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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二

  九

当时那弟子就像个倒了的酒坛子。手脚都被绑着,只有头和脖子能动。铁链勒得很紧,全身憋得通红。良秀对此毫无同情心。他观察那痛苦的躯体,还画了几幅素描。而那弟子倒在地上的痛苦,他毫不在意。

  要不是突然发生了点变故,那弟子的痛苦还不知道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幸好(或者应该说是不幸)过了一会儿,房间角落的坛子后面,出来一缕弯弯曲曲黑乎乎的油一样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黏腻腻的。又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居然动起来,表面泛着冷冷的光。当它滑到弟子鼻子下面时,弟子屏住呼吸大喊:

  “蛇——蛇!”此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蛇在绑着弟子脖子的铁链那舔了一下。这突然而来的状况,让良秀也吃了一惊。他连忙丢下画笔,一把揪住蛇的尾巴。那蛇倒悬着抬头,使劲向上翻也翻不到良秀的手腕那。

  “畜生!害得我画错一笔。”

  良秀说着把蛇扔到了角落的坛子里,然后满脸不高兴地给弟子松绑。那顺从的弟子并没有得到师傅哪怕一句关心的话。良秀生气,是因为蛇让他画错了,而不是蛇差点咬了自己的弟子。据说那蛇也是良秀养的,因为他需要画毒蛇的样子。

  听了这些事,是不是觉得良秀像疯子?是不是能感到他那神经病一样的偏执?还有一个例子,这回遭罪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弟子,也是因为屏风《地狱变》,差点丢了性命。这个弟子皮肤很白,好像女孩一样。有一天晚上,师傅叫他去画室。进去后他看见师傅站在烛光下,手里放着一块生的红肉,一只奇怪的鸟正在吃肉。那鸟很大,头就有家猫那么大。整个看着也像一只猫,两边的羽毛像耳朵,眼睛又圆又大,是琥珀色的。

  十良秀的性格是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比如之前的黑蛇。他房间的东西,他要干什么,都不会告诉弟子。他的桌上放过骷髅,也放过杯碗。不管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与他的画有关。人们并不知道他平时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也许之前那个传言是真的:良秀真的得到了狐仙福德大神的帮助。

  这个皮肤很白的弟子看到这只大鸟,就猜测是师傅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他恭敬地坐在师傅对面问:“师傅,您让我做什么?”良秀没回答,而是下巴朝着鸟说:

  “这鸟养得不错吧?”

  “这是什么鸟啊?我以前没见过。”

  弟子盯着那只可怕的怪鸟问。良秀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你没见过?难怪,城里人都不认识。这是猫头鹰,是两三天前一个猎手送的。这一只是被驯服的,很少见。”

  说着,他举起了手,轻轻地抚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突然,大鸟发出了尖利短促的叫声,从桌上飞起来,张开双爪,抓向弟子的脑门。弟子急忙用袖子遮挡住差点被抓伤的脸。他不停地挥袖驱赶,可那猫头鹰又扑了下来,嘴里还尖叫着不断地攻击弟子。弟子顾不得师傅在面前,不停躲闪驱赶,在房间里逃来窜去。大鸟攻击不断,总想找机会攻击弟子的眼睛。翅膀发出风卷落叶般呼啦啦的响声,让人听着害怕。恍惚间,画室内的烛光就好像月光,而整个画室就像深山老林般让人毛骨悚然。

  大鸟的攻击本就让人害怕,还有更让人害怕的就是师傅良秀。师傅眼睁睁看着弟子被攻击,还慢慢地摊开画纸,舔舔画笔,竟然开始画起少年弟子被攻击的惨烈景象。弟子得空瞅了一眼师傅,这一眼让他感觉:自己会被师傅杀了。

