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吞噬者
霍扎有一秒钟失重。感觉自己被后舱门涌入的风吹着,飘向飞行器之外。他抠住墙上的凹槽,此前曾经紧紧抓住的地方。穿梭机尖端向下,风的呼啸声加剧。霍扎浮起来,两眼闭合,手指插在墙里,等着坠机。但穿梭机却意外地再次平飞,他的两脚又一次着地。
“米普!”他大声叫,踉踉跄跄地又回到前侧门。他感觉到飞行器在转弯,于是透过后门向外看。他们还在下坠。
“它不行了,霍扎。”米普模糊的声音在说,“我已经无法控制它。”他听起来很虚弱,平静又绝望。“我在掉头飞向那座小岛。我们到不了那里,但是……我们再过一会儿就会落水……你最好靠近这道墙,打起精神做好准备。我会尽可能让她轻一点下坠……”
“米普,”霍扎倚着舱壁坐在甲板上,“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米普说,“我们要落水了。对不起,霍扎。请做好准备。”
霍扎做了恰好相反的事,他让自己身体完全放松。冲入后门的强风在他耳边咆哮,穿梭机在他身下摇摆。天是蓝的。他瞥见一抹蓝色水波……他让后背紧绷到恰好足够让头倚在舱壁表面。然后他听见米普在喊。不成句子——只是恐惧的呼号,动物性的喊叫。
穿梭机坠落,撞上了某种东西,把霍扎的身体牢牢压在那面墙上,然后又放开他。飞行器机鼻微微耸起。霍扎有一瞬间感觉身体很轻,看到海浪和白色浮沫涌入开着的后舱门,然后海浪转开,他看到天空,机鼻再次下沉,他闭上眼睛。
飞行器坠落在海浪里,撞击导致它停在水中。霍扎感觉自己被挤在那段隔舱墙上,像是被某种巨大动物的脚掌踏住。他觉得气息都已经被挤出身体,血液狂涌,防护服挤压得全身疼痛。他深受震撼,身体被压平了难以移动,就在这波冲击看似要结束时,又一个冲击波袭来,像重锤一样打击他的背部,颈部和头部,他突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察觉到的下一件事,是周围到处是水。他感到窒息,控制不住地吐气,在黑暗中甩手出去,两手撞到坚硬、锐利、破损的表面上。他能听到水声汩汩,行将窒息的自己在吐出气泡。他喷出嘴里的水,咳嗽起来。
他浮在一个气泡内部,在黑暗中,在温水里。他身体的大部分都在疼,四肢还有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忙着递送特别的痛感信息。
他小心翼翼摸索自己被困其中的那个小空间。隔墙已经塌掉。他终于跟米普一起待在驾驶舱里。他发现了同伴的尸体,被挤压在座位和仪表盘之间,困在那里,静止不动,淹没在水面以下半米。他的头部,霍扎可以摸索到,就在座位靠枕和主显示器内部元件之间,摸起来是这个位置,颈部移动起来过于轻易,前额也被撞裂了。
水位在升高。空气正在从穿梭机破碎的机鼻处溢出,飞行器前端朝上,在海面上载沉载浮。霍扎知道,他得向下游,到穿梭机尾端,从后门出去,否则就会被困在里面。
他竭尽全力深呼吸,无视痛苦,坚持了大约一分钟,水位不断上升,逼得他不得不侧着头,躲在仪表盘跟顶盖之间的狭小空隙里呼吸。随后,他开始潜水。
他努力向下,经过米普死在上面的那张椅子,经过曾是座舱隔墙一部分、现在被扭曲的轻质金属条。他现在能看到光,隐约的灰绿色,在他下方组成方形。防护服里的气泡在他周围冒出,沿着腿向脚的方向升起。他被阻滞了一会儿,被靴子里的空气带着上浮,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做不到了,会一直这样倒吊在悬在水中淹死。然后那些空气透过兰姆的激光枪打出的小孔溢出,霍扎继续下沉。
他吃力地在水中下行,到了那片方形光源,然后从开着的后门游出,进入穿梭机下方闪亮的绿色深水里。他用脚踢水,冲开波浪后猛吸一口气,温暖清新的空气涌入肺泡。他感觉到眼睛在调整,慢慢适应下午后半段依然强烈的阳光。
他抓住了穿梭机凹陷、破损的机鼻向四周观望——这里冒出水面大约两米,他想看到那座小岛,但是没成功。他踩着水,让伤痛中的身体慢慢恢复,霍扎眼看着飞行器上仰的机鼻渐渐在水中下沉,整体前倾,穿梭机慢慢变成平着浮在水面的姿态,上部堪堪高出水面一点点。变形人胳膊上的肌肉又酸又疼,他最终攀到穿梭机上方,像一条搁浅的鱼儿似的躺在了那里。
他开始关闭痛感信号,像是个疲惫的仆人,在雇主发过脾气之后,捡起被打破的易碎品残片。
直到躺在那里,看细浪轻抚穿梭机整流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之前咳出和吞咽的水都是淡水。他以前都没设想过,环形海洋里的水怎么可能不是咸水,像大多数行星上的海洋那样,但事实上,这里的海水没有一点儿异味,他暗自庆幸,这样子至少不会被渴死。
他小心地站起来,站在穿梭机顶盖中央,海浪轻轻涌过他脚掌。他环顾周围,现在能看到那座岛屿——勉强看到。在傍晚将至的光线里,它显得很小很远,尽管有温暖的微风大致吹向海岛方向,他完全不知道这里的海流会把他带向哪里。他坐下来,然后躺倒,任由环海的水波漫过身下平滑的表面,细浪浮起在损毁严重的防护服旁边。过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不是真的想睡,但意识到有困意的时候也没有刻意停下,他告诉自己,只睡一个小时就好。
他醒来时看到太阳,尽管还在天空高处,但已经变作暗红色,因为阳光要穿透远方界墙上空的尘土层。他再次站起,穿梭机看似并没有继续在水里下沉。岛屿还在远处,但似乎已经比早些时候近了一点。海流,或者是风向,好像会把他推向正确的方向。他又一次坐下。
空气还是暖的。他想到脱下防护服,但决定了不要那样做。这东西穿着不舒服,但是没有它可能会冷。他又躺回去。
他想知道雅尔森现在哪里。她有没有活过兰姆那颗核弹的爆炸,还有巨飞船的撞毁。他希望她还在。他觉得雅尔森很可能还活着。他无法想象她已经死了,或者垂死。能让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已经不多,他通常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无法想象她的死亡这件事,多少让他感觉到一丝安慰。她会活下去。区区一颗战术性核弹引爆,加上一艘十亿吨级飞船撞上大陆规模的冰川,这点事儿应该不足以危及那个神奇女孩……他发觉自己在微笑,想起她就在微笑。
