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就说实话吧,”马克西姆说着,躺在锯木架上,一根手指勾着一把扳手,“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他们跟我说过人类有多么卑鄙,而且天生就容易愤怒,可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好吧,我的主人自以为他们的训练能让我接受控制。他们拥有这种据说能‘治愈’攻击性的治疗方法,所以得到了获取人类孩童的许可。他们在我九岁的时候得到了我,让我闲坐在那儿哼哼。”
我从诊断用屏幕前抬起头来,正在上面悄悄准备将计划推进到下一步。佩格提到过这座基地的雷达需要某种维护,我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时候,但我希望在时机出现时做好准备。
至于眼下,我正在尽可能融入团体。而且我得承认,我很享受和其他人聊天的过程。“他们让你哼哼?就像……你知道的……”我用鼻子“哼”了一声。
“完全正确。”马克西姆说,“他们让我坐在一张小垫子上,就这么哼歌,一次四个钟头。他们说这是一种特殊的‘专利治疗法’。我猜我哼的那种调子就是这种方法的特别之处?说实话,我还是不太确定,但他们让我这么干了二十年。”
“反攻击性治疗是一门大生意,斯苹。”坐在附近地板上的奴卢芭读着几张电子数据表,开口道,“许多家长都害怕孩子攻击性过强,他们愿意斥巨资换取任何疗法。”
“这是失败的疗法,”谢瓦说着,她生长在附近一只盒子里的水晶发出鸣响,“尽管哼唱疗法听起来很……不寻常,但仍有更合理的治疗手段。我认为至尊同盟的很多人都在为创造更美好的社会而努力,但……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也会质疑这种目标是否值得。整个体系都在颤动,伴随着不稳定的音调,这种声音会让它自行开裂。我们……有时候太礼貌了,所以没法接受这点。”
马克西姆点点头。那副胡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的三十出头要老上不少。我一直觉得长而蓬乱的胡子会让男人像是战士,但马克西姆矫正了我的这种印象。比起战士,他更像是个在洞穴里迷了路的家伙。
但他放松的举止让我很好奇。我本以为所有被俘的人类都像布蕾德那么严肃,但这家伙如此懒散,甚至可以在打瞌睡方面和……我以前认识的某个人较量……
和内德较量一下,没错。我怎么会忘记内德的名字?马克西姆完全可以跟内德在打瞌睡方面较量一番,而且不落下风。
“我学会了表现出真正可怕的样子。”马克西姆咧嘴笑着说,“我会咆哮,然后露出牙齿,甚至挥舞双手,说‘波因加波因加’。我告诉他们说,这是我氏族的战吼。我的父母肯定会觉得很好笑。我们根本没有氏族,只是小小的一家人,试图在研究室里尽可能度过正常的人生。”
他移开了目光,就像提起父母的时候他经常会做的那样。在那对瓦尔瓦克斯夫妇买下他以后,他们禁止他和父母联络。现在他已经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了。在海盗之中,来到这里太久,以至于彻底忘记过去的只有寥寥几人,很多人从始至终都待在团体内部,延缓这一过程。但从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那种影响无论如何都会显现。
“至尊同盟辜负了你,马克西姆。”奴卢芭说,“谢瓦是对的,但我只会说出更重的话来。它辜负了你,正如它辜负了许许多多的人。”
我一直在仔细观察奴卢芭,那身外壳似的外骨骼让她很有气势。她察觉我正在计划逃跑了吗?她也在像我观察她那样观察我吗?
“那你呢?”我问她,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至尊同盟也辜负了你吗?”
“在某种程度上吧,”她说着,外骨骼的面板部分暴露出了她真实的形体——那只像是螃蟹的小生物,“或者说是我辜负了它。我是个官僚。”
“我猜是政府里的官僚?”我不太清楚别的国家具体是怎么设置级别的,“你的地位有多高?”
