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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Assassin

  满城风雨,雨水在五谷城里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样遍地流淌。

  男人们都在街头谈论那个卖糖人的刺客,或许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去探讨刺客的一条腿是如何失去的。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夹底里藏了毒药和匕首,说青云郡的鞋匠手艺多么高明,竟然把一个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库!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个奇迹,谁都觉得那架子形状古怪,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糖人架子弯起来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卖,有的不卖,那些不卖的都是秘密,敲开外面的糖人壳,拔出来的是一支支箭!

  男孩子们则冒着细雨四处追逐一个名叫阿宝的流浪儿。人们说若不是阿宝偷到了刺客的靴子,国王说不定就在五谷城外遇刺身亡了。又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国王一进五谷城就要召见阿宝。为了五谷城的荣誉,官府已经提前为阿宝梳洗沐浴,并且为他特别准备了一套锦缎制的小官袍。有人说现在谁也认不出阿宝了,他蓬乱肮脏的头发里的虱子,已经被一一捉光,他嘴角上常年溃烂的浓痂也不再招惹苍蝇,城里最好的郎中把一块昂贵的膏药敷到了他的嘴角上。流浪儿阿宝现在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甚至有两个小女孩子追到五谷塔下,大胆地用歌声向他表白,长大以后非阿宝不嫁。

  流浪儿阿宝承受不了人们狂热的崇拜,躲在五谷塔上,派了几个男孩把守塔门,说除了国王和官府大员,谁也不见。好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对着高高的五谷塔空想着那个传奇的孩子,他们感叹道,什么行当都出能人,那孩子偷人鞋履,也偷出了功名!五谷塔下聚集了好多手脚不干净的人,他们听多了对阿宝的溢美之词,心里不受用,就酸溜溜地说,那孩子偷不了别的,他只会扒人鞋子!

  那不是谎话,阿宝年幼无力,个子矮小,挑力所能及的偷,就挑了别人的鞋履。他专门扒人鞋靴,趁人睡着的时候扒,不睡也没关系,只要你的鞋靴没有踩着地,你就是架腿坐着,阿宝从你身边经过,架左腿的人会丢了左脚的鞋子,架右腿的会丢了右脚的鞋子。露宿五谷塔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阿宝的厉害,夜里只要阿宝在附近,他们用绳子把鞋靴捆绑好几道才放心入睡。有的怎么也不放心,干脆就站着睡。他们说刺客少器不知道阿宝的厉害,才那么四仰八叉地睡在五谷塔下,给了阿宝一个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夜里有人看见阿宝抱着刺客的靴子归来,他嘴里还埋怨刺客只有一条腿呢,说那么好的靴子,他才偷到一只,要卖也只能卖给另一个瘸子。男孩子们说阿宝平时从来不试穿偷来的鞋子,别人的鞋子臭,那刺客的靴子里却散发着奇异的麝香味,他就把脚伸进去了。男女老少的鞋靴,阿宝见多了,这一双他一试就叫起来,说,鞋底有东西,是刀币!后来好几个流浪儿围过去看他把靴底剪开,他们看见的不是刀币,是三把匕首,一包毒药。

  人们对刺客少器的名声早就有所耳闻,有人怀疑他作为信桃君后代的高尚血统,说信桃君的所有后代经过国王的十年追杀,早已在人间消失。可是另一个疑问是,如果他不是信桃君的后代,谁会对国王怀有如此深的仇恨,谁会把刺杀万人膜拜的国王作为一生的事业?刺客少器的人生履历虽然短促,却已经写满了疯狂和冒险,二十年乱世,他为刺杀国王而生,并且随时准备为刺杀国王而死。有时候一腔沸腾的热血对于暗杀大业是有害的,更多时候两者构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刺客少器两次行刺国王的计划都由于缺乏周密的准备而流产。一次在国王的避暑行宫,锦衣卫兵们在猎场外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一个手执弓箭满脸稚气的少年,少年在树上至少潜伏了一夜,他战胜了睡魔,却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从树上飞泻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踪,让早晨在行宫外巡逻的锦衣卫兵们发现了那棵树。当锦衣卫兵们让他从树上下来接受检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少年如同一只松鼠,穿行在树枝间,疾步如飞,竟然像一阵风似的从猎场外的树林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从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卫兵们的狗,没有人会相信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是一个刺客,国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后人的工作持续了多年,直至收养少器的一户药农全家被砍头,那少年的踪迹和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仍然是一个谜。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惊无险。正逢国王四十大寿,万寿宫内外嘉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礼纲车几乎压坏了宫门外的青石路面。那时刺客少器已经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跟随一辆从南方边陲蕲来郡来的礼车混入了万寿宫。他换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静的礼纲库里,攀梯清点堆积如山的礼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宫女们的注意,宫女们都寻找各种借口到礼纲库来看那个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万寿宫中,树大并不招风,美女都属于国王,一个散发着英雄气息的美男子却是危险的,举手投足都是破绽。锦衣卫们从骚动的宫女们身上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空气,他们闻讯赶到万寿宫礼库时,最后几个有幸窥见美男子的宫女还在门口,满脸绯红地谈论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们进入礼库,那来历不明的美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后窗下。这一次刺客少器连累的是礼车的主人蕲来郡郡守和礼库主簿,还有从遥远的南方边陲运来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对人的处罚是举手之劳,礼库主簿和蕲来郡守一夜之间人头落地,让人难忘的是国王对翡翠石和孔雀的处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爱好,下令焚烧来自蕲来郡的所有礼物,宫役们只好把美丽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笼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烧翡翠石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学习,需要取经。宫役们走遍京城寻访所有技艺高超的铁匠、窑工,最后勉强把翡翠石烧成了一堆绿色的灰。