  十一被师傅杀掉,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那天晚上故意把弟子叫过去,还唆使猫头鹰攻击弟子,居然就是为了画画。弟子看了那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抱头逃向拉门旁,低头蜷缩着。这时良秀不知怎么回事,也发出了惊呼,一时间,翅膀拍打声、物品倒地摔碎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杂在一起。弟子吓坏了,无意中又抬起了抱着的头。屋里一片漆黑,只听师傅在呼唤其他弟子。有一个弟子听见了赶了过来,提了小灯一看,原来是烛台打翻了,洒得到处都是油。那只猫头鹰只剩下一只翅膀扑腾着。良秀也惊呆了,嘴里喃喃自语。——那只猫头鹰身上缠着一条蛇,蛇紧紧缠着猫头鹰的脖子和一边翅膀。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白皮肤弟子躲到门边的时候,碰倒了装蛇的坛子,蛇爬了出来,猫头鹰想去啄那蛇,结果反被缠住。两个弟子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然后对视一眼,朝着师傅行了个礼就离开了画室。没人知道黑蛇和猫头鹰后来怎么样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良秀是在秋初接受命令画《地狱变》的,从那之后一直到冬末,总是做出类似让弟子害怕的行为。到了冬末,良秀画不下去了,他情绪更差,说话更难听。此时屏风已经画了八成了,但他却遇到了瓶颈,甚至可能连之前画的也得推翻重来。

  人们不知道良秀的瓶颈在哪里,也没人想知道。弟子们想的是怎样离师傅远远的,免得又吃苦头。

  十二这些怪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还有一件必须得说说。良秀不知怎么的,竟然开始多愁善感起来,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小声哭。有一天,一个弟子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满脸泪水。弟子看见了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悄悄退了下去。弟子们十分不解,师傅画《五趣生死图》的时候都敢盯着死尸看,这样霸道、傲慢、偏执的人,怎么会哭了呢?难道只是因为画不出屏风?

  良秀执迷于屏风的时候,让人觉得是个神经质;而他的女儿也不知怎么的开始忧郁起来。良秀的女儿原本就是性格内向腼腆的人,白皮肤长睫毛,如今人们见了,更觉得她那发黑的眼圈带了孤寂的味道。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想念父亲,或者是有了意中人。后来才知道,是大公命令她做她无法拒绝却不愿做的事。从那以后,人们就突然不再提起良秀的女儿了。

  有一天晚上很安静,我独自在廊下走。突然一只小猴子跳出来,使劲拽我的裙裤,一看原来是小猴良秀。那天晚上月光宁静,梅花飘香,十分惬意。这小猴此刻却冲我龇牙咧嘴,使劲拽我衣服,这让我不禁有点害怕也有点生气。本想踹开它走掉,可转念间想到大公不喜欢人粗暴对待小猴,连少爷都因此受过训斥呢。而且万一是真有什么事呢。于是我就跟着小猴往前走。

  走到前面的拐弯处,只见夜色中一处池水泛着白光,空旷而寂静。近处的房间中传来了争斗声,那声音在周围静寂的映衬下直冲我耳中。该不会是小偷吧?我边猜测着边悄悄走过去。

  十三小猴子嫌我走得慢,不时回头冲我吱吱叫。突然它蹿到了我肩膀上,吓我一跳,直让我担心会被它抓伤。它转瞬又抓住了我的衣袖,怕掉下去。我被它拽得踉跄了几步。走过那处拉门时,小猴使劲拍我的肩膀。我毫不犹豫地拉开拉门走进去,与此同时一个女人跳了出来。她差点撞在我身上,随即摔在了门外。她倒在门边大口喘气,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这个女人就是良秀的女儿。她那天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睛发亮,脸颊通红,衣服凌乱,不再是平日的少女气质,反而多了几分成熟和妖艳。我呆望着她,这个姑娘在月光下更加美丽。同时我还听见一个人急急走远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谁。

  姑娘不吭声,只是咬唇摇头,很委屈的样子。

  我弯腰附耳轻问:“那是谁啊?”姑娘还是不吭声,只是摇头。她的睫毛挂着泪珠,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这人有点直,不懂得换个委婉的方式问。姑娘不回答,我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期盼着姑娘自己倾诉,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问得多了会不会让姑娘觉得为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关上拉门,对姑娘说:“回去吧。”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于是转身准备悄悄回去,没走几步,裙裤就被从后面拽住了,我吃惊地回头。

