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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一

  堀川大公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据说,他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梦见大威德明王[1]在枕边显灵了。总之他一出生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曾经去过他的府邸,规模很大。恕我言辞匮乏,实在不知该用何种词语来形容它的壮观和豪华。人们对堀川大公议论纷纷,觉得他的秉性堪比秦始皇或隋炀帝。老实说,这些人说的都只是片面之词,盲人摸象罢了。大公并非是自私之人,绝不会只管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会更多考虑老百姓,秉着“天下为公,天下共乐”的思想行事,很是恢宏大度。

  因此,即使遇上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2],他也不用担心。东三条河原院显现的陆奥盐釜[3]景色很有名,但是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平安时代融左大臣的鬼魂,然而自从被堀川大公斥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公的威望如此之高,京都的百姓们都对大公尊敬异常,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有一回大公坐牛车从宫里参加完梅花宴[4]回来,半路上牛跑了,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双手合十,觉得自己被大公撞了很荣幸。

  在大公的一生中,给人们留下的奇闻逸事还有很多。比如说大公在盛宴时一高兴就赏了人三十匹白马;建造长良桥时,让他最喜爱的童子站在桥桩上;或者是让师承华佗的中国高僧为自己治疗腿伤。此类事件,不胜枚举。然而,在这些事情中,最令人惊异的还要数那件传家宝屏风《地狱变》的来历。连平时很镇定的大公,谈及此事都表情异样。而侍奉左右的仆人们更是吓得不得了。我侍奉大公二十年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过,在说屏风故事之前,我还得先说说屏风画师良秀。

  二说到良秀,也许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有人记得他。他是一位画师,声名显赫,大约五十岁。堪称当时画坛的翘楚。然而从外貌上看,他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瘦瘦巴巴、让人感觉心眼不好的老头儿。他刚来大公府邸时常见的装扮是:身穿丁香色的便服,头戴软乌帽,神态很谦卑。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嘴唇特别红润,一点也不像老人该有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一种野兽般的恶心。有人揣测是因为他经常舔湿画笔,才导致嘴唇红得异常。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更有刻薄的人说良秀的样子像猴子,于是给了他一个外号——猿秀。

  说到猿秀这个外号,还有一段故事可讲呢。良秀十五岁的独生女儿当时在大公的府邸做侍女。她乖巧可爱,天资聪颖,跟良秀很不一样。她虽然很小就没有了母亲,但也因此更加成熟稳重,大公夫人和府上的其他侍女都很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敬献了一只驯好的猿猴。府里的少爷很淘气,给这只猿猴起了个名字叫良秀。他觉得猿猴可笑的样子很像良秀,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府里的人都起哄大笑,围着猿猴逗弄它,一会叫它爬树,一会叫它搬草席,还一边大声喊着“良秀,良秀”,都想捉弄它。

  一天,良秀的女儿拿着拴在红梅枝上的书信[5]走过长廊。前方突然蹿出来小猴子良秀,一瘸一拐地跑着。看上去腿受伤了,没有力气像平常一样跳上门柱。它身后,少爷拿着一根细树枝在边追赶边喊:“站住!站住!你这个偷橘子的小偷!”良秀的女儿见状略一踌躇,小猴已跑到她裙边哀鸣,姑娘见了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手拿着梅枝,一手伸展宽宽的带着花香的衣袖,揽住小猴子,微微伏身,冷静地对少爷说:“少爷,只是一个畜生,饶了它吧。”

  少爷气急了,不肯罢休:“为什么要护着它,它偷了我的橘子!”

  “就是一只畜生嘛……”姑娘微微一笑,接着又加了一句,“而且一听良秀,总觉得是在喊我父亲,我怎能坐视不管呢?”

