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刚好赶上。”弗兰斯·托奎尔阴沉着脸说,“你及时赶到了,猎魔人,时机刚好,大戏就要开演了。”
他背靠在床上,脸色白得像刷了石灰水的墙壁,头发被汗水打湿,贴着额头,全身只穿一件粗糙的亚麻衬衫,让杰洛特最先想到了裹尸布。他的左大腿直到膝盖都裹着被鲜血浸透的绷带。
屋中央摆了张桌子,上面盖着床单。一个矮胖男人,身穿黑色短上衣,正把工具一件接一件摆放在桌上——刀子、手术钳、凿子、锯子……
“我只后悔一件事,”托奎尔咬着牙说,“就是没能抓到那些狗娘养的。老天让我错失了机会……以后也不可能了。”
“发生了什么?”
“跟紫杉林、兽角村、松树梢那档子烂事差不多。不过这次不大一样,事情发生在森林最边缘,不在林间空地,而在大道上。他们袭击了几个路人,杀了三个,抓走了两个小孩子。我和手下人刚好在附近,立刻追了上去,很快发现了他们。两个比牛还壮的彪形大汉,一个畸形的驼子。那个驼子用十字弓射了我一箭。”
治安官咬紧牙关,朝裹着绷带的大腿摆摆手。
“我命令手下别管我,去追人,可他们不听话。唉,那帮狗崽子。结果让对方跑掉了。而我呢?救了我又如何?这会儿还不是得锯掉我的腿?我他妈宁可死在当场,只要能看到那些贱人在绞架上蹬腿翻白眼就行。这帮混蛋不听我的命令,现在还好意思耷拉着头坐在那儿。”
的确,治安官的部下们正羞愧地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最旁边还站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头上戴着与她花白的头发极不相称的花环,跟这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开始吧。”身穿黑色短上衣的男人说,“把病人抬到桌上,紧紧绑住。外人全都离开房间。”
“叫他们留下。”托奎尔没好气地说,“我想让他们看着,那样我才能羞愧到叫不出声。”
“等等。”杰洛特站直身子,“是谁断定必须截肢的?”
“我。”黑衣男人同样挺直了脊背,但他必须高昂着头才能对上杰洛特的眼神,“我是鲁皮先生,苟斯·维伦执法官特意派来的医师。我检查后发现,他的伤口感染了,必须截掉这条腿,否则没别的办法。”
“你这次手术收费多少?”
“二十克朗。”
“这儿有三十。”杰洛特从钱袋里掏出三枚十克朗硬币,“拿好你的手术工具,收拾东西回执法官那里。如果他问起,就说病人的状况正在好转。”
“但……我抗议……”
“收拾东西,回去。哪个字你听不懂?至于你,婆婆,过来。解开绷带。”
“他不准我碰病人。”老妇人冲那位宫廷医师摆摆头,“说我是庸医和女巫。威胁要告发我。”
“别理他。真的,他马上就要走了。”
杰洛特一眼就认出老妇人是个草药医师。她按他说的办,万分小心地解开绷带,但托奎尔还是拼命摇着头,倒吸凉气,连声呻吟。
“杰洛特……”他吃力地说,“你在搞什么?医师说没希望了……锯条腿总比丢掉性命强。”
“胡说八道。强什么强?你给我闭嘴。”
伤口很吓人。不过杰洛特见过更吓人的。
他从装灵药的袋子里取出一只盒子。鲁皮先生收拾完东西,看看这边,摇了摇头。
“那些药剂根本没用。”他大声宣布,“庸医的把戏和障眼法根本没用。只是江湖骗术而已。身为医师,我必须抗议……”
杰洛特转身瞪他一眼。医师赶紧离开屋子,脚步匆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来四个人。”猎魔人拧开一只小瓶的瓶塞,“紧紧按住他。咬紧牙关,弗兰斯。”
灵药倒在伤口上,泛起大量泡沫,治安官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吼。杰洛特稍等片刻,又倒了一瓶。这瓶同样泛起泡沫,嘶嘶作响,甚至冒起了烟。托奎尔厉声尖叫,猛地摇晃脑袋,绷直身体,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老妇人从包裹里拿出一只小罐子,舀了一勺绿色油膏,往折起的亚麻布上涂了厚厚一层,贴到伤口上。
“织骨草。”杰洛特推测道,“织骨草、山金车和金盏花熬制的药膏。很好,婆婆,非常好。还可以用上山羊草和橡树皮……”
“听听,”老妇人盯着治安官的腿,头也不抬地打断道,“他还想教我草药学。小伙子,你往奶妈身上吐麦片粥的时候,我已经在用草药救人了。你们这些傻小子,都走开,你们挡我亮了。而且你们臭得要命,袜子该换了。记得勤洗勤换啊。都出去,听到没有?”
