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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牧羊人

黠谋国王的顾问切德·秋星是忠诚服侍瞻远家族的仆人,但很少有人在他服侍黠谋国王的那些年知晓他的种种服务。他并不因此觉得不满,因为他并非一位寻求赞美和荣耀的人,而是忠心耿耿地将自己奉献给瞻远政权,这份忠心远远超过他对自我的忠诚,或者是大多数人对于忠诚的考量。他最重视的是自己对皇室家族所立下的誓言。黠谋国王驾崩之后,他谨守诺言以确保王位能按照真正的继任顺位传承下去。光是这个原因,就足以让他成为被通缉的不法之徒,因为他公开质疑帝尊自封六大公国国王的资格。他将长篇大论的书信发送给每个公国的公爵以及帝尊王子,并在多年的沉默之后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宣称他自己是惟真国王的忠实拥护者,并且发誓他绝不追随其他人,除非他亲眼看见国王逝世的证据。帝尊王子声称他是造反者和叛国贼,还悬赏缉捕他和杀死他的人。切德·秋星运用许多巧妙的诡计逃脱帝尊,并不断向沿海大公国的公爵们呼吁,让他们相信国王非但没有死,还会回来带领他们战胜红船。一旦失去能得到来自帝尊“国王”援助的所有希望,许多位阶较低的贵族们就坚信这些谣传,歌曲也传诵了开来,就连老百姓都满怀希望地表示他们的精技国王将返乡拯救他们,而传说中的古灵也将随他而来。
 
傍晚时分,人们开始为商队而聚集。一名女子拥有那匹公牛和马匹,她和丈夫搭乘由一对阉牛所拉的货车抵达此地,然后自行生火烹煮食物,看起来挺自得其乐。我的新任主子不一会儿也回来了,他有点儿微醉,还瞪大眼睛看着羊群,好确认我有喂它们吃东西并喝水。他驾着一辆由一匹健壮小马所拉着的高轮货车前来,然后立刻托我照顾它,还告诉我他还雇佣了另一名叫魁斯的人,叫我应该注意看他来了没有,然后带他去看羊群所在之处,话音一落他便走入一间房里睡觉。想到要跟聒噪的魁斯长途跋涉和赶路,我暗自叹息,但没有抱怨,好让自己忙着照顾那匹名叫鼓儿的温驯小母马。
接下来抵达此地的是一群欢乐的人们。他们是傀儡戏班,漆上亮丽色彩的马车由一队花斑马拉着。马车的一侧有扇可向下开启的窗子好让他们表演傀儡戏,还有一道可由侧边展开的天篷在他们使用大型牵线木偶时当做舞台的屋顶。傀儡师傅名叫戴尔,带领三名学徒和一名傀儡技士,以及一位在途中加入他们巡回的吟游歌者。他们并没有自行生火,反而用歌唱和咯吱作响的牵线木偶,还有好几杯麦酒让那名女子的小屋活跃起来。
还有两组马车随后抵达,他们的车上装满了小心包装着的陶器,最后车队领队和她的四位帮手终于来了。这些人不但能带领我们,而且他们的领队特有的模样还能增强我们的信心、鼓舞士气。马芝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女人,一头暗蓝灰色的头发用一条串珠皮线固定住,让头发不至于垂在脸上。其中两位帮手似乎是她的女儿和儿子。他们知道干净和污浊的水坑在哪儿,而且能够为我们抵抗土匪并载运额外的食物和水,还能和游牧民族达成协议,让我们得以穿越他们的牧地前进。这最后一点和其他点同样重要,因为游牧民族不喜欢人们带着草食动物经过,吃掉他们自己动物所需的牧草。马芝在晚间把我们集合起来告知我们这一点,提醒大家他们也会维持我们这群人的秩序,绝不容许有偷窃和闯祸的行为,也会以大家都能跟上的速度行进。而车队领队将处理所有在汲水区和游牧民族的交涉,大家也必须同意遵循车队领队的所有决定,并将之视为守则。我和其他人喃喃地表示同意之后,马芝和帮手们就开始检查每一辆马车以确定每一辆都适合上路,并确认队伍所有的人员健康状况良好,以及紧急所需的水和存粮是否足够。我们将以“之”字形路线从汲水区前往另一个汲水区。马芝的马车装载了几个储水的橡木桶,但她坚持每一辆私人马车都得装运一些水以供应自身所需。
魁斯于日落时分抵达,那时岱蒙早已回房就寝,于是我就尽职地带他看看羊群,然后听他嚷嚷岱蒙并没有提供我们睡觉的房间。这是一个清朗、温暖、微风轻抚的夜晚,在我看来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任由他碎碎念直到累了为止。我睡在羊栏外以防任何掠夺者的接近,魁斯却带着他阴郁的天性和满肚子的意见晃过去打扰傀儡戏班。
我不知道自己真正睡了多久,我的梦境也像被风吹起的窗帘般飘离。我在听到轻唤我名字的声音时警觉,这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我愈听却愈觉得自己被无情地逼迫着去聆听它,仿佛这是被咒语传唤而来的声音。我开始察觉到烛火,被吸引过去,只见四根蜡烛在一张粗糙的桌子上燃烧,它们混合起来的香气让空气芬芳了起来。两根长长的细蜡烛散发着月桂树果的香味,另外两根较小的蜡烛先熄灭了,散发出香甜的泉水气味。紫萝兰,我心想,还有别的。一名女子朝它们向前倾身,深深呼吸飘起来的香气。她双眼合起,脸上还有汗湿。是莫莉。她又唤了我的名字。
“蜚滋,蜚滋,你怎么就这么死了,抛下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在这里。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来找我的,我能原谅你的。你应该帮我点燃这些蜡烛,我也不应该为了这个而孤单。”
一阵猛烈的喘气打断了她的话,是极度痛苦的喘息,伴随一波恐惧狂烈地袭来。“没事儿的,”莫莉自顾自地耳语,“没事儿的。我想它应该就像这样。”
