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把M机器停在“星景”的大使馆顶上,然后靠向椅背,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当阿拉妮克太累人了。我习惯了顺应直觉,做符合我天性的事。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是这么度过的。我承认自己偶尔会遭遇坎坷或者困境,但我从来没必要假装成自己以外的人。
我叹了口气,终于按下舱罩的开启键,站起身来,伸展肢体。这座大使馆没有能帮我搬来阶梯的地勤人员,于是我爬到机翼上,然后跳了下去。
“总体来说,”M机器对我说,“我认为进展顺利。我们没死,而你确实想办法加入了他们的军队。”
就剩一层牙齿皮(by the skin of teeth):含意类似“千钧一发”,出处见下文。
“虽然就剩一层牙齿皮了 。”我说着皱起眉头,想起了那个大发雷霆,然后被扫地出门的大猩猩布尔人。如果我早那么一点去找温契克,遭殃的就该是我了。
“你的牙齿有皮吗?”M机器问。
“恐怕没有。”我说着,走开几步,接上了M机器的充能缆线和网线,“说实话,我也不确定这句谚语是怎么来的。”
“唔。噢!好吧,它来自《圣经》的英语版本。那是旧地球的一套非常古老的圣典。”
我接好最后一根缆线,然后漫步走下楼梯,去卧室查看末日虫的情况,而它朝我发出了兴奋的笛音。我在离开前搬来了一只垃圾箱,在里面放了些碎蘑菇,而从剩下的碎屑来判断,它觉得这算是可以接受的食物。我挠了挠它,然后注意到墙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指示灯。指示灯在闪烁,代表有东西送到了,于是我步履沉重地下到底楼,查看了投递箱。在今早出发前,我下了几个订单来试验我的申请权。
在投递箱里,我找到了一包符合我尺码的新衣服,外加一些化妆用具。我拿起所有东西,走向楼上的厨房,在那儿煎了一小块藻饼,就着小圆面包吃完,然后回到了盥洗室。拥有属于自己的盥洗室,感觉还是有点怪。见鬼,这整栋楼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好吧,属于我和我的宠物鼻涕虫,后者在我经过走廊时坚持要我再挠挠它的脑袋。
我看着盥洗室镜子里的自己——或者说,我身上的阿拉妮克的幻影。末日虫没注意到我用的不是自己的脸,我心想。它显然是通过声音和气味分辨人的,毕竟它没有眼睛。我发现这副伪装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那个名叫薇珀、其实是种气味的生物呢?我是不是应该担心她已经发现我是人类了?
我低声呻吟,感觉不堪重负。我关掉了灯,伴随着释然的叹息取下了全息投影手镯。虽然M机器已经搜寻过这地方的谍报设备,但我想更谨慎些,所以一直没有取下手镯。
至于现在,我想做回自己,即使是在黑暗里、即使独自一人、即使只是一小会儿。
我清洗了身子,暂时的放松让我觉得很奢侈。在岩屑星上,我似乎总在忙着这一种或者那一种训练,但在这儿……我可以真正地休息一下,让舱内的洁净剂洗涤我的身体。
最后,我离开清洗舱,叹了口气,重新戴上手镯。我打开灯,从包裹里抽出一套宽松的通用衣物,看起来有点像医疗人员会穿的白大褂。我觉得它可以作为进行各种工作时的工作服,也可以充当睡衣。
我整理起化妆用品来。希望他们看到我的订单时,不会为我忘记了牙膏而惊讶。我在下订单之前和M机器全部确认了一遍,但牙膏管背面的警告标签仍旧让我忍俊不禁。我的别针翻译了上面的文字,而它列出了这种牙膏对这个银河系里的哪些种族是有毒的。经营银河帝国似乎需要应付许多我从没考虑过的奇怪问题。
我在镜子前面刷着牙,发现那种牙膏真的有种好闻的薄荷味,比我们在家乡用的那种苦味牙膏好太多了。这似乎就是拥有真正的经济和基础设施的好处:没必要用古老的生物提炼法来制造牙膏。
我的头发留得比平时要长,幸好和阿拉妮克的长度相近,垂在肩部以下几英寸。我在小时候总是留短发,部分原因是讨厌自己的发色。奶奶故事里英雄的发色总是如渡鸦般乌黑,又或者是亚麻金色,也许还有为求多样化而不时加入的火红色。在那些故事里,没有人长着脏兮兮的棕色头发。
但在开启全息影像的现在,它是白色的。我用手指梳理头发,而这种幻影真的很完美,每一根发丝都上了色。我的表情也相当贴合地映射在阿拉妮克的脸上,当我用手指戳自己的皮肤时,也感觉不到任何分别,哪怕我知道自己的五官和她并不相同。
唯一的漏洞在于阿拉妮克双眼下方和脸部侧面的骨状凸起。这些是纯粹的幻影,如果我把手指伸进去,全息影像就会变形。但这副手镯非常优秀,让我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贴着那些凸起物,而不是从中穿过。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皱眉,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但这幻影非常出色,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伪装。
难怪我发现自己在像阿拉妮克那样思考了。她会操心头发能不能塞进头盔之类的事吗?对于我冒充她这件事,她会有什么感想?