“高?”她摆动双臂,似乎被逗乐了,“所有人总是觉得我们瓦尔瓦克斯人是‘负责人’,而且肯定‘特别重要’。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这样的。哎呀,有一些是,人类斯苹,但我不是。我的岗位属于一个经常被忽视的公用事业的非有关部门,我住在图玛星。”
“我都没听说过,”马克西姆说,“哇。”
“图玛星?”我问。
“那儿经常会下酸性暴雨,”马克西姆解释说,“不过附近有几座不错的资源农场,大部分都实现了自动化,生活成本很低,非常低。”
“噢,”奴卢芭说,“我为甲烷供应农场负责用户分析。我手头有很多信息,包括许多行星的人口统计数据,方便我判断用户使用的趋势,但我也许在那些数据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她转过头去,放下双臂,外骨骼模仿着她小巧的螃蟹身体在内部的动作,“我开始问问题,问了太多的问题。没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丢到了这儿……”
我皱起眉头,转身继续忙自己的活。奴卢芭在隐瞒什么?我还是搞不懂瓦尔瓦克斯人。举例来说,我最近发现那种充斥液体的无机外骨骼并不是单纯的科技产物,而是以某种方式生长出来,并且直接接入瓦尔瓦克斯人神经系统的东西。这是怎么办到的?
“我们在至尊同盟辜负了太多人,”谢瓦说,“你经常会生长得太大,又太过舒适,以至于觉得这座洞穴肯定是最合适的,因为你只有这座洞穴。你已经习惯了它,而且它很合适,所以其他人肯定也觉得合适。你发出自信的共鸣,忽视了岩层的移位,也许某天会导致洞穴塌方,压碎居住在里面的所有晶体。”
其他人点点头。我继续诊断,要处理的是第四艘飞船,就是我们加装了武器的那艘前民用船舶。今天,我的工作是确保这艘飞船刚刚安装的船载瞄准系统运作正常。
全盘考虑之下,我偷走它的计划进展顺利。M机器和我确实统计了过去两天里流逝的时间,所以我感觉对局势更有控制力,也更加坚定、更加专心。
最困难的部分在于,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哄骗弯刀小队的成员:马克西姆、谢瓦、奴卢芭,甚至是团队里的另一个共鸣体,安静的迪利利兹兹。她很少说话,但她同样在我们工作的地方附近长出了一块晶体,时不时会在某人说话时让它颤动,我想是在表示赞许或是同意。
我有些自然而然地想将他们视为我的新家人,想在弯刀小队的这些人周围安顿下来,就像我和其他战友相处时那样。但我承受不了像希修、莫里乌莫和薇珀在一起时那样,和这群人建立风险纽带。幸好我察觉了这种冲动,用一点点策略性的愤世嫉俗加以抵御。
记住,他们给你拴过绳子,我告诉自己,记住,他们是一群海盗,不是真正的军人。
按道理,等我们完成诊断后,这艘飞船就做好参战的准备了。马克西姆会负责驾驶,而我会是他的地勤。
“所以等你起飞的时候,”我对他说,“应该就是要和其他海盗派系战斗了?”
“基本上是的,”马克西姆说,“除非我们去抢掠至尊同盟。佩格总在说要对他们进行大规模进攻,哪怕他们的战机装备肯定精良很多。”
“但我们有优势,”谢瓦提醒说,“其他派系完全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佩格和她的……经历。”
这倒挺新鲜。我努力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好奇,但又不显得太过急切。佩格有秘密?也许再干个几天活,我就能说服他们——
“噢,对了!”马克西姆说,“你还不知道,对吧,斯苹?佩格曾是至尊同盟的军官,采矿基地的保安部门的首脑。”
也或许他们会直接告诉我。
“基地保安部门的首脑,”我说,“听起来是个重要人物。”
“没错!”马克西姆说,“她是整个坚城基地的二把手,所以她对基地设施和作战规章之类的事特别了解。”
“而她抛下这种地位,当了海盗?”我问。
“他们强迫的因素更大一些。”马克西姆说。
“这就是政治,斯苹。”奴卢芭解释道,“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海盗和工人之中,佩格是完全出于自愿到来的少数人之一。她选择这份工作,是为了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而其他人都不愿意来。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马克西姆和我这样的异见者,就连那些工人也不是自己选择过来的。他们并不是完全的被流放者,对吧,谢瓦?”
