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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 Blue Robe

  官道还是封着,所有赶路客都被困在了五谷城,他们得到的是一个时间不定的回避令,静待国王的人马通过。城门口张贴的告示说,国王过了五谷城,官道将重新开放,但是从官吏到消息灵通的市井人士,并没有人知道国王的人马什么时候抵达五谷城。

  城北的五谷塔位置得天独厚,塔下有一片榆树林,成为流民们的最佳宿营地。流民吃光了敬奉在塔室里祭祀五谷神的干果和面饼,把烧香的烛台也拿走做成碗,舀水喝,居民们就不去五谷塔敬神烧香了,来的是城里的小商贩们。他们拖着芦席卷、炊炉和柴火在树林外摆摊设点,看见榆树早已光秃秃的,还有人爬在榆树上晃树,小贩们便对着树上喊,树叶给你们吃光了,连树皮都剥光了,你们还在晃什么?树上的人说,看看能不能晃下皮虫来,皮虫也可以吃!小贩们要把芦席卷卖给流民睡觉,流民们走过一张张芦席,看都不看它一眼,商贩说,这么冷的天,你们睡在地上怎么行?睡芦席嘛!流民们说,天是冷了,睡在地上冷,睡在芦席上也冷,谁花那个冤枉钱?卖柴火的说,冷就烤火嘛,快来买点柴火,夜里起堆火,大家围着就不冷了,你们烧树皮汤喝也要用柴,过日子怎么离得开柴火?流民说,过日子才用柴火,我们不是过日子,我们是熬日子,不要柴火!又有人在树上说,我们是在数日子,数到国王来的那天开仓放粮,有粮食吃了,才开始过日子,我们拿到多少口粮就过多少天日子!卖面饼的人是小商贩中唯一有生意的,只是他的生意在五谷塔下做得格外辛苦,一个流民买了他一只面饼,旁边后面就有好几双手伸到炊炉里去了。他一双眼睛应付不了那么多饥饿的眼睛,一双手抓不住那么多双贪婪的手,干脆就推着炊炉打道回府了。卖面饼的人心里有气,临走的时候对五谷塔下的流民骂骂咧咧的,说,给钱也不卖你们了,你们不是会偷吗,去偷泥巴吃,去偷树叶吃,去偷茅坑里的屎粑粑吃!卖面饼的人尽管侮辱了所有人,还是受到了众人的挽留,可是他却不接受流民们诚恳的挽留,还回头恶狠狠地威胁他们,饿死你们!看你们就没一个正经人,天都这么冷了,正经人这会儿谁还在外面浪荡?

  早晨有人爬到高高的五谷塔上,守望着国王的人马,他们看见的是一片深秋的旷野,在初起的北风中瑟缩颤抖,旷野无处可去,它也在默默地等待,五谷塔上的人在守望国王的黄金楼船,而旷野守望着一条在传说中流淌的运河,国王来了,楼船来了,也许运河也会奔腾而来了。

  五谷塔上总有几个顽劣的孩子,存心欺骗他人,他们在塔上虚张声势地欢呼:看,看啊,运河在流了,黄金楼船来了,国王来了!起初有人上了孩子的当,有的闻声往塔上爬,有的则干脆撒腿直接奔向城门,后来任凭孩子们怎么叫喊,也没人理会他们了。流民们开始聚集在塔下猜测国王的行踪,大多数人持有莫名其妙的悲观态度,怀疑十天半月之内国王是否能够通过五谷城,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活着离开五谷城,甚至有人怨天尤人地嘀咕,万一国王发现运河没有开凿怎么办?万一他当场要在五谷城外凿一条运河,那大家就遭殃了,还等什么开仓放粮的好事,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回家,男女老少,都留下来做河工吧!

  所有人登上五谷塔,都是为了搜寻国王的踪影,只有碧奴挤到塔上来,是为了看大燕岭的山影。霸占塔顶的孩子们都看见过那古怪的女子,早晨她被北门的守兵押回榆树林,左手上盖了一个黑色的徽印,中午她又被东关的守兵一路推搡到了塔下。流民们看见她右手上也盖了一个黑徽印,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你这死脑筋的女子,别再往城外跑了,左手有了,右手也有了,再跑就不盖那徽印了,当场杀头啦!碧奴后来不往城外跑了,她站在塔上向北方张望,一站就是一个黄昏。孩子们说,你个傻女子,就知道看山,看见了大燕岭也看不见你丈夫,看见了你丈夫又能怎么样?官道上连野兔都不让过了,你到不了大燕岭!碧奴迷惘地望着天上的几只鸟影,她说,我要是鸟就好了,长了翅膀就能飞过去了!

