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去了那儿，悬停在那个并非场所的场所，身处黑暗的包围之中。还有那些眼睛，它们也在。
只不过它们在看的不是我。
我看到了它们，感受到了它们，也听到了它们，但它们的目光没有发现我。它们聚焦于别处，就好像……就好像正看着那声尖叫的源头。
是的，就是这样。那种令人痛苦的刺耳尖叫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它引开了探究者的注意力，让它们看不到悄然穿过“无处”的“砝码与测量”号。
一切骤然结束，仿佛只是打了个响指。我在那个小房间里猛地靠向椅背，闷哼一声。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扔了出去，又被椅子接住。我呻吟着俯下身。
“阿拉妮克船长?”希修悬停在附近问，“你没事吧?”
我扫视跳跃室，这里只有我的队友。莫里乌莫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身在“无处”的那个瞬间。
我回头看向布蕾德，她对上我的目光，然后眯眼看着我。她知道我是赛托能力者。她是不是……是不是怀疑我也是个人类?我恐慌了片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但它们仍旧是淡紫色的，这代表我的伪装仍在运作。
“欢迎，各位!”广播系统里传来一个声音，是温契克，“我们抵达了训练设施!这会是一次非常兴奋的体验，没错!你们也许有很多疑问。有架无人机会带领你们前往小队专用的船坞，你们会在那里分配到自己的星际战机。”
“我们到了?”希修问，“我们超跳跃了?从常理来说，他们应该事先给个提醒什么的吧!”跳跃室的门被打开，而他迅速飞了出去，其他奇盛人乘着飞行平台跟随在后。
我们剩下的人——包括布蕾德在内——在走廊里集合，然后跟在一架前来为我们领路的无人机后面。另一架无人机追向那些奇盛人，勉强跟上了他们。我看向引擎室。那个方向，我心想，尖叫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这种技术不是假货。至尊同盟的超光速推进器的确藏起了他们，因为探究者没有看到我们。对我来说，这比能否设法偷走推进器更重要。我的同胞需要这种技术。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怀疑，无论驱使这艘飞船前进的是什么，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技。它的某些地方显得那么熟悉，某些……
“你感觉到了什么?”有个好奇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
我身体僵硬，嗅到了肉桂的气味。我跟在队友们身后，费力地压下薇珀的存在带给我的不安。如果我能闻到她的味道……也就代表我正在把她吸进身体里?
“对大多数人来说，超跳跃都是无法察觉的，”薇珀用她那种轻快的口气说，“但你不一样。有意思。”
“至尊同盟为什么要冒险使用赛托通信?”我脱口而出。也许这么改换话题不太合适，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每个人都那么害怕探究者，但我们却公然使用会引起它们注意的通信方式。”
薇珀的气味变得略带薄荷气味。那是她故意的吗?还是说这就和人类改变情绪一样?
“探究者的上一次袭击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她说，“这个事实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此外，赛托通信其实不足以把探究者引到我们的领域。”
“可——”
“如果某个探究者已经来到我们的领域，那它们也许会听到通信，然后跟过来。它们能听到包括无线电波在内的所有无线信号，但赛托通信对它们最有吸引力。在过去，那些明智的帝国学会了隐藏通信，但现在，人们使用赛托通信时会特别谨慎，假设附近没有探究者，假设没有人会鲁莽到通过赛托旅行或者对人工智能的危险运用，将它们吸引到我们的领域。”
她的气息淡去。我跟着那架无人机，没有开口回答的信心。我来到这里，是带着窃取超推进器的目标的，但我的任务突然艰巨了许多。我没法直接驾驶一架小型战机逃跑。如果我想要超推进器，就必须劫持这整艘母舰。
有什么简单的方法吗?要是我能看到引擎室里的状况，或许就能解开秘密了。见鬼，我真希望利格也在这儿。他能想出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办法，我敢肯定。
我跟着其他人来到了另一座船坞。在这里，工作人员围着成组的星际战机，正为今天的训练进行准备。与挑战军外形流畅的战机相比，这些飞船显得四四方方，但我一开始没怎么注意它们，因为有更加壮观的东西悬停在外面。
那是一座庞大的多面体建筑，就在将空气留在船坞内的隐形护盾之外的视野中央。它的大小足以和太空站相比，它巨大到足以让我们的母舰相形见绌。
“欢迎，飞行员们，”温契克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欢迎来到探究者迷宫。”
我走到将我们和真空分开的护盾前。我们悬停在太空里，环绕着一颗光芒相当微弱的恒星运转。这座庞大的建筑在我眼里似乎弯曲了，就好像我几乎无法理解它的存在。流线式外观，在黑暗中渐变的光泽，这座金属建筑物算不上球体，而是拥有光滑表面与锐利边缘的十二面体。
我闻到了肉桂味，身旁有个平静的声音说：“他们居然真的造出了这东西，太疯狂了。”
“这是什么?”我问。
“训练场。”薇珀说。她究竟是怎么出声说话的?“为了重现对抗探究者的战斗。这是人类在多年前建造的，我们只是找到了它而已。他们知道。”
“知道……什么?”