“我曾是大型机械操作工,”谢瓦告诉我,她的晶体震颤起来,“就在坚城采矿基地。我被送来这儿,是因为在母星那边发生了一场意外,而且严格来说是我的责任。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们在‘无处’尽职尽责地干上十年的活,就能获准离开,但这种事很少发生。”
“所以他们真的有传送门?”我问,“去外界的传送门?”
“是的,”谢瓦说,“就在基地内,但走进或者走出传送门的行为受到严格管控。”
所以等我走完长者之路,我也许可以用这种方式离开,但我不认为自己有抵达那里的机会。潜入至尊同盟基地,再设法穿过他们严密把守的传送门,听起来是个糟糕的选择。
“就算干完十年的活,也很少有人被放出去?”我问谢瓦。
“官员们总能找出借口,”奴卢芭轻声说,“找到留下这些工人、禁止他们离开的理由。”
“他们给我定下了‘攻击性太强’的业绩评价。”谢瓦说,“我得提醒你,这不是佩格的错。她总是给所有人很好的评价,但还有些人会确保更有天赋的工人能留在这儿。”
“他们也对佩格这么做了?”我说着,扫视机库。她刚才还在附近,还是说……那是一两个钟头以前的事?该死。
“好吧,”谢瓦说,“第一次到期的时候,她自愿签下了新合同。我觉得她想要留下来,帮助工人们离开。但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以后,她觉得自己该走了,他们遵守了和她的合同。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吧?她到了离开的时候,然后……”
“然后怎么了?”我问。
“他们说她可以走,”奴卢芭解释道,“但她的孩子们必须留下。”
等等,佩格有孩子?
“你看,他们的事没写在合同里。”谢瓦说,“至尊同盟说他们必须留下来工作十年才能离开,因为他们都已经是青年人了。他们谈得不太顺利,佩格的叫喊声现在还在我耳畔回响呢。”
“该死,”我低声说,“背叛她看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以这么说吧。”谢瓦说,“她偷走了很多飞船,又说服了足足三十人跟随她,然后她离开那里,加入了海盗。派系也因为她的影响力而成形,她有个团结所有海盗对抗至尊同盟的宏大计划。夺下整个基地,守住……”
这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听起来真酷!我们应该去攻打他们!”
“我们试过,却失败了。”谢瓦说,“我们作为飞行员不够优秀,至尊同盟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到了今天,没有人愿意再听佩格关于派系分裂和争斗的话了,光是生存都够难的了。”
“我会变得优秀,”马克西姆说,“我们能学会飞行。我会成为海盗冠军,舷侧团也会再次受人敬仰。”
“等等,”我说着,瞪大了眼睛,“这儿还有海盗冠军?”
“没错,我们是几年前想到这个点子的,”奴卢芭说,她似乎是第四次审阅那张电子数据表了,“所有派系之中肯定有个最优秀的飞行员,所以干吗不弄清楚那个人是谁呢?我们时不时会举行比赛。一对一,驾驶星际战机,算是增添点乐趣。”
海盗冠军,一个可以和我决斗的对象。
噢,群星啊,这太美妙了。
不,不,我心想,别想什么决斗,你要把心思放在长者之路上。
但……
那可是海盗冠军。
“我会打败他们的,”马克西姆说,“前提是谢瓦没有抢先一步。要知道,你的飞行技术真的越来越好了。”
“我对此有同感,”谢瓦说,“而且感谢你的恭维。你在这方面很擅长,马克西姆。”
“谢啦!”他说完,俯身靠向我,“谢瓦和我策划这事有一阵子了。目前的冠军是佩格的一个儿子。在所有人进攻至尊同盟失败以后,他们俩都脱离了这里,组成了自己的派系。他们不肯听佩格的话,但如果我们能打败他们一次,也许他们就能改变看法了。”
成为海盗冠军这件事让人难以抗拒,但我必须专心。我突然将诊断工具和那艘飞船的前部接口断开。“瞄准系统仍旧需要重新校准。”我说着,叹了口气,把屏幕展示给奴卢芭看。
“天啊,”瓦尔瓦克斯人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运行过校准程序了。”
“运行过两次了,”我说,“这程序肯定是和某个飞船内置协议冲突了。我需要进行擦除,然后重新上传。”
“试试运行另一台机器上的独立诊断程序吧,”她提议道,“也许是这台设备的问题。”
“好主意。”我说着,跑向M机器的无人机,它正在给我们刚修好不久的毁灭炮抛光,我抓住了它。
“准备好了没?”我低声说。
“好了,”它说,“你查清阵列传感器会在什么时候关闭了吗?”