他很愿意继续想念雅尔森,但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今夜他将变身。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也许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克莱克林或者已经死了,或者,如果活着,也不太可能再见到霍扎,但变形人已经准备好了这番变化,他的身体在等着这件事,他也想不到更好的事情可做。
他告诉自己,现在的局面远远不是那么绝望。他没有受重伤,他看似正在向小岛靠近,穿梭机很可能还在那里,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岛上,至少就能前往埃瓦诺斯城,还有伤害游戏。反正,“文明”肯定已经开始寻找他,保持同一个身份肯定不是好办法。管他呢,他心里想着,反正他打算变身。他今晚入睡时还是霍扎,别人认识的那个人,醒来时就将变成清风乱流号那位船长的副本。
他竭尽全力,让伤痛的身体为今夜的转变做好准备:放松肌肉,发动腺体和特定细胞组,从脑部向身体和面部发送特殊的调整信号,这些是变形人特有的。
他观察太阳,看它更接近海面,颜色不断变得更红更暗。
现在他将入睡,睡一觉,变成克莱克林。采用又一个新的身份,又一种外形,添加到他这一生众多不同的面目之中……
也许这样毫无意义,也许他换了这个形象只是去死。但是,他想着,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霍扎望着那颗渐渐沉落的太阳,觉得它像变暗的红色巨眼,直到他坠入变形之梦,而在那段变身梦呓中,尽管他闭着眼睛,尽管眼睑下的双目也在历经变化,他像是还能看到那垂死的凝望……
动物的眼睛。掠食者的眼睛。困在那眼睛后面,观望这世界。永无睡眠,有三种不同性格。财产所有权;步枪、飞船和冒险队。目前不算太多,但总有一天……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好运,不需要超过普通人理应得到的那种程度……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刮目相看。他知道自己有多优秀,他了解自己适合去做什么,谁是适合跟他协作的人。其他的都是些符号而已;那些属于他,因为服从他的指令;毕竟,飞船是他一个人的。尤其是那些女人——只是被猎取的对象。手下们来了去了,他都不会在乎。对待这些人,你只要跟他们一起分担风险,他们就觉得你很棒。他们看不出,对他本人来说,那些事情根本就没有任何风险,他的一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在那种愚蠢透顶,肮脏凄惨的战斗中。总有一天,这银河会记住他的名字,或者悼念他,或者诅咒他,在他最终不得不死的时候……他还没完全决定到底是选择被悼念,还是被诅咒……也许这取决于在那之前银河对待他的态度……他所需要的只是极小的一点突破,就是别人曾经做到的那种类型,那些规模更大、更成功、更著名、更为人惧怕和尊敬的冒险队首领。他们一生中肯定也有过这类小突破……他们或许比他当前看起来更伟大,但总有一天,这些人都会仰视他,所有人都会。人人都将知晓他的名:克莱克林。
霍扎在黎明的光线中醒来,还躺在波浪轻拂下的穿梭机顶,像被海浪冲上岸边,又被摊开了摆在一张桌面上。他一半醒来,一半仍在沉睡。天气凉了一些,光线更弱、更蓝,但其他没有任何变化。他再次开始回转梦乡,远离伤痛和失去的希望。
其他事物都没有改变……除了他本人……
他不得不游向那座岛屿。
同一天上午他第二次醒来,感觉不一样,状态更好,休息充足。太阳正在升高,已经越过了头顶的水雾。
小岛现在距离更近,但他已经从岛边漂过。现在,海流正带着他和穿梭机远离小岛,最近处的岛边珊瑚礁和沙滩目前也在两公里以外。他暗骂自己睡了太久。他脱掉了防护服——现在它没有用了,理应被丢弃——任由它躺在仍然略高于水面的穿梭机顶。他现在很饿,肚子咕咕叫,但他感觉身体状态不错,能游泳。他估计需要游三公里。他跃入水中,有力地划水。他的右腿被兰姆的激光枪打中的地方还会疼,身体有些部位也有其他伤痛,但他能做到,他知道自己有这份能力。
他回头看过一次,在他游了几分钟之后。他能看到防护服,但是看不见穿梭机。空的防护服就像是变形过的动物留下的茧壳,敞开着,空空地浮在水面上,看似仅高于后面的海浪。他转开身,继续游泳。
岛屿在接近,但很慢。海水一开始是暖的,但貌似越来越冷,他身体上的伤痛也在加重。他无视这些,关闭痛感,但他能感觉到自己速度在放慢,想到出发时太快了。他停下,踩水悬浮了一会儿,然后,喝了一些温暖的淡水之后,再次出发,更谨慎地保持更稳定的速度,向灰塔一样的远方小岛游去。
他提醒自己之前有多么幸运。穿梭机坠毁没有让他受重伤——尽管身上还在疼,像是被锁在遥远房间里的吵闹亲戚,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这温暖的海水,尽管看似在变冷,却是淡水,可以饮用,不必担心脱水;但他也同时想到,如果是咸水的话,浮力会更大一点。
他继续游。这本应该很容易,但感觉却是越来越难。他不再考虑这件事,他集中精神关注自己的动作,四肢缓慢、稳定、有节奏地划水,带他冲开水面;随浪上升,越过,沉降;再上升,越过,沉降。
靠我自身力量,他告诉自己,靠我自身力量。
岛上那座小山在非常缓慢地变大。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建造那座山,就好像为了把视野中的那座山变大,就要花费垒起一座山的力量;用一块块岩石堆垒,自己亲手去搬……