别相信他们的和平……他们的谎言……
我梳了梳头发,然后钻进走廊,顺着楼梯前往楼下的卧室。
“噢,”M机器对我说,“你会很感兴趣的。我们刚刚收到了阿拉妮克的同胞回复的消息,应该是通过安全但无人监控的至尊同盟频道送来的。”
“我半点也不怀疑他们已经读过了,”我说着,坐在卧室的书桌边,“让我看看里面说的是什么。”
M机器把回信展示在书桌的工作站上,翻译成了英语。信里对我们平淡的概况描述给出了平淡的回应。这是个好兆头,看起来他们没有立刻联络至尊同盟。“里面有加密的隐藏信息吗?就像我们送去的那封一样?”
“有的。”M机器说,“这是种非常有趣的密码,以映射到单次密本上的每个词语的字母数量为基础,而密钥存在你的别针里,没有别针的情况下完全不可破解。我猜我又解释过头了。总之,加密信息很简单:‘我们想和阿拉妮克谈谈。’”
“送回关于今天测试的报告,然后加密说:‘她会在康复以后和你们联络。至于眼下,我正在至尊同盟的内部假扮成她。请不要出卖我。’”
“这回答听起来合情合理,”M机器说,“我会编写这条信息的。”
我点点头,走向床边。我真的需要睡上一觉,可等我想要躺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累。于是我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低头看着两旁林立着高楼大厦的“星景”街道,看着外面的那些人来来往往。一百万个不同的目标,一百万份不同的工作,一百万个会将我视为全银河系最危险的存在的生物。
“M机器?”我问,“你能听到下面街上那些人的说话声吗?”
“我不确定,”它说,“呃,那是谎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的谎话怎么样?”
“别在撒谎以后马上就向别人坦白,这就白费力气了。”
“好的,好吧。那……呃,我不确定。”他发出嗡嗡声。
“你能不能别现在练习撒谎?我开始觉得有点烦人了。”
“斯潘莎,”它说,“我说谎的时候,你本来就应该不高兴,对吧?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该撒谎,什么时候不该?”
我叹了口气。
“好吧,行吧,”它说,“我有先进的侦察设备。从这种高度,我可以分离出街上行人的说话声,不过准确度无法保证,也可能受到干扰。怎么了?”
“我只想知道他们会聊什么,”我说,“他们不需要担心克雷尔人的突袭。他们会谈论在工厂的工作吗?会谈论人类吗?或许会提到探究者?”
“我在搜寻样本,”M机器说,“他们目前谈论的内容似乎很普通:去托管中心接孩子、订购晚餐的原料,还有宠物的健康和训练。”
“普通的事。”我重复了一遍,“这些算是……普通吗?”
“这是根据大量可变因素计算出的结果。”
我低下头,看着走动的人们。他们走路的姿态不慌不忙,和我刚抵达时看到的一样。这地方显得很繁忙,但那只是因为有太多的组成部分在同时移动了。单独来说,这儿很和平。普通?