即使身处精技梦境里,我的心还是静止了。我低头看着莫莉站在一间小屋的壁炉边,外面的秋季暴风雨正在肆虐。她抓住一张桌子的边缘半蹲半靠在桌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一头秀发因汗湿而泛着光。我惊讶地注视她,她大口地吸气然后喊出来,但不是尖叫,而是微弱的叫声,仿佛她只有力气发出那个声音。一分钟过后她稍微站直了些,并且将双手轻轻搁在肚皮上,肚皮隆起的大小让我头晕眼花。看来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如果一个人可以在沉睡时昏过去并丧失意识,我想我快昏过去了。但我的心却忽然旋转起来,重新排列她在我们分离时所说的每一个字,回想那天她问我如果怀了我的孩子,我会怎么做。这就是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她为了这个人离开我,将这个人摆在生命中所有其他的人之前。不是另一个男人,是我们的孩子。她为了保护我们的孩子而离开,也因为怕我不跟她走,所以没有告诉我。最好问都别问,总比问了之后被拒绝来得好。
而她当时的想法是对的,我是不会跟她走的。公鹿堡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对国王的责任也太重要且紧迫,所以她应当弃我而去的。莫莉就是这个作风,她会自个儿离开,独自面对她自己的选择。蠢,但这就是莫莉,让我想抱一抱她,想晃她一晃。
她又忽然抓住桌子并睁大双眼,此刻因体内正移动的力量而发不出声音。
她孤身一人。她相信我已经死了,而且即将在某处饱受强风肆虐的小屋中独自生下孩子。
我朝她探寻,一边喊着莫莉、莫莉,此刻她却专注在她的内在,只倾听她自己的身体。我突然体会到惟真在无法让我听到他,并且最迫切需要朝我探寻时而不能时的挫折感。
门忽然像是被强风吹开来了似的,只见强劲的暴风从门口吹进小屋里,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雨势。她抬起头,气喘吁吁地瞪着门。“博瑞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叫,语气充满了希望。
当他那张黝黑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我再度感到一波惊讶涌来,然而还是被她的感恩和如释重负所淹没。“是我,全身都湿透了。无论我提供什么,都没办法帮你换到干苹果。城里的商店都空空如也。我只希望面粉别受潮。我原本可以早些回来的,但这场暴风雨……”他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话,像一个从城里返家的人,肩上背着一个麻袋,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也从他的斗蓬上滴下来。
“时候到了,就是现在。”莫莉慌张地告诉他。
博瑞屈一边丢下麻袋、一边把门关上锁起来。“什么?”他问她,同时擦干眼睛上的雨水,把湿头发从脸上向后拨开。
“孩子快出生了。”她的语气此刻听起来异常镇定。
他立刻茫然地注视着她,然后坚定地说道。“不。我们有数日子,你也在数日子,不可能现在就生的。”他的口气忽然听起来挺生气,极度渴望自己是对的,“再十五天,或许更久。我今天和产婆说好了,一切也安排妥当了,她还说过几天就会来看你……”
当莫莉再度抓住桌边时,他就静了下来。她因剧烈疼痛而紧咬着双唇,博瑞屈仿佛被吓呆似的站着,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我应该回镇上把她找来吗?”他轻声问道。接下来是一阵水啪嗒啪嗒落在粗糙地板上的声音,过了好久莫莉才喘过气来。“没时间了。”他依然僵直地站着,斗蓬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一地,他不再朝屋里靠近,仿佛她是一只不可预料的动物。“你难道不躺下来吗?”他不确定地发问。
“我试过了。但躺下后当疼痛又来的时候,真是痛得受不了,让我想尖叫。”
他像一个木偶般猛点头。“那么,我想你应该站起来。当然。”他一动也不动。
她用乞求的眼神抬头望着他。“不会差太多的,”她喘着气,“从一匹小马或一头小牛……”他睁大双眼,足以让我看到他眼睛四周的惨白,然后他猛地摇头,不说一句话。
“博瑞屈……没有其他人能帮我,而且我是……”她的话忽然被她所发出的一声尖叫打断,然后她就向前靠在桌上收起双腿,好让前额靠在桌子边缘,接着发出一声恐惧和痛苦的低吟。
她的恐惧穿透了他,只见他迅速轻轻地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是的,你说得对。不会差太多的,不会的。我都做过数百次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很确定。好吧,现在让我们看看。不会有事的,就让我来……嗯。”他扯掉自己的斗蓬丢在地上,急忙将淋湿的头发从脸上向后拨,然后走过来跪在她身边。“我要开始了。”他警告她,我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他那双稳健的手就这么放在她的腹部上,轻柔而沉稳地向下轻抚,就像我曾看过他想替难产的母马催生一般。“不会太久的,就快了,”他告诉她。“真的出来了。”他忽然自信了起来,我也感觉到莫莉从他的语气中鼓起了勇气。当她又一阵收缩时,他的双手依然在她身上。“很好,这样就对了。”我在公鹿堡的马厩里听他说过不下一百次那些相同的安抚话语。在每次阵痛之间,他就用双手稳住她,不断柔声地说话,称呼她为他的好女孩、冷静的女孩和优秀的女孩,说她即将产下优秀的婴儿。我怀疑他们俩是否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语气就足以表明一切。他起身拿了一条毛毯折好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当他掀起莫莉的睡衣时也没说什么尴尬的话,只是在莫莉紧抓桌边时轻声地鼓励她。我看到肌肉的鼓动,接着她忽然大叫一声,而博瑞屈便说:“继续,继续,在这里,就在这里,继续,很好,让我们来瞧瞧,这是谁啊?”