“他的腿必须固定住。绑上长木条……”
“我说了,不用你教我做事。你也出去。还留这儿干吗?你在等什么?等他感谢你慷慨提供的猎魔人药剂?让他直到临死那天都不要忘记?”
“我有事要问他。”
“答应我,杰洛特,抓住他们。”弗兰斯·托奎尔突然恢复了神志,“不能放过他们……”
“我会给他点安神药,还有退烧药,因为他在胡言乱语。至于你,猎魔人,出去。到院子里等。”
杰洛特没等太久。老妇人走了出来,理了理裙子,摆正歪斜的花环,坐到他身旁的台阶上,一只脚摩擦另一只。她有双异常精致的小脚。
“他睡着了,”她说,“多半活得下来。呸,呸,老天保佑,只要没有邪魔作祟就没事。他的骨头会愈合的。你的猎魔人魔法救了他的腿。我敢说,他这辈子都会一瘸一拐,再也没法骑马了,但两条腿总比一条强,呵呵。”
她把手伸向胸口,探进绣花羊皮背心下面,让空气中弥漫起更加浓郁的草药味。她拿出一只小巧的木盒,打开,犹豫片刻后,把盒子递给杰洛特。
“吸一口?”
“不了,谢谢。我不吸麻药粉。”
“可我……”草药医师吸了一口,先用一边鼻孔,然后是另一边,“时不时会吸一下。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迅速提神醒脑,延年益寿,还有美容功效。看看我。”
他看了。
“多谢你给弗兰斯用了猎魔人药剂。”她擦擦眼泪,擤了擤鼻子,“我不会忘记的。我知道,你们把那些药剂当成宝贝,不愿与人分享,可你想都不想就给他了。你就不怕自己需要时不够用了?”
“当然怕。”
她转回头,用侧脸对着他。她曾经是个漂亮女人,当然是在很久以前。
“好了,”她又扭头看向他,“说吧。你想问弗兰斯什么?”
“不用了。既然他睡了,我也该走了。”
“说吧。”
“克雷莫拉山。”
“早说啊。关于那山,你想知道什么?”
小屋位于村外相当远的地方,紧挨林墙,旁边就是果园的围栏——园子里满是结实累累的苹果树。其他部分便是典型的农庄模样了,有谷仓、棚屋、鸡舍、蜂箱、菜园和堆肥。烟囱里冒出气味怡人的缕缕白烟。
在围栏边打转的珍珠鸡首先注意到他,用仿佛来自地狱的啼鸣拉响了警报。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闻声冲进小屋。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人高马大,一头金发,粗糙的亚麻连衣裙外裹着围裙。猎魔人策马上前,然后跳下马。
“你好,”他说,“男主人在家吗?”
三个小孩,清一色都是丫头,紧紧抓住母亲的裙摆和围裙。女人看着猎魔人,眼神中见不到半点友善。这也难怪,她清楚地看到了从他肩后探出的剑柄、脖子上大大的徽章,以及手套上的银钉。猎魔人丝毫没想掩饰这些银钉,不如说,他想特意展示给对方看。
“男主人,”他重复道,“我是说,奥托·达萨特。我有事找他谈。”
“什么事?”
“私事。他在家吗?”
她沉默地看着他,略微歪了歪头。她相貌朴素,年龄估计在二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同大多数乡村女子一样,精确年龄很难估算。
“他在家吗?”
“不在。”
“那我等他回来。”他说着,把母马的缰绳丢到一根木杆上。
“恐怕你得等一阵子了。”
“多久都可以等。不过说实话,比起围栏边,我更希望进屋里等。”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光他本人,还有他的徽章。
“请接受我们的邀请,客人。”最后她说,“进来吧。”
“谢谢。”他用合乎礼仪的方式回答,“我不会违反宾客礼仪的。”
“你不会,”她用慢吞吞的声音重复道,“可你却带着剑。”
“这是我的职业要求。”
“剑会伤人,也会杀人。”
“人生也一样。你的邀请还作数吗?”
“请进吧。”
他们穿过昏暗而杂乱的玄关,许多农舍都有类似的构造。主屋相当宽敞,干净而明亮,只有壁炉和灶台墙上有些煤灰,除此之外的墙壁最近才刷成白色,上面挂着各种彩色装饰、家用器具,以及成捆的草药、大蒜和甜椒,让屋内充满了生气。一块手织帘布将房间与储藏室分隔开来。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味道,确切地说是卷心菜。
“请坐。”
女人依然站在那里,双手揉皱了围裙。孩子们蹲在火炉边的一张矮凳后面。
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在颤动,力道强劲,持续不休。它在衬衣下跳动,仿佛落入网中的鸟儿。
“你该把剑留在玄关里。”女人朝壁炉走去,“带着武器坐在桌边很失礼。只有土匪才这么干。你是土匪吗……”
“你知道我是谁。”他打断她,“这把剑必须留在我身边,做个提醒。”
“提醒什么?”