不,我没法相信。这里是至尊同盟,那个名副其实地毁灭了人类的帝国。他们为温契克和克雷尔人提供资源,让他们镇压我的同胞。我耗费人生去接受训练,正是为了对抗这群怪物。这些从不露脸的怪物潜伏在天空之中,轰炸我们的文明中心,让我们濒临灭绝。
“星景”是他们的主要贸易与政治枢纽。这地方肯定是某种门面工程,为的是让人觉得他们帝国的生活很和平。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里,有多少是至尊同盟的雇员,受命去装出无辜的模样?想到这点以后,一切变得如此明显:这是一场戏,是让外来者对帝国产生“伟大”的错误印象的手段。
好吧,我不会相信他们关于和平与繁荣的谎言。我亲眼见过他们今天对待那些飞行员的方式。街上的所有那些人,他们都要为我的父亲和朋友们的遭遇负责。
他们不只是一群过着单纯生活的单纯的人。他们是我的敌人。我们是交战的双方。
“斯潘莎,”M机器说,“我不想唠叨,但从你上次睡眠已经过去了十五个钟头,毕竟你正在适应这座太空站的睡眠周期,而且根据我的记录,你昨晚实际上的安稳睡眠仅有四小时。”
“是啊,所以呢?”我没好气地说。
“如果你睡不好,就会变暴躁。”
“没这回事。”
“你介意我录下你的口气,以便在未来的争论中作为针对你的证据吗?”
见鬼,和机器吵架只会带来难以置信的挫败感。它也许是正确的,但我清楚自己就算努力去睡也没法睡着。而且无论它多么聪明,都永远不会明白理由。
于是我换上申请来的那堆衣服里的通用工作连衣裤,回到楼顶。这件连衣裤穿起来就像飞行服,仿佛帆布的厚实衣料,贴身却又不算紧绷,是最好的那种舒适实用的衣物。
“斯潘莎?”我走向M机器的时候,它说,“你该不会莫名其妙地惹上什么麻烦了吧?我们该不会要离开……”
“放松,”我说,“我们不能让地勤人员太靠近你,这就代表我必须负责你的维护保养。”
“你说现在?”M机器说。
“我希望你保持绝佳状态,以防我们需要逃跑时出现状况。”我检查了屋顶的维护用品柜,找到了一些基本的补给品,包括一把装满真空润滑油的油枪。我拿起这些,回到它那边。
“M机器?”我问,“关于牙齿的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我用过的?它是在你的数据库里吗?”
“不,”它说,“我是在‘星景’的信息库里找到的。这儿有很多关于消失前的旧地球的资料,比你的同胞残缺不全的数据库丰富得多。”
“你能跟我说说看吗?”我说着,开始用油枪给襟翼上油,“说些我们在学校没学过的东西,可以吧?”
“这儿有很多信息,”它说,“要我以字母顺序开始说吗?A.A.阿塔纳西奥是个名字很有趣的科幻小说家。”
“跟我讲讲‘松叶’的故事,”我说,“还有她是怎么同时跟四位乌鸦氏族的战士搏斗的。”
位于美国怀俄明州山区。
“落叶,”M机器说,“经常与被称为‘松叶’或者‘女酋长’的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她是一位美国女性原住民,出生于格若斯维崔 ,但有许多关于英勇行为的伪造历史记录与她相关。”
它的口气干巴巴的,显得那么单调。
“那关于她同时对抗四个男人的故事呢?”我问,“她用手里的木棒击中了每一个人,然后利用对方在较量中输给女人的羞愧感将他们俘虏的事呢?”
“的确有说法表示,她在一场战斗中击败了四个对手,”M机器说,“但这段传说是否属实还不确定。历史上,她在击退黑足氏族的袭击时发挥了作用,那也是让她在乌鸦氏族初次赢得声名的事件。另外……你叹什么气?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只是想念奶奶了。”我轻声说。她讲述那些旧地球故事的方式总是生动而鲜活。她的嗓音永远带着热情,而这是M机器无论多么好心都无法传达的。
“抱歉,”M机器轻声说,“这又一次证明了我不是真正活着的,对吧?”
“别犯傻了,”我说,“我也不怎么擅长讲故事,可这不代表我不是活物。”
“狄俄涅人哲学家和科学家赞图声称,标志着真正生命的重要特征共有三个,首先是成长。生命必须随着时间发生变化,而我就变化过,不是吗?我可以学习、可以成长。”
“那当然,”我说,“你改变自己的飞行员这件事就能证明。”
“其次是基本的自我决定能力。”M机器说,“为了改善自己的状况,活物必须有能力应对刺激。我没法自己飞行。如果我能飞行,你觉得这能代表我活着吗?你觉得创造我的人禁止我以自己的意志移动,就是出于这个理由吗?”
