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第一部分
1
我用力推动节流阀,让战机从混乱的毁灭炮光束和爆炸之间加速穿过。在我的头顶,惊人浩瀚的太空向四方延展。与无尽的黑暗相比,行星和战机都显得那么不起眼,而且毫无意义。
只不过,那些不起眼的战机当然在尽全力追杀我。
我躲开炮火,旋转机身,并在半途中关闭助推器。等掉头之后,我立刻再次让助推器过燃,朝另一个方向全速前进,试图甩掉尾随我的三架敌机。
在太空战斗和在大气层内战斗截然不同。首先,机翼派不上用场。没有空气意味着没有气流、没有浮力、没有阻力。在太空里,你无法真正飞行,也根本不会坠落。
我再次旋转助推器推杆,开始返回主要交火区。不幸的是,在大气层里让人叹为观止的飞行动作,在太空这儿却显得平平无奇。在真空环境中战斗的这六个月让我发现了许多需要掌握的全新技巧。
“斯潘莎,”我的控制台传来一个活泼的男性嗓音,“还记得吗?你说过让我在你特别不理性的时候警告你的。”
“不。”我说着,“哼”了一声,躲向右方,从后方射来的毁灭炮火从驾驶舱顶部掠过,“我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你当时说:‘我们能回头再谈这个吗?’”
我再次闪躲。见鬼,是那些无人机的缠斗技巧更出色了,还是我退步了?
“严格来说,你刚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就可以算是‘回头’了,”那个健谈的嗓音继续道,它是战机的人工智能M机器,“但人类不会真的用那个词代表‘这个时刻之后的任何时间’,而是用它来代表‘此后的某个对我来说比较方便的时间’。”
克雷尔无人机云集在周围,试图切断我的脱逃路线,阻止我返回主战场。
“所以你觉得现在是我比较方便的时间?”我问它。
“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们正在战斗!”
“好吧,我觉得生死攸关的状况正是你希望知道自己是否特别不理性的时刻。”
我还记得,而且相当怀念我的星际战机不会和我对话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还没有帮忙修理M机器,后者的人格是我们仍未明了的某种上古科技的残余物。我经常会想:是所有先进的人工智能都这么厚脸皮,还是说只有我的这个是特别的?
“斯潘莎,”M机器说,“你应该把那些无人机带回其他人那里的,还记得吗?”
从我们挫败克雷尔人用炸弹消灭我们的计划算起,已经过去了六个月。除了胜利以外,我们还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事实。我们称作“克雷尔人”的敌人是一群外星人,其任务是将我的同胞控制在这颗行星,也就是岩屑星上,这儿就像是监狱和人类文明自然保护区的结合体。克雷尔人听命于某个更加庞大的星系政府,名叫“至尊”。
他们使用遥控无人机来和我们战斗。那些外星人居住在远处,通过超光速通信操控那些无人机。控制无人机的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因为让飞船自己航行是违反银河法律的,就连M机器自己能做的事都受到严格限制。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是至尊同盟深深惧怕的:能看到发生超光速通信的那片空间的所谓“赛托能力者”。
比如我。
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因此痛恨我。无人机有针对我攻击的倾向,而我们可以加以利用,也应该加以利用。在今天的战前指示里,我勉强说服了其他飞行员,让他们支持那个大胆的计划。我会稍微离开队列,引诱敌方无人机的围堵,然后带着它们从队友之间穿过。趁那些无人机以我为目标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就可以消灭它们。
这是个好计划,我会实现的……迟早会的。
但现在,我想做个试验。
我让助推器过燃,加速甩开敌人的战机。M机器比它们更快也更灵活,但它最大优势之一在于它能以高速在空中活动,却不会散架。在真空环境里,这点毫无影响,而敌方无人机追赶我的时候也没那么费力。
我朝着岩屑星俯冲而去的时候,它们蜂拥在我身后。一层又一层的古老金属平台保护着我的母星,看起来就像外壳,上面满是炮台。六个月前的那场胜利后,我们将克雷尔人逼退到了远离行星、越过这些外壳的地方。我们目前的长期战略是在太空中与敌人交战,阻止他们接近行星。
通过将他们阻挡在此,我们的工程师(包括我的朋友罗奇)也就能开始获取那些平台和大炮的控制权。迟早有一天,那些炮台组成的“外壳”会保护我们的行星不受入侵。但现在,大部分防御平台仍旧在自动运作,而且恐怕对我们和对敌人同样危险。
克雷尔战机云集在我身后,急于截断我回归战场的路线,我的朋友们正在那儿和其他无人机进行大规模战斗。这种孤立我的战术建立在一个极其错误的假设上:如果我落单,就没那么危险了。
“我们不会回去进行计划了,是吗?”M机器问,“你打算尝试独自和它们战斗?”