“轻举妄动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这里没有武器,所以……”
“好了好了。”他直率地打断道,“这位夫人,咱们别再欺骗自己了。每间农舍和农院都是武器库,很多人死于锄头,更别提镰刀和干草叉了。我甚至听说过,有人被搅奶油的木棒打死。只要你想,或者有必要的话,你用任何东西都可以伤人。说到这个,别管那锅开水了,请离炉子远点儿。”
“我没这意思。”女人迅速开口,显然是在撒谎,“这也不是开水,而是罗宋汤。我想给你端一碗……”
“不用,谢谢,我不饿。所以别碰锅子,再离火炉远点儿。坐到孩子们旁边。咱们一起安静地等男主人回来。”
他们沉默地坐着,周围只有苍蝇的嗡嗡声。猎魔人的徽章颤动不息。
“炉子里有锅卷心菜快好了。”女人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必须拿出来搅拌一下,不然都煳了。”
“她。”杰洛特指着最小的女孩,“叫她去就好。”
女孩缓缓起身,双眼隔着亚麻色刘海怒视着他。她拿起一只长柄叉,朝炉门弯下腰,突然纵身扑向杰洛特,矫健得仿佛一只母猫。她打算将他的脖子钉在墙上,但他闪身躲过,抓住叉柄,将她掀翻在地。没等身子碰到地板,女孩已经变了。
女人和另外两个女孩也完成了变身。三只狼冲向猎魔人——一只灰母狼加两只幼狼,双眼充血,亮出獠牙,用狼一样轻巧的动作散开,从不同方向朝他攻来。他跳起躲避,把长凳扔向母狼,又用银钉手套裹住的双拳分别击退两只幼狼。幼狼哀嚎着摔在地板上,龇牙咧嘴。母狼发出凶狠的嚎叫,再度跃起。
“停!埃德温娜!停下!”
她扑到他身上,将他推向墙壁,但此时已换回人形。幼狼也变回了小女孩,四散逃开,蹲到炉子旁边。女人留在原地,蹲伏在他面前,露出羞愧的眼神。杰洛特说不清,她羞愧是因为袭击了自己,还是因为袭击失败了。
“埃德温娜!你想干吗?”一个异常高大的大胡子男人双手叉腰,怒吼道,“你要干什么?”
“他是个猎魔人!”女人依然蹲伏在地,愤怒地说道,“拿剑的土匪!他来找你!这个杀人凶手!一身血腥味!”
“闭嘴,女人。我认识他。原谅她吧,杰洛特大师。一切都还好吗?请原谅她。她不知道……她以为,既然您是猎魔人……”
他突然打住,神色紧张。女人和小女孩聚到炉子旁边。杰洛特敢发誓,他听到了一声小小的低吼。
“没关系。”杰洛特说,“我没有恶意。你来得正是时候,不早也不迟。”
“我知道。”大胡子明显在发抖,“请坐吧,先生,坐到桌边……埃德温娜!拿啤酒!”
“不用了。出来吧,达萨特。我们说几句话。”
院子中间坐着一只灰猫。看到猎魔人,它忙不迭地跑开,藏进了荨麻丛。
“我不想让你妻子不安,也不想吓坏你的孩子。”杰洛特告诉他,“更重要的是,我有件事想跟你私下谈谈。我需要你帮个忙。”
“无论您有什么要求,先生,”大胡子说,“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一定为您效劳。我欠您的太多了,那是份天大的恩情。多亏您,我才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当时您放过了我。我对您的感激……”
“不是我。你要感谢你自己。即使化为狼形,你仍保留了人性,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是啊,我没伤害过任何人。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的邻居起了疑心,立刻找来猎魔人对付我。他们都很穷,却宁肯节衣缩食,省下钱来雇你。”
“我考虑过把钱还给他们,”杰洛特承认,“但这样会引来怀疑。我以猎魔人的名义向他们保证,说我解除了你的狼人魔咒,彻底治愈了你的变狼症,让你跟常人一般无二。这番壮举当然是要花钱的。人们为此付了钱,才会发自内心地相信;只有付出代价,事情才像真的,才像合法的。代价越高,效果越好。”
“每次回想起那天,我就脊背发凉。”达萨特黝黑的皮肤隐隐发白,“看到您那把银剑,差点没把我吓死。我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谁没听说过猎魔人的传闻呢?凶残的猎魔人,喜欢鲜血与杀戮。结果我发现,您是个心地善良的正派人。”
“别再夸大其词了。好在你听从了我的建议,搬出了古阿梅兹。”
“我只能搬走。”达萨特沮丧地说,“古阿梅兹人虽然相信我摆脱了魔咒,但您说得对,曾经的狼人在人类中间得不到好脸色。您的原话是:对人类来说,你现在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是谁。我只好搬走,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流浪。我走啊,走啊……最后来到这里,遇见了埃德温娜。”
“两个兽化人结为夫妻,这事并不常见。”杰洛特摇摇头,“还能生儿育女就更少见了。你很幸运,达萨特。”
“借你吉言。”狼人咧嘴一笑,“我们的孩子漂亮得像幅画,她们会长成美丽的姑娘。埃德温娜和我也是天生一对儿,希望她能陪我走完这一辈子。”
“她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个猎魔人,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你敢信吗?她想把滚烫的罗宋汤泼到我身上。她肯定也听说过喜欢鲜血与杀戮的猎魔人的故事。”
“原谅她吧,杰洛特大师。我们很快就能尝到那锅罗宋汤了。埃德温娜做罗宋汤很拿手的。”
“还是不打扰了。”猎魔人摇摇头,“我不想吓到孩子们,更不想让你妻子担惊受怕。对她来说,我仍是个拿剑的土匪,让她马上接受我不太现实。她说我身上散发着血腥味。我猜,这只是打个比方吧?”
