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汤 Tear Brew
柴房的仆人们让碧奴脱下她的丧袍再进詹府,一件发黑的丧袍脱了半天,终于脱下来了,碧奴拿着那件袍子站在柴房里哭。仆人过来说,现在别哭,我们这里没有泪坛子,这么多眼泪都掉在柴堆上,你哭了也白哭!他们从碧奴手里抓过那件袍子,往柴堆上一扔,看见碧奴的泪眼盯着柴堆上的袍子,仆人猜测着她的心思,说,你这女子,还怕我们私吞这破丧袍呀?我们詹府办丧事的时候,连石狮子穿的白袍,都是软缎的料子,你别以为我们在柴房搬柴,就门缝里看人!碧奴没说什么,她的目光还是定定地看着那袍子。仆人的脸上便有了讥讽的表情,过去拿根长木棍挑起丧袍,挑到了最高的柴堆上:你不舍得?不舍得我们就不烧它了,给你留着,你哭好了再来柴房拿吧。
有个留着长髯的老头来带碧奴。他们沿着一个回廊走,走过了庭院,院子里晒着好多丝棉、红枣和腊肉。女仆在水井边咚咚地捶衣,三大排晾衣架上满目锦绣,挂满了男人女人的衣物,有的洗过了,有的是晒个太阳做冬装的,挂在最高处的一件青色的裘皮袍子镶了豹袖,还有一件凤鸟花卉的黄绢面袍,看得人眼睛发花。三顶皮冠,分别是白鹿皮、熊皮和豹皮的,搭在架子上,看上去像那些动物的幽灵正在晒太阳。碧奴猜得到那袍子的主人应该是詹大人,但三顶皮冠她分不清是戴在头上还是穿在脚上,或者是套在手上的?她盯着那三顶皮冠看,老仆人回头不满地叫道:你别东张西望的,詹府里的东西你看懂了也没用,都不是你用的东西!
老仆人迎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走,把碧奴带到了一间黑屋子里,是詹府熬药的地方。药炉煮沸了,噗噗地冒着热气,满屋子呛鼻的气味,炉工专心致志地守着火,两个药工,一个在桌边切药材,一个手拿搅棒在炉边忙碌。而在屋子的角落里,几个妇人、男孩和女孩正端坐在黑暗中,每个人捧着一只坛子,对着坛子哭泣。老仆人叫了一声:新来的泪人,给她最大的坛子!有个胖妇人从黑暗中闪出来,给碧奴抱来了一只半人高的坛子,她说,听说你的眼泪又多又好,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眼泪有多多,有多好!
也许是听说了新来者的眼泪不同凡响,哭泣的泪人们偶尔从坛子上抬起头打量碧奴,目光中尽是猜忌和敌意。倒是那个切药的药工走过来指点碧奴,对碧奴的吩咐也透出一些罕见的体贴:你慢慢哭,对准坛子,哭一会儿歇一会儿,不用哭得太伤心,伤心没用的,我们只要眼泪,哭满半坛子就叫我,下炉前还要尝的!
碧奴抱着坛子坐下来,看着旁边的泪人们将泪水精确地泻在坛子里,这边笃的一声,那边当的一响,泪人们的眼睛好像雨后的屋檐,而这间屋子看上去是一个奇怪的泪水作坊。碧奴惘然四顾,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哭,可是该哭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三顶皮冠的用途,联想起岂梁的冬衣至今没有着落,她忧心如焚,一时却哭不出来。
我的泪水是甜的!一个男孩突然停止哭泣,瞪着碧奴问:你的泪水是什么味道的?你们大人眼泪再多,都是苦的涩的咸的,你们流不出甜的泪!
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一个妇人怀着莫名的嫉妒说,人家会流五谷城最好的眼泪,甜泪算什么?人家会流五味泪,什么味道都有,不知道会拿多少赏劳呢。
哪来什么五味泪?一双眼睛流出来的泪,只有一种味道!我尝尝就知道了,一定是骗人的。那男孩凑过来看碧奴的坛子,手指刚要探下去,一看是空的,就嚷起来:你怎么还不哭?你不会哭?你没有碰到过伤心事吗?
碧奴说,孩子,我会哭的,就是碰到的伤心事太多了,一坐到这里,倒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也要想,想最伤心的事情,我就想我爹是怎么把我扔在鸭寮里的,人家来捡蛋,才把我抱出来,身上全是鸭毛鸭粪!人家到现在还叫我鸭毛,我一想我的名字,眼泪就来了!男孩说着,忙不迭地把脸对准泪坛,又攒了几滴眼泪在坛里,说,我们小孩子的甜泪最难得,半坛子泪要攒很长时间,你们妇人的伤心事我也不懂,怎么引眼泪下来,你去问问她们吧。
几个忙于哭泣的妇人起先都很矜持,隔了一会儿听碧奴的坛子还没有动静,便抬起头瞪着碧奴:快点吧,坛子哭满了才能拿钱,一看你就是个苦命女子,怎么会没个伤心事?闭上眼睛想一想不就哭出来了?那胖妇人抱着坛子挤到了碧奴身边,说,我看你是在城门口哭得太厉害了,眼泪都浪费在地上,现在又捡不回来!城门口的人怎么你的,不说我也猜得到,坏人比好人多嘛。可是到了这里你不能指望谁惹你哭了,詹大人把我们请来,总不能再搭上个欺负妇女的主来惹你哭吧?反正是一双眼睛,一只坛子,哭多少泪出来,都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碧奴点了点头,她把脸放在坛口,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泪水还是没有出来,碧奴有点慌,问那个胖妇人:大姐,我一路上哭得太多,会不会把眼泪哭干了呢?