我没有答话。
“约尔延会非常生气的。”M机器说,“顺带一提,那些无人机正试图把你赶往某个特定的方向,我在你的显示器上标出来了。我的分析程序表示,它们在策划一场伏击。”
“多谢。”我说。
“我只是想防止你害我被炸成碎片。”M机器说,“顺带一提,如果你害死我们,请记住,我会变成鬼来纠缠你的。”
“纠缠我?”我说,“你是一台机器,而且我也会死的,不是吗?”
“我的机器鬼魂会纠缠你的人类鬼魂。”
“这怎么可能办到?”
“斯潘莎,鬼魂不是真的,”它用恼火的语气说,“与其担心这种事,你干吗不把心思放在飞行上?人类真是太容易分心了。”
我发现了那些伏兵:一小队克雷尔无人机藏在一大块飘浮的金属后面,那儿刚好在炮台的射程外。当我靠近的时候,埋伏着的无人机突然现身,朝我冲来。我放松双臂,把身体交给潜意识。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在近似恍惚的状态中聆听。
只是用的并非耳朵。
在大多数情况下,遥控无人机都是克雷尔人的得力工具,是压制岩屑星人类的消耗性手段。然而,太空战斗需要跨越惊人的距离,迫使克雷尔人依赖即时式的超光速通信来操控无人机。我怀疑它们的驾驶员离得很远,但就算他们身在悬浮于岩屑星附近太空的克雷尔空间站,无线电通信的延迟也会让无人机在战斗中反应过慢。所以,超光速是必要的。
这就暴露出了一个重大缺陷:我能听到他们给出的指令。
出于我不明白的某种理由,我能监听超光速通信发生的地方。我叫它“无处”,那是我们的物理法则不适用的另一个次元。我能监听那个地方,偶尔还能看见,然后发现居住在那里的生物正在注视我。
在六个月前的那场大决战中,我成功进入了那个地方,把我的战机瞬间传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仅限那一次。我仍旧对自己的力量知之甚少。我没能再次传送,但我发现无论是什么东西存在于我的体内,我都能驾驭它,并用它来战斗。
我让本能接管身体,让战机做出一系列复杂的回避动作。通过战斗磨炼出的反应能力,再加上听到无人机指令的天生能力,我在操控战机的同时不需要有意识地给出指示。
我的赛托能力是家族遗传。我的祖先曾运用这种能力,让古老的星际舰队来往于整个银河系。我父亲拥有那种能力,而敌人利用这点害死了他。现在我用它来保住性命。
我抢在敌人之前回应了指令。不知为何,我处理的速度比那些无人机还要快。等它们发起攻击的时候,我已经在它们的毁灭炮火中迂回穿梭了。我从它们之间飞掠而过,然后使用了反脉冲,击溃了周围每一架敌机的护盾。
在这种专注的状态下,我不在乎反脉冲也会让我的护盾失效。这不重要。
我发射了光矛,那条能量索刺中了其中一架敌机,将它与我相连。我随即利用动量的差异与它同时旋转,让我置身于那队毫无防备的敌机后方。
我摧毁了两架无人机,光芒与火花在虚空中绽放。其他克雷尔战机四散而逃,就像奶奶讲过的某个故事里面对付恶狼的村民。伏击变得一片混乱,而我选中了两架战机,用毁灭炮开了火。在击毁其中一架的同时,我的头脑追踪着向其他敌机下达的指令。
“你每次这么干都能让我吃惊,”M机器平静地说,“你解读数据的速度比我的程序还要快。你简直……不像人类。”
我咬紧牙关,做好准备,然后旋转机身,朝一架掉队的克雷尔无人机加速追去。
“顺带一提,我是在夸奖你,”M机器说,“这不代表人类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他们脆弱、情绪不稳又缺乏理性的本质相当讨人喜欢。”
我摧毁了那架无人机,机身沐浴在它的炽热死亡带来的强光里。接着,我穿过了另外两架敌机的炮火之间的缝隙。尽管克雷尔无人机上并没有飞行员,我心中的一角仍在同情试图和我对抗的敌人。他们在对抗一股无法阻止的未知力量,而且束缚他们所知万物的法则也不适用于我。
“也许,”M机器续道,“我对人类抱有这种看法,只是因为我的程序就是这么设计的。只不过,嘿,这和让母鸟喜爱它产下的没有羽毛的扭曲怪物的本能没什么分别,对吧?”