两公里。然后是一公里。
太阳偏向一侧,升起。
最终,他到达了外圈的珊瑚礁和浅滩。他昏沉沉地经过那片区域,进入浅水。
疼痛之海。疲惫之洋。
他游向海滩,穿过扇面形的浪涛和潮水,随它们一起涌过途经的那道礁石缺口……
感觉就像从未脱掉过那套防护服,就像还穿着它,就像它还是那样僵硬,因为生锈或者老化,或者是灌了沉重的水或者潮湿的沙。拖累他,让他身体僵直,把他拽向水中。
他能听到海浪扑上沙滩,当他抬头,能看见有人站在沙滩上:瘦弱的黑皮肤的人们,衣衫褴褛,聚集在帐篷或者篝火周围,或者在空隙里行走。有人站在他前方的海水里,手拿筐篮,是那种巨大的敞口篮子,挎在腰间一侧,一面涉水,一面从海里收集着什么,把找到的东西收进他们的篮内。
那些人没看到他,所以他继续游泳,两臂前伸,缓缓向前刨,两腿虚弱地拍水。
赶海的人们看似没有察觉他。他们继续在浪里跋涉,时而弯腰从水下的沙滩上捡东西,眼睛来回探察,不停寻找,但并没有靠近他的方向,没有留意到他。他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慢,气息粗重,只是在拼命挣扎。他的双手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抬出水面,两腿也已经麻木了。
然后,透过海浪声,恍惚像是在一场梦里,他听到几个人在附近叫嚷,涉水声靠近。他还在虚弱地游动,就被另一个海浪抬升,他看到几个骨瘦嶙峋的人,穿着兜裆布和破烂上衣,蹚水向他靠近。
他们帮着霍扎上岸,穿过近海的浪潮,蹚过阳光照耀的浅滩,进入金色沙滩。他躺在那里,那些枯瘦憔悴的人挤在周围。他们低声交谈,用的是他从未听过语言。他想动,但是没力气。浑身的肌肉感觉都像是柔软的破布条似的。
“你们好。”他哑着嗓子说。他随后尝试了自己会说的所有语言,但看似没有一种说法有效。他细看周围这些人的脸。他们是人类,但这个词概括了整个银河各地的太多物种,人们一直在持续不断地争论到底哪些算是人类,哪些生物不属于人类。就像太多的其他主题一样,当前的共识开始向“文明”一方的观点靠近。“文明”人会确定甄别人类的相关法则——当然,“文明”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法律;他们还会衡量特定物种的聪明程度,但同时又声明,单纯的智力本身没有什么意义;或者人类应该活多久——自然,这个也只有些粗略原则而已。人们会不加质疑地接受这些,因为所有人都相信“文明”人的自我标榜,认定它公平,中立,超脱现实利益,只关心绝对真理……等等。
所以,这些围在他周围的,确实是人类吗?他们身高跟霍扎接近,他们看似有大致相同的骨骼结构,左右对称,并且有呼吸系统。而且他们的脸,尽管人人不同,却都有眼睛,嘴巴,鼻子跟耳朵。
但他们看上去都比正常形态更瘦,而且他们的皮肤,不论肤质和肤色如何,看去都有些不健康。
霍扎躺着不动,他又一次感觉浑身沉重,但至少已经在干地上,从另一方面讲,根据他周围这些人的体态判断,这岛上看似没有多少食物。他假定这就是人们都那么瘦的原因。他虚弱地抬头,试图透过那一丛干瘦的腿看他之前看到过的穿梭机。他只能看到那台机器的顶端,矗立在沙滩上一条较大的独木舟旁,它的后门开着。
有股味儿飘到霍扎鼻端,让他感到恶心。他把头放回到沙滩上,筋疲力尽。
讲话声停息,人们转身,他们那枯瘦的,不知是否被晒黑总之皮肤很黑的身体转开去面向沙滩。就在霍扎头部上方,人群中出现一道裂缝。他尽管尝试了,但还是没能用手肘支起身体,也没能回头看来的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他躺在那儿等着,然后他右手边的人们全都后退,有一队八个人出现在那一边,左手都把着一根长竿,另一只手伸出去保持平衡。这是前一天他看到过的,被抬进树木的那架肩舆,穿梭机掠过小岛时出现过。他现在去看肩舆上面,两队人调转肩舆方向,让它朝向霍扎,然后把它放下。之后,这十六个人全都坐在地上,看去筋疲力尽。霍扎愕然呆望。
肩舆上面,是霍扎见过的块头最大、也最肥胖的人类。
前一天,他错把这个巨人当成了金色砂岩砌成的金字塔,当时他在穿梭机上,看到了肩舆上面这个巨大的负担。现在他能看出,最初的印象在形状方面还是很准确的,只是看错了材质。这个巨大的尖锥形人体到底是男是女,霍扎看不出;巨大的肉褶像乳房似的从胸前上部和中部突出,在它们下面是更大规模的赤裸肉身,无毛的体脂层,这些肉团部分压在巨人盘曲的双腿上,另一部分漫过了腿部,披散在肩舆表面的帆布上。霍扎在这个怪物身上没看到一片衣物,但也没能看到任何性器官,不管这人身上长了什么东西,都被深埋在黄棕色的肥肉下面了。
霍扎视线向上,看来人的头。头部支在粗桶一样的脖子上方,同心圆似的多层下巴肉,膨起的圆秃头下半,有软而肥厚的浅色嘴唇,小圆鼻子,应该有眼睛的位置有两道缝。从那颗头向下,是多层的脖子肉,肩膀肉和胸部脂肪,像是一口金色大钟,放在很多重倾斜屋檐的神庙顶层。那个浑身油汗的巨人突然挪动双手,两手在臃肿如气球的手臂末端滚动,直到肥嘟嘟的两侧手指终于碰上,互握到它们能容纳的最紧密程度。那张嘴要张口说话,另一个衣衫褴褛的枯瘦人类移动到霍扎视线里,他的衣装破烂程度比其他人略好一点点,站在巨人身旁稍微靠后的位置。
那个钟形头部移动了几厘米,靠近一侧,然后又回转过去,对身后那人说了些什么,霍扎没能听清。然后巨人显然很吃力地举起他的那双胳膊,环顾霍扎周围聚集的那帮男女。说话的声音像是半凝固的油脂被倒进罐子里。那是一种吞噬性的声音,霍扎觉得,就像人在噩梦里能听到的那样。他听了,但是同样不懂得这时被使用的语言。他看看周围,想知道那个巨人的话对其他饿殍一样的人们有怎样的影响。他头晕了一会儿,就像头颅固定的情况下,脑子被翻转似的;他感觉自己突然又回到了清风乱流号的机库,冒险队成员漠然地看着他,那份赤裸裸易受伤害的感觉跟现在完全一样。
“哦,不是吧,又这样。”他用玛瑞语抱怨。
“哦——嚯!”那团金色肥肉说,那声音滚下那座脂肪山,自带回声效果。“天哪!大海给我们的恩赐居然会说话!”那个光秃无毛的脑壳转出更大幅度,朝向身边那个人。“首席先生,这是不是很神奇?”巨人阴笑着问。