接着他一把抱住婴孩,用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握成杯状护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支撑着这小小的身体,然后博瑞屈就忽然坐在地上,脸上惊讶的神情仿佛他从未见过婴孩出生的景象。我曾偷听过的女性谈话,这让我以为自己会听到几个小时的尖叫,并且看到一滩滩的血,但那婴孩身上却只有一点点血,还用平静的蓝色双眼仰望博瑞屈。自腹部缠绕而来的灰色脐带比起那娇小的双手和双脚,可真是既巨大又厚实。除了莫莉的喘气声,没有其他的声音。
接下来,“他还好吗?”莫莉问道,声音还在颤抖,“有什么不对吗?他为什么没哭?”
“她很好,”博瑞屈轻声说道。“她很好,而且漂亮极了,所以还有什么好哭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被吓呆似的站着。最后终于不情愿地将小女婴轻轻地放在身旁的毛毯上,用毯子的一角盖住她。“在我们处理好之前,你在这里还得再做些事情,姑娘。”他生硬地告诉莫莉。
但是他没过多久就让莫莉坐在炉火旁的椅子上,还在她身上盖毛毯以防着凉。他迟疑片刻,然后用他的腰刀割断脐带,接着用干净的布裹住婴孩,把她抱到莫莉的怀里。博瑞屈清扫房间时,莫莉就仔细审视婴儿的每一寸肌肤,惊叹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娇小的手指和脚趾拥有完美的指甲,她的耳朵也十分娇嫩。过了一会儿当博瑞屈抱住婴儿时,他也说了相同的话,然后转身背对莫莉好让她换上干净的睡衣。他用我前所未见的专注神情端详着小女婴,他对小马或幼犬可不会这样。“你将拥有骏骑的额头。”他轻声告诉这婴儿,接着对她微笑,还用一根手指摸摸她的脸颊,她也把头转了过来。
当莫莉回到炉火边的座位时,他就把婴儿还给她,然后蹲在她椅子旁边的地板上看着莫莉哺乳。小女婴试了几次才找到并含住乳头,但是当她开始吸吮时,博瑞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就知道他一直屏住呼吸,深怕小女婴不会吸母乳。莫莉的眼中只有这位女婴,但我注意到博瑞屈举起双手揉揉自己的脸和眼睛,而且手还在发抖,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微笑。
莫莉抬头凝视他,她的脸庞仿佛日出般。“能否请你帮我泡一杯茶?”她轻声地问他,博瑞屈点点头,像个呆子般露出笑容。
我在黎明之前的几个小时远离了梦境,起初还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从沉思转为清醒,过了一会儿才察觉自己睁开了双眼正凝视天上的明月,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我的思绪逐渐完整成型,也明白了之前梦到博瑞屈的精技梦境。它其实已经解释了许多事情。我透过莫莉的双眼看博瑞屈,而他这段时间都和莫莉在一起,并且照顾她。她就是他要前往照顾的那位朋友,那位能运用些许男性力量的女子。他在那里陪伴她,我却孤伶伶一个人。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升起的怒气,气他没有来找我并告诉我她怀了我的孩子。不过这怒气很快就平息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或许他曾试着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在那天回到小木屋,我也再一次纳闷当他发现它被遗弃时,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他觉得他心里最大的恐惧已经成真了?难道他觉得我变成了野兽,永远不会回来了吗?
但是我会回来的。仿佛有一扇门突然打开,让我意识到真相。没有人真正站在莫莉和我之间。她的生命中没有另一个男人,只有我们的孩子。我突然间自顾自地笑出来,我才不会让我的死亡这件小事挡在我们之间。和共享一个孩子的人生比起来,死亡算什么?我会去找她,对她解释,这次要把一切都告诉她,而她也将理解并原谅我,因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其他的秘密。
我毫不迟疑地在黑暗中坐起来,拾起拿来当枕头的行囊立刻出发。沿河而下可比向上来得轻松。我还有些银块,可以设法搭上船,盘缠用光时就打工筹旅费。酒河是一条流速缓慢的河流,不过我一旦越过涂湖,公鹿河的激流就会带我冲向归乡之路。我要回去,回到家乡,回到莫莉和我们的女儿身边。
过来我这里。
我停了下来。我知道这不是惟真在对我技传,而是来自我内心的声音,是那突如其来的强烈技传所留下的痕迹。我确定如果他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回家,他就会告诉我要赶快行动,无需担心他,他会很平安的。一切安好,我只要继续走就成了。
我就在月光照耀的路上一步接着一步地走,每一个脚步和每一次心跳都让我在心中听到这些话。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我不能,我如此请求。我不会这么做的,我抗拒着这些话。我继续前进,试着只想着莫莉和我那娇小的女儿。她需要一个名字,莫莉会在我抵达那儿之前替她取名吗?