  原来是小猴良秀,它趴在我脚边,双手合十,摇着脖子上的小铃铛冲我磕头。

  十四那晚之后,大概过了半个月,良秀突然来到了大公府邸,请求拜见。良秀身份卑微,平时非诏不得入内,那天大公很快就应允了良秀的请求。来到殿上,只见良秀还是身着平日那件丁香色的衣服,头上也还是带着那顶皱皱的帽子,跪倒在地,阴沉而沙哑地说:

  “大公老爷,您吩咐的屏风《地狱变》,我经过日夜努力,总算不负您的期望,现在已经初步完成了。”

  “恭喜画师,我很满意。”

  大公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很疲倦的样子。

  “不,还不到恭喜的时候。”良秀低着头说,“我只是完成了草图,但有一处我画不出来。”

  “什么?还有你画不出来的?”

  “嗯,我没见过的,我画不出来,就算勉强画出来,我也不满意。这样的话跟我说的画不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大公听到此话,嘲弄地说:

  “照你这样说,让你画屏风《地狱变》,你就得到地狱去?”

  “是的,我曾经看过大火灾,那时我仿佛看到的就是地狱的业火。描绘不动明王的火焰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那场火灾。您应该看过那幅画。”

  “那要是画罪人们呢?你见过狱卒吗?”大公没回答良秀,反复这样问他。

  “我见过铁链绑着的人,被怪鸟啄的人,我都画过写生。我还是知道怎么画罪人的景象的。至于狱卒嘛——”良秀笑得有些阴森,“我梦里见过狱卒。牛头马面,三头六臂,他们每天都来梦里张口击掌地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不是这些。”

  大公听着良秀说完,有点惊讶。他盯着良秀的脸,颤抖着说:

  “那你画不出来的是什么?”

  十五“我的画里,有一辆槟榔毛车[7]从天而降。”良秀说着,眼睛发亮地看着大公。良秀一旦涉及画画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他此时的炯炯眼神就有点瘆人。

  “车里要坐着一个美艳贵妇人,散着头发,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她在烟熏火燎中流泪皱眉,仰望着车篷,双手揪着车上的竹帘,想抵挡一下四溅的火星。周围都是飞来绕去的怪鸟,呱呱乱叫。十只或者二十只?或者更多。——车上的这位贵妇人,我画不出来。”

  “那怎么办呢?”

  大公不知怎么回事有点高兴。他等着良秀快说。良秀却像陷入了梦境,重复念叨着:

  “我画不出来这样的景象!”良秀突然大吼起来:

  “要是能让我看到火烧槟榔车就好了……”

  大公本来以为没办法解决画不出来的事正面色黯然,听到良秀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了说:

  “好,就按照你说的做吧。没必要讨论了。”

  我听到大公这样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大公的表情也很可怕。就好像是良秀的疯狂传到了他的身上:嘴角有白沫,眉毛颤抖好像过电。大公哈哈大笑接着说:

  “点燃大火,槟榔车里坐着美艳贵妇人对吧?在烟火围困中,贵妇人凄惨死去——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画师,竟然能想出来这样画。真佩服啊。”

  听了大公的话,良秀像重新醒过来一样,喘着粗气,嘴唇微微颤抖,他浑身发软倒在榻榻米上,双手趴在地上,恭敬地对大公道谢:

  “谢谢大公老爷。”或许良秀此时心中预想的景象就在大公的应允中得到了实现,在他的眼前浮现。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良秀有点可怜。

  十六大公在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召见了良秀,让他目睹火烧槟榔车的景象。地点并不是在大公府邸,而是在大公妹妹住过的雪融御所,那里现在已经被烧毁了。

  这个庭院长久没人住,很荒凉。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庭院一定是荒无人烟的。大公的妹妹是在这个院所过世的。关于她的身世,也有一些传说。据传在每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奇怪身影在廊下脚不沾地地行走。这个传言也有一定的依据。雪融御所白天就很寂静,到了晚上更甚,在那样无声的环境中,池水流动的声音就显得很阴森,鹭鸶扇动翅膀飞翔的身影,看着也让人害怕。