“命运对我们很慷慨呢,先知。”那人闷闷不乐地说。
“命运当然眷顾受人爱戴的人,是的,首席先生。它驱走了我们的敌人,还能我们送来收获——大海的恩赐!赞美命运!”金字塔状的大坨肥肉浑身震颤,两臂举高,头部后仰,露出更多颜色更加浅白的肥肉,嘴巴张开,露出一片黑暗空间,那里只有几颗小小尖牙像钢铁一样闪光。等到这个油泡一样的嗓音再次开始讲话,用的又是霍扎听不懂的那种语言。但内容是同一句话重复一遍又一遍。人群中的其他人很快也跟巨人一起念诵,他们两手在空中摇摆,嗓音粗重地吟唱。霍扎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离开这场噩梦,同时又知道这不是梦。
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那些枯瘦的人类还在吟唱,但他们又都集中在他周围,挡住了视线,让他看不到那个黄棕色皮肤的怪人。这些人一脸饥渴,露出牙齿,两手像爪子一样伸出,这些饥饿的人们嘴里念念有词,纷纷向他扑来。
他们脱下了他的短裤。他试图挣扎,但那些人把他死死按住。筋疲力尽状态下,他的体力很可能比不上这些人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毫不费力就把他按住了。这些人翻转他身体,把他两手拧到身后,绑定在那里。然后他们又绑起他双脚,把腿向后掰,直到脚掌几乎碰到双手,然后用一根短绳把手腕跟脚踝绑定了连在一起。霍扎全身赤裸,像一头待宰的牲畜一样,被拖过炽热的沙滩,途经慢慢燃烧的火堆,然后头部向上被举起,挂在沙滩的竖着的一根矮柱上,柱子在他后背被绑起的四肢之间。他的双膝沉在沙滩里,支撑着他大部分身体重量。火堆在他面前燃烧,酸涩的木柴烟冲入他双眼,那可怕的恶臭又回来了,它看似来自火堆周围林林总总的坛罐和碗碟。整个沙滩上,还有其他火堆和碗盘,乱糟糟地铺开成一片。
那巨大无比的一坨肉,被首席先生称为先知的怪物,现在就坐在篝火旁。首席站在胖人身旁,透过深陷的眼睛瞪着霍扎,他脸色苍白,表情阴狠。肩舆上的金色怪物两只胖手互握,说道:“陌生人,大海赐予的礼物,欢迎你,我……就是伟大的先知蜚宋。”
那个块头巨大的家伙说不太熟练的玛瑞语。霍扎开口想说自己的名字,但蜚宋却已经在继续讲:“你在我们面临考验的时期被送到我们中间,无尽的虚无中间飘来一块人肉,无味的生命之水收获了一枚果实,你是适合分享的甜美肉食,将在有毒狂信者的污秽之后被我们享用!你是命运送来的征兆,为此我们会感谢众神!”蜚宋的巨大双臂举起,层层叠叠的肩部肥肉在塔状的头部两边震颤,几乎埋住双耳。蜚宋用霍扎不懂得的语言吼叫,人群重复那句话,反复吟咏数次。
覆着层层油腻的双臂再次放低。“洋流送来的礼物呵,你是大海之盐。”蜚宋那甜腻的嗓音又一次转回玛瑞语。“你是一个预兆,是命运的恩赐。你是那个必将成为杂多的单一体,那个必将被分享的人;你将通过我们的消化之恩经历升华,体验圣餐化体的极致之美!”
霍扎愕然瞪目,望着那个金色皮肤的巨人,想不出任何能说的话。你能跟这样一个人说什么?霍扎清清嗓子,还是想说点儿什么,但是蜚宋已经在继续。
“那么大海赐予的礼物啊,你听我说,我们是吞噬者。吞噬灰烬,吞噬污秽,吞噬黄沙,树木和青草;我们是最卑微、最受神宠,也是最真实的人。我们勤于修行,就为了迎接考验,而现在,光荣的时刻已经临近!”金色皮肤的先知声调越来越尖厉,蜚宋两臂张开,肥肉一坨坨颤动。“愿众神见证我们,让我们一起期待超越凡俗维度的时刻。保持你们空空的胃,洁净的肠,带着你意念中的那份饥饿!”
蜚宋那双圆胖的手在空中互握,手指交叉,像是巨大又肥胖的蛆虫。
“如果您允许——”霍扎哑着嗓子说,但那个巨人已经在向那群肮脏的人讲话,那声音喋喋不休,对着沙滩,篝火和迟钝的、营养不良的人们没完没了地说着。
霍扎微微摇头,遥望沙滩对面,远处那台后门打开的穿梭机。他越看那台飞行器,就越是确定它是一台属于“文明”的机器。
其实他说不清那具体是怎样一种特质,但他看那台机器的时间越长,就越是确信无疑。他猜那是一台四十到五十座的飞行器。大约刚够容纳这座岛上的所有人。它看上去不很新也不会很快,从外形上看,也完全没有武器装备,但它那简洁实用的外形就透着一股“文明”气质。就算“文明”设计出来的只是一台畜力车或者汽车,还是会跟沙滩对面这台机器有共通之处,尽管每种机器代表的时代之间有那么大隔阂。如果“文明”惯于使用某种徽记或者图标,当然也会便于识别,但“文明”就是不肯与人方便,也是不现实到了极致,它们就是不肯相信符号。它坚决保持本色,坚信不需要这类外部展示。“文明”就是她所有的人类和机器的总和,不是一件东西。正如它不会用法律囚禁自己,不会用金钱来标示贫穷,不会用领袖来提供误导一样,它也不会用符号来代表自身。
尽管如此,“文明”却也拥有一套引以为豪的符号系统,霍扎并不怀疑,假如他现在看到的那台机器属于“文明”,那它的表面一定会有某些玛瑞文字。
它跟这个肉山一样向周围的瘦子发表讲话的怪人会有关系吗?霍扎对此表示怀疑。蜚宋的玛瑞语并不熟练,显然没有受过良好指导。霍扎自己对这种语言的掌握程度也远非完美,但他至少能判断出,蜚宋使用这种语言的方式极其粗鄙低俗。反正,“文明”也并不经常把交通工具交给宗教狂热分子使用。那么,这东西是来疏散他们的吗?为了在“文明”的高科技设备把维瓦奇星陆炸成一坨屎的时候带他们去安全地带?霍扎意识到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想到这儿他心情沉重。所以这里实际上没有逃生之路。要么这群疯子把他献祭,或者对他做出其他计划好的暴行,要么他就会被送入囚笼,以后任由“文明”摆布。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最差的结局。毕竟,他现在的样子像克莱克林,“文明”一方的主脑也不是那么有把握把他、清风乱流号,还有克莱克林之间的关系全部搞清楚。就连“文明”,也无法预料一切。