薇珀的气味变得刺鼻，就像机械喷漆后的潮湿金属气味。“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必须面对探究者。我们对它们的恐惧妨碍了我们的通信、航行，甚至是战争。挣脱那种束缚……银河系就是属于你们的了。”
她的气味消散。我留在原地思考那番话，直到希修飞到我身旁。
“真是难以置信。”他说，“来吧，阿拉妮克船长。我们已经分配到飞船了，它们不能超跳跃，但看起来适合战斗。”
我跟着他来到那一排共计五架的战机边。这些战机涂成刻板的白色，但没有真正的机翼，看起来像是三角形的金属楔子，最前部有驾驶舱，“楔子”的两侧斜面装有武器，显然不是用作大气圈内战斗的。
奇盛人的战机比其他那些战机的尺寸大了约莫百分之五十，制造成战舰的模样，配备了许多小型炮台。奇盛人为此兴奋不已，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确认规格和分配任务。它似乎需要多个岗位和不同部门的配合才能运转。
我的飞船是追求速度的截击机规格，配有中等程度的火力，包括双重毁灭炮以及底部的一门光矛炮塔，这点让我很满意。我原本担心它不会配备光矛，而且大部分飞船也的确没有。看起来，至尊同盟的官员们见识到了我在测试中运用光矛的效率。
莫里乌莫也分配到了一架截击机。薇珀的则是狙击型战机，配有射程更远的毁灭炮，但没有光矛。我转头看去，注意到布蕾德走向最后一架战机——第三架截击机，而且同样配有光矛。
她来到飞船边的时候，我走向了她。她吃惊地抬起头。“怎么?”她问我。
“我只是想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小队。”我说着，伸出了手，并朝自己的手点点头，“我听说这是人类常用的动作。”
“我可不知道，”她说，“我从没跟怪物结交过。”
她挤过我身边，爬上通向飞船内的阶梯。见鬼，她被洗脑得究竟有多彻底?如果我想联合她，就需要找出和她说话又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方法。
至于现在，我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开始训练，而且说实话，我发现自己都等不及了。假扮和计谋太耗费心神了，能再次飞行是件好事。
我爬进自己的战机，愉快地发现操控方式很熟悉。是人类在很久以前从外星人手里弄到了这种设计吗?还是说我们在尝试征服银河系的过程中，将这种科技传播到了各种地方?
“M机器?”我说，“起飞前确认。”
沉默。
也对，没有了它友好的嗓音，我突然觉得脆弱起来。我已经习惯了有它在飞船电脑里为我留意各种状况了。我叹了口气，在椅子下面找到了一份起飞前确认清单，用别针翻译，然后按照上面的步骤进行复核，确认一切都按照我的预想运作。
“这里是阿拉妮克，”在测试过通信系统以后，我说，“所有人都接通了吗?”
“这里是奇盛联合舰‘于映日溪水中逆流而上’号，”希修的声音说，“刚刚才命名的。全系统运作正常。这艘飞船甚至还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船长椅。”
“我们应该挑选呼号，”我说，“我就叫‘春天’吧。”
“有这必要吗?”莫里乌莫说，“我们的名字就够简单了，不是吗?”
“这是军队习俗，”我说，“莫里乌莫，你的呼号可以是‘爱抱怨’。”
“噢，”莫里乌莫说着，语气有些沮丧，“我猜这是我自找的。”
见鬼，如果对方干脆地接受，那取侮辱性昵称就完全没意思了。
“呼号不是必要的，”布蕾德说，“我会用自己的名字，也就是布蕾德。别用别的名字称呼我。”
“好吧，”我说，“薇珀，你在吗?”
