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到了外面,薇珀让我指挥队伍又练习了几次分散队形,具体过程是让小队分散开来,朝不同方向飞行,然后重组。我认为这在对抗类似余烬的东西时会很有用,毕竟它们会尝试撞击我们。
其他人肯定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因为没有人敢反驳我的话,就连布蕾德在练习中也毫无怨言。没过多久,就到了我们应该返回“砝码与测量”号的时间,今天的训练结束了。
我将飞船停在停泊区,深情地轻拍操纵台。它不是M机器,但也算是一架做工扎实的战机。我打开舱罩,跳到地上,去和其他人会合,而我能从他们的态度里看出伴着疲惫的热情。疲惫是因为这一天的训练很漫长,而热情是因为训练的效果良好。我们进步明显,也逐渐产生了团队感。
希修为莫里乌莫所说的某件事放声大笑,那个拿着盾牌、身穿红色制服的女性奇盛人也随声附和。我得知她的名字叫考丽,是飞船的领航员,同时也担任希修的“盾卫”,不过我不太确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们并肩漫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能凭声音辨认出另外几个奇盛人。组成我们小队的不是五个飞行员,而是四个人加上整整五十七名奇盛船员,这想来还真够怪的。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种气氛带给我们的活力。我几乎因此忘掉了自己在迷宫里感受到和看到的种种怪事。我们接到了返回跳跃室的命令,尽管有一架无人机前来领路,布蕾德仍旧试图先走一步,也许是为了避免和我们互动。
我加快脚步,追上了她。
“嘿,”我说,“我喜欢你在结束前做的那套动作。就是你迂回穿过小队的其他成员,而又不会撞上他们的那个。”
布蕾德耸了耸肩。“那很简单。”
“你有飞行经验。”我评论道。
“显然。”
“噢,我很庆幸有你在队里。”
“你确定吗?”她说,“你清楚我的本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失控,然后就会出现伤亡。”
“我就指望这个呢。”我说。
她停下脚步,站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皱眉看着我。“什么?”
“我来自的那个地方,”我轻声说,“飞行员有那么点激情是好事。我不担心你的那一点点攻击性,布蕾德,我想我们可以加以利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她厉声回答,然后快步走开。
我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追上来,然后跟着他们来到我们的跳跃室。这一次,我没有尝试靠近引擎室,因为从那些守卫目送我经过的样子来看,他们已经怀疑我了。
我们各自落座后,我专心做起了奶奶的练习,闭上双眼,让思绪飞远,想象自己在群星之间翱翔,随后侧耳倾听。
奇盛人的闲聊声淡去。在那儿。
有个声音说:
超推进器准备就绪。
那不是英语,但就像以往那样,语言并不重要,我的大脑会分辨出含义。为什么他们要用赛托通信来交流?这只是舰桥在呼叫引擎室而已。
那是温契克的声音:
非常好。启动。
我做好准备,等待……可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了?
片刻过后,另一条通信送来:
引擎室,有什么问题吗?
回答传来:
很不幸,是的。我们正在从飞船内部的局部化信息源察看赛托干扰读数。
我感到一阵惊慌。他们……他们知道我在这儿。
温契克说:
噢,那个啊,是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有两个在和我们同行。
引擎人员回复道:
这会引起问题的,长官。
温契克说:
多严重的问题?
引擎人员回复道:
这就要看了。我们正在交换超推进器单元。也许只要我们立即启动,新的就可以运作。
我紧张地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
情况再次发生。大量的信息再次流入我的大脑,这一次指向“星景”,然后是一声尖叫。
那种被人丢进无边黑暗的迷失感再次涌现。这一次,探究者还是没看见我。它们专注于那声尖叫。
我被甩向椅背,大脑抽动不止。我再次瘫坐在那儿,然而其他人甚至连对话都没有停下。他们没有意识到跳跃本身。
我体会到的那种感觉,那些倾注而入的信息……让我知道了超跳跃的目的地。我能利用这份信息独自跳跃到“星景”。这份信息正在淡去,但速度很慢。也许……也许我可以独自从这里跳跃到探究者迷宫,再跳跃回来,前提是有那个必要。
M机器告诉过我的那堆乱数派不上用处,但这份直接注入我大脑的信息里的某些部分……却有所不同。这证明了我的猜想:我不只需要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还必须感受到它。这是在如何操控自己的力量这件事上,我找到的第一条可靠的线索。
我疲惫地和其他人一同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接送停泊处,在那里眺望“星景”:那是一座充满生机、闪烁蓝光的平台,林立其上的建筑物仿佛钟乳石与石笋。
我向其他人道别,爬进自己分配到的太空梭。倒霉的是,这次的乘客不止我一个,有位官员让三个爬行生物似的外星人跟了上来。他们的住处似乎离我那儿不远。他们聚集在后排座位上,用他们的语言轻声聊天,我的别针贴心地给出了翻译。由于他们只是在谈论晚餐安排,我关闭了翻译器。
太空梭起飞了,而在我们离开停泊处的瞬间,有个声音在我的耳机里响起。“斯潘莎?”M机器问,“斯潘莎,我又能接收到你的信号了。你没事吧?一切都还好吧?整整八个钟头没法通信!”