“不完全是。请别见怪,猎魔人大师,但您的确满身血臭味。”
“我上次沾血还是……”
“……我估计,大概两周以前。”狼人替他说完,“那是半凝结的血,死掉的血,您碰过某个流血之人。另外还有更早的血,超过一个多月了。冰冷的血,爬虫类的血。您自己也流过血。出自伤口的活人之血。”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狼人,”达萨特自豪地挺直脊背,“比你们人类的嗅觉稍微灵敏一点点儿。”
“我知道。”杰洛特笑道,“我知道狼人的嗅觉是名副其实的自然奇迹,所以才来找你帮忙。”
“鼩鼱。”达萨特吸了吸鼻子,“是鼩鼱。还有田鼠。许多田鼠。粪便。许多粪便。主要是貂鼠的,还有黄鼠狼的。没别的了。”
猎魔人叹了口气,吐了口唾沫。他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这是第四个山洞了,而达萨特只发现了啮齿类及其捕食者的气味,外加前后二者粪便的味道。
他们走向岩壁间另一个洞口。脚下碎石不断松动,顺着石坡滚落。这里地势陡峭,走起来相当费劲,杰洛特开始感到疲惫。根据地形不同,达萨特时而变成狼,时而化成人。
“一头母熊,”他把头探进山洞,闻着气味说道,“带着幼崽。它在里面待过,现在搬走了。里头还有土拨鼠。鼩鼱。蝙蝠。许多蝙蝠。白鼬。貂鼠。狼獾。许多粪便。”
下一个洞穴。
“一只雌艾鼬,正在发情。还有一只狼獾……不对,两只。一对儿狼獾。”
“地下泉,水里有少量硫黄。一群小魔怪,大概十只。某种两栖动物,可能是蝾螈……蝙蝠……”
一只巨鹰从高处岩架飞下,在他们上方打转,放声啼鸣。狼人抬起头,看了眼山峰,又看看群山背后飘来的乌云。
“暴风雨要来了。好一个夏天,几乎每天都有暴风雨……怎么办,杰洛特大师?去下一个山洞吗?”
“去下一个山洞。”
为了前往下一个山洞,他们必须绕到自山崖倾泻而下的瀑布下方。瀑布不算大,但仍浇得他们浑身湿透。长满苔藓的岩石滑得像肥皂一样。达萨特化成狼形通过。杰洛特好几次差点摔倒,他骂了几句,手脚并用强行穿过这一段。幸好丹德里恩不在,杰洛特心想,不然他肯定会把这段编成歌谣。前面是变成狼形的狼人,后面是匍匐爬行的猎魔人。听众肯定会笑破肚皮的。
“有个大洞,猎魔人大师。”达萨特嗅了嗅,“又宽又深。里面有山岭巨魔。五到六个高大健壮的巨魔。还有蝙蝠。许多蝙蝠粪便。”
“继续。去下一个。”
“巨魔……跟之前一样的巨魔。这些洞是连通的。”
“一头熊。一只幼崽。在里面待过,现在没了。就在不久前。”
“土拨鼠。蝙蝠。蝠翼魔。”
狼人从下一个洞穴跳了出来,像被什么东西蜇到似的。
“戈尔贡。”他轻声说,“洞穴深处有只巨大的戈尔贡,还在睡觉。除它以外没别的了。”
“不奇怪。”猎魔人低声回应,“走吧。脚步放轻,它很容易被人吵醒……”
他们转身走开,不时担忧地回头张望,直到走近下一个洞穴,哪怕它离戈尔贡的巢穴足够远了,依然步伐缓慢、蹑手蹑脚,因为他们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小心没坏处,但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接下来几个洞穴深处只有蝙蝠、土拨鼠、老鼠、田鼠和鼩鼱,以及堆积如山的粪便。
杰洛特累了,起了放弃的念头。达萨特显然也一样,但他仍高昂着头,言语和行动中没露出半点沮丧,这点确实值得称赞。不过猎魔人心里清楚,狼人对这次行动能否成功依然持怀疑态度。正如杰洛特听说的——那位老妇人医师也证实了——克雷莫拉山东侧山壁“千疮百孔”,分布着数不清的洞穴。没错,他们确实找到了数不清的洞穴,但达萨特不相信凭自己的嗅觉就能找出正确的那一个,也就是通往城堡岩架下方的地底隧道。
更糟的是,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然后开始打雷。要下雨了。杰洛特想吐口水,想破口大骂,宣布行动结束。但他压下了这股冲动。
“接着走,达萨特。下一个山洞。”
“听您的,杰洛特大师。”
突然,就像廉价小说里老掉牙的情节一样,岩壁间下一道开口成了故事的转折点。
“蝙蝠。”狼人嗅着空气说,“蝙蝠和……一只猫。”
“猞猁?山猫?”