  夜宿五谷塔的流民们也都见过碧奴,有人好心地邀请她到窝棚里过夜,她看见棚里有几个半大的少年,怎么也不肯进去。好心人给她气坏了,说,也不看看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还这么臭讲究!碧奴在一棵榆树下坐了一夜,第二天那棵榆树被好多人选中作了茅厕,坐不下去了,碧奴就换了一棵树,那树下已经睡了一个妇人和她的一群小女孩,碧奴就靠着那树过了一夜。天一亮,碧奴的人影从树下消失了,睡在那儿的妇人醒来,只看见碧奴留在树下的两个深深的足印,她问女孩们,那个站着睡觉的女子去哪儿了?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她到沽衣街去了,去给她男人买冬衣!那妇人不相信,朝着她们嚷,你们又编了鬼话来哄我买冬衣,我没有钱,她也没有钱,还买冬衣呢,买上吊绳的钱也没有!那稍大一点的女孩儿脾气犟,怨恨地对母亲说,别人再穷,买旧衣服的钱也有,就你一文钱也没有!做母亲的有点疑惑起来,心里猜测着,嘴里叹起气来,说,哪儿来的糊涂女子?自己站着睡觉,省下钱给男人买冬衣!

  其实树下的小女孩们没有听懂碧奴的心事。碧奴没有钱,再破旧的衣服也买不到,她是去沽衣街看男人的旧冬衣了,是去看,不是去买。碧奴抱着一件折好的丧袍到南门去。五谷城的南门在混乱中保持着繁华,一条长长的沽衣街上挂着多少衣服,摊了多少鞋帽,一件穿过的男人的旧冬袍只要两个刀币,价钱不贵,可是碧奴拿不出两个刀币了,她只好站在一边看,一只手忍不住去捏冬袍夹层里的棉花。那守摊的是个精明泼辣的妇人,拿了一个树枝做的衣叉,谁摸她的衣服就用衣叉叉谁的手。碧奴的手被叉了好几次,她说,大姐,你别这样凶,我又不偷你的衣服,我就是捏捏里面的棉花,看棉花够不够厚。那妇人说,你还怨我叉你手呢,你在这里站了半天了,从鞋子捏到帽子,从帽子捏到冬袍,你什么都不买,棉花捏出个厚薄来,又有什么用!

  碧奴让那妇人一通抢白,涨红了脸,掉头就走,走了两步终究不舍得离开,转回来把怀里的丧袍展开了,给妇人看,她说,大姐,我这丧袍虽然穿脏了,料子倒是好的,你这儿收不收旧丧袍的?不收跟你换一件旧冬衣,你给我一件薄棉的就行!

  那妇人朝地上呸呸地连啐几口,说,要死了,今天这么大一个太阳天,怎么遇到你这个丧门星?我卖衣服这么多年,穷人也见过不少,从来没见过穷成你这样的,你那旧丧袍,早就该扔了,扔在地上都没人捡的东西,还拿它来换我的冬衣?亏你想得出来!

  碧奴也不怪那妇人刻薄,沽衣街的人什么旧衣买卖都做,就是不肯做旧丧袍的买卖。她走遍一条热闹的街市场,发现自己唯一的财产无法变卖,只能招来一个个白眼。街口一个卖笤帚拖把的人倒是看中了碧奴的丧袍,说一条条剪了那白袍,可以扎一只结实耐用的麻布拖把。他要用一只拖把一把笤帚换下丧袍,碧奴抱紧丧袍拒绝了这个交易,她说,老伯我赶路去大燕岭呀,要了笤帚拖把没有用。那卖拖把的老人看出碧奴是穷得没办法了,他问碧奴那丧袍是不是从办丧事的富人家门外捡的。碧奴摇着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又说不出来,眼圈一下就红了。那老人连忙摆手,大姐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埋汰你,五谷城人人都知道的省钱门道嘛,富人家的丧事一办完,就有一帮穷人等在门外捡丧袍,捡回去染了颜色,当新衣服穿!这一番话提醒了碧奴,她一边留恋地抚摸着那袍子,眼睛亮了起来:老伯,你知道五谷城里哪儿有染铺?