  五谷城满城风雨,秋雨从好奇的南方奔驰而来,穿梭于城北的官商富豪之家和城南的烟花柳巷。雨点屏住呼吸,偷听锦帘花窗后的人们谈论刺客,雨点偷听到的,都是内幕,是刺客背后的那个人。已经有消息传出,刺客来自青云郡的百春台,所以他们在谈论百春台和衡明君,谈论他富可敌国的财产,稀奇古怪的数百门客和遍布四周的机关暗道;而在灯红酒绿的城南,一个酒醉的嫖客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不停地向美人街妓寮里的老鸨儿宣布:国王永远到不了五谷城了,江山即将易主,青云郡的衡明君将在冬天成为新的国王。那老鸨儿不知嫖客身份,被他吓坏了,不敢重复他的酒话,也不敢告官,就动员几个力气大的妓女把他抬出去,说抬得越远越好。几个大力气的妓女就抬着他在美人街上走,一直走到河沟边,把酒醉的嫖客扔到水里去了。

  满城风雨中几个归隐的刺客、强盗和纵火者在无醉楼秘密集会,他们在雨声的掩护下为一个年轻的刺客扼腕叹息。这些昔日的英雄如今无奈地落入迟暮之年,除了纵火者偶尔以火发泄他对邻居的仇恨,其他人都已经金盆洗手。他们聚集在强盗下山后开设的无醉楼酒馆,一起饮了几坛美酒。尽管告别了险恶的江湖,尽管酒意微醺,他们对一个刺客成败得失的分析远比寻常百姓高明许多,也要透彻许多。以他们的分析来看,刺客少器一次次的失手不是偶然,也不是什么靴子和孩子的功劳,而是一种悲剧命运的安排,悲剧在于一个不适宜做刺客的人去做了刺客!他们一致承认刺客少器身手不凡,搭箭可以百步穿杨,俯身可以靴中跳刀,飞檐走壁是他的第二种行路姿势,但他英俊的面孔和高大健壮的身形,还有他心中燃烧多年的愤怒之火,始终是刺客的大忌。一个刺客可以丑陋,但绝不可以英俊!一个刺客可以温柔,却万万不能愤怒!那个满头瘌痢面目如鼠的老刺客认定,除了好色者阳痿不举,贪财者终生贫寒以外,一个愤怒的美男子去当刺客,也算是人世间最大的烦恼!

  归隐的强盗自称在南方常年干旱的孩儿山巧遇刺客少器,他像祖父信桃君一样隐居荒凉的山间,守着孩儿山唯一一口水井,那口井被当地人称为丑井。孩儿山一带的人体形普遍短小精悍,容貌则丑陋不堪,都说是丑井之水哺育了他们。丑井之水令人年华倒退,常年饮用身体会越缩越小,眼睛会烂,鼻梁会塌,皮肤会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发黑。刺客少器常年为自己的外貌而苦恼,为了让丑井之水改变他的容貌,他蛰伏孩儿山多年,避不见人,遗憾的是丑井的水对于一个高贵的血统是无效的,它没有缩小刺客少器高大的身体,也没有能改变他俊美的面容。刺客少器每次经过孩儿山上的大栗树,便要去查看树干上的刻痕,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他的身体没有萎缩,反而在长高。他多次蹲在丑井前,以水作镜,观察自己脸孔的变化,还是一无所获。他仅仅在自己的眉宇间发现了一丝忧伤,在长长的乱髻里搜到了几根早白的头发,白发上结满了岁月的风霜,还有他沉重的心事。强盗称他的一个兄弟不久前在青云郡剪径,还在山路上看见过刺客少器,说少器几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在无奈中他选择了黑袍裹身蓝巾蒙面,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路人纷纷躲避,而他那位兄弟差点把少器当作抢山头的同行。这时候纵火者听出了传说中常有的漏洞,他冷笑起来,还抢山头呢,他剩一条腿在山路上蹦,谁还怕他?

