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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衣 The Shroud

  我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我终日待在自己房间里——不是我以前和奥德修斯共寝的房间,不是的,那儿使我受不了——而是妇女生活区内的一间房。我躺在床上哭泣,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我当然不愿意嫁给那些无礼的小畜生中的任何一个。然而我的儿子忒勒马科斯,正在一天天长大——差不多和求婚人一般大——并开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认定他继承的这些家产明摆着正在被求婚者狼吞虎咽地瓜分,而我则难辞其咎。

  假如我就此卷铺盖回我斯巴达的父王伊卡里俄斯那儿,忒勒马科斯则好办多了。不过要让我自愿回去的可能性是零:我可不想再次被扔进海里。忒勒马科斯起先认为从他的角度看,我回娘家是件好事,但仔细一想——在做了计算以后——他认识到宫里相当一部分金银财宝将随我一起运走,因为那是我的嫁妆。假如我留在伊塔刻嫁给这其中的一个贵族子弟,那么后者将成为国王、他的继父,可以对他行使权力。听命于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可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说实在的,对他而言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我体面地死去,这样他不用受任何谴责。如果他像俄瑞斯忒斯那样去做——但与俄瑞斯忒斯不同,他找不到理由(俄瑞斯忒斯弑母是因为其母与情夫合谋害死了其夫阿伽门农。——译注) ——杀死他母亲,他就会招来厄里倪厄斯——长着蛇发、狗头和蝙蝠翅的令人胆寒的复仇三女神——她们将会狂吠着、嘶嘶叫着追打他,用鞭子狠狠抽他,直到把他逼疯。而且由于他是出于最卑鄙的动机——攫取财产——残忍地杀死我的,他将不可能在神殿里洗清自己,他已沾染了我的血,将在癫狂中遭遇最恐怖的死亡。

  母亲的生命是神圣的。甚至一个行为败坏的母亲的生命也是神圣的——我那谋杀亲夫、残害亲骨肉的奸恶堂姐克吕泰涅斯特拉便是如此。没有人说过我是行为败坏的母亲,可我实在不敢恭维我自己儿子粗暴地扔给我的只言片语和充满怨恨的眼神。

  当求婚人发动攻势时,我提醒过他们神谕已宣告奥德修斯终将归来,然而年复一年他迟迟没有出现,他们对神谕的信赖也越来越淡薄。可能预言家误解了神谕,他们声称:神谕是出了名的模棱两可。甚至我也开始怀疑了,最后也不得不同意——至少在公开场合——奥德修斯大概已死了。然而按理说他该在我梦中显灵的,而他从没有来过。我很相信若是他不巧去了地府,一定会从那个阴暗的国度里给我捎几句话来。

  我一直在考虑有什么办法可以推迟非得作决定的那一天,而不用感到自责。终于我想出了一条计策。日后当我讲起这个故事时我总推说是智慧与技艺女神雅典娜在为我出谋划策。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把一个人的灵感归功于某位神向来都不失为明智之举,如果计策成功则避免别人指责你骄傲,如果失败了过错自然也不是你的。

  我是这么做的。我在自己的织机上挂了一大团织线,并称那是为我公公莱耳忒斯准备的寿衣,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我不能拿出精贵的裹尸布来将是极不尊敬的。在这件庄严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可以考虑改嫁,但一旦完工我会挑出一位幸运儿并尽快完婚。

  (莱耳忒斯对我的想法不甚满意:在得知此消息后他更少来宫中了。万一哪个性急的求婚人早早地给莱耳忒斯送终,强迫我给他穿上寿衣埋了,不论寿衣有无做好,再赶着举行我自己的婚礼,那可怎么办?)

  没有人能对此提出异议,这是一项极为虔敬的工作。我终日守着织机勤勉劳作,并吐露出忧郁的言辞,比如,“这寿衣让我穿会比莱耳忒斯更合适,我是多么悲惨,神灵认定了要我守活寡”。可到了夜晚我会把织好的部分尽数拆开,于是寿衣的织造一点儿也没进展。

  我挑了十二个女仆来帮助我完成这项艰苦的工作——都是年纪最小的,因为她们自小就一直跟着我。当她们还是婴孩时我就买下或得到了她们,将她们作为忒勒马科斯的玩伴抚养,并用心训练她们,使之对该明白的一切宫中事务都能应付自如。她们是群令人愉快的姑娘,精力充沛,虽有点吵闹有时还会傻笑,就像所有小丫鬟那样,但听她们咭咭咯咯地说话、唱歌还是让我很快活。她们声音甜美,无一例外,而且良好的教养也使其知道如何谈吐。