  “是吗?若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便饶了它。”

  少爷一听这话,就不再纠缠了。尽管还有些不大情愿,将手里的细枝扔到地上,还是走了。

  三从那以后,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就亲密起来了。公主曾赐给她的黄金铃铛,被她用好看的红绳穿起来系在了小猴子的脖子上。小猴子也总是在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一回姑娘感冒了,生病休息,小猴乖乖坐在枕头边,还咬着手指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就没人再欺负小猴了,反而开始喜欢它,经常拿些水果、干果之类的喂它,少爷也给过。甚至如果哪个侍卫不小心踢到了小猴,少爷还会生气。大公听说了之后,要见见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当然也听说了姑娘可怜小猴的原因。

  “对父母孝敬,很值得嘉奖。”

  大公立刻赏赐给姑娘一件红裙。小猴表现得非常恭敬地代替姑娘收下了赏赐。大公见状非常高兴。可以说,大公很赞赏良秀的女儿,赞赏她对小猴子的怜惜,赞赏她对父母的孝敬,而绝不是人们传言的好色。当然后来又有一些传闻,就再说吧。说白了,就算良秀的女儿非常美丽,也不过是画师的女儿,怎么可能得到大公的垂爱呢?

  良秀女儿在大公面前露了脸,是因为她聪明,是堂堂正正的,并没有因此遭到其他侍女的嫉恨。从那以后,大家对小猴和姑娘更好了。公主要他们时刻伴随左右,即使是乘车外出,也不例外。

  我们先不说姑娘的事了,还是先来说说良秀吧。前面说过了,大家都对小猴子开始怜爱起来,但对良秀却依然很厌恶,背地里还是叫他“猿秀”。不仅是在大公府邸,在横川其他地方,连僧都[6]听到良秀的名字都闻言色变,仿佛遇到了魔障。(良秀在之前的作品里讽刺僧都,对僧都很不尊敬。)总之,大家对良秀的评价都不高。说他好话的,要么是他的画师伙伴,要么是只见其画不知其人的人。

  良秀风评这样差,完全是因为他不仅相貌猥琐,还有令人嫌恶的怪癖。

  四他的怪癖有:小气、贪心、无耻、懒惰,他还专横傲慢,自以为天下第一。这些如果仅限于画坛还好说,关键是他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良秀一个岁数大点的弟子说,大公府里曾经有个非常有名的桧垣女巫跳大神,嘴里还念叨着吓人的神谕。良秀却毫不在意,自然地拿起笔墨将女巫可怕的形态给画了下来。良秀觉得所谓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良秀就是这样一个人。画吉祥天女时画成卑微的傀儡,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下仆无赖,他这样的行为不可饶恕,可是你责怪他的话,说他“亵渎神灵,必遭报应”,他也听不进去,好比对牛弹琴。良秀这样的表现让弟子们也很惊讶。有很多人感觉罪孽深重,有点害怕。良秀想的却是:我这样伟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无可辩驳的是,良秀在画坛确实实至名归。他对画笔的运用、对色彩的运用,皆与他人不同。有些看不惯他的画师称良秀为邪门歪道。他们推崇的是川成或金冈之类的画家,偏好的是优美的画风,如窗户上梅花的影子在月夜仿佛能闻到香气,屏风上宫人在吹笛仿佛能听见乐音等等。而良秀画的都是恐怖的东西。比如他曾经为龙盖寺门上画了一幅《五趣生死图》,有人说半夜经过门前,能听见天人叹息和抽泣声,甚至还闻到了死尸腐烂的味道。更可怕的传言是,大公命令他给宫里的侍女们画像,只要是被他画过的,三年内都身患绝症而亡。诸如此类都证明了良秀已经坠入画道邪途。

  可是他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些传闻,他反而更傲慢了。有一次大公说:“良秀,看来你是偏爱丑陋的事物啊。”良秀听闻咧开红唇奸笑:“当然,不懂丑中之美的都是肤浅的画师。”良秀总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在大公面前高谈阔论。有弟子给良秀起了个外号“智罗永寿”,讽刺他的自大。大家都知道,智罗永寿是从古代中国来的天狗。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厌恶的霸道的良秀,却唯独对一个人保有深厚的情感。

  五良秀非常爱自己那身为侍女的女儿,这种爱近乎疯狂。前面介绍了,女儿善良温和,孝敬父母。良秀也为女儿操碎了心,他连女儿的衣服、发饰都要管。良秀很小气,对待来化缘的僧人,向来是置之不理。可他对女儿却异常大方,为女儿花钱从不吝啬。