“没,”我说,“但我们现在有了上传的机会。我想我们应该把握住。”
“明白。”
我向切特送出了口信:“第三次会有好运气”行动要开始了,切特。
祝好运,斯潘莎,他答道,我会尽量避免用通信让你分心,就这么坐在这儿,假装自己没有像初次上场的赛马骑师那么紧张!
我笑了起来,想象他不由自主地用芦苇编鞋子的场面。他说过这是他紧张的时候会做的事,好练习他的生存技巧。我们讨论过他能够进行的协助,毕竟他的伤势近乎痊愈了。等到真正下手偷走飞船的那一刻,他会潜入近处,做好准备。但眼下,他还是继续藏身比较好。
我一边祈祷没人看出我的紧张,一边走回去,将M机器接入那架战机。它是三架里最快的那架,就是一架经过美化的叉式升降机,并非真正的星际战机,但它是我仅有的选择。
我会假装无人机出了某种问题,然后我们会让M机器藏在这艘飞船的硬盘里,等到完美的那一刻来临,等到雷达传感器停转的那一刻。或许我还能以不伤害共鸣体的方式破坏其他飞船,再逃出去接走切特应该就很简单了。
M机器在连接建立时发出哔哔声,开始上传自己,这应该会花费三十分钟。我得找些事来做,免得闲站在那儿,显得烦躁不安。为此,我坐到奴卢芭旁边,开始整理一盒子废弃零件。
我特意没去看无人机,其他人似乎也没注意到我的紧张,就连奴卢芭也没有。
“外面是不一样的,”奴卢芭说,“几周前和谢瓦坐飞船去执行回收任务的时候,我感到了疏远。即使有飞船里这些人陪着我,我也很难像在基地里那样想起自己的过去。”
“越是往内部走,情况就越严重,”谢瓦说,“采矿设施已经是我愿意去的最靠近中心的位置了。”
这让我不禁思考起来。“所以,最靠近光爆的那个区域没人住?”
“无人之地?”谢瓦说,“据我所知,没人住在那儿。那是个……奇怪的地方,时间在那儿会扭曲,某种东西在中央区域观察着外界。”
“特别靠近中央区域的人会看到奇怪的幻象,”奴卢芭说,“会经历奇怪的事。”
“是啊,”马克西姆说,“我可不想靠近那儿,带子地区已经够奇怪的了。你能想象我们会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吗?”
“也没那么可怕。”
我吓了一跳。最后那个声音是……迪利利兹兹?我都不知道她会说话。
听到这句话,谢瓦开始发出兴奋的嗡嗡声,别针做了翻译。“怎么回事?迪利利兹兹,你说话了!现实灰烬起作用了?”
“我……看到了……”迪利利兹兹说着,语调轻柔,“看到了过去……”
“在哪儿?”我说着,朝她的晶体凑近,那是她在离开自己的飞船时制造的那排晶体里的最后一枚,就像谢瓦那样。
“遗迹。”迪利利兹兹轻声说。
谢瓦继续尝试怂恿她发话,但迪利利兹兹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种低沉而无言的震颤。
我思索着她的话。她在某些遗迹里看到了过去,她是碰巧经过了长者之路的某一站吗?迪利利兹兹是赛托能力者吗?
谢瓦的确让马克西姆给迪利利兹兹撒过现实灰烬,他们会定期用从我这里没收的灰烬这么干。我仔细观察,想看看谢瓦能否让她再说些什么,但她毫无收获。最后马克西姆坐到我旁边,帮我在这堆垃圾里翻找有用的东西。“你看起来有心事,斯苹。”
“只是有点心不在焉。”我说。
“你想谈谈吗?”他问,“你有东西想不起来了?”