“就是猫。”达萨特站直身子,“再普通不过的家猫。”
奥托·达萨特好奇地打量着那几只小瓶子,看着猎魔人喝下灵药,仔细观察杰洛特外表发生的改变,双眼因惊奇和恐惧而渐渐睁大。
“别强迫我跟您一起进洞。”他说,“无意冒犯,但我不想进去。一想到里头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从没想过让你进去。回家吧,达萨特,回你妻子和孩子们身边。你帮了我的大忙,达成了我的请求,我不会要求你更多了。”
“我会等您。”狼人抗议道,“一直等到您出来。”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杰洛特正了正背上的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
“别这么说。我会等……等到黄昏。”
洞底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蝙蝠粪便。那些蝙蝠——大腹便便的飞老鼠——成群结队挂在洞顶,扭动着身子,发出昏昏欲睡的叫声。一开始,地面平坦,洞顶远远高出杰洛特的头,他可以顺利而快速地前行。但这顺利很快就到头了。他先是被迫弯下腰,然后弯得越来越低,后来必须手脚并用地爬行,最后只能匍匐前进。
等到狭窄的空间可能卡住身体时,他一度停了下来,打算原路退回去。这时他听到汩汩的水声,脸上感受到凉爽的空气。虽然有风险,他还是拼命挤过缝隙,直到窄缝逐渐拓宽,这才松了口气。突然,身下的通道变成了向下的斜坡,让他径直滑进一道地下溪流——溪水从一块岩石下流出,又消失在另一块岩石下方。高处能看到微弱的光线,同那股冷风来自同样的方位。
溪水消失之处像个深深的水潭,虽然猎魔人怀疑从水下可以游到对面,但他并不想潜到深处去。他选择去上游,沿一条向上的坡道,与湍急的溪水逆向而行。不等离开坡道,进入一间宽阔的石室,他已全身湿透,身上沾满了水道里的泥沙。
这间石室很开阔,到处都是巨大的滴水石、石笋、钟乳石和石柱。溪水沿着洞底曲折的水道流淌。这里也有微弱的光线和轻柔的气流,以及某种淡淡的味道。猎魔人的嗅觉比不上狼人,但他也闻到了狼人早先察觉的气味——一股微弱的猫尿味。
他驻足片刻,张望四周。空气流动的方向指出了出口的方位,那里仿佛宫殿的大门,两侧排布着高大的柱状石笋。他在出口旁边看到一个盛满细沙的凹洞,猫尿味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沙子上还能看到不少猫爪印。
为了钻过狭窄的地缝,之前他把剑摘了下来,这会儿重新背回背上,迈步穿过石笋。
出口后面是条向上的缓坡,洞顶很高,周围也很干燥。地面堆着硕大的石块,但还不至于无法行走。他迈开脚步,直到被一扇门挡住。那门高大结实,属于典型的城堡用门。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法确定自己有没有选对路,有没有走进正确的山洞。但这门证实了他的答案。
门板上有个小小的开口,位置只比门槛高一点点,看来是最近才凿出来的。那是给猫用的出入口。
他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猎魔人的徽章却微微颤抖起来。这扇门有魔力,受到咒语保护。然而徽章只是轻微颤抖,证实法术并不强大。他把脸凑近门板。
“朋友。”
上过油的铰链拖着门板,悄无声息地打开。他没猜错,这门是工厂里大量生产的,配备了标准的弱魔法防护与最基础的口令,他很幸运,因为对方觉得没必要设置更复杂的口令。这扇门的作用是将城堡与复杂的洞穴系统分隔开来,阻止不会用简单魔法的一切生物进入。
他用一块石头卡住门,为自己留条退路。天然洞穴只到这扇门为止,接下来是条用铁镐在岩石里凿出的走廊,在他面前延伸开去。
尽管有了这么多证据,但他仍不敢确定,直到看见了前面的光线。摇曳的光芒来自燃烧的火把或标灯[1]。片刻后,他又听到了咯咯的笑声——熟悉而响亮的笑声。
“噗呃——嘿呃——呃呃呃——噗呃呃!”