那声音令人喜出望外,而我发觉自己松了一口气。我的任务仿佛每过一秒都会变得更加艰巨,但眼下这份亲近感提醒了我,我并不是彻底孤单一人。
“我回来了,”我轻声回答,瞥了一眼身后那些外星人,“等到了大使馆以后,我再给你详细解释。”
“见鬼,这可是个好消息!”M机器说,“你听到了吗?我刚刚说了脏话。如果我开始说脏话,你觉得这能证明我是活着的吗?无生命的电脑不会说脏话,那样也太奇怪了。”
“我不觉得你能主张自己不奇怪。”
“我当然能。我基本上能主张任何事,只要有对应的程序就行。总之,‘砝码与测量’号上肯定有某种通信屏蔽装置!丢失你的信号的时候,我还担心自己得永远跟那只鼻涕虫待在一起了。”
我笑了,而且在接近自己住处的时候,我也确实感受到了兴奋。我有好多想告诉M机器的事:探究者迷宫、薇珀。我还和布蕾德有了交流,不是吗?不幸的是,等太空梭飞近以后,我发现库纳指派给我的克雷尔人管家查维特太太正等在门口。
“她在这儿都做了什么?”太空梭降落的时候,我盯着那个穿着铠甲的外星女人,低声说。
“等打扫结束后,她就把剩下来的时间全用来等你了。”M机器回答。
她这个密探当得真敬业,不是吗?等我爬出太空梭以后,她匆忙走来,用精神十足的口气说:“欢迎回来,女主人!我查阅了您的种族的营养需求,我想可以决定今晚的晚餐了。阿克齐安布丁!它是甜品与开胃菜的美妙混合体!”
“呃,”我说,“不用了,谢谢。我还有些食物,两天前订的。”
“女主人?您是说您的冷藏单元里那些藻条?”
“当然,”我说,“它们挺好的。”平淡无味,不过挺好的。
“噢……也许我可以把那些做成配菜?”查维特太太说,“还是说给您做一道甜品?”
“不用了,”我说,“真的。谢了。我今晚还有些工作要做,而且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做了个沮丧的手势,但我半点也不信。如果这个克雷尔女人很伤心,也只可能是因为我没给她刺探的机会。等我再三保证以后,她终于步履沉重地沿着街道暂时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然后爬上楼梯,来到楼顶,又爬进M机器的驾驶舱里。“把舱罩变暗,”我说,“再确认那个外星探子真的离开了。”
舱罩暗淡下来。“我不相信她是密探,斯潘莎。”M机器说,“她没有翻看你的东西,只是整理了你的房间,然后把时间用在数据板上的字谜游戏里了。”
“整理房间是谍报活动的绝佳幌子。”我靠向椅背,挠了挠末日虫的下巴。
末日虫发出可怜巴巴的笛音,没精打采地朝我挪来,于是我拿起它放在膝头。我从没见过它移动这么缓慢的样子,这地方肯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不舒服。
“好吧,M机器,”我说,“我们有个问题要解决。我们也许得劫持整艘母舰。”
“太棒了。”M机器说,“你的尸体打算火化还是弹射进太空?”
我咧嘴笑了。“不错。”
“幽默感是活物的必要标志之一。”M机器说,“我一直在研究某些能帮我更好地识别和创作笑话的子程序。”
“嘿,所以你能做到那种事?”我说,“把自己改编成新的样子?”
“我必须保持谨慎,”M机器说,“因为作为活物的另一个必要特点就是人格的持久性。我可不想改变得太多。此外还有特定的几样东西,一旦我尝试改写,就会让我进入……”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我叹了口气,靠回椅背,抚摸起末日虫来。它柔软又富有弹性,就连它背上能发出笛音的刺突都没那么坚硬了。
“我回来了,”M机器最后说道,夸张地叹了口气,“这可真烦人。总之,你刚才提到了‘劫持整艘至尊同盟主力舰’这样的自杀式任务?”