过来我这里。
我们会立刻结婚,在某个小镇上找个当地的见证人。博瑞屈会证实我是个弃儿,让见证人记下我没有父母的身份,到时候我就会说自己的名字叫“新来的”。虽然是个怪名字,不过我可听过更怪的,但我可以终生与这个名字共处。名字,对我而言曾经非常重要,如今却无足轻重。只要我能和莫莉以及我的女儿住在一起,她们甚至可以叫我马粪。
过来我这里。
我必须找个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我忽然觉得钱包里的银块太重要了,不能就这么花掉,而且我在旅途上要一路工作到家。到了那里我能靠什么谋生呢?我适合做什么?我愤怒地将这思绪推向一旁。我会找到差事,也会找到方法的。我将是一位好丈夫和好爸爸,除此之外她们一无所求。
过来我这里。
我的脚步逐渐放慢。此刻我站在一个小斜坡上俯视眼前的道路,那儿的河流城镇依然灯火通明,我得走下去在该处找到一艘驶往下游的驳船,而且他们得愿意雇用来路不明的人手。就这样了,只要继续前进就行。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无法这么做。我踏出一步,却踉跄起来,整个世界在我的四周晕眩地摇晃,然后我跪了下来。我不能回去。我必须继续前进,寻找惟真。我到现在仍不理解,所以也无法解释这些。我跪在斜坡上俯视整个城镇,清楚明白自己心中最想做的是什么,而我就是办不到。没有任何事情会让我耽搁,也没有人对我举起手或扬起剑命令我改变方向。只有我心中那持续不断的微弱声响,一直对我不断轰炸。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
而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不能要我的心停止跳动,我无法停止呼吸然后死去,因此我也无法忽略那个召唤。我独自站在一片夜色中,被困在另一个人加诸于我身上的意志,并且因此感到窒息。我头脑冷静的那一部分说着,就在那里,嗯,你看到了吧,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对于欲意和其他精技小组成员来说,盖伦运用精技在他们心中烙印了对帝尊的忠诚。这让他们不会忘记他们还有另一位国王,也没有让他们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他们仅仅是对此别无选择。倘若回溯到上一代,这就是盖伦所遭遇的状况,他被迫对我父亲狂热地忠诚。惟真曾告诉我,盖伦的忠诚就是精技烙印的结果,这是在他们还是青少年时由骏骑所为,他愤怒地反抗盖伦某种折磨惟真的残酷行为。这是一位兄长向对他弟弟使坏的人所做的报复。对盖伦采取的这项行动是出于愤怒和无知,当事者根本不完全明白还可以这么做。惟真说骏骑对此感到后悔,如果他知道该如何解除的话他早就做了。那么,盖伦是否察觉到自己被动了什么手脚呢?难道这就解释了他为何如此痛恨我,只因为他无法容许自己对我父亲骏骑感到愤怒,才把这一肚子火烧到我这个骏骑的儿子身上?
我试着站好然而却做不到,只能无望地坐在月光照耀的道路上。这不紧要,什么都不紧要,除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就在那儿,而我却不能去找她们,这比登天摘月还要不可能做到。我凝视远方的河流在月光下闪耀着黑漆般的光芒,犹如黑色板岩般激起阵阵涟漪。一条能带我回家的河,却无法带我回家。只因我坚强的意志仍无法打破我心中的那道命令。我抬头仰望明月。“博瑞屈,”我大声请求,仿佛他听得到我说话,“噢,照顾她们,不要让她们受伤害,把她们当成是你自己的家人般保护,直到我能够回到她们身边。”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畜栏或躺下来睡觉的了,但是当我在早晨睁开双眼时,我已经在那里了。我躺着仰望一片蓝色的苍穹,真是痛恨自己的人生。此刻,魁斯走过来站在我和天空之间俯视我。
“你最好赶快起来,”他告诉我,然后靠过来盯着我看,“你两眼通红,难道你把酒藏起来不和别人分享?”
“我没东西和任何人分享。”我简短地告诉他,然后翻身站起来,感觉头痛欲裂。
我想知道莫莉替我们的女儿取了什么名字。也许是花的名称,或是类似的名字。紫丁香,或那一类的名字。玫瑰。金盏花。我会替她取什么名字?这一点儿都不要紧。
我不再思索。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按吩咐行事,认真彻底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不被内心的思绪分心。在我内心的某处,有一个疯子在他的牢房里勃然大怒,但我选择不去了解。相反地,我开始牧羊了。我在早晨和晚上进食。我在夜里躺下,在早晨起身,然后牧羊。我在车队、马儿和羊群之间的尘土飞扬中跟随着羊儿,尘土在我的眼皮和皮肤上凝结成厚厚的一块,覆盖了我的喉咙让我口渴不已,但我什么都不想。我不用想就知道每一步都让我更接近惟真,我的沉默寡言让魁斯都厌烦了我的陪伴,因为他无法挑衅我和他争论。我一心一意地牧羊,仿佛是只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牧羊犬。而且当我在夜里躺下来睡觉时,甚至都不会做梦。
