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
——夜间躺下以后,如果不看点儿什么书就难以入眠。我一直有这个习惯。甚至,即便我已经看了不少书也还是睡不着的时候也屡见不鲜。因此,台灯和安眠药几乎称得上我的必需品,常年摆在我的床头。那天晚上,我像平时一样拿了两三本书躲进蚊帐,打开床头的台灯。
“现在几点了?”
耳边响起旁边已经睡了一觉的妻子的声音。妻子将臂弯给尚在吃奶的孩子枕着,侧过身子看向我。
“三点。”
“啊?已经三点了?我以为才一点左右呢。”
我随意敷衍了两句就不再作声,不想再与她交谈。
“啰唆!啰唆!闭上嘴,乖乖睡你的去吧!”
妻子模仿我说话的样子,小声吃吃地笑起来。但是没多久,妻子的鼻子已贴上孩子的脸,不知何时她又悄悄地沉入梦乡了。
我仍然侧身背对着她,看一本名叫《说教因缘除睡钞》的书。这是享保年间[1]的和尚将和汉、天竺的故事集成的八卷随笔。然而,不要说里面会有什么趣闻,就连怪诞的故事都少得可怜。当我看到君臣、父子、夫妇等五伦部故事时,睡意渐渐袭来,于是,我关掉床头的台灯,瞬间入眠……
梦里,我和S一同走在酷热难当的大街上,铺满砂石的街道差不多也就六尺至九尺那么宽,而且每家都向外延展着一模一样的卡其色遮阳棚。
“完全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死了。”
S一边挥着蒲扇,一边这么对我说。他似乎很同情我,但又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对我表示同情。
“你看起来好像会活很久的样子。”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那个——你比我年轻五岁,对吧?”S不等我回答,已经开始扳着指头算起来,“三十四岁?三十四岁就死了啊……”他突然静默下来。
实际上,我并没有对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有什么遗憾,但是没来由地,我在S面前竟然觉得有点难为情。
“才刚开始工作不久吧?”
S再一次试探性地这么问了一句。
“是的,原计划可能会写很久的一个长篇只开了一个头儿……”
“您的妻子呢?”
“她活得好好的。孩子这段时间也很健康。”
“这可是比什么都好。唉,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我看了一下S的脸。明显感觉到S正为我已经死了,而他却还好好地活着幸灾乐祸呢。顷刻间,S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悦,遂讪讪地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S以扇遮阳,停在一家大罐头店门前。
“那就再见了。”
光线不甚明亮的罐头店里,随意摆着几盆白菊。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家店,不知为何,突然有种“S的家是青木堂[2]的分店”这种感觉。
“您现在是和令尊大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刚开始不久……”
“那,再见咯。”
我与S分别之后,朝前面那条街巷拐去。街巷拐角处的橱窗里有一架风琴。从外朝里望去,风琴里面的构造清晰可见,因为它的侧板已被主人拆了下来。同时被看到的,还有竖在最里面的几根青竹筒。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内心也觉得“嗯,青竹筒也不错。”接着……不知何时我已伫立在家门前。
破旧的小门和眼前的黑墙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就连门上方已经长满叶子的樱花树也是昨天看到的样子。然而,门匾上写的名字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栉部寓”。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死掉了。可是,我依然走了进去,甚至从玄关走进厅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妻子端坐在餐厅的窗前,正专心致志地给孩子做一种竹皮制的铠甲,因此周遭几乎被干竹皮包围了。只是当下她的膝盖上,仅仅是竹铠甲的一部分以及一片铠脚。
“孩子呢?”我刚坐下,就赶紧向妻子打听孩子的去处。
“昨天和婶婶、奶奶一起前往鹄沼了。”
“那爷爷呢?”
“爷爷好像去银行了。”
“也就是说,现在家里没有人?”
“是的,除了我,就是一片寂静。”
妻子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抬头,而是继续用针缝着干竹皮。
但是,我很快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在撒谎。这让我有点不高兴:
“门口的牌匾上不是已经换成‘栉部寓’了吗?”
妻子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她似乎被吓着了,眼神里不由自主地透露着以往挨骂时的无可奈何。
“有男人了吗?”
“是。”
“那他现在就在家里咯?”
“是。”
妻子完全不想再作任何辩解,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里的竹皮铠甲。
“其实,真有那么个男人也没什么,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继续说道:
“况且你本来也年轻着呢,发生这种事我有什么可责怪你的呢?只要那个人老实可靠就行……”
妻子再次抬头,看着我的脸。我也看着她的脸。我们就这样对望着,彼此都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渐渐地,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正一步步消退。
“那个人靠不住吗?”
“倒也称不上是坏人……”
以我对妻子的了解,我从她含糊其词的话音里就可以料定她对那个栉部不怎么死心塌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那个人结婚呢?只要还可以容忍,她就只说他的优点,而对他的缺点只字不提。——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心里窝火。
“那位是值得被孩子称为‘父亲’的人吗?”
“这个……怎么能问这样的话……”
“不可以!无论你如何辩解都不可以!”
妻子在我怒火中烧之前就已经吓得双肩直抖,头也就势低垂到胸口。
“你这么愚蠢!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我一时难以自控,遂一头扎进书斋。书斋的门楣上挂着一根消防钩。消防钩的柄上被涂满了黑朱相间的颜色。有人拿过这根消防钩——我正想着这事的时候,不知何时书斋和周遭的一切全都不见了,而我正走在有枳壳栅栏的路上。
暮色沉沉,道路昏暗未明。不仅如此,就连路上铺的煤炭渣也已经被不知是细雨还是露珠给打湿了。我怒气未消,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但无论怎么走,枳壳栅栏依然在我前方无限绵延。
我突然就醒了。身旁的妻子和她怀里的孩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睡得很香。然而,窗外天色已泛白,四周寂静一片。只有远处的某个地方,有蝉鸣不停地传来。我一边欣赏着这静夜中的蝉鸣,一边担心睡不好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该头疼了,恨不得瞬间入眠。可越是想尽快入睡,刚才的梦却越发清晰起来。梦里,妻子扮演着可怜的冤大头角色。那个S,或许他原本就是如此。而我——对妻子来说,我变成了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特别只要一想到眼前真实存在的我与梦中的我是同一人格,都是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就更睡不着了。况且,真实存在的我与梦中的我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么回事。罢了,罢了。为了能实实在在地睡上一觉,也为了不让这种病态心理进一步蔓延,我吞下0.5毫克的安眠药,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
大正十四年(1925)九月
[1] 1716~1735,日本江户幕府执政时期。——译者注
[2] 当时位于东京大学门口的一家洋酒店的名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