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一百二十八年后[1]
“那边就是伊瓦洛，小姐，那边，就在山丘后头。”商人用鞭子指了指，“顶多半弗隆，眨眼工夫就能到。我从路口往东去马里波，所以只能分道扬镳了。再会，愿诸神指引并照看你的前路。”
“您也一样，好心的先生。”妮妙跳下运货马车，拿上包裹和其他随身物件，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由衷地感谢您载我一程。当时在那片森林……由衷地感谢……”
想到那片昏暗的森林，她不禁咽了口口水。过去两天，马车一直行走在森林深处的商道上，那里的树木高大骇人，扭曲的枝条纠缠盘绕，在空荡荡的道路上方搭成一片罩顶。当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心头被恐惧攫住，只想转身逃跑，逃回家去，放弃独自一人周游世界的荒谬念头，将其抛到九霄云外。
“天啊，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商人大笑，“出门在外理应相互帮助。再会!”
“再会。祝您旅途平安。”
她在路口驻足片刻，看着一根被风雨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柱。它一定从很多年前就耸立在这里了，她心想。天晓得，说不定超过一百年了?也许这根石柱还记得“彗星之年”?那一年，北方诸王的军队向布伦纳进军，去同尼弗迦德决一死战。
她背诵一遍那条烂熟于胸的路线，这是她每天例行的功课。就像背诵魔药配方和咒语一样。
维尔瓦，古阿多，西贝尔，布鲁格，卡斯特堡，莫塔拉，伊瓦洛，多里安，锚地村，苟斯·维伦。
你从大老远就能得知伊瓦洛镇的方位——它的噪音和臭味远近闻名。
森林尽头就是岔路口，前面光秃秃的空地布满树桩，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与第一批房屋那里。到处烟雾蔓延，成排的铁缸正在冒烟，那是烧制木炭的干馏设备。她闻到空气中有树脂的味道。越靠近小镇，噪音就越响——陌生的金属铿锵声不断传来，令她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
妮妙走进镇子，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噪音和地面震颤的源头竟然是架机器，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东西。一口球形的铜制巨锅，上面装着硕大的轮子，后者不停转动，驱使一只油光闪烁的活塞上上下下。机器嘶鸣着冒出浓烟，喷出沸水，吐出蒸汽，又在特定的时刻发出惊人而恐怖的哨声，令妮妙目瞪口呆。但她很快克服了恐惧，好奇地靠近一些，仔细观察。只见那台恐怖机器的齿轮上连接着许多传动带，让锯子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锯断树干。她本想继续观察，可惜机器的嗡嗡声和锯子的磨削声让她的耳朵一阵阵发疼。
她跨过一座桥，下面的小河浑浊不堪，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河面漂浮着木屑、树皮和泡沫。整个伊瓦洛镇更是臭气熏天，仿佛一间巨大的茅厕，更糟糕的是，似乎有人坚持要在这间茅厕里烧烤腐肉。过去一个星期，妮妙一直待在草地和森林里，这时简直喘不过气。她本想在伊瓦洛镇歇歇脚，随后再开启新的旅程。可现在她明白，等必要的事办完，她一刻都不会停留，也不可能在伊瓦洛镇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了。
一如既往，她没花多少时间就在集市上卖了一篮蘑菇和草药根。现在她熟练了许多，知道人们需要什么，也知道该带什么商品去找什么人。她装成一个弱智，因此卖得极快，因为摊主们争先恐后想占这傻姑娘的便宜。虽然赚得不多，但她节省了不少时间，毕竟她还急着赶路呢。
小广场上有口水井，是该地区唯一一处干净的水源，为了装满水壶，妮妙在长长的队尾排了好久。相比之下，购买下一段旅程的干粮就容易得多了。受到香味的引诱，她还买了几块馅饼，但仔细看过之后，她觉得馅料有点可疑。最后，她在一间奶牛厂旁边坐下，趁馅饼尚能食用、不致严重影响健康时将它们吃下肚，反正它们也保存不了多久了。
对面是一家叫“绿”什么的酒馆，招牌的下半部分不见了，让它的名字成了个谜，仿佛在挑战游客的智力。有那么一会儿，妮妙开始专心思考：除了青蛙和莴苣，还有什么东西是绿色的呢?没多久，酒馆台阶上一小群常客的吵闹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跟你们说啊，‘先知雷比欧达号’，”其中一位侃侃而谈，“那艘双桅横帆船，传奇的鬼船，在一百多年前跟所有船员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只要它出现在河面上就会招来厄运。好多人都见过，驾船的是群幽灵。大伙都说，只要残骸没被人发现，幽灵船就会一直出现。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找到了。”
“在哪儿?”
