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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The North

  多么奇怪的天气。雨过天晴,天晴了一半,风沙就来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两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团锦簇赶马驱车,朝明净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为流民,他们呼儿唤女,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迁徙的乌鸦,顶着风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风沙狂暴,有人头上顶着锅,锅在黄沙的吹打下飒飒作响;有人拖着柴火走,柴火对北方的前程深表怀疑,挣脱了绳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里牵着羊,牵羊的绳子被风沙吹走了,羊就不见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慌乱地喊,我的羊呢,谁把我的羊藏起来了?

  他们路过了搁浅在官道上的黄金楼船。那黄金楼船庞大的船体现在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板,散弃在官道下,国王的人马最终带走了国王的遗体和价值连城的九龙金桅,就像一条肥美的大鱼,盛宴过后只留下了一堆鱼骨鱼刺。随着黄金楼船的解体,所有人关于运河航行的想象也破碎了。路上的大多数流民从来没有见过船,有人坚信船是有轮子的,他们四处搜寻那些轮子;有人则一口咬定船是模仿鱼制成的,所以一定有嘴,有鳍,还有鱼鳞,他们果真看见了船上的鱼鳞,路下有一堆人围着船板,挥舞着铁锤敲凿那一片片的鱼鳞,那是船板上残留的七彩漆粉。凿船人对他们的目的讳莫如深,但一个嘴快的孩子拦住官道上的人,动员他们也去凿船,说那漆粉里面含有金子。流民们因此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有人毅然地加入了拆船的队伍;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跑下去,执着地拼凑着散架的船板,一心要体会坐船的滋味;一个疯子则亢奋地跑到稍远的莜麦田里,用一根树枝指着田埂上的一堆粪便,向着官道上的人流大声狂呼,快来看,国王拉的屎,国王的屎!

  碧奴也在路上。五谷城暴乱给她添置了两件财产,一件玄色滚黑边的男人的棉袍,还有一只半青半黄的葫芦,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碧奴把那件宽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芦则绑在腰带上,她把头发束到头顶,用一条蓝布带草草地绾起来,人像一根柳枝在风沙里飘摇。好几个人从后面追上了那个柳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个站过铁笼的女囚,他们说,你这女子命大呀,昨天还在铁笼里等杀头,现在倒跟我们一起赶路了!有个小孩发现她腰上的葫芦,要跟碧奴讨水喝。碧奴摇了摇她的葫芦,葫芦是空的,她说,我这葫芦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万一我死在路上,葫芦要把我的魂灵收进去的!

  旁边的大人不准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芦,他们气恼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诫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刚从铁笼里逃出来的!没见她的面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个鬼魂,就算她葫芦里有水,我们也不敢喝!

  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用一只锅盖盖住了裸露的乳房,她一直居心叵测地跟着碧奴,一边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旧冬袍,说,你是个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么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个人里面外面穿了两件袍子,也不嫌累赘,一定是抢来的吧?

  碧奴感觉到那妇人的用心,她躲不开那只手,就站住了,把宽大的袍子卷了起来,不让她拉,也不让她碰。大姐,你眼红谁都行,不该眼红我的袍子!碧奴怒视着那妇人,你没有袍子穿,可你还有一只锅盖呢!这是我家岂梁的冬袍,他没带冬衣就上了大燕岭,我拿在手上怕丢了,打成包裹怕别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么会嫌累赘?

  那个假罗锅现在挺直了腰,扛着一只大包裹在人流里赶路,他认出了碧奴,嘴里啧啧地叫着,冲过来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头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没死,要不是大家起来闹事,你哪里跑得出那大铁笼子?你也不知道谢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闷着头赶路,你这是赶路去哪儿呀?

  碧奴说,去大燕岭,给我家岂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岭还有多少路吗?

  路是不远了,九十多里路,就怕你摇摇摆摆赶路,赶不到那儿!假罗锅打量着碧奴的脸,说,你去水沟边照照你的脸,看看你自己的气色,你病得不轻,还是找个村子歇下来吧,前面十里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说,歇不下来呀,大哥,天说冷就冷了,我得赶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岂梁手里。

  还在惦记你那个岂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难说了!假罗锅说,上大燕岭修长城的人,十个死七个,剩下三个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凶,都快吐死了!