  卖拖把的人一下就明白了碧奴的心思,他告诉了碧奴染铺的位置,而且特意关照要合染。碧奴不懂什么叫合染,那老汉就做了一个手势,说,合染就是合着别人的东西一大缸子染!我知道你穷,单染你染不起的!

  染铺倒是不远,从沽衣街走出去,在米市那里拐弯,穿过粥坊里大片喝粥的人群,看见一大排大染缸,一大片飘着红红绿绿布料的晾架,就是染铺了。染铺里的人很忙碌,他们瞄一眼碧奴怀里的袍子,就不愿意听碧奴说话了。他们甚至连拒绝碧奴的兴趣也没有,只是说,出去,出去,我们忙死了,别在这儿碍我们手脚!碧奴坚强地抱着那件丧袍,追着一个老染工跑。老染工说,你这女子怎么这样犟呢?也不看看这染房是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没看见我们忙着给袁将军家的小姐染嫁妆呢,哪有闲心染你这件烂丧袍?碧奴就站到一口靛蓝大缸后去了,那缸里东西最多,无数圆形方形的布料,优雅地一沉一浮,碧奴猜不出那些布料是做什么用的,她的眼睛被那一缸蓝色深深地吸引,想起卖拖把的老人的关照,要合染不要单染,手一松,那袍子便投奔到一缸美丽的颜色和布料中去了。

  老染工发现了碧奴大胆的举动,他拿着搅棒要去打碧奴,看看那女子浑身瑟瑟颤抖,又下不了手,那搅棒就换了方向,对准缸里那袍子,狠狠地搅了几下。他说,你这女子胆子大了,敢把丧袍往我们染缸里放!我们主人要是知道了,让你赔这缸染料,袁将军家要是看见了,让你赔这块嫁妆,你都赔不起的!

  碧奴胆怯地申辩道,是合染呀,我没有单染。

  什么合染?你也不看看,你的丧袍子和谁的东西合在一起!

  老染工的眼睛朝四周张望着,两只手始终很麻利地在缸里划动着搅棒,幸亏你撞见我了,幸亏我们主人不在!他数落着碧奴,搅棒朝缸里一挑,把那袍子准确地挑了出来,赶紧拿着袍子走吧,自己去捶色,自己拿到太阳地里去晾起来,别人要问,千万别说是在我们这儿染的!

  碧奴捧着变了蓝色的袍子跑出了染铺,多少天来她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喜悦的微笑。靛蓝汁从她的手上流下来,流到她的秋袍上,秋袍上好像染了几朵蓝花,她一点也不介意。秋阳高照五谷城,处处是晾晒的好地方。碧奴把蓝袍子搭在路边的枣树上,路人们都停下脚步,看树上那件湿漉漉的蓝袍子,他们正要张嘴问什么呢,碧奴已经警惕地抓起袍子跑了。她从大路上拐到一条僻静的小街,看见一户富裕人家的高台上淌满了阳光,她把蓝袍在高台上铺开,阳光便慷慨地洒在蓝袍上了,她几乎听见了阳光动听的噼啪响声。碧奴守护着蓝袍,那是她漫长的北上旅途中得到的唯一一件财产,她端详着这件来之不易的财产,忍不住地伸手去摸它,摸了几次她又开始发愁了:毕竟是一件丧袍,虽然看上去是新的,袍子的式样还是丧袍的式样,她要是把它带到沽衣街去,那些精明的旧衣贩子也许一眼就看出来了,就算他们看不出来,这么一件染过颜色的旧袍子,怎么换得到岂梁的冬衣?

  高台上大红门吱扭一响,出来了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条狗,那狗吠叫着冲过来嗅地上的蓝袍,小女孩站在台阶上,说,你们这些流民讨厌死了,把什么东西晾在我家台子上了?快拿走,早晨我们仆人才洗过的台子,又给你弄脏了!