其他人的日子则照旧。在车队领队英明的领导下,这趟旅程有幸能够一路风平浪静。我们唯一的坏运气仅限在尘土、少得可怜的水源和匮乏的牧草上,我们也欣然接受这些坏运气正是路途的一部分。在夜晚当羊群安顿好了,晚餐也吃了之后,傀儡戏班就开始排练。他们一共有三出戏码,看来他们下定决心在抵达蓝湖之前把每一出戏都表演得完美无瑕。有些夜晚,我们只看见木偶的移动,听见它们的配音对话,但也有好几次它们会正式登场,生起火把,搭好舞台和布景,傀儡师会身穿纯白色的长袍,意味着他们是隐形的,然后完整地演出所有的戏码。傀儡师傅十分严格,总是皮鞭不离手,当傀儡师傅认为此人罪有应得的时候,甚至连他的技士也逃不过挨上一两次鞭子。一段吟错了的台词,或是牵线木偶的手没按照戴尔师傅的指示挥动,都将遭到处罚,而他也总是一边手握皮鞭徘徊在演员之间,一边苛责他们。就算我有心情享受些余兴节目,也会因此而倒足胃口。因此,我更常走到羊群那里坐着看顾它们,让其他人看表演去。
那位名叫椋音的貌美的吟游女歌者常是我的同伴,而我常怀疑这情形是因为她渴望我的陪伴。因为我们都离营地够远,所以她可以坐下来练习她自己的歌曲和竖琴演奏,远离没完没了的排练和那些被纠正的学徒的哭泣声。或许因为我来自公鹿公国,所以当她平静地提到暴风雨后的海鸟叫声和海面上的蓝天时,我能够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一位典型的公鹿女子,拥有黑色的秀发和双眼,身高不超过我的肩膀。她的穿着很简单,蓝色绑腿和短袖束腰上衣。她虽然有穿耳洞却没戴耳环,手指也没戴任何戒指。她总是坐在离我不远处,一边用手指拨弄竖琴弦一边歌唱。再次听到公鹿的口音和熟悉的沿海公国歌曲的感觉真好。她有时会对我说话,但不是和我交谈,而是在夜里自言自语,只不过刚好在我听力范围所及之内,仿佛有些人对最心爱的狗儿说话般。因此,我才知道她曾是公鹿公国中一座小城堡的吟游歌者之一。那是一座我从未走访过的城堡,由一位我甚至连名字都认不出的小贵族所拥有。不过现在想去拜访或认识都太晚了,因为城堡和贵族都不存在了,被红船劫掠一空之后便被烧个精光。椋音活了下来,但却失去了让她栖身和为主人歌唱的地方。所以她就单枪匹马出来闯荡,下定决心深入内陆,如此一来才不会再见到任何颜色的船只。我能理解这股动力,她借着离开,在自己心中保存公鹿公国昔日的模样。
死亡曾与她如此接近,足以用羽翼轻拂她,她却不愿以一位次等贵族的小吟游歌者的身份死去。不,她将设法闯出名声,目睹一些重大事件然后编成一首歌,好在接下来的几年流传下去。如此一来,只要人们唱着她的歌,她就能流芳百世。在我看来,如果她留在战火遍野的沿海,反而会有比较好的机会目睹重大事件。仿佛回答我这未说出口的思绪一般,椋音向我保证她将目睹某件让目击证人免于一死的事件。再者,如果你曾目睹一场战争,就等于已经看到了所有的战事。她认为喋血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音乐性,我也对那个论调无言地点了点头。
“噢,我觉得你看起来比较像士兵而不是牧羊人。因为绵羊不会打断一个人的鼻子,也不会在你脸上留下那样的疤痕。”
“如果你因为在雾中寻羊而摔下悬崖,就会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告诉她,然后别过头去。
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可是最接近与人交谈的一次对话了。
我们踏上旅程,以载货马车和羊群可承受的速度前进。日子每天都差不多。我们所经过的乡村也都非常相似,只有少许新奇的经验。有时会有其他人在我们抵达的汲水区中扎营,在其中一处有个类似小酒馆的地方,车队领队就在这里交货,货物是一些小桶的白兰地。我们还有一次被骑在马上的一群人跟踪了半天,他们有可能是土匪,但他们在下午的时候转向离开我们的路径,不是前往他们既定的目的地,就是认为我们的东西不值得劫掠。有时候也有其他人经过我们的队伍,像是使者和骑马的旅人,他们没有绵羊和车队拖延行进速度,所以很快就超越了我们。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身穿法洛制服的一队侍卫快马加鞭经过我们的车队,当我看到他们经过的时候,心中就涌起一阵不安,仿佛有一只动物短暂地在我内心的护墙上乱抓一通。他们之中有精技使用者吗?是博力、愒懦,还是欲意?我试着说服自己,可能只是金棕色的制服让我感到不安。
我们在某一天被三位游牧者拦下来,因为我们进入了他们的放牧区。他们骑着娇小而剽悍的小马过来,马儿身上的驯马用绳就是唯一的马具。这两名成年女子和一位男孩全都留着一头金发,脸庞也因经常太阳而呈现棕色,那位男孩的脸上还有像猫身上的斑纹一样的刺青。他们的到来让整个车队停了下来,马芝立刻摆出一张桌子,铺上桌布,还泡了一壶特殊的茶请他们喝,还有水果蜜饯和大麦糖蛋糕。我没有看到金钱交易,只有这仪式性的殷勤招待,而他们的态度不禁让我怀疑他们早就认识马芝了,连她的儿子也穿戴整齐好进行这项旅程安排。