“那算不上什么主力舰,”我说,“船上大概只有,呃,五六十个船员……”我开始说明自己今天的遭遇:我偷听到的对话、探究者迷宫、与其他飞行员以及薇珀的互动,甚至是在迷宫内部的那些怪异体验。
“所以,”我做着总结,“我不会得到配备超推进器的飞船,这就代表我们必须另寻他法。”
“有意思,”M机器说,“而且你能听到温契克给引擎室的指令?为什么?”
“我猜他们是在通过‘无处’进行通信。”
“在飞船的一头呼叫另一头?”M机器问,“这不合情理。简单的无线电通信就足够了。你确定自己没听错吗?”
“没有,”我认真地说,“而且‘听’这个词不太确切,”我坐了下来,沉思片刻,然后再次开口,“我们也许没必要劫持整艘飞船。”
“很好,因为等你害自己送命以后,剩下的就只有这只虫子了,而我不太想让它当我的飞行员。”
“我觉得引擎室里正在发生某种怪事。”我解释道,“另外,在从探究者迷宫返回的路上,超推进器因为我出了些故障。他们换了一台备用的,所以超推进器单元也许足够小巧,可以迅速更换。”
“我们早就知道了,”M机器说,“我的船体内对应超推进器的空盒子里原本可是有东西的。”
我点点头,思考着这一切,同时轻抚末日虫的脑袋。它发出满足的笛音。
我只靠自己传送了M机器两次,但它的系统的确曾自称拥有“赛托超推进器”。我猜想M机器之所以能来到岩屑星,是因为它的前任飞行员斯皮尔斯中校充当了超推进器。但它为什么又有那只空盒子?我的拼图里缺少了一大块碎片。
“我们得想方设法溜进那儿,观察他们维修或者启动超推进器。见鬼,也许只要我偷走他们用来指示目的地的那台装置,我就能运用自己的能力,至少能让我们回家。”
“根据你的描述,那是个守卫森严的场所,”M机器说,“位于一艘有充足巡逻人员的军用飞船内部。潜入那里可不会轻松。”
“幸好我们手头有一艘侦察飞船,还有为隐匿行动设计的先进人工智能。我们需要从某个守卫森严的敌方场所取得数据。你的程序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应该安装谍报设备,”M机器立刻回答,“最佳方法是使用自动无人机。它们能够侵入那个场所,进行记录。那艘母舰的屏蔽装置会阻止信号送出,但那么做本来就是不明智的,因为这会让扫描器发现它们。我们应该手动回收那些设备,然后下载里面的情报。”它顿了顿,又说:“噢噢噢,这是个好主意!我有时候比我自己还聪明,不是吗?”
“也许吧,”我说着,重新靠回椅背,“我们有类似的设备吗?”
“没有。”M机器说,“我有可以容纳好几架小型遥控无人机的泊位,但那里都是空的。”
“我们能造一架新的吗?”我说着,抬起胳膊,察看那只投射出全息影像的手镯,“就像造这种手镯那样?”
“这是有可能的,”M机器说,“我们需要拆用传感系统的部分配件,再申请一些新零件,还得避免让订单显得可疑。唔……有趣的挑战。”
“好好思考吧,”我说着,打了个哈欠,“回头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它开始进行某些计算,而我肯定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因为不久后,末日虫模仿某人的打鼾声吵醒了我。那绝对不可能是我的鼾声。当然了,战士从不打呼噜,那会向敌人暴露我们睡觉的位置。
我伸了个懒腰,然后爬出驾驶舱,置身于那座不眠不休的城市,哪怕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站在楼顶边缘,眺望着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大都市,忍不住感到不知所措。火成岩是我的同胞建造过的最庞大的城市,但它甚至只有“星景”的几个街区那么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资源,全都以摧毁——至少是抑制——岩屑星为目标。我们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个奇迹了。
屋顶上这台电脑是用来诊断飞船故障和监控大楼状况的,它的一盏指示灯亮了起来,代表有包裹送到了。我爬下楼梯,起先以为是M机器已经申请了制造间谍无人机需要的零件,但我在投递箱里找到的却是一小块糕点,外加一张纸条:
以防藻条不太新鲜。
——查维特太太
我内心战士的一面不想吃这块糕点。我不是害怕里面有毒——如果库纳想毒死我,只要在这栋楼的供水系统里加点东西就行——而是因为这样仿佛是对查维特太太承认失败。
事实证明,它是我尝过的最美味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