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它,只为杀戮而活。
它身下是被阳光温暖的沙砾。
透过毛发般的触须与刚毛,它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即使在远处,艾达怪也能清晰而准确地感受到震动,甚至能判断出猎物的前进方向、移动速度,以及重量。同多数掠食者一样,猎物的重量对它至关重要。潜行、进攻和追赶都要消耗能量,这些都要靠食物的热量补充。假如猎物太小,多数掠食者会放弃进攻,但艾达怪不同。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进食与物种延续。它生来可不是为了这些。
它,只为杀戮而活。
它小心翼翼地移动腿脚,钻出地洞,爬过一截腐烂的树干,弹跳三下蹿过空地,一头钻进满是蕨类的矮树丛。它融入其中,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奔跑,如巨型蚂蚱般飞身跃起。
它在树丛中伏低身体,腹部的分节甲壳贴紧地面。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清晰。艾达怪的触须与刚毛轻轻脉动,渐渐构成一幅影像,一个计划。现在,艾达怪知道该在哪里接近猎物;在哪里拦住它;如何逼它逃窜;如何从后方猛扑到它身上;剃刀般锋利的双颚该攻向哪个高度,方能撕开对方的咽喉。震颤与脉动唤醒了它的记忆——猎物在身下挣扎的愉悦,热血喷入口中的狂喜,痛呼声划破空气的意醉神迷……它的身体微微发颤,双螯与须肢忽开忽合。
地面的震动愈发清晰,渐渐分出变化。现在艾达怪知道,猎物不止一个。可能三个,也可能四个。两个以最普通的方式震动地面。第三个体型与重量较轻。第四个——假如真有第四个——引发的震动既轻微又迟疑,而且没什么规律。艾达怪停止移动,绷紧身体,将触须探出高草,确认空气的流动。
地面的震动终于给出信号,艾达怪等待的时机来了。猎物分开了。其中最小的那个落了单。第四个——最不清楚的那个——消失了。原来那是个假信号,是错误的回音。艾达怪用不着管它。
最小的目标离其他人更远了。地面的震动更加强烈,也更近了。艾达怪用后腿撑起身子,凌空跃起。
小女孩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她没跑,而是愣在当场。尖叫声经久不散。
猎魔人朝她冲去,在跳跃途中拔出长剑,但马上发现不对劲儿——他中计了。
拖柴车的男人发出尖叫,在杰洛特眼前飞起六尺多高,鲜血四下飞溅。他摔在地上,随即再次飞起,身体一分为二,各自喷出鲜血。这回他不叫了,轮到另一个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后者同她女儿一样,吓得动弹不得。
虽然猎魔人自己也不敢相信,但他救下了她。他猛地一蹿,将浑身是血的女人从小路推进森林,倒进那片蕨类植物中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又中计了:这是个陷阱。那道扁平、多肢又快得离谱的灰影离开了手推车与第一个猎物,正朝第二个目标爬去,逼近了仍在尖叫的小女孩。杰洛特加快速度,随后猛追。
如果小女孩还留在原地,恐怕他就赶不上了,好在她恢复了思考能力,拔腿就跑;但那灰色怪物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并杀死她,然后折返回来解决那个女人。如果猎魔人不在,事情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杰洛特追上怪物,奋力一跃,用脚跟踩住它一条后肢。如果他没能马上又跳开,恐怕会失去一条腿——灰色怪物扭动身体,动作快得出奇,弯曲的双螯骤然合拢,仅以毫厘之差错过他的皮肉。不等猎魔人站稳,怪物跳离地面,发起进攻。杰洛特本能地做出防御,长剑划出一道宽阔却无章法的弧线,堪堪逼退怪物。他没能伤到对手,但已占了上风。
他纵身跳起,落向那只怪物,反挥利剑,劈开了它头胸部平坦的外壳。怪物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又被第二剑砍断了左颚。它再度进攻,挥舞着肢体,试图像野牛一样,用剩下的颚将敌人刺穿。猎魔人砍掉它另一边巨颚,迅速反向劈砍,斩断一条须肢,继续出手砍向它的头胸部。
艾达怪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危机。它必须逃跑。逃到远处,找个藏身之所,躲避起来。它,只为杀戮而活。为了杀戮,它必须再生。它得逃跑……逃跑……