“你可以用小型推进器来调整位置,”我说,“所以你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做到了。如果说植物活着是因为能对阳光做出反应,那你就同样是活着的。”
“我可不想像植物那样活着,”M机器说,“我想真正地活着。”
我咕哝一声,朝襟翼的铰链喷了几下润滑油,光是那种气味就让我好受了些。下面那个房间有点太干净了,就连我在挑战军总部的房间都散发着微弱的油脂与废气的味道。
“生命的第三个标志是什么?”我问,“这位哲学家是怎么说的?”
“繁殖。”M机器说,“活着的生物有能力制造自己的其他版本,至少它所属的物种在其生命周期的某个时间点有这种能力。我一直在想……你明天需要驾驶一艘新飞船,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把我程序的副本上传到那架战机的数据库里。这么一来,你既能得到我的帮助,又可以驾驶他们的飞船。”
“你能做到那种事?”我说着,从机翼那边抬起目光。
“从理论上说,”M机器说,“我只是个程序。诚然,是需要依赖超赛托速度进行处理的那种程序。但从核心来说,你称之为‘M机器’的东西就只是一组编码而已。”
“你没这么简单,”我说,“你是个人。”
“人只不过是编码信息的有机组合体。”它犹豫片刻,又说,“总之,我的程序禁止我制作主处理代码的副本。有一套故障安全机制会阻止我复制自己。我也许可以改写它,只要……”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我继续忙碌,在程序重启的同时沉默不语。它的制造者想规避它被敌人复制的风险,我心想,又或者……他们是想规避人工智能在无人监管下自我复制的风险。
“我回来了,”M机器最后说,“抱歉。”
“没关系。”我说。
“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绕过……我刚才说的东西。”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这样好不好。”我说,“制造另一个你感觉不对劲,很诡异。”
“不比人类的同卵双胞胎更诡异。”它说,“如果要彻底坦白,我也不清楚我的程序知道自己被禁锢在没有超赛托处理功能的普通计算机系统里,又会有什么反应。”
“你说这些词语的口气,就好像我应该知道它们的意思一样。”
“为了创造能像我的头脑那样迅速思考的计算机,就需要通信速度比正常电信号更快的处理器。我的设计能够实现这点,凭借的是微型赛托通信器,后者能通过我的处理单元以超光速传递信号。”
“而且这座太空站的护盾不会阻止这种功能?”
“我自己的屏蔽护盾似乎足以阻止他们的屏蔽护盾了。或者说,呃,这说法有点简化过头,或许还有点自相矛盾。总之,我还是能以必要的速度进行处理。”
“嗯,”我说,“赛托处理器。所以我才能感觉到你的思考。”
“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时候,当我在内心深处……做某些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还有你的头脑和你的处理器,就像我有时能感觉到布蕾德那样。但无论如何,讨论复制你都是没意义的,不是吗?我们没法把你转移到新飞船上,因为那艘船没法思考得那么快。”
“我应该承受得了。”M机器说,“我只是会思考得更慢、会变笨,但不会笨到像人类那样,何况你们看起来都适应得不错。”它顿了顿,又说:“呃,无意冒犯。”
“我相信你会喜欢上我们的愚蠢的。”
“没门!总之,我想至少找出复制自己的办法,就算只是为了证明……证明我真正活着。”
我绕过它的身体,走向另一边机翼,面露笑容。在我正式加入挑战军,M机器的事也公开以后,地勤人员接管了它的保养工作,但在这之前只有我和罗奇。罗奇完成了大部分困难的工作,但他把很多简单的活儿交给了我,让我上油、修补剥落的油漆、检查线路。
保养自己的飞船让我有种满足感,让我放松身心,平静下来。
我看着它光滑的船身,发现数不清的星辰也在回望着我。深邃的虚空取代了我的倒影,几道灼热的白光刺穿了那片虚空,就像可怕的太阳般注视着我。
是那些眼睛。这儿有个探究者,或者说不止一个探究者,就在我眼前。
我蹒跚后退,油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些白光消失了,而且我敢发誓,船身上有那么一小会儿看不到任何倒影。就像亮起的屏幕那样,阿拉妮克的模样重新出现,那是覆盖我的全息影像。
“斯潘莎?”M机器问,“出什么事了?”