  良秀来的这个晚上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大公正盘腿坐在廊下的圆垫上,里着浅黄色便服,外套深紫色外衣。前后左右站着五六个侍卫。其中有一位尤其强壮,看着很凶,据说当年在陆奥之战时,曾经吃过人肉,徒手掰裂鹿角。此时他腰缠腰带,身后配刀,正蹲在廊下。——夜风吹着灯光飘忽不定,所有这一切或明或暗,有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拴牛的槟榔车停在院子中间,车盖高悬,黑沉沉的。金饰却亮晶晶的,像星星。虽是春天,还是有些寒冷的。车上的挂帘闭得很严实。不知道车里有什么。周围站着一群手拿火把的仆人。他们控制着火把,免得火星飘到走廊那边去。

  良秀跪在回廊的对面,还穿着他那套常见的衣服,许是星空阴沉,显得他更瘦小,更寒碜了。他还带了一个同样装扮的小弟子,正站在他身后。他们在阴影中,我连他们的衣服都看不分明了。

  十七夜渐渐深了。周围一片寂静,众人仿佛也静静融入这夜色,只听见夜风吹拂。松明火把的烟气飘了过来。大公许久不说话,只欣赏着夜色。过了一会儿,才动了动身子,唤良秀。

  良秀蚊子哼哼似的答应了一声。

  “今晚的火烧槟榔车,是你想看的吧?”

  大公说完,和身边的侍卫对视微笑了一下。我总感觉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良秀抬头,怯怯地望向走廊,不言语,只静待。

  “你看,这是我平时坐的车,我将这车子点燃,你想看的景象就在你眼前了。”

  大公停顿了一下,对侍卫挤了挤眼睛,接着语调就变得很难过的样子:

  “车里有一个有罪的侍女。只要点燃这个车,这侍女必死无疑,而且将皮焦肉烂,尸骨无存,承受的痛苦无可言喻。你要完成的那幅屏风,以这个为参考版本最好了。好好看着吧,看看那烈火是怎样烧毁娇嫩的肌肤,将黑发化为火星的。”

  大公又停顿了一下,开始大笑起来。

  “这番景象从未有过,我也在这看着。来人,将挂帘掀起来,让良秀看看车里的人。”

  一个仆人得令,走向槟榔车,掀起挂帘。顿时现场发出一阵骚动。火把将车内照得通明,车上的侍女被铁链绑着,很凄惨。——啊!我没看错吧?这女人穿着华丽的绣着樱花的礼服,长发乌黑柔顺地垂下来,发上的黄金钗子闪着好看的光泽。她身形小巧,脖子上戴着一只小猴用过的项圈,面容孤寂恭谨。这不是良秀的女儿吗?!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武士们严阵以待,盯着良秀。良秀也吓得快晕过去了。他原本是跪着的,现在突然跳起来,双手伸向前,像大车跌跌撞撞地冲去。原本看不清的良秀面容,此刻鲜明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惨白得不真实。大公一声令下“点火”,仆人们齐齐将火把扔向大车,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十八大火很快包围了车篷。车盖边角的流苏装饰,被热浪卷得向上飘。红红的火焰与蒙蒙的白烟,瞬间席卷挂帘、金饰。满天火星纷纷落下,更可怕的是燃烧得最厉害的两侧火舌,冲到了半空中,如太阳坠地,天火迸发。已被吓呆的我,此刻更是魂飞魄散,只能茫然望着,呆呆看着。身为父亲的良秀又是怎么样的呢?

  良秀那时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跌跌撞撞跑到车前,待大火烧起来,他就停下了。他还保持着双手伸向前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大车。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皱纹、他的胡子,全都清晰可见。然而,无论是瞪大的眼睛、扭曲的嘴唇,还是不断抽搐的脸,都鲜活地显现出良秀的恐惧、悲伤和害怕。——那副表情的痛苦程度,连要上刑场的罪人或下地狱的人都比不上。连那位威武的武士,都有点骇然,忍不住瞅向大公。