但……他们很可能的确知道他曾在神之手第137号飞船上;他们很可能知道他从那艘飞船上逃生;他们很可能知道清风乱流号当时在那一地区。他还记得肖拉隆德拉对神手号飞船船长引用过的统计数据。那艘通用星际飞船一定已经赢得了战斗……他记得清风乱流号那套状况百出的跃迁发动机,很可能会有特别明显的印迹,任何负责任的通用星际飞船在数百光年以内都能轻易追踪。……可恶;他自己都没办法假设敌人一无所知。也许他们已经在盘查所有被救出维瓦奇星陆的人。他们能在几秒钟内看穿真相,只要提取一个样本细胞,一片皮屑,一根毛发;他甚至可能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被取走了样本,从附近的穿梭机派一颗微型飞弹提取一点儿身体组织……他低下头,脖子上的肌肉跟其他部位的肌肉一样疼痛不止,搅扰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体。
你不要这样,他告诉自己。不要总想着失败。别他妈的总是可怜自己。帮帮自己摆脱这一切。你还有自己的牙齿和指甲可用……还有你的头脑。你只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看哪,”蜚宋用矫揉造作的颤音说,“那些不虔诚者,最可恨者,被神弃者厌弃的人,无神论者,邪教信徒,他们送了这件通向虚无的邪恶容器,这真空之阱,给我们……”巨人说这番话的同时霍扎抬头看,发现对方指着沙滩另一边的穿梭机。“但我们的信念不会被动摇。我们会抵挡来自虚空之阱的诱惑,我们不去邪教徒泛滥的地方!我们的生命与信仰水乳交融,不可分割!我们不会跟物欲世界的渎神者们媾和。我们会像岩石与树木一样——坚定,有根基,稳健,可靠,永不屈服!”蜚宋双臂再次伸出,声音远远传扬开去。那个灰皮污面嗓音阴狠的人向坐着的人群喊了几句什么,他们回喊。先知在火的对面向霍扎微笑。蜚宋的嘴巴像个深黑的洞,咧嘴笑的时候现出四颗小型犬齿,在阳光下闪耀。
“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对待所有客人吗?”霍扎说,他努力忍住,说完话才开始咳嗽。他清清嗓子。蜚宋的笑容消失。
“你不是什么客人,只是海里漂来的野味,大海赠送的礼物。战利品归属我们大家,由我一人独享。你是大海、太阳和风的馈赠,被命运送到我们身边。嘿嘿。”蜚宋像小女孩似的咯咯笑,抬起一只巨手掩住灰白色嘴唇。“命运赏识它的先知,所以给他送来一份美味!而且还正赶上我们的某些信徒动摇的时候!呃,我的首席?”那颗塔形脑壳转向更苍白的同伴,后者两臂交叉,站在巨人身旁。首席先生点头道:
“命运是我们的园丁,也是我们的猎狼。它铲除弱者来向强者致敬。这是先知给我们的教导。”
“箴言死于唇际,又将在耳中复生。”蜚宋说着,转过大头去看霍扎。霍扎心想,至少现在我知道他是男性了。且不管这有什么用。
“伟大的先知啊!”首席说。蜚宋的笑容绽开得更大一些,但还是继续看霍扎。首席先生继续说:“海的礼物应该先看看他即将面临的命运。也许那个卑鄙的叛徒二十七号——”
“哦,是的!”蜚宋两只巨手互拍,微笑点亮了整个面庞。有一秒钟,霍扎以为他看到了一双小白眼珠在窄缝后面看他。“哦,我们做吧,很好!带那个懦夫来,让我们做好必须要做的事。”
首席先生朗声向火堆旁那群枯瘦的人们下令。有几个人站起来,直向霍扎身后,朝向森林。其他人开始唱歌,吟诵。
几分钟后霍扎听到一声尖叫,然后是一系列的叫嚷声和惨叫声,越来越近。最后,离开的人们回来了,扛了一根短粗木棍,很像霍扎被捆的那根。悬在棍上的是个年轻人,号叫着,用霍扎听不懂的那种语言大声喊,不停挣扎。霍扎看到大颗汗珠跟口水从那人脸上掉落,洒在沙滩上。木棍一端被削尖,那头被砸进沙滩地面,隔着火堆跟霍扎相对,所以年轻人现在面向变形人。
“大海送来的祭品,你看——”蜚宋指着年轻人,对霍扎说,那人浑身发抖,不停呻吟,两眼恐惧地转个不停,口角流涎。“这是我淘气的孩子;重生以后名叫二十七号。之前,他是饱受我们尊重与爱戴的子民,受过我们洗礼的人,像我们一样是神食的碎屑,生命之舌上亲如兄弟的另外一颗味蕾。”蜚宋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发笑,就像他对自己这个角色的荒谬心知肚明,总是免不了演得过火。“他是我们树木上的枝杈,我们沙滩上的一粒沙,但这个堕落的败类居然胆敢跑向七重恶咒下的真空之阱。他抛弃我们给他的厚礼;昨天有外星人飞过头顶时,他选择了抛弃我们,逃过沙滩。他不相信我们伟大信仰的保护,却求助于黑暗与虚无的奴仆,选择投向没有灵魂的人布下的阴影,选择投向神弃者。”蜚宋看看那人,他还在霍扎面前,火堆对面发抖。先知表情变严峻,满是谴责。“由于命运之神的主宰,这个逃离我们行列,让他的先知生命受到威胁的家伙被抓住了——这样他将会了解他这番可悲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弥补他可怕的罪恶。”蜚宋放低胳膊,摇动硕大的脑壳。
首席先生对火堆周围的人们叫嚷。他们面向名叫二十七号的年轻人,开始吟唱。霍扎之前闻到的可怕气味又回来了,令他两眼迷离,鼻孔刺痛。
在人们吟唱、蜚宋观察期间,首席先生和两个女性跟班从沙滩里挖出一些布袋出来。他们从里面掏出些细布条,用来裹缠身体。首席先生缠裹法衣期间,霍扎看到一把巨大笨重的射弹手枪,用一条皮套挂在那人邋遢的外袍之下。霍扎估计,这应该就是前一天他跟米普一起飞过时,向穿梭机射击的那支枪。
年轻人睁开双眼,看到裹布条的那三个人,开始尖叫。
“听啊,这个患病的灵魂是如何号叫着表达他的悔恨,哀求着天赐的悔罪时机,渴望着受苦来减轻罪孽。”蜚宋微笑着看霍扎。“我们的孩子二十七号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被证明如此虚弱地逃离了风暴,他的灵魂却在呐喊:‘好的!好的!伟大的先知!拯救我啊!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请赐予我您的力量!请来把我吞噬!’这声音,是多么甜美而令人愉悦啊!”