“在，”她语气平静地说，“但我平时的任务呼号是最高机密，所以我需要再取一个。”
“‘混入垂死气息之风’。”希修提议。
“这可……非常具体。”莫里乌莫说。
“是啊，”我说，“很酷，但有点太复杂了，希修。”
“我觉得很美。”薇珀说。
“第十五小队，”指挥部有个声音说，“做好发射准备。指挥部结束通话。”
“等等，”我对那个声音说，“我们的指挥结构是怎样的?我们该怎么组织行动?”
“这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那个声音说，“你们自己解决吧。指挥部结束通话。”
“真让人恼火，”我用私人线路和队友们说，“我还以为至尊同盟会更了解军事纪律呢。”
“也许是真的不了解，”希修说，“毕竟他们需要雇用我们来当飞行员。”
“他们有成百上千的飞行员，负责操纵遥控无人机，”我说，“肯定有指挥结构吧?军官和军阶之类的?”
莫里乌莫在线路里清了清嗓子。“我的左亲当过一段时间的无人机驾驶员，而且……好吧，大部分驾驶员都很快就会退役。这份职责的压力太大，又太有攻击性了。”
见鬼。好吧，这恐怕是我们在岩屑星上存活那么久的另一大理由。
飞行指挥部下达了起飞的命令，我们五个用上升环向上飞去，移动到“砝码与测量”号的码头外，进入深邃的太空。
远方的恒星闪耀光芒，化作迷宫的金属表面反射着耀眼光波，它惊人的规模让我想起了环绕岩屑星的那些平台，制造这两者恐怕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我们飞到指示的坐标，开始等待。我努力将注意力从迷宫那边移开，然后按下了小队通话按钮。我们得先有某种程度的指挥结构才能进行训练。“希修，”我说，“你想当我们的队长吗?你有指挥经验。”
“不太想，”希修说，“我才当了大约三星期的飞船船长，阿拉妮克船长。在这之前，我从事政治。”
“你是奇盛人母星上一小片区域的专制君主。”薇珀轻声说。
“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事，”希修说，“谁在乎黑暗时代呢，对吧?我们已经开化了!”他犹豫了片刻，“但那儿并不小，我们的国土覆盖了三分之一个星球。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让我指挥这支队伍是明智的。目前我还不熟悉这艘飞船，我的同胞也还在努力学习，因此不该分心去做指挥船员之外的事。”
“愿意的话，你可以负责指挥，阿拉妮克。”莫里乌莫对我说。
我面露苦相。“不，拜托，我宁愿直接飞进黑洞去。你们也不会希望小队里的截击机负责指挥吧?薇珀，应该由你来当队长。”
“我?”那个平静的声音问。
“听起来不错。”莫里乌莫说，“阿拉妮克说得对，我们不应该让攻击性太强的人指挥。”
“我接受决定。”希修说，“作为狙击手，薇珀能够审视战场，也处在最适合做出判断的位置上。”
“你们还不怎么了解我呢。”薇珀抗议道。
这也是我提议的理由之一。如果薇珀当上我们的队长，她也许就会被迫和其他人交流，而我也许就不太会忘记她就在附近了。我还是不太理解她来这儿的目的。
“布蕾德?”我问，“你怎么想?”
“我没有得到在这种事务上投票的许可。”她说。
真棒。“好吧，薇珀，这份工作是你的了。祝好运。”
“好吧，”她说，“我猜所有人都得向我做个飞行状态确认。”
我笑了。这么听起来，她很可能有某种程度的作战经验，所以我已经开始了解她了。看起来呼号的事已经作废了，因为所有人都在呼叫时直呼其名。我不情不愿地照做了，哪怕感觉上很不对劲。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在这方面有太多经验。
薇珀安排我们组成常规飞行队形，让我和布蕾德飞在前方，希修在中央，莫里乌莫和她自己负责殿后。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在等候指示期间做了几次编队练习。
在此过程中，我暗自承认，恐怕至尊同盟允许每支队伍打造自己的指挥结构是合理的做法，毕竟这些队伍大都只包括一个种族。不同文化恐怕对军队有不同看法，我们有一整群奇盛人船员乘坐一艘飞船的这件事也是证据之一。
但我还是很恼火，感觉就像是至尊同盟在偷懒。他们想要战机队伍，却又不想面对真正进行指挥之类的麻烦事。这是种不冷不热、心不在焉的手段。与挑战军条理分明的规则相比，这一切让人感觉乱糟糟的。
最后，温契克在通用线路里呼叫了我们。“好了，各位!欢迎和感谢你们的效力!能够训练这支勇敢的新部队，我们保护服务部的全体成员都非常兴奋。你们会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为我们对抗从最开始就笼罩着至尊同盟的那个威胁。
“我们准备了一段简短的录像介绍，供你们观看。这应该就能解释你们在这里的目标了。请观看介绍，把问题留到最后。再次感谢!”