“有一点,”我承认,“有几张面孔,在不同地方认识的面孔。”
“的确让人痛心,”他说,“我了解这种感受。好消息是,你也许会开始忘记抓住你的那些人的面孔。以我的情况来说,忘得还不够快。”
他仍然以为我是个人类俘虏。该死,我突然对自己要做的事厌恶起来:向这些人说谎,计划偷走他们的一艘飞船,也许还要进行破坏。
“我不是俘虏,马克西姆。”我说,我不是有意告诉他们真相的,我就这么说漏嘴了,“我住在一颗被包围的人类行星上。”
他瞪大了眼睛。“真有那种行星?”
“至少那一颗是真的,”我说,“但至尊同盟的人并不都觉得它们应该存在。当时发生过……很多战斗,他们镇压,我们反抗……”
这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真相,但能和别人分享一部分过去,感觉很不错。
“你是在真正的人类社会长大的?”谢瓦问,“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很难熬,”我说,“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遇害了。我的家人为了食物拼命工作,因为资源对所有人来说都很短缺,对于不直接参与对抗至尊同盟的人来说更是这样。”
“所以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马克西姆低声说,“人类聚在一起……只会导致战争。”
“不能这么说,”我说,“罪魁祸首是至尊同盟。我的同胞不想要战争,我们曾经逃离了战争。我们都是岩屑星上的人类,我的家人曾是巨型星际飞船‘挑战者号’的船员,我的曾祖母当时是引擎班的成员,我们的飞船也不属于延续那场战争的人类群体。
“敌人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坠落在我的母星上的时候,他们曾试图消灭我们,然后又把我们囚禁在那儿。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社会都会变得好战。”
“如果我没有在马克西姆身边生长这么久,”谢瓦说着,发出鸣响,“我恐怕是不会相信你的。他是我见过的最不暴力的人了。”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战斗的样子!”他说,然后发出一声咆哮,“就等着我飞上天空吧。我会凶名远播的!”
“我敢肯定。”谢瓦说着,伴随钟鸣声震颤起来,这是属于她那个物种的笑声。
“我相信你,斯苹。”奴卢芭轻声说着,从数据表那边抬起目光,“我之前提过自己的工作。好吧,我曾用了一整年负责分析居住着‘次等智慧’物种的部分行星的人口统计数据,我的工作是建议在哪些尚未购买我们服务的区域投放广告。
“但在数据里,我发现了出人意料的真相。很多所谓的‘次等物种’内部的杀戮并未达到我们预估的伤亡率。他们是众所周知的好斗物种,本该以可怕的比例杀戮彼此,但……真正的情况并非如此。
“我以为这是个特别重要的发现,有着革命性,证明我们对攻击性的定义与数据模型不符。我花了好几年去搜集信息,觉得自己会被称颂为‘伟大思想家’。”
“让我猜猜,”我说,“你把信息拿给上级看,他们就立刻把你丢到了这儿。”
“连个审判都没有。”奴卢芭轻声说,“按照他们的说法,我所做的事既危险又有破坏性。光是寻找可能与长久以来的观点相矛盾的证据,就被视为攻击性。”她将双手按在砂岩打造的头盔上,说,“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的伴侣佛梅尔是怎么说的,我连再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消失了。”
马克西姆伸出手去,抓住奴卢芭的肩膀示意支持。迪利利兹兹让水晶发出低沉洪亮的鸣响,那是……表示安慰的声响。瓦尔瓦克斯人用手势表示感谢。
该死,她确实和她自称的一样,不是吗?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官僚,卷入了自己无力对抗的麻烦。想到先前对她的看法,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对别的瓦尔瓦克斯人也有过误解。对于压迫我的同胞那么多年的种族,我很难不带上这种看法。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这一切,看着他们安慰她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
我熟悉这样的同志情谊。我表达过这种情谊,也珍视过它。我曾和自己小队的其他女孩一起过夜,她们不肯让我回洞穴过流亡生活,我们会在那些夜晚缅怀自己失去的人。在浮现的强烈情绪里,我看到了他们的脸:金玛琳、内德、FM、赫尔、阿图罗,还有约尔延……
该死,我想念约尔延。我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赛托感应。为什么我没法在梦里再找到他了?就像以往那样,当我特意尝试接触他的时候,就只会找到另一个存在。那个熟悉的存在就在附近,仿佛一个注视着我的灵魂。它现在离我远了些,而且出于某些理由在生我的气?它是我接触过的那个探究者吗?还是……某个和我更亲密的存在?