霍扎直视先知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年轻人继续尖叫,挣扎着想要摆脱木桩。首席先生蹲在他面前,双膝跪地,低垂着头,念念有词。两个身披灰布条的女子正在准备几碗冒热气的液体,原料来自火堆周围的碗盘坛罐,有些东西,她们会先放在火旁加热。那气味传来霍扎这里,让他恶心想吐。
蜚宋转换成另外那种语言,对那两个女人说话。她们看看霍扎,然后端了碗来到他面前。容器伸到霍扎鼻端时,他极力转头避开。他觉得恶心,极力封锁住口鼻,显得满脸都是皱纹,那碗里的东西,看着闻着都像是鱼内脏泡在搅开的粪汁里。女人们把那恶心东西拿开了,在他鼻子里留下一股恶臭。他试着透过嘴巴呼吸。
年轻人的嘴被一块木头别开,他被窒住的呼叫声变换了调性。首席先生控制住他,两个女人舀了碗里的液体倒进他嘴里。年轻人又吐又号,被噎住,试图啐出脏污。他呻吟,然后开始呕吐。
“让我为你展示一下我的装备库,我的美食君。”蜚宋对霍扎说,然后伸手到他巨大的身躯后面。他拿回好大一个破布包,然后开始拆解。在阳光下闪耀的,是众多金属装置,像是微缩版的捕人陷阱。蜚宋一根手指竖在双唇之前,察看这批物品,然后拿起一套小小的金属设备。他把这东西放进嘴里,将上下两个夹片分别固定在霍扎此前看到过的尖齿上。“介样[1],”蜚宋说着抬头,带着大大的微笑看变形人,“你嚼得介个金么样?”假牙在他嘴里闪亮。有好几排尖利的锯齿。“活着介头?”蜚宋把它们换成另一套,满是针形细长齿,然后又是另一套,这次假牙是弯的,像有倒刺的钩子,然后又一套,其中有些孔洞。“很搞,系吧?”他向霍扎微笑,留下最后一套假牙。他转向首席先生。“你脚得尼,秀西产生?介套,还是……”蜚宋取出好多空洞的那套假齿,戴上另一套,这次是颀长的铲形齿。“这头?吾脚的介头根好。这头,弄易实用。将我们惩罚拉些不听话的嘎圾。”
二十七号的嗓子都要喊哑了。他有一条腿被抬起来举到身前,由四个跪着的男人把住。肩舆里的蜚宋被抬起来放在年轻人面前。他露出铲齿,然后向前探身,迅速完成了一次点头动作,咬掉了二十七号的一根脚趾。
霍扎移开视线。
此后大约半小时悠闲的进食时间里,那个体形巨大的先知不停啃咬二十七号身体的各个部分,攻击肢体末端和少数剩余的体脂,使用过他各种不同的假齿。每次被残虐之后,那年轻人都有一点时间喘息。
霍扎在观看,但有时候也不去看,有时他会努力催生自己内心的反感,促使自己设法反击这个极度变态的人,也有时候,他只想让这可怕的场景早点结束。蜚宋把他前信徒的手指头留在最后,然后用上带洞的那套牙齿,像用金属刮削线一样。“很美味。”他说着,用一只巨大的前臂擦了下沾血的脸。
二十七号已经被割开绳索放下,他呻吟着,满身血痕,处于半昏迷状态。他被人用一段布条塞住嘴巴,然后被展平了脸朝上放在沙滩,木质长钉穿透他残破的双手,双脚上压了块大石头。看见肩舆上的蜚宋被抬到自己身旁,他又一次开始虚弱地叫嚷,声音透过塞嘴的布片。蜚宋被放低,几乎压在那个呻吟的人上方,然后他吃力地摆弄肩舆旁边某些绳索,直到他身下的某个小布片翻开,就在沙滩上那个嘴巴被塞住、浑身是血的人脸部上方。先知微笑,然后小幅度移动他巨大的身体,像鸟类蹲在自己的卵上面一样。他的巨大身形完全掩盖了身下那个人的全部形迹,蜚宋自得其乐地哼哼,枯瘦的观众们在一旁观望,极缓慢地用低沉的声音吟唱,站在那儿摇晃身体。蜚宋开始前后轻摇身体,一开始很慢,然后加快,大颗汗珠出现在金色面庞上。他喘息,然后向人群做了个含糊的手势。那两个身缠布条的女人赶上前来,开始舔舐先知唇边流下的血珠,舔过他下巴上的肥肉,然后沿着他宽阔的肩部向下舔到胸膛,那血痕像是红色的奶。蜚宋叫了一声,看上去整个身体都变松懈了,静止片刻,然后,用快速激烈到惊人的动作,用他巨大的胳膊猛击两女头部。女人们逃开,重新加入人群。首席先生领头开始大声唱诵些什么,其他人跟上。
终于,蜚宋命人把他抬起。扛肩舆的人们把他巨大的身躯升到高中,显出二十七号筋断骨折的身体,他再也不会呻吟了。
他们抬他出去,砍掉了尸体的头,又去除颅骨上部。他们吃掉了他的脑子。霍扎到这时候才忍不住呕吐。
“现在我们已经合而为一。”蜚宋面向年轻人被挖空的脑壳,庄严宣告,然后把血淋淋的颅骨空腔抛入身后火堆里,尸体的其他部分被带到海边丢了进去。
“只有神圣仪式和对命运之神的爱,才是我们与畜类的区别,哦,笃信命运的人们啊。”
蜚宋颤巍巍转向霍扎,侍女们正在清洗他的身体,并给他涂香料。霍扎被捆在木柱上,柱子被固定在地上,他满嘴恶臭味,只能小心翼翼轻点儿呼吸,并没有尝试回应。
二十七号的尸体缓缓浮向海水里。人们在用毛巾擦干蜚宋的身体。枯瘦的人们无精打采坐在周边,或者就在侍弄那些烧开冒泡的臭汤碗。首席先生和他的两名女性帮手除下他们的长布条装束,男的身上只剩那件外袍,肮脏但大致完整,女的一身破衣烂衫。蜚宋让人把肩舆放在霍扎面前。
“看啊,海浪的赠品,大洋里送来的收获,我的子民正准备吃早餐。”先知庄重地挥出一只肥肉乱颤的胳膊向周围那些看锅生火的人们示意。空气中到处是那股恶臭食物的味儿。
“他们吃掉别人剩余的东西,其他人不肯去碰的东西,因为他们想要更靠近生命的脉络。他们吃树木的硬皮,地上收获的青草,还有岩石上采来的苔藓。他们吃黄沙,落叶,树根还有土。他们吃海洋生物的外壳还有内脏,以及地面和海洋里来的浮尸,他们吃掉自己的身体排泄物,也分享我的。我是源头,是泉眼,是他们舌尖的美味之源。”
“你,生命之洋的浪花啊,是一个象征。来自大海的庄稼哦,在你自己的末日之前,你会渐渐明白,你就是自己吃掉的那些东西,而食物只是未经消化的粪便。这些是我已经了悟了的,这些你也会明白。”
有个女信徒从海边回来,送回蜚宋那套刚被清洗过的牙齿。他把这些东西从女人手里接过来,放进他身后那些布料堆里。“除了我们,一切都将毁灭,一切都将死亡,土崩瓦解。只有我们会在毁灭中重生,被带入我们最终的末日里。”
先知坐在那里向霍扎微笑,在他周围,随着漫长午后的影子被拉长盖过整片沙滩,那些枯瘦、病弱的人们也坐在他们恶臭的饮食前面。霍扎观察他们,看他们强忍着去吃。有些人被首席先生督促着,的确吃下了一些,但大多数人都会全部吐出来。他们憋着气勉强大口吞下那种液体,但经常都会吐出刚刚咽下的东西。蜚宋一脸哀戚地看他们,一面缓缓摇头。
“你看,就连我最亲近的子民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们必须祈祷,希望神让他们在关键时刻之前做好准备,形势所迫,考验将在数日之后来临。我们必须希望,他们身体层面感知能力的缺失,对万物同理心方面的不足,不会让他们在神的眼中和口中受到厌恶。”