然而大部分的日子都是蹒跚而行的例行公事:起床、用餐、行进、停下来、用餐、睡觉。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正想着莫莉是否会教我们的女儿制作蜡烛和养蜜蜂。那我该教她什么?毒药和勒死人的技巧么?我有些悲苦地想着。不,她会从我这里学习写字和辨认数字。反正她还小,还来得及等我回去教她,我还要教她所有博瑞屈所传授的马匹和狗儿的知识。于是,我在这一天意识到自己需要再度向前看,计划我找到惟真并且将他安全送回公鹿公国之后的人生。我告诉自己,我的女儿现在还是个婴儿,还在莫莉胸前吸奶并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的新奇事物。她还太小,无法理解失去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并不在那儿。我会尽快回到她们身边,赶在她学会说“爸爸”之前回去,这样我就能看到她刚开始学走路的模样。
这份决心改变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我从未如此企盼过一件事情。这并非以某人的丧生作为结尾的暗杀任务。这是我期待一种人生,想象自己教她学习新事物,想象她长成既聪明又美丽的女孩儿,并且会爱她的父亲,但绝不会知道他从前所过的日子。她不会记得脸蛋平滑、鼻子挺直的我,而只会认识现在的我,这对我来说却出奇得重要。所以,我会去找惟真,我必须得去,因为他是我的国王,我敬爱他,而且他也需要我。但找到他不再是我旅途的终点,而是起点。我一旦找到惟真,就可以转而踏上归乡之路回到她们身边。此时我一度忘了帝尊。
所以我有时会自顾自地思索,当我走在扬起尘土和浑身发臭的羊群后面时,藏在方头巾之后的脸上就会浮现紧闭着嘴巴的微笑。在其他的时刻,当我独自在夜里躺下来时,我只想到一名女子、一个家和我自己的孩子所带来的温暖。我想我感受到延伸在我们之间的每一里路,而孤独感就会在此时啃蚀着我的心。我渴望知道所发生的每件事、每个细节。每一夜,每一个宁静的时刻,都会引诱我运用精技向外探寻。但我如今明白了惟真的告诫,如果我对她们技传,帝尊的精技小组就会同时发现她们和我,帝尊也将毫不犹豫且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她们来对付我。所以,即使我急欲知道她们的现况,也不敢为了满足这份渴求而轻易尝试。
我们来到了一个实在的村庄,它仿佛是围绕深水泉发芽的一圈纤巧的香菇。村里有间旅店和小酒馆,甚至还有几家商店,都是为了旅人而设,周围还散居着几户人家。我们在中午抵达,马芝宣布我们可以休息一下,隔天早上再出发,没什么人提出反对。我们让动物喝完水之后,就把畜群和马车移到小镇的郊外。傀儡师傅决定借这大好的机会,在小酒馆中宣布他的戏班将为全镇演出,众人也感激而欢喜地接受了。椋音早就替自己在小酒馆里找到一个角落,为这个法洛小镇介绍一些公鹿的歌谣。
我倒乐得在城郊和羊群共处,没多久我就成了唯一留在营地的人,但我并不特别在意。马匹的主人表示,如果我能帮他看马,就会多给我一枚铜币,但这群马其实几乎不需要有人看着——它们的腿被绑住了。尽管如此,所有的动物都因为可以停下来找牧草吃而心怀感激。就连公牛也不断环视周遭,似乎也忙着搜寻牧草。静止和孤寂营造出了一种宁静的状态。而我正在学习如何培养精神上的虚空。如今我可以走上一大段路而不特别地想到某件事情,这使得我那永无止境的等待没有那么痛苦。我坐在岱蒙的货车后端凝视这群动物,还有它们身后如波浪形般柔和起伏的平原。
这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傀儡戏班的马车就咯咯作响地回到营地,只有戴尔师傅和最年轻的学徒在里面,其他人都留在镇上喝酒聊天,好好享受一番。师傅的吼声很快就显示出那位最年轻的学徒在表演中忘词了,还做错动作让自己丢脸,而和马车一起留在营地就是对她的惩罚。此外,他还用皮鞭重重地抽了她几鞭,整个营地都听得见皮鞭的噼啪声和女孩的叫声。我在师傅第二次抽皮鞭时退缩了一下,第三次就站起来了,虽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意图,但当我看到师傅迈开大步远离马车走回镇上时,松了口气。
这女孩一边大声哭泣,一边从车上解下套住马儿的套具将它们绑在桩上。我曾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她。她是戏班里最年轻的一位,不到十六岁,而且似乎最常挨师傅的鞭子。那并非一件不寻常的事,因为师傅通常都会用鞭子让学徒专注在各自的任务上。博瑞屈和切德都没有打过我,不过我也挨过巴掌和惩罚,有时如果博瑞屈嫌我动作不够利落还会踹我一脚。这位傀儡师傅并不比我所见过的其他师傅糟,甚至比一些师傅还来得好。他所有的下属都吃得饱、穿得好,而我想令我难受的是,抽一鞭对他来说似乎永远不够,当他发脾气时总要抽个三五鞭甚至更多才能让他消气。
夜晚的宁静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将马儿上桩完毕许久之后,她低沉的啜泣声依旧撕裂着这一片寂静。我过了一段时间就忍不住了,于是走到他们的旅行用的马车后面轻叩一扇小门,哭声就成了抽噎的声音。“是谁?”她嘶哑地问道。
“牧羊人汤姆。你还好吗?”