  无醉楼上冷静的交流自此开始变得不冷静了,争议的焦点在刺客少器的独腿上。人人都懂得独腿是一张通行证,那也是美男子少器能够顺利混入五谷城的原因,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独腿瘸子的?他是怎么失去的那条腿?一个刺客乔装打扮是正常的,乔装打扮拿掉一条腿,却是不正常的。为此,强盗、刺客和纵火者开始争论起来。

  纵火者坚信刺客少器离开孩儿山时已经是一个独腿瘸子,否则他从孩儿山到不了青云郡,人们就是认不出他是刺客,也不能容忍一个这么英俊这么彪悍的年轻男子在路上游荡,早就把他当作逃役犯告了官。他用自己的纵火经验来印证自己的观点,说他要去哪儿放火,一定提前在身上放好了火种,你去烧别人家的牛棚也好,烧别人家的房子也好,总不能开口跟人家主人借火吧?英雄断腕,刺客断腿,都是一闭眼的事,只要去跟屠户借把刀嘛!

  他的见解合情合理,无意中却使强盗的说法变成了谎话,强盗嚷起来,我兄弟从不说谎的,他看见他下山时是两条腿,就是两条腿!不是两条腿走路,怎么能脚底生风?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用一条腿,从孩儿山蹦到百春台去,几百里路呢!

  纵火者应声叫道,你说得不错,几百里路呢!他断了腿赶路,别人才会放过他,他要是脚底生风地跑,别说路上那么多关卡那么多官兵,就是野地里的鬼魂,也要抓住他盘问一番,别人都去筑长城修宫殿去了,你那么好的身体,你那么年轻,这是往哪儿跑?

  强盗申辩道,他走的是山道,碰不到官兵!

  纵火者说,碰不到官兵,可碰得到奸细,你没听说南方三郡处处都有官府的眼睛?住在路边的人都被官府收买做了眼线,山道也一样,好多放牛娃都做了奸细!

  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老刺客一直沉默不语,他喝下一盅酒突然长叹一声,说,你们没当过刺客,不知道刺客的苦处呀!什么英雄断腕刺客断腿?都是放屁,最爱惜自己身体的就是做刺客的!断了胳膊怎么舞刀飞镳?断了腿怎么飞檐走壁?那少器如果不是断了条腿,凭五谷城那几个捕吏,怎么抓得住他?少器这腿,断得蹊跷呀!

  两个同伴都点头称是,说这个少器的独腿不仅蹊跷,也有点滑稽,机关算尽也没用,一条腿的刺客,还做得了什么惊天大业?倒便宜了五谷城那帮捕吏,国王一来就可以献出个活礼,那昏庸无能的詹刺史以后不知道要怎么翘尾巴呢!他们向老刺客求证少器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老刺客只顾在红泥炉上温酒,专心地拨弄着火苗,他说,我不是少器的师傅,也不是百春台的门客,不知道他们留活条的规矩,我就知道这活条留得有学问!两个同伴急得叫起来,什么活条死条的?你倒是说个明白,别跟我们故弄玄虚呀!

  白发苍苍的老刺客第一次向同伴们亮出了他的脚趾,他的脚趾只有八颗,左脚右脚,每只脚掌上只有四颗脚趾。看看我的脚趾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老刺客饮下一杯酒,娓娓道来:我年轻时候替牧城孙家办事,拿了钱正要出发,孙家把我拉住了,说活条还没留呢,要我留一个活条在孙府,我头一次给大户做事,哪儿知道什么是活条?以为要在什么纸上按手印,等他们拿纸,一等等来了一个铜盆,盆里躺了一把刀!原来活条是脚趾头,他们不放心我,要我留下一颗脚趾头,那铜盆就是给我放脚趾头的!老刺客对着他残缺的脚感慨着,看两个同伴有点迷惑,说,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留脚趾头?讲究大得很呢,有钱人雇刺客不光算计仇人,也算计刺客,他们怕刺客杀人杀多了败露身份,牵连自己,都让那刺客保证干一票罢手,剁你一颗脚趾,不伤你的本事,却天天提醒你,不要食言!纵火者和强盗听得嘴里惊叫起来,眼睛都看着自己的脚趾。过了一会儿他们在楼外的雨声中镇定下来,又讨论起少器的那条腿,强盗感叹世道变得快,以前是拿脚趾做活条,现在竟然要拿一条整腿了!老刺客还是比他们想得远想得深,说,这少器跟我们又不一样,他刺的是国王,成不成都是一票买卖,他那条腿恐怕不光是一个活条呢,还是衡明君的一条后路,事情要是败露了,百春台会把那条腿献给国王,说早就识破了刺客的野心,断下了他的腿断了他的念头,留下少器那条腿,衡明君自己也摆脱了干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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