  良秀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却想都没想该为女儿说亲事了。如果有人说女儿的坏话,良秀就会悄悄找几个小混混去将那人打一顿。后来蒙大公关照,女儿来到大公府里做了小侍女。良秀为此很不高兴,总是在大公面前摆臭脸。所以有人揣测,是不是大公看上了姑娘的美貌,不管良秀愿不愿意。

  谣言不可信,但良秀确实在盼望着女儿在大公府里干不下去。有一回,大公让良秀画一幅《稚儿文殊图》。画中童子的面容画得特别好,大公很高兴,说:

  “你想要什么,我赏赐给你,说吧。”

  良秀想了一小会儿,大方回答:

  “请把辞退我的女儿作为赏赐吧。”

  能侍奉大公本来是多么荣幸的事啊,良秀却偏偏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等无礼让大公也有些不高兴,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良秀半晌,说:

  “不行。”

  说完就走了。这样的情形有四五回。长此以往,大公也逐渐对良秀冷淡了。女儿担心父亲,回到住处,总是担心得落泪。就这样,大公看上良秀之女的传言,却越传越烈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姑娘不肯从了大公,大公才命令良秀画了那幅《地狱变》。

  在我看来,大公不同意良秀辞退女儿的请求,完全是因为可怜。与其去良秀那样的父亲身边生活,还不如在大公府邸自由自在。大公完全是想给那温柔善良的姑娘更多好心的关照。说大公是好色之徒,完全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总之,因为那无礼的要求,良秀渐渐失去了大公的宠信。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大公突然命令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六一提起屏风《地狱变》,那可怕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同样都是画《地狱变》,同其他画师相比,良秀在构图上就与众不同。他在屏风的角落里,把人物和景色都处理成微小的,画面中间摆放十殿阎王,周边簇拥着眷属。另外一面则是猛烈得仿佛能烧毁剑山刃树的大火,冥官们穿的衣服有点像唐装,上面点缀有黄色和蓝色的装饰。近前只见熊熊烈火,黑烟和金粉洒满天,仿佛画出一个“卍”字。

  这样的气势,令看见的人们惊叹不已。罪人们在业火中备受煎熬,形态也与旁人所画不同。良秀画中的罪人各个阶层都有,异常丰富——有礼服华丽的王公贵族,有衣衫华美的妇人,有带着佛珠的僧人,有穿着木屐的武士弟子,还有穿着长袍的女童、端着供品的阴阳师等,各色人等湮没在烟火中,受牛头马面和小鬼们的蹂躏,如风吹落叶般四散奔逃。头发被钢叉叉着,手脚像蜘蛛一样蜷缩着的女人看上去像巫女。一个像蝙蝠一样倒挂着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大概是新上任的地方小官。还有的人被鞭笞,有的被千斤重石压身,有的被怪鸟叼走,也有的被巨蛇吞噬。因犯的罪不同,受虐的方式也不同。

  最令人恐惧的是悬在半空的一架牛车。牛车的背景是挂着很多尸体的刀树,牛车的挂帘被地狱的风吹起,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长发飘飘地出现在烈火中。那神情、那情景,都让人如临地狱,感受到那炎热的痛苦。整幅屏风的恐怖精髓都集中在这个女子身上。画作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观者仿佛能听到那凄惨的呼叫声。

  多么可怕的画面!就是为了画出这样的画,才发生了那件惨剧。不然,即使画功了得如良秀,也没办法凭空想象出那样的苦难吧。在创作这幅画的过程中,良秀的命运也一样凄惨。画中的地狱,可以说,就是良秀的地狱……

  我迫不及待地先描述了《地狱变》屏风的画面,可能打乱了故事的顺序。接下来,我们继续说良秀的故事,来看看他是怎么接受大公的命令画起《地狱变》的。

  七从接受大公画《地狱变》的命令开始,良秀有五六个月的时间没去大公府邸,只专心画画。虽说良秀疼爱女儿,然一旦开始创作,就把女儿给忘了。用弟子的话说就是,良秀工作起来就好像走火入魔一样。当时还有人传言说良秀画得好是因为向狐仙福德大神祈愿了,而且如果偷偷看良秀画画,准能看到狐仙之类的身影。良秀拿起画笔开始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绘画,只待在那间黑暗的画室中。这种劲头在他创作《地狱变》的时期,更加狂热。