  大公紧闭嘴唇,不时发出恐怖的大笑,双眼紧紧盯着火中的大车。我实在是不敢详细描述——在熊熊烈火中,良秀的女儿是怎样的呢?我只看见苍白的面容,飘飞的乌发,转瞬燃烧的华服——太惨烈了!夜风吹拂,浓烟滚滚,火星四溅,车内的女子只能咬紧项圈,怎样使劲也挣脱不开铁链。那副景象真的像地狱中受业火之苦的场面。不仅是我,就连武士们,也毛骨悚然。

  又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上传来一个声响。在黑暗的星空下,那声响就好像从天而降。一个黑球一样的物体跳过屋顶,直接跳进火中的大车里。从烧得差不多的车窗,人们看见那黑球抱住姑娘的肩膀,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引得众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那黑球正是小猴良秀。

  十九小猴的身影一晃而过。熊熊烈火将小猴和姑娘的身形迅速湮没在浓烟中。那辆大车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根火柱,直冲星空,摄人心魄。

  良秀面对火柱而站,表情凝固。——真没想到!刚开始痛苦不堪的良秀,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光辉。他好像忘了正面对着大公,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好像在回味看到那火焰和受难女人带来的喜悦。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良秀并不是因欣赏到独生女儿被烧死的场面而高兴,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表情很奇怪,庄严而愤怒。连夜晚被火光惊吓的飞鸟都不敢接近这个老头儿。可能在鸟儿们的眼中,良秀是头顶光环的庄严形象?

  我们一众人也是这样的感受。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身心受到剧烈的震动,看着良秀仿佛看着佛。烈焰火车、呆立的良秀,竟然呈现了一种奇怪的庄严和欢喜。只有大公脸色苍白,气色很差,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外套,大口喘着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犹如口渴的野兽……

  二十这件事后来不知怎的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谴责大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比较多的一种传言是,因爱生恨。然而大公亲口跟我说过,他这样做并不是要烧车杀人,而是要让邪恶的良秀受到惩戒。

  而良秀也被人认定是铁石心肠——为了画屏风,竟然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烧死。有人骂他是畜生,为了画竟然不顾父女之情。那位横川的僧都也这么认为。他说:“忘记人之五常,是该下地狱的,哪怕你技艺如何了不起。”

  过了一个多月,良秀画完了《地狱变》。他急忙将屏风送到大公府邸,请大公过目。当时那个僧都也在场,原本冷眼瞪视良秀的他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拍大腿喊道:“真是好画!”大公听闻唯有苦笑。

  从那以后,在大公府邸再也无人说良秀的坏话。无论是谁,不管之前多么厌恶良秀,只要看到这幅屏风,无不震惊。人们被画中的庄严打动,被画中炎热地狱的无尽苦难震慑。

  现在良秀已经不在人世了。完成屏风的第二天深夜,他在自家屋里悬梁自尽了。女儿已经没了,他岂能独活?他的遗骸如今埋在他家的墓地,墓前只有小小一块碑。数十年风吹雨淋的洗礼后,墓前苔藓覆盖,已无人知晓墓的主人是谁了。

  大正七年(1918)四月

  [1] 大威德明王:为佛教五大明王之一,是西方无量寿佛的变化身,还有的说是文殊菩萨所变,他能摧伏一切恶毒龙。

  [2] 百鬼夜行:源于中国和印度的传说,传入日本指的是出现在夏日夜晚的妖怪大游行。

  [3] 陆奥盐釜:陆奥国是日本古代的分国,盐釜是位于本州东北部的海港城市,在古代隶属于陆奥国,风景优美。

  [4] 梅花宴:中国唐代曾被誉为“梅花的时代”,专门有梅花宴。唐朝时梅花传到了日本(日本古代并无梅花),也受到了日本人的喜爱,也专门开“梅花之宴”。宴席上,人们喝酒作诗,犹如现在日本人在樱花树下喝酒赏樱花一样。

  [5] 日本古代贵族书信往来时,为了更好地传情达意,会在信上系一花枝。

  [6] 僧都:佛教僧官制度由中国传入日本,僧都是统率僧尼的官名,职位次于僧正、僧统。

  [7] 槟榔毛车:贵族专用的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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