碧奴的舌头,还绞了她一绺头发,用火钳夹着放在火上烧。猜不出她们看见的是什么,女巫们跪坐在一张草席上,不停地把一堆雪白的龟甲放进泥罐,放进去再倒出来,嘴里念着咒语。碧奴从她们枯瘦的脸上看见了一半恐惧一半欣喜的表情,她们说,你别去,去了你就回不来了,你会病死在路上。碧奴说,是死在去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路上?女巫们眨巴着眼睛,一边观察龟甲的排列图形,一边反问碧奴,你不怕死?你是要死在回来的路上?碧奴点头,说,我把寒衣送到岂梁手里,死也不冤枉了。柴村的女巫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碧奴这样的女子,她们用一种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她,说,什么男人的冬衣抵得上你的命?碧奴说,我家岂梁的冬衣抵得上我一条命。女巫们就都沉默了,最后她们又把龟甲放在泥罐里摇了一气,龟甲散出来,是一匹马的形状,她们说,你既然不惜命就赶紧上路吧,骑马去,你就可以死在马背上了,记得一定要雇一匹青云马,青云马可以带你回家。
早晨碧奴去板桥的时候路过河边,遇见了放猪的老猪倌粟德,他惊愕地瞪着碧奴,你去板桥雇马?别做梦了,织房的乔家兄弟那么有钱,也雇不上马,青云郡没剩下几匹马了,轮上一万年也轮不到你雇!碧奴不信,她的记忆停留在春夏之交,那时候岂梁和她去桂城送茧丝曾经路过板桥,那时候板桥的牲畜市场上有那么多的马。正午时分碧奴从板桥空手而归,在河边又撞见了粟德和他的猪。粟德看见她就得意地笑,说,我没骗你吧,那些马贩子夏天也被抓了丁,现在是人是鬼都难说,哪儿有什么马雇给你?你不是卖了桑树卖了蚕茧吗,有钱不如雇我的猪,我教你骑猪,干脆你来雇我的猪吧。
碧奴没有搭理饶舌的老猪倌。她一脸愁容,领着青蛙从粟德的猪群里穿过去,对于板桥之行徒劳的奔波,她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岂梁不在了,什么都不在了!
青云郡的秋天多云,脆弱的云朵也在向北方涌动,云下面是逶迤的山冈和荒芜的桑田。碧奴无数次梦见过岂梁从北山上下来的情景,醒来之后她钻出地屋,在晨曦初露的山冈上,她仍然能看见梦境,银色的织女星在东北方的天空中为岂梁指引着回家的路。她对别人埋怨说早晨就看见岂梁从山冈上往下走,怎么太阳落了山他还在山冈上走,怎么还没下来?别人说你千万别这么想了,你做了噩梦了,岂梁如果早晨从那山上下来,晚上恐怕就人头落地了。他们说所有从北方逃回来的青云郡劳役,后来都被拖回北山了。捕吏们在山后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随时活埋那些逃跑的劳役。他们还说,这么多的人肥埋下去,明年山坡上的桑树不知道长得会有多茂盛呢。
岂梁曾经告诉碧奴,翻过那些山冈,一直向北,穿越七郡十八县,便能走到大燕岭去,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碧奴,一个人翻山越岭走到大燕岭,要花多长时间。碧奴沿着河边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看着远处的山冈,越看山越远。她不知道青云郡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山,她也不知道看不见山的地方,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村里有好多人到过平原地区,他们怀着嫉妒心说起平原地区的繁荣和富庶,并非那里的人有三头六臂,一切都是一马平川带来的福运。碧奴从来没见过平原,人们对平原的描述令她感到眩晕,然后她突然想起柴村女巫的预言,雇不到青云马,她将如何病死在平原上?谁来带她回家?她是死在平原的桑田里还是水渠边,还是死在车马辚辚的官道上?平原上的人们种不种桑树,种不种葫芦?如果没有葫芦,也没有人带葫芦回家,她死后岂不是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吗?
回家的路上碧奴陡生烦恼。在村口她带着青蛙拐了个弯,往九棵桑树下走。九棵桑树都被大水淹了,看上去仍然镇定自若,像是天生栽在水里的。看见了吗,多好的九棵桑树,被水淹了,还长得那么好!她对青蛙说,九棵桑树,喂了多少蚕宝宝的肚子,现在都是别人的了!趟着水走到一棵最大的桑树下,碧奴站住了,指着缠绕着桑树的葫芦藤,对青蛙说,看见了吗,我和岂梁,一个是桑树,一个是葫芦,还不如你呢,青蛙有腿,哪儿都能去,我和岂梁,要有地方安顿的,到了北方,也不知道那边的土长不长桑树结不结葫芦,还不知道有没有安顿我们的地方呢!
碧奴站在桑树下,最后一次打量九棵桑树的枝条,看见桑树她便看见了岂梁。站在桑树下,她便可以在日落时分凭空看见清晨洗脸的岂梁,可以在秋天看见冬天的岂梁。她雇不到马,可她看见岂梁骑着一匹高大的青云马从北山下来,穿着她送去的那套崭新的冬袍,多么英俊多么威武,桃村出去的男人谁会比他穿得更好?东村织匠手制的青布棉袍,来自海陵郡的锦面麻鞋,还有那条用半斗米换来的凤鸟彩纹腰带,那腰带还配了一个镶玉带钩,愿意挂什么就挂什么。
碧奴从桑树上摘下了一只葫芦。摘葫芦的时候她的手上流出了一摊泪,桑树枝和葫芦藤也哭了,湿漉漉地纠缠她的手。葫芦离开桑树的怀抱,就像碧奴离开岂梁的怀抱,藤不舍得,树不舍得,人更不舍得。可是碧奴知道不舍得也要摘了,她必须提前安顿自己的来生。柴村的女巫已经为碧奴算出了人间最离奇的命运,自己也被那黑暗的卦运吓得浑身颤抖。你是葫芦变的,不该随便出远门!她们用惊恐的语调告诫碧奴,天下黄土哪儿都埋人,偏偏没有你碧奴的坟!你如果死在外乡,魂灵也变成一只葫芦,扔在路上让别人捡,捡去剖两半,一只在东家,一只在西家,扔到水缸里,做舀水的水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