光线和笑声来自同一个大房间,插在铁篮里的火把提供了照明。墙边堆着箱子、盒子和桶。阿噗和阿嗙坐在一只板条箱两边,用木桶充当座位。他们在玩骰子。阿嗙显然掷出了什么大数字,正在呵呵大笑。
箱子上摆着一坛私酿酒,那是人称“生命之水”的烈性伏特加。旁边是下酒菜。
一条烤过的人腿。
猎魔人拔剑出鞘。
“嘿,小子。”
阿噗和阿嗙张大嘴巴看他一会儿,咆哮一声,匆忙起身,撞翻了木桶。他们拿起武器,阿噗是一把大镰刀,阿嗙则是一把宽刃弯刀,一齐冲向猎魔人。
虽然早就料到战斗不会轻松,但杰洛特仍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这两个畸形巨人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阿噗用大镰刀攻向下盘,若不是杰洛特及时跃起,恐怕两腿就没了。阿嗙随后进攻,弯刀在石墙上砸出火花,杰洛特堪堪避过。
好在猎魔人知道怎么对付身手敏捷的敌人,体型魁梧的也一样。无论敏捷还是迟缓,高大还是矮小,都有怕疼的部位。
况且他们不知道喝下灵药的猎魔人能快到什么程度。
阿噗厉声嚎叫,手肘多出一道割伤。阿嗙膝盖中剑,叫得更加响亮。猎魔人迅速转身,骗过阿噗,躲过镰刀的锋刃,用剑尖划开他的耳朵。阿噗咆哮着晃动脑袋,挥出镰刀。杰洛特用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击中对方。阿噗被魔法打伤,一屁股坐倒在地,牙齿间发出清晰的钝响。
阿嗙奋力舞动弯刀,杰洛特灵巧地矮身避过,顺势割伤巨人的另一边膝盖,随后旋身扑向正在挣扎起身的阿噗,剑刃劈向对方的双眼。千钧一发之际,阿噗脑袋一缩,只被剑刃划破了眉骨,鲜血立刻遮蔽了这头巨魔食人魔的双眼。阿噗大叫着跳起身,胡乱撞向杰洛特。杰洛特闪身避开,令阿噗冲向阿嗙,二人撞在一起。阿嗙推开阿噗,扑向猎魔人,怒吼着反手狠狠砍出一刀。杰洛特虚晃一招,避开利刃,半转身体,迅速挥出两剑,割伤了这只混血生物的双肘。阿嗙哀嚎起来,却没放开弯刀,而是再次抡起武器,幅度夸张却无章法可言。杰洛特旋身避开刀刃,顺势绕到阿嗙身后。他没放过这个好机会,扭转剑身,自下而上挥出笔直的一剑,砍在阿嗙两瓣臀肉之间。巨魔食人魔捂住屁股,哀嚎着,惨叫着,蹒跚走出几步,两膝一软,尿了一地。
阿噗目不能视,用镰刀胡乱劈砍,居然命中了目标。当然了,他砍中的不是猎魔人——杰洛特脚尖一转,闪出阿噗的攻击范围,让他砍中了捂着屁股的同伴。阿嗙就这样身首异处,空气溢出断裂的气管,发出响亮的嘶嘶声,同时鲜血从动脉喷出,直抵天花板,仿佛从火山口喷发的岩浆。
阿嗙在原地挺了好一会儿,鲜血不断喷溅,宛如喷泉中的无头雕像,那双又大又平的脚掌牢牢撑着地面。不过最后,他身子一歪,像截树桩一样栽倒在地。
阿噗擦净眼中的血水,终于搞清了状况,发出水牛般的咆哮。他跺着脚挥舞镰刀,原地转圈寻找猎魔人,却始终没找到,因为猎魔人一直藏在他身后。他的腋窝中了一剑,镰刀应声落地,干脆赤手空拳扑向杰洛特。这时鲜血再度蒙蔽了他的双眼,令他撞上墙壁。杰洛特欺身近前,利剑一挥。
阿噗显然不知道自己被切断了动脉,也不知道他早该一命呜呼了。他大吼大叫,挥舞双臂原地打转,直到两膝无力地弯曲,人也跟着跪倒在血泊里。他跪在地上,依然不断嘶吼,双手乱挥,只是叫声越来越小,倦意越来越浓。为了终结对手,杰洛特走过去,一剑刺入阿噗胸骨下方。然而这是个错误。
巨魔食人魔闷哼一声,将剑刃、十字护手连同猎魔人的手臂一齐抓住。他的双眼早已蒙上一层雾气,但力道丝毫没有放松。杰洛特一脚踩上他的胸口,用力拉扯。尽管鲜血从掌中喷出,阿噗依然不肯放手。
“你这蠢杂种。”帕斯托一字一顿,慢慢走进房间,用双弓床劲弩瞄准猎魔人,“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你完蛋了,狗崽子。阿噗,抓紧!”