不像人类。
我迂回闪躲,开火摧毁。我并不完美,偶尔会在转弯时过度补偿,很多次开炮也都会偏离目标,但我明显占了上风。
至尊同盟以及它的走狗克雷尔人显然明白要提防我和父亲这样的人。他们的飞船总是在搜寻飞行技术过于高超、又或者反应太快的人类。他们试图利用我天赋的弱点来操控我的心智,就像他们对我父亲做过的那样。幸好我有M机器——它先进的护盾系统能过滤心智攻击,同时仍旧允许我窃听敌人的指令。
所有这些引出了一个令人生畏的问题。
我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能找个机会重新启动护盾,”M机器说,“我会觉得安心很多。”
“没这时间。”我说。我们得整整三十秒不做控制地飞行才能办到。
我发现了另一个突围前往主战场并执行我构思的计划的机会,可我却掉转机首,让助推器过燃,再次朝敌机群疾飞而去。我的重力容吸收了很大比例的重力,让我不至于承受过多的冲击,但我仍旧感到压力令我紧贴座位,让皮肤拉伸开来,身体也格外沉重。在极限重力下,我觉得自己在一秒钟里老了一百岁。
我忍了下来,朝剩下的克雷尔无人机开了火。我将自己的奇特技艺发挥到了极致。一道克雷尔毁灭炮的光束擦过了驾驶舱的舱盖,强光在我的双眼里留下了余像。
“斯潘莎,”M机器说,“约尔延和科布都用呼叫抱怨过了。我知道你说过让我设法转移话题,但……”
“设法转移话题。”
“认命地叹息。”
我翻了个筋斗,追在一架敌机后方。“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认命地叹息’这几个字?”
“我发现人类的非语言沟通方式太容易遭到误解了,”它说,“所以我在试验让它们更加明确的方法。”
“这不就违背本意了吗?”
“显然不会。轻蔑地翻白眼。”
毁灭光束在我周围亮起,但我又击毁了两架无人机。与此同时,我看到某种东西映照在驾驶舱的舱罩上:几道刺耳的白光像眼睛那样注视着我。当我过度使用能力的时候,就会有东西从“无处”向外窥视,然后发现我。
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直接叫它们“眼睛”,但我能从它们那里感受到炽热的恨意和愤怒。不知为何,这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我窥探和监听“无处”的能力,从那个地方注视我的眼睛,还有我仅仅成功使用过一次的传送能力。
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使用那种力量的感受。我当时处在生死边缘,一场灾难性的大爆炸将我笼罩在中央。在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启动了名叫“赛托超推进器”的东西。
如果我能掌握那种传送的能力,就能帮我将同胞救出岩屑星。凭借那种力量,我们就能彻底逃出克雷尔人的魔掌。所以我才会鞭策自己。
上次我跨越空间的时候,是在为自己的性命奋斗。只要我能再现相同的情绪……
我开始俯冲,右手放在操控球上,左手握住节流阀。三架无人机从我后方接近,但我观察了它们的炮火,让战机转向某个角度,避开了所有攻击。我推动节流阀,心灵掠过“无处”。
那些眼睛继续出现,映照在舱罩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座位后方窥视。白色的光,就像星星,却莫名得更加……有意识。几十道闪耀的恶毒光点。在进入它们的领域的同时,哪怕只进入了一点点,我对它们就成了可见之物。
那些眼睛令我不安。我怎么能既为那种力量着迷,又同时畏惧它们?感觉就像站在洞穴里的某座高崖边缘,知道自己可以就这么纵身跳入黑暗。向前一步……
“斯潘莎!”M机器说,“有新的飞船出现了!”
我回过神来,那些眼睛也消失了。M机器在控制台显示器里高亮标示了它的发现。那是一架在黑色天空里近乎隐形的新战机,正从敌机先前藏身的位置飞出。机身光滑,形状就像圆盘,涂成和太空一样的黑色。它比普通克雷尔飞船要小巧,但驾驶舱罩更大。
这些新型黑色战机在过去的八个月里才开始出现,敌人试图用它们炸毁我们的基地。那时候,我们并不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但现在我们知道了。
我听不见那艘飞船接收的指令,因为它不会接收任何指令。这种黑色飞船不是遥控的,反而有着真正的外星飞行员,通常是敌方王牌——他们最优秀的飞行员。
这场战斗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