但猎魔人没给它机会。他追上它,踩住后半段胸节,自上而下狠狠劈出一剑。这一次,甲壳脱落,黏稠的绿色体液自创口泉涌而出。怪物用力挣扎,肢体胡乱敲打着地面。
杰洛特再度挥剑,彻底砍掉了那颗扁平的头颅。
战斗结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远处传来雷鸣。风声渐起,天色变暗,表明风暴就要来了。
初次见面,新任地区行政官阿尔伯特·斯穆尔卡就让杰洛特想起了芜菁——他矮胖、肮脏、厚脸皮,而且相当无趣。换言之,跟杰洛特打过交道的其他地方官没什么两样。
“看来是真的,”行政官说,“要处理麻烦,没什么比得上猎魔人。上任行政官乔纳斯对你们简直赞不绝口。”他停了一下,不等杰洛特回答又继续说下去,“想想吧,我曾以为他是个骗子。我是说,以前没法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知道那些童话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尤其是在老百姓中间。他们津津乐道于各种奇迹和奇异事件,或是拥有超凡力量的猎魔人。现在我们发现,这反而是再真不过的真相。无数人死在小河对岸的林子里,因为那是通往镇子的捷径,好多蠢货就去了那边……走向自己的末日。就算有人警告也无济于事。现在这世道啊,最好别在荒郊野外游荡,或者徒步穿越森林。怪物与食人恶魔无处不在。泰莫利亚的图卡吉丘陵刚刚发生了可怕的事——一只森林食尸鬼在某个烧炭工营地杀了十五人。那地方叫‘兽角村’,你肯定听说过,对吧?凭良心讲,是真事,我敢用性命发誓。据说连巫师都跑去兽角村调查了。啊,故事讲得够多了。我们安塞吉斯就安全多了。这还多亏了你。”
他从抽屉柜里取出一只小钱箱,在桌上摊开一张纸,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你答应过会杀了那只怪物,”他头也不抬地说,“看来没骗人。你四处漂泊,却很守信……你还救了那些人的命。那个女人和那个小丫头。她们谢过你没有?有没有向你鞠躬致谢?”
不,她们没有。猎魔人咬了咬牙。不等她们回过神,我已经离开了——在她们意识到被我当成诱饵之前。出于自负,我本以为自己能救下他们全部。所以,在那女孩醒悟之前——在她明白,是我害她失去父亲之前——我就离开了。
他感觉很糟。一定是因为他在战斗之前服用的灵药。一定是。
“那怪物真让人作呕。”行政官往纸上撒了些沙子,然后抖到地板上,“他们把残骸搬来时,我看了一眼……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杰洛特也不确定,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
“一只变形蛛魔怪。”
阿尔伯特·斯穆尔卡动了动嘴唇,想要重复那个词,可惜没成功。
“呸,管它呢,爱叫啥叫啥吧。你是用那把剑解决的?就那把?我能看一眼吗?”
“不,你不能。”
“哈,毫无疑问,因为它附了魔法。一定很贵重……相当贵重……哦,我们又在东拉西扯浪费时间了。事情已经解决,是时候付账了。首先办理正式手续。在这张票据上签个名。我是说,打个叉之类的也行。”
猎魔人从斯穆尔卡手中拿过票据,举到光线下。
“尽管看。”行政官皱着眉毛摇摇头,“怎么,你识字?”
杰洛特把纸放回桌上,推向行政官。
“文件上出了点小差错。”他用平静而温和的语气说,“我们说好是五十克朗。而这张票据上写的是八十。”
阿尔伯特·斯穆尔卡抱拢双手,撑起下巴。
“这不算什么小差错。”他压低声音,“倒不如说,这代表了我们的感激。你杀了怪物,我相信你干得非常漂亮……所以这数目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惊讶……”
“我不明白。”
“省省吧,别扮无辜了。你是想告诉我,乔纳斯管事时就没开过这种票据?我敢发誓,我……”
“你敢发什么誓?”杰洛特打断了他,“说他虚报票据?然后拿从王室腰包侵吞的钱跟我平分?”
“平分?”行政官一声冷笑,“别傻了,猎魔人,别傻了。你真以为自己很重要?你只能拿到差额的三分之一。十克朗。对你来说也算一大笔外快了。凭我这位置,我理应拿到更多。地方官员就应该有钱。官员越有钱,国家声望就越高。这种事你又懂得多少呢?我已经厌倦这场谈话了。你到底签不签?”
雨点敲打着屋檐。外面大雨倾盆,但雷声已经止息。风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