  就算是白天,他也会关好门窗,在灯光下调秘制颜料。有时候让弟子们扮演画中人物,摆出造型或姿态。他一直都是这样画的,画《地狱变》是这样,画《五趣生死图》也是这样。别人难以忍受看死尸,良秀却把死尸当成模特,自在又专心地描画死尸腐烂的身体,甚至连一丝头发都不放过。有的人看不惯,觉得良秀执迷不悟。这里就不详说了,只给大家说一件主要的吧。

  一天,弟子正在调颜料,良秀走进来说:

  “我睡一会儿,这几天没睡好,总做噩梦。”弟子听了并未觉得奇怪,边弄颜料边说:

  “是吗?”

  良秀脸上露出少有的孤寂,对弟子客气地提出请求,说:

  “我睡的这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

  弟子有点奇怪,师傅平日不在乎做什么梦啊,不过想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答应了:

  “行啊。”

  师傅却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说:

  “你到里面来,不过别让其他人来我睡觉的地方。”

  里面就是良秀的画室,那屋子关门关窗,点着灯,好像黑夜。屏风草图已经画好,在灯光中可见。进了屋,良秀枕着胳膊就睡了,好像困得不得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旁边的弟子听见一声难以形容的可怕声音。

  八

  刚开始只是一种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话,好像溺水的人在水中呻吟。

  “什么?你叫我去?——去哪儿?去哪儿啊?去炎热地狱?——你是谁啊?谁在那说话呢?——你到底是谁?”

  弟子惊恐地望着师傅,不由得忘记了研磨颜料。他偷偷打量灯光下师傅的脸,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和汗水。师傅正拼命喘气,从干裂的嘴唇间可见到稀疏的牙齿。舌头在嘴里动来动去,好像是被一根线牵着,低沉而断续的声音就是从舌头这发出来的。

  “啊,你是谁啊?我猜就是你。什么?你就是来接我的?来吧。到地狱去。地狱里——我的女儿在地狱里。”

  旁边的弟子吓呆了,仿佛看见一个怪影子在屏风那边飘来飘去。弟子害怕极了,立刻抓住师傅的胳膊摇晃起来,师傅却睡得很沉,怎么也摇不醒。弟子没办法,抓起旁边的笔洗一下子泼到了良秀的脸上。

  “快上车啊快上车,坐着车去地狱啊——”良秀还在睡梦中自言自语,声音也变得像挤出来似的呻吟。突然他一下子被泼醒了,猛地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脑海里还残留着梦中那些可怕的怪物。他发了好半天的愣,瞪大充满恐惧的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总算清醒过来了。

  “没事了,你去那边吧。”恢复清醒的良秀吩咐弟子。弟子谨遵师命,匆忙离开了那个房间。从那黑暗的屋子出来猛然一见外面的阳光,弟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轻松感。

  这种情形还是好的。大约一个月以后,良秀又叫了一名弟子进画室。他在那昏暗的画室中咬着画笔凝神,突然对弟子说:

  “请把衣服脱掉。”师傅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利索地脱掉衣服赤身站在那里。良秀还是觉得不满意,皱着眉头说:

  “我想看看人被绑着铁索的样子,麻烦按照这样做。”良秀吩咐起弟子来不假思索,丝毫不顾及弟子是否能承受。这个弟子身高体胖,不像个画师,倒像个练武之人。他一听师傅的话呆住了。那件事过了好久之后,他还是无法理解:“师傅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是想杀了我吗?”当时良秀却很不满意,觉得弟子在磨蹭,于是他不由分说拖出一根铁链,冲上前去将弟子扑住,将其双手拧到背后用铁链绑了起来。之后又猛地一拉铁链,身高体胖的弟子就摔在了地上,地板都被砸得发出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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