我希望她告诉我她没事了,然后要我走开,但一会儿之后,门却打开了,她就站出来盯着我看,下巴边缘还滴着血。我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皮鞭的后段卷着打在了她的肩膀上,末端狠狠地划过了她的脸颊。我不怀疑这很痛,但怀疑可能是出血量让她更加害怕。我看到她身后的桌上摆了一面镜子,旁边还有一块沾了血的布。我们默默无语地注视对方片刻。然后,“他毁了我的脸。”她仍在啜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却踏上马车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她刚才用一块干燥的破布戳自己的脸,难道她连一点常识都没有吗?“坐着别动,”我简短地告诉她,“试着镇静,我马上回来。”
我拿走她的破布将它浸在冷水中,然后回去将她脸上的血痕轻轻擦掉。正如我之前所料,伤口并不大。我将破布摺成四方形按在她脸上。“轻轻按着不要移动它,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抬头看到她的目光集中在我脸颊上的伤疤,双眼又涌满泪水。于是我又说:“像你这么好的皮肤不容易留下疤的,即使留下痕迹也不会很大。”
她一听了我的话就睁大双眼,我也知道自己确实说错话了。于是,我离开马车,一边责备自己怎么又多管闲事。
当我在商业滩抛下我的东西时,我疗伤所用的药草和博瑞屈的那罐药膏也就跟着不见了。我在羊儿吃草的地方注意到一种看来有点像矮小的菊类的花,类似血根的多汁植物。我摘下一朵闻了闻,它的味道不对,叶子上的汁还没呈胶状,反而是黏黏的。我在洗手之后看着这矮小的菊花,觉得闻起来倒是挺好的,只得耸了耸肩。我开始拔下一把叶子,然后决定,既然我都在采了,不妨趁机重新补充些药草以弥补我的损失。这些看起来相似的药草在这片干燥的岩石地上长得矮小而散乱。我把采集到的成果在货车尾摊开进行分类,把较肥厚的叶子拿来风干,然后用两块干净的石头将较小的植物尖端捣碎,接着把捣好的糊状物敷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拿到傀儡师的马车上。这女孩满眼狐疑地注视着它,在我跟她解释时她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这可以止血。最快愈合的伤口就是最小的疤痕。”
当她把破布从脸上拿开时,我看到血几乎已经不流了,不过我还是用指尖沾上治伤草涂在伤口上。她静静地让我敷药,我突然不安地想到,自从我上次和莫莉见面之后,自己就没再碰过女人的脸了。这女孩有双蓝色的眼睛,此刻正睁大眼睛仰头看着我。我别过头去不看这诚挚的眼神:“好了,现在不要碰它,不要擦它也不要用手指摸,更不要去洗,让它结痂并且尽可能地不去管它。”
“谢谢你。”她细声说道。
“不客气。”我告诉她,然后转身离去。
“我叫塔丝。”她朝我的背后说道。
“我知道,我听到他对你吼这名字。”我说着,然后开始走下梯子。
“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人,我恨他!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逃走!”
看来现在并非是就这么离开她的好时机,于是我跨出马车后稍作停顿。“我知道当你很努力的时候,挨鞭子是很难受的,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逃走了,没东西吃也没地方睡,身上的衣服都变成破布,那就更糟了。试着做得更好,这样他就不会挥鞭子了。”我不怎么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也差一点掰不出这些字句,但这总比告诉她现在就离开逃跑好多了,因为她在空旷的大草原可捱不过一天。
“我不想做得更好,”她有了一丝精神反抗,“我根本不想成为傀儡师,戴尔师傅买下我的这几年里,他就知道了。”
我缓缓地朝我的羊群移动,她却走下阶梯跟随我。
“我喜欢我们村里的一名男子,他也向我求婚了,但当时就是因为没钱。他是个农夫,当时是春季,你知道的,农夫在春季都没钱的。他告诉我的母亲他会在秋收时期支付迎娶我的费用,但我的母亲说:‘如果他在只有一张嘴要喂时还这么穷困,那么他在有两张或更多嘴要喂时只会更穷。’然后她就把我卖给了傀儡师傅,他还只付了一般收买学徒价格的一半,因为我并非自愿的。”
“在我家乡的做法就不同了,”我忽然说道。我不了解她要告诉我什么,“父母亲付钱给师傅让他收孩子为徒,希望这孩子能过好一点的生活。”
她将脸上的头发向后梳理。她有一头浅棕色的卷发。“我听说过。有些人那么做,但多数人并不会这样。他们通常会买个自愿的学徒,如果他没学好,就转卖去做苦工,然后接下来的六年比起奴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嗤之以鼻,“有人说,要是一位学徒知道师傅如果对自己感到不满意,接下来的六年就有可能会在厨房打杂或帮铁匠替风箱灌气,这会使他更努力。”
“好吧,听起来你还是学习怎么喜欢傀儡吧!”我心虚地说道。我坐在我主人的货车尾看守我的畜群,她就在我身旁坐下。
“或是指望有人能从我师傅那儿把我买走。”她沮丧地说道。
“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奴隶似的,”我不情愿地说道,“事情没那么糟,不是吗?”
“日复一日做你认为愚蠢的事情?”她问我,“然后因为做得不完美而挨打?这会比当奴隶好吗?”
“这么说吧,至少你有吃的、有衣服穿,还有地方住,他也给你一个机会学些东西,如果你学好这项技艺,它就可以让你在六大公国巡回演出,还可能在公鹿堡的宫廷表演给国王看。”她用百思不解的眼神注视我。“你是说商业滩么,”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更靠近我,“我觉得很寂寞。其他人都想成为傀儡师,当我犯错时就对我生气,总是说我很懒,我在表演中出错后他们也不跟我说话。他们里面没一个好人,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关心我的脸上是否会留下疤痕。”
看来没什么好回答的。我不认识其他人,因此不知该同意还是不同意,所以我没有说话。然后我们一同坐着看守羊群,当夜色更深的时候,这片寂静也更绵长了。我想我很快就得生火了。
“那么,”她在我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问道,“你是怎么当上牧羊人的?”