女人的眼泪哭不干,放心吧,眼睛就是哭瞎了,还有眼泪!胖妇人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我的眼睛,都肿成核桃了,不还是在这儿哭?我们几个在这儿哭了好多天了,夫人、太太们的病不好,我们还要天天来哭,外面多少人眼红我们呢,说是拿眼泪换刀币换粮食,天下女子最便宜的差使,你还不赶紧哭?快点哭吧!
那个药工又过来了,他以为是其他泪人们妨碍了碧奴,把他们都从她身边轰走了,又去鼓励碧奴:炉上等着你的五味泪呢,你一坛泪兴许能顶五坛泪用,你得好好哭!
碧奴说,大哥,我是想好好哭的,可是这么哭跟做戏似的,我怎么也哭不出来。
药工眨巴着眼睛观察碧奴,他开始启发碧奴的眼泪:你家里不是刚刚死了人吗?是死了丈夫吗?想想吧,死了丈夫你下半辈子怎么过,你就哭出声来啦。
别咒他!碧奴惊叫起来,我家岂梁在大燕岭筑长城呢,他没死。这位老爷,麻烦你朝地上吐三口唾沫,快吐,吐三口!
药工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吐完之后他用脚在地上碾了几下,嘴边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上了大燕岭,别人咒不咒,他都只有半条命了!药工看了一眼碧奴,又看了看那边角落里的几个妇人,说,也不是你一个人丈夫在大燕岭,问问她们流苦泪的,问问她们的丈夫,有几个活着从大燕岭回来的?
一阵沉默之后,碧奴听见收集苦泪的妇人中间响起了一片杂乱的告白:
我家那口子得了瘟疫,脸烧成了黑炭,死在工地上了。
在大燕岭采石的人死得最多呀,是得罪了山神。山神一发怒,大燕岭就山崩地裂,石头专砸最卖命的人,我男人干活最卖命,他是让一块石头砸死的!
我们家死的人最多,我丈夫,加上三个兄弟,都死在大燕岭了,最小的那个弟弟逃跑,逃到半路上又抓回去,抓回去活埋啦!
告白过后,屋子里响起了一片恸哭之声。碧奴扔下坛子来到那些大燕岭寡妇面前,她抓住一个寡妇的手,说,大嫂你说采石头的会得罪山神,我家岂梁要是在大燕岭砌墙,他不会得罪山神吧?那寡妇抽掉了自己的手,在空中怆然地一挥:采石的得罪山神,砌城的也跑不了,都活不了!碧奴听那妇人嘴毒,就跑到一个年轻的大燕岭寡妇那里,那寡妇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哭声单调却格外凄楚。碧奴去抓她的手,被她恶狠狠地甩开了,她说,你们都为死人哭,我为自己哭,为我肚子里的小孩哭!男人死就死了,死了不怕他打不怕他骂了,可他死了也不放过你,给你肚子里留下颗种,我一个人怎么养这孩子?以后还有受不完的苦哇!
极度的悲伤和仇恨充满了大燕岭寡妇的心,也带来了泪水的丰收,她们怀中的坛子开始噼啪作响,在那片丰收之声的影响下,其他流酸泪的老人和流咸泪辣泪的年轻妇人,甚至流甜泪的孩子,都一起尽情地哭起来。黑房间里哭声震天,伴随着种种痛苦的嘶喊,泪人们将一张张扭曲的脸对准坛口,所有的坛子里都响起了暴雨般清脆的泪点声。炉工和药工面对突然来临的泪水生产的狂潮,不知是喜是忧,他们在泪人堆里奔来奔去,高声地提醒他们,只能流泪,不准哭嚎!那个切药的药工一直冷静地关注着碧奴,他看见碧奴在泪人们的哭泣声中颤抖,在黑暗的屋子里她的脸看上去苍白如纸,眼睛里银光一闪,一道泪泉喷涌而出,药工嚷了一句,对准坛子,快对准坛子!哭泣的碧奴却把坛子扔下了,她站了起来。药工看见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所过之处泪飞如雨,他抱着坛子飞奔到碧奴身边,前后左右地忙碌着,只勉强接住了几颗珍贵的泪水,药工急了,扔下坛子去追人,人已经沿着回廊跑出去很远了,他只来得及向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喊了一声,回来,哭满一坛子给你七个刀币呢!
但碧奴顾不上那七个刀币了,碧奴在一个死亡的消息里奔跑,跑得那么疯狂,似乎要一口气跑到大燕岭去。仆人们都从屋子里跑出来,惊愕地看着碧奴的背影,说,这新来的泪人怎么跑了?她不肯卖泪吗?药工沮丧地说,不是不卖泪,是引她的泪引过了头,那女子被大燕岭的消息吓着了,她男人还在大燕岭呢!仆人们都涌过去看地上的坛子,药工小心地把坛子抱住,晃了晃里面的几滴珍珠般的泪水,说,可惜了那么多五味泪,这女子糊涂呀,牵挂丈夫也不妨碍她卖泪挣钱,为什么要跑呢?这一口气跑不到大燕岭去,她丈夫该活就活,该死还得死,那白花花的七个刀币,倒给她自己弄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