  大哥你往地上吐三口,赶紧吐,你不能随便咒人的!碧奴被假罗锅的话吓了一跳,她怒视着他,我家岂梁活得好好的,他干活干惯了,不怕累,不会累吐血的。

  好好,你家岂梁是铁打的汉子,别人吐血他不吐!假罗锅草草地往地上吐了三口,一只手又来抓碧奴的肩膀,你个不知好歹的女子,我是替你想呢,这么乱的世道,谁还管得了夫妻情分?多少大燕岭的活寡妇都跟了别人,就你个傻女子,还顶着风沙去送冬衣呢。

  假罗锅的花言巧语掩饰不了他的非分之想,碧奴躲开了他的手,站到路边,让那个男子讪讪地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有个老汉回过头,面露赞许的微笑对碧奴说,幸亏你没跟他走呀,那罗锅暗地里是拐卖妇女的,前面是有个村子,是疯人村,他是要把你卖给疯人做媳妇去!

  碧奴说不出话来,跟着那老汉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就问他,大伯你知不知道国王死了,那长城还修不修了?

  老汉说,怎么不修?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嘛,是国王都要修长城的!

  大伯我还要问你呢,怎么那么多人都说吐血吐血的?我就不相信了,大家要是都吐血吐垮了身子,谁来修长城?

  还是他们吐血的人修呀。我年轻时修过龙壶关的,吐了多少血在龙壶山上,你没见过龙壶关吧?你要是到过龙壶关就知道了,太阳一照,关墙上的石头都是红的,血红血红的颜色,我们都叫它血壶关的!老汉只顾说,看看碧奴的脸色很苍白,就打住话头安慰了她几句:吐点血也没那么可怕,穷人血旺,我不就活着下了龙壶山吗?干苦力也有学问的,看你男人他会不会干活了,会干的藏了力气,监工的还看不出来,不会干活的不惜力,吐血吐死的都是那些不惜力的老实人,你男人是个老实人吗?

  是老实人呀,我家岂梁是北山下最老实的老实人!碧奴几乎是绝望地蹲了下来。趁她蹲下来,老汉像摆脱累赘一样埋头向前赶了几步,嘴里嘀咕道,谁让你嫁了个老实人?是老实人一定凶多吉少!

  上过血壶岭的老汉虽然腿脚不好,却比碧奴走得快,很快就消失在风沙中。碧奴被他抛到一个噩梦里去了,站在路上,一动也不动。官道上的最后一支人流也从风沙里钻出来,都是女子,头上蒙着绿色或桃红色的头巾,她们很整齐地排成了一支纵队,年轻的女子在前面,几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在后面,令人不解的是每个女子的怀里都抱着一块石头。她们看见碧奴弯着腰站在路上,动也不动,就对她喊,你别站在路上呀,这么大的风沙,你要么赶路,要么躲到路下去,别在路上挡我们的道!碧奴往旁边挪了一步,差点把一个妇人怀里的石头撞在地上,那妇人正要骂人,隔着风沙认出了碧奴的脸,惊叫起来,你不是那铁笼里的女子吗?都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送冬衣呢,怎么站在路上不走了?你丈夫让石头砸到了吗?碧奴啜泣起来,说,不是石头,我家岂梁老实,干活不惜力,他一定吐血了!那妇人说,是他吐血又不是你吐,你傻站在路上干什么?碧奴说,他一吐血我的五脏六腑也疼得厉害,走不动路了!那妇人豁达地说,吐血算什么?男人上了大燕岭不能心疼血,保住一条命就行,我们江庄的男人也都在大燕岭呀,你看我们聚了多少人去大燕岭!碧奴的眼睛在风沙中亮了起来,又暗淡下去,她说,你们江庄多好,我们桃村那么多女子呢,都不肯出来,就我一个人!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人家的袍带,大姐你告诉我,怎么能保住我家岂梁的命?那妇人将怀里的石头抱到碧奴面前,你赶紧去搬块石头呀!她说,空着手去怎么行?路人知道你的心,山神不知道你的心!搬块石头走上六十六里路,去献给大燕岭的山神,山神看得见你,看得见你就会保佑你丈夫,山崩地裂也不怕了,石头不会往你家男人头上飞!