我知道这念头很蠢,但我忍不住觉得它和我的别针有关,而且和我父亲有关。
当其他人继续安慰彼此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他们真挚的情感让我不舒服。当我走向储物箱,准备把收拾出来的回收物放进去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先前看漏的某样东西。在关闭的机库门附近,有个高大的家伙坐在阴影里。
是舷侧团的船长佩格。我怎么会没看到她坐在那儿?这位身材魁梧的外星人在阴影里像极了猛兽,而且她在看我。我不需要看到她的眼睛,也能断定这点。
那好吧。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我讨厌别人看着我,想着我的事却一言不发,还是去面对他们比较好。
当然了,相似的态度导致了我和约尔延第一次拳脚相加,所以这次我也许应该谨慎那么一点?
“船长?”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噢,我也不知道,斯苹。”佩格将长着爪子的手指交扣在身前,她的外表与爬行动物相似,但她的体表却是厚实的皮革而非鳞片,“瞧瞧,你跟其他人相处融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适应这一切。我没想到你是那种能长出海克南的人,我原以为你肯定只有姆伦……”
“我还是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船长,我的别针拒绝为我翻译。你的族人是怎么……长出……这些东西的?”
“坐。”她说着,指了指一把折叠椅。
我照做了。
“你的别针在设置后可以翻译这些习语,”船长解释道,“但你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设置,这不重要。我的树现在离得很远,而且自从我被迫流亡以后,就几乎感觉不到它和上面生长的果实了。”
“我……很抱歉?”我说。
“延德罗就没必要了。”船长说着,坐到我对面的那把大号椅子上,它显然是为她的身材特制的。她抬起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指了指弯刀小队的成员们。“他们是一群好人,人类。比你预想的要好,对吧?”
“对。”我承认。
船长的语气更加柔和。“我观察过你,斯苹。我知道你是个士兵,这点很奇怪。至尊同盟很少会把真正的战士丢来这儿。政府声称他们痛恨攻击性,但这么说吧,攻击性有它的用处。他们长了太多的文玛尔,换一种说法就是,他们太虚伪了。”
“我并非不同意这个观点。”我说。
“我希望你离开,”佩格说,“我不想让你给这群人带来麻烦。今晚,我会做好安排,不让人监视你。只要不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你大可以直接离开。”
这些话就像一块迎面砸来的砖头。她知道了。好吧,她有所怀疑,而且她明白我很危险。我承认我有点激动,这个庞然巨兽般的人觉得我有威胁?
“你在怀疑,”佩格说,“怀疑这是个陷阱,是想引诱你逃跑,好让我证明你不值得信任。但我们都清楚,逗留在这里让你长出了太多的基恰。你杀过人,而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没有。”
“你们是海盗,”我说,“我看到过你们和其他人在空中缠斗。”
佩格身体前倾。“我杀过人,斯苹。我长出过基恰,品尝过谋杀的果实,而且我能认出自己的同类。你得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这和我计划的不同,不过看起来,我没时间等待阵列传感器停转了。M机器说过转移会在半个钟头内完成,现在过去多久了?
“我会走的,”我告诉佩格,“如果你给我一艘飞船的话。”
“这不在我提议的条件之中。”
“这是我的条件,”我答道,“我和你以及你们这群人没有任何仇怨,佩格,但我要为我的同胞负责,我需要你的一架星际战机才能达成我的目标。”
我们对上了视线。该死,在那一刻,我看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当她扑向我的时候,我跳向侧面,堪堪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