“在河口地区一条旧河床上，陷在烂泥里。他们抽干了泥沼里的水，发现那船长满了水草和苔藓。刮掉水草和苔藓，他们看到船上刻着字，正是‘先知雷比欧达号’。”
“那财宝呢?他们找到财宝没?货舱里肯定有财宝。他们找到没有?”
“不知道。听人讲，残骸被祭司收走了，说它是神圣的遗物。”
“胡说八道。”另一名常客打了个嗝儿，“鬼才相信这种幼稚的传闻。他们找到一艘老破船，然后就开始瞎编了，什么幽灵船、财宝、遗物啥的。我告诉你们，全是鬼扯、屁话、愚蠢的谣言、老太婆的裹脚布。嘿，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是谁?你是哪家的?”
“我自己家的。”妮妙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把你头发拨开，让我们瞧瞧你的耳朵!你看起来像个精灵崽子。我们这儿不欢迎精灵混血儿!”
“你管我?我又不会妨碍你们。我马上就要走了。”
“哈!你要去哪儿?”
“多里安。”妮妙学到过教训，宁可将下一站描述为目的地，也不要透露远行的最终目标，因为这会引来哄堂大笑。
“呵呵!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所以我要动身了。临行前告诉你们吧，尊贵的先生们，‘先知雷比欧达号’没带任何财宝，传说里根本没提到这回事。那艘船之所以消失、变成幽灵船，是因为它受到了诅咒，因为船长没能听取忠告。船上曾有个猎魔人，建议他们调头返回，不要在他解除诅咒之前冒险进入支流。我读到过……”
“毛还没长全就这么聪明过人了?”第一个常客大声说道，“你该去扫地，小姑娘，去看火、帮大人洗内衣裤，干些简单的活儿。她说她识字——接下来还有啥?”
“猎魔人!”第三个常客嗤之以鼻，“天方夜谭，完全是天方夜谭!”
“既然你这么无所不知，肯定听说过喜鹊森林。”另一个插嘴道，“怎么，没听说过?那就听好了：那地方潜伏着邪恶的东西，每隔几年就会醒来，在森林里游荡的人会倒大霉。如果你真要去多里安的话，你的路线就要穿过喜鹊森林。”
“那边还有森林吗?你们不是把树都砍倒了吗?只剩下光秃秃的空地。”
“听听，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真是个‘万事通’啊。树不就是拿来砍的吗?能砍的我们都会砍，该留下的也会留下。伐木工不敢进喜鹊森林的，那儿太可怕了。等你跑到那儿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你会吓尿裤子的!”
“那我还是赶紧动身吧。”
维尔瓦，古阿多，西贝尔，布鲁格，卡斯特堡，莫塔拉，伊瓦洛，多里安，锚地村，苟斯·维伦。
我是妮妙·维克·威德尔·爱普·格温。
我要去苟斯·维伦。去艾瑞图萨，仙尼德岛的女术士学院。
曾几何时，我们近乎无所不能。我们能幻化出琼州仙境的海市蜃楼，能让成千上万人看到蛟龙在空中飞舞。我们能用障眼法造出万军围城的假象，就连兵器与旗号上最微小的细节，都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只有少数狐仙才能做到这些，他们寿数奇高，历经无穷劫难方修得无上正果。时至今日，我们的法力已大为衰减——大概是因为我们在凡人中间生活得太久了。
——《狼人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