  碧奴撵走了狗,匆匆地把蓝袍收起来,她朝台阶上那小女孩看了一眼,抱起蓝袍就走,一件袍子怎么能弄脏你家的台子呢?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学会势利眼了?碧奴一说话那狗就又来了,狗追着她追了好远,一路追一路吠,碧奴吓得跳到一户人家的磨盘上,那小女孩一边捂嘴笑一边把狗喊回去了,说,不怪我家狗狗凶,你们身上臭嘛,谁让你们不肯回家,谁让你们非要出来做流民?碧奴气得脸都白了,站在磨盘上对高台上的小女孩说,身上臭就该让狗欺负吗?谁愿意做流民?谁愿意守着这势利眼的五谷城?都是没办法呀,离家好几百里了,出来容易回去难!

  也许是防备城里众多的流民,五谷城的所有朱门高台都把恶狗凶犬放在门外。碧奴后来就绕开那些有钱人家,抱着蓝袍朝织室街那里走。织室街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可是她不能不去,事关她对两件袍子的调整和安排。碧奴不敢把染了色的丧袍拿到沽衣街去卖,让岂梁穿一件染色的丧袍,怕他不肯穿,她自己也不忍心,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穿最好。碧奴决定把自己的秋袍改了给岂梁穿,她必须去织室街,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又好心又手巧的织工,肯替她把一件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

  织室街上空始终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杂音,是新发明的花楼机织布的声音。好多流民的孩子被那巨大的声音所吸引,涌到织室街去,去看平羊郡最大的花楼机。他们看了花楼机归来,仍然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在街口拦住碧奴,说那花楼机比房子还高大——有人站在上面,有人坐在上面,一天可以织出三匹布来!碧奴怜惜地看着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说,可怜的孩子,你们替别人高兴呢,那花楼机就是一天织出九匹布来,我们穷人也摊不上一块布条呀。

  人人都往花楼机那里涌,只有碧奴来到了安静的缝衣铺子里,怯怯地注视着几个飞针走线的缝衣女。缝衣女们不知道碧奴是来观摩她们的手艺,还是来显示自己的手艺的,但无论哪一种,她们都不欢迎,就一个个背对着她。一个缝衣女防患于未然地提醒碧奴,这儿没有工钱的,五谷城里活人难,我们这活计也不好做,缝一天衣服,就拿三块面饼!

  碧奴鼓起勇气走过去,问谁能把她身上的秋袍改成冬袍,缝衣女们知道了她的来意,都疑惑地看她,还有她手里那团半干半湿的蓝袍,她们说,秋袍改冬袍,改是可以改的,就是费事,你要把这件湿袍子拆了做冬袍里子?光有里子不行,还要有棉花,你的棉花呢?碧奴说,我没有棉花,这袍子也不能拆,拆了我就没袍子穿了。缝衣女说,那怎么改?你不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炊?没有棉花也没有里子,秋袍永远改不成冬袍!碧奴说,冬袍是给我家岂梁改的,他在大燕岭筑长城呢,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把我的秋袍脱给他穿,我的秋袍暖和,就怕他冻死也不肯穿女子的秋袍呢,改不了冬袍就不改冬袍,好姐姐们,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帮我把这秋袍改成男人的秋袍呢?缝衣女们一个个都笑起来,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的,你也是女子,不懂针线还不懂道理了?只听说过大人的衣服改小给孩子,男人的衣服改瘦了给女人穿,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人的秋袍改给男人穿的?碧奴焦急地辩解道,我没糊涂,我家岂梁本来就瘦,现在做工辛苦一定更瘦了,我的秋袍,他能穿下的!缝衣女说,能穿下也改不了,男人的袍子左开襟,女人的袍子右开襟,大小能凑合,左右不好凑合的,只有一个办法了,你非要把你的秋袍给你男人,让你男人反着穿!

  缝衣铺里响起一片尖利放肆的笑声,碧奴坚强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不甘心地说,我娘死得早,她没教我针线活,我要自己会针线,怎么样也能把秋袍改出来!

  一个缝衣女不知是为碧奴着想,还是要打发她走,给了碧奴一根针,一团线。她把针插在线团里,对碧奴说,针线活都是学出来的,好了,这下你针线都齐了,去改你的秋袍吧,改成了我们就拜你做师傅,跟你学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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