“我的双亲去世了,我的姐姐继承了遗产,但她不喜欢我,所以我就成了牧羊人。”
“多么可恶的女人!”她恶狠狠地说道。
我吸了一口气想为我虚构的姐姐辩护,但也明白这只会延长对话。我试着想起一些必须起身去做的事情,但羊群和其他动物就在我们眼前平静地吃草。期待其他人快点儿回来也没用。经过我们在路上的那些天之后,有间小酒馆和新面孔可交谈,他们才不会这么快回来。我最后借口肚子饿,起身收集石头、牛粪、马粪和柴枝准备生火,塔丝则坚持要下厨。其实我不怎么饿,她却饱餐了一顿,并用傀儡师带上旅途的丰富存量把我喂得饱饱的,还泡了一壶茶。过后,我们就坐在火边用厚实的红色陶杯啜饮着茶。
这片寂静不知怎地从尴尬转变为友善。坐着看别人张罗食物的感觉很好。她喋喋不休地问我是否喜欢这种香料,还有我的茶够不够浓,却没认真在听我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接受了我的沉默,于是更详细地聊起她自己。她用绝望的语气谈到自己学习和演练的是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学和练习的东西,她很勉强地称赞其他傀儡师的专心致志,还谈到她根本无法分享他们的热诚。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抬头用悲惨的眼神注视我,无需对我解释她所感觉到的孤寂。接着,她把谈话转移到比较轻松的事,像是她的一些小烦恼、一些她不喜欢吃的食物、其他傀儡师闻起来总像个老兵,还有一名女子用捏她的方式提醒她台词。
就连她的抱怨都有股奇特的愉悦,她的琐事填满了我的心,使我无法专注于自己更大的问题上。和她在一起有点像和狼儿作伴,塔丝只注意当下,也就是这顿晚餐和这个夜晚,却不怎么思考其他的事情。想着想着我的思绪就飘到了夜眼的身上。我静悄悄地向它探寻,感觉到它在某处活着,其他的就几乎感觉不到了。或许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或许它太专注于自己的新生活。无论是什么原因,它的心已不像以往般对我开启。或许它只是更加适应了它的狼群生涯,我也试着为它已经替自己找到这种生活而高兴,有这么多同伴,可能还有伴侣。
“你在想什么?”塔丝问我。
她如此轻声地说着,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依然凝视着营火:“有时当一个人知道他的朋友和家人在别的地方过得好好的,就会更寂寞。”
她耸耸肩。“我试着不去想他们。我想我的农夫已经找到了另一位女孩,一位父母可以等他支付迎娶费用的女孩。至于我的母亲,我怀疑没有了我,她的前途可真是好多了。她还没老到不能引起其他男人的兴趣。”她将身子伸展成一个像猫一样的奇特姿势,然后转头凝视我的脸继续说道,“想着那些你得不到的遥远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只会让你不快乐。为你现在拥有的感到满足吧!”
我们的眼神忽然锁住了,我并没有误解她的意思,也立刻因此感到震惊。然后她便向我靠过来,将双手放在我两侧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并且将方头巾从我的头发上移开,用双手将我的头发向后梳理,一边注视我的双眼,一边用舌尖舔她的双唇,接着在我双颊上的双手滑到我的脖子和肩膀。我仿佛老鼠看到蛇般入迷。她向前靠过来亲吻我,同时在我的嘴上张开她的嘴,她的味道闻起来仿佛甜美的熏香。
我忽然目眩神迷地想拥有她,但我并不是把她当成塔丝这个人,而是作为女性的温柔和亲近。贯穿我全身的是一股强烈的欲望,但也不尽然如此。这好比精技饥渴地啃蚀着一个人,要求和这个世界亲近与全然融合。我彻底厌倦孤伶伶的一个人了。我一把抓住她拉近我,速度之快让她惊讶地喘气。我亲吻她,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而且这么做不知怎地会让我比较不寂寞。我们相拥躺下,她也发出微弱的欢喜之声,后来她忽然推我的胸膛。“停一下,”她嘶嘶地说道,“等一等。我的背下有一块石头,我不能弄破身上的衣服,把你的斗蓬拿给我铺在地上……”
我贪婪地看着她把我的斗蓬铺在营火边的地上,然后躺下来拍拍身边的空位。“怎么了?你不过来吗?”她调情地问我,接着更淫荡地继续说,“让你瞧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用双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胸前由上而下地抚摸,邀请我想着我的双手做同样的动作。
如果她不说一句话,如果我们没有停下来,如果她只是躺在斗蓬上仰头注视我……但是突然间她的问题和态度都不对劲了。所有温柔亲近的幻觉都消失无踪,被一股挑衅的意味所取代,就像有位战士在练习场手持棒子对我挑战似的。我和别的男人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愿想或思考任何事情,只渴望自己能这样朝她扑下去,在她身上平复我的欲望,但我却听到自己发问:“如果我让你怀孕了呢?”
“喔,”她轻声笑着,仿佛没想过这种事情,“那么你就可以娶我,从戴尔师傅那里买下我的学徒岁月。或许也用不着这样,”她看到我脸色变了,就如此说道,“小孩不像男人想象中那么难拿掉,只要花几枚银块买对药草……但我们现在不需要想到那个。为什么要担心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
是啊,为什么要担心?我注视她,用几个月以来由孤寂和未经触碰所累积成的强烈欲望渴求她。但我也知道,在内心更深层处对友谊和理解的渴望而言,她能给我的安慰不比任何人能在自己手中发现的还多。我缓缓摇头,与其说是对她,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摇头。她淘气地对我微笑,同时朝我伸出一只手。
“不。”我平静地说出这个字。她抬头注视我,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让我几乎笑了出来。“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听到自己大声说出来,也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话中没有任何高贵情操,没有对莫莉始终如一的忠诚,更没有把照顾小孩的负担留给一名女子的内疚。我了解那些感受,但它们并不是我当时的想法,而是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空虚,让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身旁只会使得我更加空虚。“不是你的问题,”我看着她忽然胀红的脸颊和消失的笑容说道,“是我,这是我的错。”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充满安慰,却徒劳无功。
她猛然站起来。“我知道,笨蛋,”她尖刻地说道,“我只想好好对待你,没别的了。”她愤怒地远离营火,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就听到用力关马车门的声音。
我缓慢地弯腰拾起我的斗蓬,抖掉上面的尘土,这个夜晚忽然因起风而变冷了,于是我将斗蓬披在肩上,又坐下来凝视我的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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