杰洛特奋力挣扎。阿噗呻吟起来,却没放手。驼子咧嘴一笑,扣动扳机。杰洛特俯身避开沉重的箭矢,感觉到箭羽拂过身侧,重重扎进墙壁。阿噗放开利剑,趴到地上,紧紧抓住猎魔人的双腿,然后便僵住不动了。帕斯托沙哑而得意地欢呼一声,举起劲弩。
但他没能及时射出箭矢。
一匹巨狼蹿进房间,仿佛一颗灰色的炮弹,用野狼特有的方式,从后面咬住帕斯托的双腿,撕裂了他膝盖后方的十字韧带和腘动脉。驼子惨叫着跌倒,劲弩“嗡”的一声松开弓弦。阿噗发出刺耳的尖叫——那支箭不偏不倚射进他的耳洞,只剩箭羽露在外面,箭头从另一边耳洞穿出。
帕斯托哀号起来。巨狼张开骇人的血盆大口,咬住他的头。哀号变成了喘息。
巨魔食人魔终于死透了,杰洛特一脚将他蹬开。
达萨特换回人形,站在帕斯托的尸体旁边,擦了擦嘴唇和下巴。
“我当了四十二年狼人,”他对上猎魔人的视线,“终于有机会咬死个人了。”
“我必须来。”达萨特辩白道,“我知道,杰洛特大师,我必须来警告您。”
“因为他们?”杰洛特擦净剑身,指了指那几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不光是他们。”
猎魔人走进狼人所指的房间,不由退了一步。
石砖地板被凝结的血液染成了黑色。房中央有个黑色边框的大坑。一堆尸体在旁边摞成小山。尸身赤裸,支离破碎,有的拦腰斩断,有的分成四份,还有个别被剥了皮,数量难以估算。
骨头被碾压、折断的声响从坑底深处清晰地传来。
“我之前没闻出来。”达萨特用厌恶的语气嘟囔道,“等您打开深处这扇门,我才闻到这股味道……咱们走吧,先生。离这停尸间越远越好。”
“我在这儿还有些事。你先走吧。万分感谢你能进来帮忙。”
“不用谢我。我欠您的。我很庆幸能报答您。”
在岩壁内开凿出的圆筒形竖井里,有一道通往上方的螺旋楼梯。虽然很难判断楼梯井的高度,但杰洛特大致估算一下,觉得这很像典型的塔楼里的楼梯,而他才刚刚爬过第一层,当然也可能是第二层。他数过六十二级台阶,终于被一扇门挡住了去路。
同下方山洞里那扇一样,这扇门上也有给猫开辟的出入口。当然它也同样厚重,但没附着魔法,轻轻推下把手,门就开了。
门后房间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天花板下方悬着几个魔法球,但只启动了一个。空气中散发着化学制品的刺鼻味道,以及他能想到的每一种丑恶的气息。只需匆匆一瞥,他就看清了房间里的东西。架子上放着样本罐、细颈瓶和大肚壶,另外还有曲颈瓶、玻璃制的圆罐和试管、金属造的仪器与工具。总而言之,这里无疑是个实验室。
入口旁边一排架子上摆着硕大的标本罐。最近的罐子里盛满黄色液体,里面漂浮着满满的人类眼球,看着就像一坛糖腌李子。另一个罐子里有个小巧的炼金小人,个头还没有两个拳头大。第三个……
第三个罐子里漂着一颗人头。本来杰洛特已经认不出它的五官了,毕竟那人头已严重受损、肿胀褪色、扭曲变形,隔着浑浊的液体和厚厚的玻璃更是看不分明。不过那是颗光头。猎魔人只认识一个光头的巫师。
看来哈伦·查拉永远也去不了波维斯了。
其他罐子里漂着其他东西——各种铁青和苍白的恐怖之物。好在没有别的人头了。
房中央有张桌子。一张为了特殊用途而打造、装有排水槽的钢桌。
一具裸尸躺在桌上,个头小得出奇。是个小孩的尸体。金色头发的小女孩。
尸体被人切开,伤口呈“Y”字形。内脏都被取出,均匀、干净又整齐地摆放在尸体两侧,看起来就像解剖图谱里的版画,只是没有编号,比如图一、图二之类。
他用眼角余光瞥到了动静。一只大黑猫在墙边一闪而过,瞄了他一眼,嘶声叫着逃向敞开的房门。杰洛特跟了上去。
“先生……”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角落里有个矮笼,看着像装鸡用的。他看到攥着铁栏杆的纤细手指,然后是一对眼睛。
“先生……救救我……”
是个小男孩,还不到十岁。他蜷成一团,抖个不停。
“救救我……”
“嘘,别说话。你暂时没有危险,再多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接你。”
“先生!别走!”