  她们是我在宫里最信任的耳目,正是她们三年如一日地在夜深人静时锁上门、点着火把帮我拆织布。虽然我们不得不非常小心,说话声压得很低,但那些夜晚有一种过节的气氛,甚至,有一种欢闹的意味。“俏脸蛋儿”墨兰托还偷偷地带来夜宵——时令无花果、蘸蜜面包、冬季温过的葡萄酒。我们一边做着破坏工作一边讲故事;我们出谜语;我们编笑话。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中,我们白天紧绷的面孔变柔和了,举止也有了变化。我们简直成了姐妹。到了清晨,我们的眼眶因缺少睡眠而发黑,我们交换着同谋者会心的微笑,还时常飞快地捏捏彼此的手。她们那些“好的,夫人”和“不,夫人”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好像不论是她们还是我都不会把她们奴颜婢膝的姿态当真。

  不幸的是她们其中一人泄露了我那永无休止的纺织活儿的秘密。我肯定那是一起意外:年轻人免不了粗枝大叶,而她准是说漏了嘴。我至今也不知是谁:在这阴暗的地方她们总是同出同没,一见我接近便飞快地躲开,仿佛曾被我深深地伤害过。可我从来不会伤害她们,不会故意为之。

  严格地说,我的秘密走漏了风声,这得归咎于我自己。我让十二个女仆——都是最讨人喜欢、最能逗趣的——盘桓在求婚人周围打探他们,可以使用一切她们能想到的诱惑人的招数。除了我与当事的女仆,谁也不知我的指示;我决定不告诉欧律克勒亚——如今看来,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计划的进展令我极为痛心。有几个姑娘不幸被强暴了,其他几个则被诱奸,或是在重压之下放弃了反抗,选择了顺从。

  大户人家或王宫里的客人与女仆睡觉并非什么稀罕事儿。招待客人通宵欢闹作乐被视为主人好客的一个方面,而该主人通常会慷慨地召来最中意的女孩——但若未经同意便擅自玩弄仆人则是极少见的。这样的行径等同于偷窃。

  然而,这里却没有房子主人。所以求婚人就和享用牛羊猪一样自作主张地享用着女仆。他们大概不假思索就干了。

  我尽力安慰姑娘们。她们很有负罪感,几个遭到强奸的还需照料护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欧律克勒亚,她诅咒穷凶极恶的求婚人并为姑娘们沐浴,作为特别待遇,她还拿我专用的熏香橄榄油为她们擦拭身子。她对干这个活儿颇有怨言。可能她讨厌我对姑娘们的钟爱。她说我正在宠坏她们,使她们自以为了不得了。

  “没关系,”我对她们说,“你们得装着爱上了这些人。如果他们认为你们站在他们一边,他们会吐露计划的。这是为主人效劳的一种方式,他回家后一定会对你们非常满意。”这使她们觉得好受了些。

  我甚至指使她们用粗鲁无礼的语言来说我和忒勒马科斯以及奥德修斯,使他们更相信自己的错觉。她们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事:“俏脸蛋儿”墨兰托干这个特别拿手,编造那些恶言恶语使她觉得很好玩。把服从和反抗结合在同一件事中,这让她们乐不可支。

  这个把戏并非完全是假象。有几个女孩儿真的爱上了糟蹋过她们的男人。我想这是无法避免的。她们以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原谅了她们。她们年幼无知又没经验,况且在伊塔刻,并非每个女奴都可以吹嘘自己是贵族青年的情妇的。不过,无论爱恨与否,无论有没有在午夜外出,她们都继续向我报告一切有用的情况。

  于是我愚蠢地认为自己非常英明。回首往昔,我才知道我采取的行动是多么欠考虑,引发了多么大的伤害。可那会儿我的时间所剩无多,变得越来越绝望,我不得不使用一切计谋。

  当求婚人发觉我在寿衣上使的花招后,便趁夜闯入我的住处,当场揭穿了我的底细。他们气坏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被一个女人耍弄了。他们大发雷霆,而我只有为自己辩解的份儿。我不得不保证尽快织完寿衣,之后务必选择他们其中一人为丈夫。

  寿衣事件几乎立刻成为一个故事。所谓的“珀涅罗珀的织网”(Penelope's Web,已列入英语成语,意为永远做不完的工作。——译注) ,人们以此表示任何一种无法完成的神秘工作。我不大喜欢“织网”一词。如果寿衣是网,那我就是蜘蛛了。可我没想过要像捕捉苍蝇那样捕捉男人。相反,我只是在企图摆脱他们对我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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