你这个肥胖的浑蛋。你已经在我射程以内了,只是还愚蠢地毫无知觉。我从这里就能把你弄瞎,我可以啐到你那双小眼睛里,甚至可能……
但是,霍扎想到,也许他不能。那个巨人的双眼在眉骨和脸颊之间的肥肉里埋得太深,即便是霍扎的毒唾液击中目标,也很难渗到他的视网膜上。但在他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靠想象来得到一点点安慰。他有能力向先知吐唾沫,仅此而已。也许等到这类打击能改变局势的时候,会值得尝试,但现在去做显然是愚蠢的。一个瞎了眼,被激怒的蜚宋,让霍扎觉得更应该回避,那要比视力正常,只是喋喋不休的版本更可怕。
蜚宋继续向霍扎讲话,没有提出过任何问题,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停顿,他越来越多地重复自己讲过的内容。他讲了自己见过的启示和他过去的生活。最开始他是马戏团里的怪物,然后他是一艘巨飞船上外星总督宫中的宠物。然后登了另一艘飞船,成了一种流行宗教的新信徒,他的启示事件就发生在那里,当时他说服了几名信徒跟他一起去一座小岛,等着一切尽毁的日子。“文明”宣布了维瓦奇星陆末日临近之后,现在的大多数信徒才加入。霍扎只是略微听一听,他脑子在飞快运转,努力寻找出路。
“……我们等待一切皆毁的时刻,这世界的最后一天。我们让自己提前适应最终被消化的命运,平日里就把土壤海水和死亡混入我们虚弱身体的肌肉血液和骨骼。你是我们的神启,我们的开胃菜,我们的香料。你一定会感到荣幸。”
“伟大的先知啊!”霍扎说,他用力咽口水,尽可能压低嗓音。蜚宋停止谈话,眼睛眯得更窄,眉头渐渐皱起。霍扎继续说:“我的确是你们的神启,我是自愿前来。我是您的追随者,你的最后一位门徒,末席。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除掉来自虚空的那台机器。”霍扎远望那台来自“文明”的穿梭机,它后门洞开,卧在远处沙滩上。“我知道怎样取走那个诱惑之源。请让我向您证明我的忠心,为伟大堂皇的您效此绵力。然后您就会发现,我的确是您最后一位最忠实的奴仆:我是您命中的末席,在末日之前来临的人,使命就是……就是在考验之前坚定您信徒们的立场,取走异端者的诱惑装置。我曾与星辰、空气和海洋为伍,而我也给您带来了这个消息,这个解脱。”霍扎说到这里停下,他的喉咙和嘴唇干涩,他两眼流泪,吞噬者很有刺激性的恶臭味随着微风飘到他周围。蜚宋安静地坐在他肩舆上,用他窄缝一样的眼睛盯着霍扎的脸,肥胖圆润的眉头渐渐收紧。
“首席先生!”蜚宋说着,转向那个灰白皮肤身穿长袍的人,后者正在按摩一名吞噬者的腹部,这个不幸的信徒此刻正躺在地上呻吟。首席先生站起来,来到巨型先知面前,后者向霍扎方向点头,用变形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首席先生微微躬身,然后去到霍扎身后,在离开霍扎视线的同时,从长袍下面取出某种东西。霍扎的心在狂跳。他绝望地回看蜚宋。先知说过什么?首席先生会做什么?两只手出现在霍扎头部以上,握着什么东西。变形人闭上了双眼。
一条破布紧紧缠住了他的嘴巴。上面有那种恶臭食物的气味。他的头被强行回扯靠在木柱上,然后首席先生回到躺在地上呻吟的吞噬者身旁。霍扎瞪着蜚宋,后者说:“好啦。现在,我刚刚讲到……”
霍扎没有再听。胖先知的残酷信仰跟上百万其他教派没有太大不同。只有它的残酷程度,让它在这个号称开化的时代里显得格格不入。或许,这是战争的又一份副作用,都怪“文明”。蜚宋继续讲,但这种话真的没必要听。
霍扎想起,对那些相信全能上帝存在的人,“文明”方面的态度是怜悯,对他们信仰的具体阐释完全不关心,就像不在意自称宇宙之王的人们在乱讲些什么一样。其实这类信仰的性质,也并不是完全无关紧要——加上那人的出身背景和受教育程度,或许会让你了解到他们身上哪里不对,但你不需要对他的观点过于较真儿。
霍扎对蜚宋就是这种感觉。他只能把对方当成疯子,因为他就是疯子。这份疯狂或许披上了宗教形态的伪装,但那些都毫无意义。
毫无疑问,“文明”不会赞同他的立场,那些人会说,在疯狂与宗教信仰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空间,但那是“文明”啊,你还能指望他们说别的?艾迪兰人就高明得多,霍扎尽管在很多方面并不赞同艾迪兰人的价值观,但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的整个生活方式,几乎他们的每一种思想,都被他们单一的宗教/哲学信条启发、引导和影响着:他们相信秩序、领地和某种神圣的理智。
他们崇尚秩序,是因为见证了太多相反的东西,首先在他们自己的起源行星,就参与过艾迪尔星球极为惨烈的进化竞赛,然后,当他们终于跻身当地星团中的星际文明行列之后,又在他们周边星球,在其他星际物种之间经历各种冲突。他们因为秩序缺位而饱受折磨;他们有数以百万计的同类死于因贪婪而引发的愚蠢战争,还是完全无辜地被卷入?他们曾经天真无邪,过于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也会像他们一样用冷静理性的方式来想问题。
他们相信领地是命中注定。特定个人就应该一直属于某个领地:高原、沃土、气候舒适的岛屿,不管他们是不是生于这种地方;同样的原则适用于部落,家族和种族——甚至物种;多数古经文都被证明包含足够的灵活性和歧义性,足以应对艾迪兰人在宇宙中并不孤独的事实。包含不同观点的经文被适时废止,他们的作者首先被正式谴责,然后被完全忘却。在最低俗的层面上,相关信条可以简单表述为:万物当然都有它所属的位置,而且理应留在原位;等一切都各归其位,上帝就会对宇宙满意,永恒的和平和欢乐就会取代当前的混乱。
艾迪兰人把自己看作秩序大重整的施行者。他们是天选之人——先是得到了那份宁静,得以理解众神的意愿,然后被迫采取行动而不是耽于沉思冥想,动力恰好来自那些混沌力量,他们渐渐明白自己不得不与之对抗。对他们来说,神意已经明确到无须研究。他们必须达到自己的位置,至少在整个银河,也许甚至要扩展到银河之外。更成熟的物种能寻求自己的解脱,他们必须自己拟定规则,找到跟神和解的方法,就连那些否认神明的人都可以享用自己的成就,这显然证明了神的宽容。但其他人——那些成群结队,乱成一团,痛苦挣扎的人们,他们就需要加以指导了。
现在是时候去除那些为了维护私利而发展起来的高级玩具了。艾迪兰人已经意识到,现在就是行动的时机。在他们体内,在神赐的箴言中,在遗传基因的咒语里,传出一条新的消息:成长起来。严于律己。做好准备。