“我说了,别说话。”
接下来是间藏书室,屋内积满灰尘,让他鼻子发痒。然后好像是间客厅。再然后是卧室,里面有张乌木床柱、黑色幔帐的大床。
他听到沙沙声,于是转过身。
索雷尔·戴格隆德站在门口,头发经过精心打理,身穿绣有金色星星图案的斗篷。一只灰扑扑的矮小生物站在他身旁,手持泽瑞坎马刀。
“我准备了装满福尔马林的样本罐,”巫师说,“用来存放你的脑袋,你这可憎的变种人。杀了他,贝塔!”
戴格隆德还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不可自拔,那只生物已经伴着马刀的寒光与破空声攻了过来,恍如一道迅捷而惊人的灰色鬼影,又像灵巧无声的灰色老鼠。杰洛特接连避开两下标准的斜向斩击,第一下让他感觉到刀身掠过耳边的空气,第二下轻轻擦过他的衣袖。他用剑身挡住第三下,与对方短暂地兵刃相交。他看清了灰色生物的脸——硕大的黄色眼睛,垂直的瞳孔,本该是鼻子的部位只有两道细长的裂缝,一对尖耳朵,只是没有嘴。
他们各自退开。那生物敏捷地转过身,踩着飘忽的舞步再次攻来,依然是斜向斩击。依然可以预测。它有超乎常人的活力、难以置信的灵巧、恶魔般的迅捷,但是不够聪明。
它不知道喝下灵药的猎魔人能快到什么程度。
杰洛特给了它进攻一次的机会,但轻松避开,立刻接过主导权,用练习过上百次的熟练动作发起还击。他迅速转个半圈,绕过那只灰色生物,用佯攻迷惑住对手,一剑劈中它的锁骨。不等鲜血喷出,杰洛特又反手一剑,切开它的腋下,然后跳到一旁,准备好继续进攻。但已经没这必要了。
那东西原来有嘴。灰色的脸上咧开一条裂缝,仿佛一道长长的伤口,从一边耳朵撕到另一边,但宽度还不到半寸。它没喊出一个词,也没发出半点声音,便双膝跪地,侧身栽倒。它抽搐了一阵儿,像做梦的狗一样晃动四肢,然后无声无息地死了。
戴格隆德犯了个大错。他没逃跑,而是举起双手,高声念出一句咒语,声音里满是愤怒与恨意。火焰围着他的双手打转,形成一颗炽热的球体,有点像在做棉花糖,就连味道也很相似。
戴格隆德没能造出完整的火球。他根本不知道喝下灵药的猎魔人能快到什么程度。
杰洛特闪到巫师面前,一剑劈开了火球和对方的双手。怒号声仿佛熔炉点燃,火花四下飞溅。戴格隆德一声惨叫,鲜血淋漓的双手放开了燃烧的球体。火球熄灭,房间弥漫着焦糖烧煳的味道。
杰洛特丢下剑,摊开手掌,狠狠抽在戴格隆德脸上。巫师被扇得转过身去,尖叫着缩成一团。猎魔人抓住他的衣带扣,用前臂勒住他的脖子。戴格隆德大喊大叫,拳打脚踢。
“你不能!”他哀号道,“你不能杀我!你们有禁忌……我是……我是人类!”
杰洛特收紧前臂,箍住他的咽喉。起先还不太紧。
“不是我!”巫师哭喊道,“是奥托兰!奥托兰叫我干的!他逼我的!还有比露塔·伊卡尔提,她什么都知道!是她干的!比露塔!那徽章也是她的主意!她让我干的!”
猎魔人勒得更紧。
“救——命——!谁来救——救——我——!”
杰洛特愈发用力。
“来人……救……不……”
戴格隆德呼吸急促,大量唾液从口中流出。杰洛特别过头去,继续加紧力道。
戴格隆德失去了意识,身体瘫软。再紧。舌骨断了。再紧。喉头碎裂。再紧。再紧些。
颈椎断裂,应声移位。
杰洛特又勒了他一阵子,然后将巫师的头用力往旁边一扭,确保万无一失。最后他放开戴格隆德。巫师柔软地滑到地板上,仿佛一块丝绸。
猎魔人用窗帘擦了擦袖子上的口水。
那只大黑猫凭空出现,蹭了蹭戴格隆德的尸体,舔了舔他一动不动的手,哀怨地喵呜叫了几声。它躺倒在尸体旁边,蜷成一团,圆瞪着金色的双眼看向猎魔人。
“我只能这么做。”猎魔人说,“我别无选择。就算别人不懂,你也应该明白。”
黑猫眯起眼睛,表示它明白。
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们坐在地上,讲述诸王悲惨的死亡。
他们有些遭到废黜,有些战死沙场,有些被他们自己废黜的鬼魂纠缠,
有些死于妻子的毒药,有些在睡梦中死于非命,
全都不得善终。
——《理查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