  从桃村到江庄,碧奴还是头一次遇见去大燕岭的同伴,可是江庄的妇人们不肯带上碧奴一起走,也不知道她们是嫌弃碧奴站过铁笼子,还是怕她走不动做了她们的累赘。碧奴去地里抱了一块石头,再来到官道上,江庄妇人的队伍已经消失在风沙中了。碧奴抱着石头追赶了一阵,明明知道她们跑出去没多远,就是看不见她们头上的红头巾和绿头巾。风沙送走了最后几个北去的身影,官道上除了遍地飞沙,就剩下碧奴一个人了。碧奴看见衰弱的太阳光穿过沙尘,把她的身影投在路上,薄薄的一小片,像水一样,却无法流淌,那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影了。

  碧奴抱着一块石头独自向北方跋涉,石头越来越重,她觉得怀里抱着一座沉重的山。官道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也许该换一块小一点轻一点的,可是碧奴不敢换石头,她记得那江庄妇人说,大燕岭的山神看得见她怀里的石头。北方的风沙像一匹奔马,突然之间那马的缰绳脱落了,被阳光抓到,勒了一下,然后风沙的呼啸停止了。淡金色的阳光回归官道,平原显现了它野蛮而空旷的轮廓,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灰蒙蒙的山影遮住了半边天空。碧奴看见了那片山影,她抱着石头站在路上,欣喜地眺望大燕岭,山神也一定躲在山峦深处看着她。碧奴知道见山跑死马的道理,还没有到大燕岭呢,她不知道怀里的那块石头为什么突然按捺不住了,那块被她焐热的石头,突然性急地俯冲下来,砸到了她的脚背上。

  碧奴不觉得疼。她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右脚,没有知觉,又捡了根树枝用劲戳,还是不疼。碧奴知道她的右脚已经背叛了她,石头没有压着左脚,可那只左脚也不听使唤了,碧奴用树枝打她的左脚,怎么打也唤不醒左脚行走的热情。无论她怎么坚持向前迈步,两只脚始终顽强地滞留在原地。碧奴放弃了她的脚,但石头是不能放弃的。她坐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儿,把石头用腰带绑到了背上,人匍匐下来,将两只手平摊在路上,她准备爬,她决定要爬了。

  阳光回到了官道上空,散漫地俯视着下面一个女子匍匐的身影。碧奴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爬。她看见自己的手在沙土里颤抖着前进,也许承担了突如其来的重任,两只手看上去都有点紧张,有点慌乱。碧奴也紧张,她的手比脚灵巧,可再灵巧的手也不是用来走路的。她不知道怎样把她的手变成脚,牲口和猫狗才在地上爬,蛇和蜥蜴才在地上爬,她不会爬,她爬得还不如一只蜥蜴快。

  碧奴背着石头在官道上爬。她脑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坏了岂梁的冬袍下摆,就把它挽起来堆在背上,垫着那块石头。碧奴在官道上爬,向着远处的山影爬。附近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荒凉的农田里偶尔可见几个人影,没有人到路上来,但有一只青蛙不知道从哪儿上了官道。她看见那只青蛙奇迹般地降临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几步停下来,等着她。她认不出那是不是与她结伴离开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应该在路上了。她记得青蛙先于她放弃了寻子之旅,还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视,看不见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云郡的盲眼青蛙,还是一只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只青蛙是给她领路来了!

  碧奴跟随一只青蛙在官道上爬,她听见青蛙轻盈地指点着她的爬行路线,这里有个坑,往那边爬,那边有粪便,往这里爬,爬,快点爬!碧奴听从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远处大燕岭的山影忽远忽近,只有青蛙始终在她的前方跳跃,它的暗绿色的花纹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绿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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