“录像……介绍?”我在频道里和队友们说。
“至尊同盟有很多平面设计师和动画师，”莫里乌莫说，“这是那些希望在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之外继续工作的人最常选择的职业之一。”
我皱起眉头。“平面设计师是什么?”
我战机的舱罩突然被全息投影照亮。这幅投影没有M机器那么优秀，有点虚幻不实，深度也有问题，但效果足以令人畏惧。
因为它所展现的是个探究者。
它看起来就像是我在岩屑星的录像里见过的那一个。一道庞大而压抑的阴影，存在于光与尘埃的云团里。燃烧着的成群小行星从它的内部喷出，在虚空中留下尾迹。它们翻腾着掠过我的舱罩边，我清楚这些只是全息影像，握住操纵装置的手指却抽动起来。我所有的本能都在向我尖叫，让我逃离这样的恐怖存在，逃离这头难以置信又不可思议的庞然巨兽。它会摧毁我和我爱的一切，我能感觉到。
“这是个探究者!”有个活泼的女声说。某种矫揉造作的图画包围了屏幕上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排闪闪发亮的星辰与闪电。
“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人清楚探究者是什么。”那个声音继续说，像是困惑面孔的图标排列在我的舱罩两侧，“这些记录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拍摄于艾库米迪安探究者出现并摧毁遥港星的时候。那颗行星上的所有活物都变成了尘埃，随后蒸发了!太可怕了!”
我的舱罩放大了那个探究者，就好像我突然飞了过去。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在这么近的距离，它看起来就像一场尘埃与能量的雷电风暴，但在它的深处，我看到了某种小巧之物的影子，圆形的、不断移动的……某种东西。
“当探究者进入我们的领域时，”那个声音说，“物质会凝聚在它们周围。我们认为那肯定是它们从原本所在的地方带来的。真诡异!这种物质会在探究者周围构成一层护罩，而那种生物本身要小得多!在这些尘埃、岩石和残骸的正中央，是一层金属外壳，有时会被称为‘探究者迷宫’!
“标准护盾能保护飞行员不受探究者蒸发他人力量的影响，所以这是好事，对吧?但这些护盾面对探究者的攻击维持不了太久，就连行星级别的护盾通常也会在几分钟内失效。不过拥有护盾的飞船仍然可以接近它，有些甚至能钻入尘埃内部，穿过残骸，进入迷宫本身!在那里，它们会遭遇扭曲的管道与石头和金属的走廊组成的复杂网络。”
探究者的图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卡通画版本。它有愤怒的眉毛，依稀像是人类的五官，用一双卡通风格的手将尘云拖开，暴露出一座凹凸不平又奇形怪状的多面体建筑。但我们要去训练的那一座却打磨光滑，棱角分明，实物有不同位置伸出的尖刺，看起来就像大型小行星、熔化的钢块和海胆的杂交产物。
“探究者排出的小团物质会追赶飞船，”那声音解释道，而卡通风的流星从探究者那边射出，追赶小小的卡通风飞船，“它们会试图打破你的护盾，让探究者吞吃你!远离它们!它们移动时没有可见的推进力来源，也许是某种魔法!报告说和这些余烬战斗，就像在小行星带的内部和敌机缠斗，而且每一颗小行星都会想方设法杀死你!
“探究者本身潜藏在迷宫中央，我们的特制探究者攻击装置没法在那种干扰下运作!所以你们必须飞进那座迷宫，找到探究者本身。它就在那里的某处!你们的训练内容将会包括尝试穿过我们特别打造的仿造迷宫。祝好运，希望你们不会死!谢谢!”
说完，制作录像的人员名单在我的屏幕上滚动而过，很多人的名字旁边还有可爱的小小符号。等名单终于结束以后，我的舱罩再次变回透明，而我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座巨大的训练迷宫。与探究者本身相比，它显得太过普通了。
我靠向椅背，感到了逐渐攀升的恐惧。我越来越肯定，至尊同盟充斥着对这种威胁轻描淡写的人。
“好吧，”薇珀用柔和而平静的语气说，“他们给出了命令。我们要前往下列坐标，在迷宫里等着轮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