我无力地倚靠在屋顶上。在我头顶,飞船正沿着看不见的大道行驶。这座城市蠕动和移动着,令人作呕又恼火的“嗡嗡”虫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我呼吸困难。
“斯潘莎?”M机器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我低声说,“我只是……只是担心明天的事,担心要离开你自己飞行。”
我感到了孤独。M机器很好,但它对我的理解比不上金玛琳或者FM,也比不上约尔延。见鬼,我想他。我想念那些日子:能够向他抱怨,然后听着他理性过头、却不知为何令人平静的论点。
“别担心,斯潘莎!”M机器说,“你能办到的!你非常擅长飞行,比任何人都擅长!你的技巧简直都不像人类了。”
这话让我打了个寒战。简直不像人类。我一阵反胃,弯下腰去,用手臂抱住了双腿。
“我刚才说了什么?”M机器问道,声音变小了些,“斯潘莎?出什么事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奶奶讲过一个故事,”我低声说,“和其他那些故事很不一样。不是关于女王、骑士或者武士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弄丢了自己的影子。”
“你要怎么弄丢自己的影子?”M机器问。
“那是个幻想故事。”我说着,想起了奶奶第一次为我讲述时的情景。我们坐在洞穴里那些立方形的公寓楼顶,熔铁炉深沉而饥饿的光芒将万物染成红色。“在一个奇怪的夜晚,有位正在旅行的作家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医生帮得了他。最后,他选择就这样继续生活。
“只是有一天,影子回来了。它敲响了门,愉快地向自己的前主人问好。它游历了世界,也了解了人类,其实比作家本人更加了解。影子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内心的邪恶,而作家只是坐在自己的壁炉边,以那些仅有善意的幻想为乐。”
“这可真奇怪,”M机器说,“你的祖母通常给你讲的不都是屠杀怪物的故事吗?”
“有时候,”我低声说,“是怪物屠杀人类。在这个故事里,影子取代了人类。它怂恿那位作家说,它可以向他展示世界的模样,但他要同意暂时成为影子。当然了,等那个人照办以后,影子拒绝给他自由,并取代了他娶了一位公主,又成了有钱人。在此期间,那个变成影子的人类日渐萎靡,变得瘦削而忧郁,奄奄一息……”
我重新看向M机器。“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她说这是他们还在群星之间旅行的时代,她的母亲给她讲过的故事。”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M机器说,“担心你的影子会取代你?”
“不,”我低声说,“我担心我已经是影子了。”
我闭上双眼,想起了探究者们居住的地方,那个位于时间夹缝之中的地方,那个冰冷的“无处”。奶奶说过在古时候,人类害怕又不信任引擎组人员,不信任赛托能力者。
从我开始看到那些眼睛以后,感觉就不一样了。在去过“无处”以后,我会忍不住怀疑,回来的那个我也许不完全是我自己。又或者,我所了解的那个“我”从来就是另一种东西,某种有别于人类的东西。
“斯潘莎?”M机器说,“你说过你不怎么擅长讲故事,这是谎话。你轻松自如的讲述方式让我很吃惊。”
我看着落地的油枪,后者把一小块透明的润滑剂留在了屋顶上。见鬼,我开始情绪化了。M机器说得没错,我睡眠不足的时候就会做出奇怪的事。
显然这就是事实。缺乏睡眠让我出现了幻觉,所以我才会像这样长篇大论。我站起身,刻意不去看自己的倒影,收起了油枪,在通向大使馆内部的楼梯井边停下了脚步。
想到要睡在那个枯燥又空无一人的房间……还有那些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我对M机器说:“嘿,打开你的驾驶舱,我今晚要睡这儿。”
“你拥有一整栋楼,楼里有四间卧室,”M机器说,“可你却要回来睡在我的驾驶舱里,就像挑战军禁止你住寝室的时候那样?”
“对,”我说着,爬了进去,拉上舱罩,“能帮我调暗光线吗?”
“我觉得床铺应该会更舒适。”M机器说。
“也许吧。”我放下椅背,翻出了毛毯,然后坐了下来,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声,那是种陌生却莫名透出责备的声音。
随着我逐渐进入梦乡,剩下的只有与世隔绝之感。身处喧嚣的包围,却独自一人。我身在居住着一千个不同种族的地方,感觉却比在家乡探索洞穴时还要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