霍扎并不相信艾迪兰人的宗教,这方面跟贝尔维达一样。事实上,他能从这些过于处心积虑,计划周全的理念中,提取出一套过于限制生命的力量,跟他在“文明”体系乍看宽容的伦理中发现的那种可鄙倾向一模一样。但艾迪兰人依靠自身力量,而不是仰赖机器,所以他们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对他来说,这是最重要的区别。
霍扎早就知道,艾迪兰人永远都不可能征服银河系所有不发达文明;他们梦想中的审判日永远都不会来临。但他们最终目标注定失败这件事,也让艾迪兰人变得比较安全,让他们是正常人,让他们成为银河系芸芸众生中的一部分;只是另一个物种,它将发展,扩张,然后像其他没有自毁性的种族一样,发展到平台期,安定下来。一万年后,艾迪兰人将只是另一个普通文明,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当前这段时期的扩张将被人缅怀,但届时已经不再重要,会被某种有新意的神学理论解释为过眼烟云。他们以前曾经是个安静并且爱反省的种族;以后还会再变成这样。
说到底,他们曾经是理性的。他们会更注重常识,而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他们认为不证自明的原理仅仅是:生命的存在有其目的性,以及世上有那种多数语言里称为“神”的东西,这个神希望他的创造物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自己追求这个目标的过程中,都坚信自己是神的臂膀、双手和手指。但等时候到了,他们会意识到之前的理解是错误的,承认最终的秩序不应该通过他们来实现。他们会平静下去。会找到自己的位置。银河还有众多各不相同的文化体系会影响到它们。
“文明”就完全不同,霍扎完全看不到他们持续升级的对外干涉政策何时才是尽头。它完全可能无限期持续下去,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然的局限。就像是失控的坏细胞,就像一种基因组分里根本没有关闭键的癌症,“文明”会一直持续扩张,只要外界条件允许。它没有自己停下来的机制,它只能被阻止。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决定了要投身其中的事业,霍扎在听着蜚宋长篇大论时对自己说。此外,如果他不能从这帮吞噬者手中逃脱,他就不可能再投身那桩事业了。
蜚宋又讲了一会儿,然后,在首席先生说了一句话之后,让他的肩舆转向,以便向他的信众们讲话。这些人或者是真的很不舒服,或者就是看似如此。蜚宋又用了上霍扎听不懂的本地语言,他显然是在布道。对信众中间偶尔爆发出的呕吐声完全无视。
太阳落向海面,气温渐低。
布道结束了,蜚宋安静地坐在他的肩舆上,吞噬者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他面前,鞠躬,并且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些什么,先知的钟形脑袋上挂着微笑,时不时会点头,看似赞许。
后来,吞噬者们唱歌诵经,蜚宋被两个女人侍奉着清洗身体并且涂油,就是之前协助处死二十七号的那两个人。然后,他巨大的身躯在落日中闪闪发亮,蜚宋被抬起,一路欢快地挥手,离开沙滩,进入小岛上唯一一座山的山脚下的树林里。
人们拨弄火堆,取来更多木柴。吞噬者们分散在他们的帐篷和篝火旁,或者三五成群,挎着粗糙的篮子走开,显然是要去寻找更多废料,以备晚些时候食用。
大约日落时分,首席先生坐在了霍扎面前的火堆旁,那里本来有五个人,霍扎已经懒得看那里了。那些枯瘦的人几乎没有特别留意过变形人,但首席先生却坐到了木柱上绑着的人身旁。他一手拿了块小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些假牙,是今天蜚宋曾经用在二十七号身上的。首席先生坐在那里,打磨齿片,同时跟周围的吞噬者聊天。有两个人回帐篷之后,首席先生去到霍扎身后,打开了封嘴布条。霍扎用口呼吸,以逃避那恶臭味,同时移动下颚。他身体也稍稍挪动,想要缓解四肢上积累的痛楚。
“舒服吗?”首席先生说着,又一次蹲下。他继续打磨金属牙齿,它们在火花下闪亮。
“我肯定有过比这更舒服的经历。”霍扎说。
“你将来还会有更糟糕的经历……朋友。”首席先生把最后一个词说得像是诅咒。
“我的名字叫霍扎。”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名字。”首席先生摇头道,“你的名字无关紧要,你也无关紧要。”
“我自己也感觉到了。”霍扎承认。
“哦,是吗?”首席先生说。他站起来,靠近变形人。“你真的感觉到了?”他突然用手里拿的钢齿扫过来,划过霍扎的左脸颊。“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哈?以为你能摆脱这一切,对吗?”他在霍扎小腹上踢了一脚。霍扎痛得惊叫一声,呼吸困难。“看——你无关紧要。你就是一块臭肉而已。其他人也都一样。只是一团臭肉。反正,”他又踢了霍扎一脚,“疼痛不真实。只是化学物质和电信号之类的玩意儿,对吗?”
“噢……”霍扎哑着嗓子答应。他的伤口阵阵抽痛。“是,对。”
“很好,”首席先生狞笑着,“你明天也记得这句话,好吧。你只是一块臭肉,先知是更大的一块。”
“你……呃,也不相信有灵魂存在,对吗?”霍扎犹豫着问出这句,希望不会再被踹一脚。
“让你的灵魂见鬼去吧,陌生人。”首席先生笑起来,“你最好指望没有这类东西存在。世上有人天生就是吞噬者,也有人生来就是被吃掉的命,我想不出他们的灵魂能有什么不同。所以,你反正无论怎样都是被吃掉的那一类,你最好指望不要有灵魂。这样子对你来说最好,相信我。”首席先生取出他从霍扎嘴下解下的那段布条。他把布条绑回原处,嘴里说着,“不——对你来说,根本没有灵魂才是最好的,朋友。但如果你事后发现自己真有灵魂,那就回到这里来告诉我,让我好好开心一下,好吗?”首席先生把打结的布条绑紧,霍扎的后背固定在木柱上。蜚宋的副手磨完了那些闪亮的金属牙齿,然后站起来,对火堆旁的其他吞噬者讲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去了旁边一些小帐篷。很快,他们就全都离开了沙滩,只留下霍扎面对少数行将熄灭的篝火。海浪轻轻拍打远处的沙滩,头顶的群星缓缓挪移。在星光和星陆光芒下,“文明”人的宽大穿梭机卧在远方,它的后门洞开,像一座黑暗的洞窟避难所。
霍扎已经试过手脚两处捆绑的绳索。收缩腕骨是不会有用的,那绳子可能是亚麻之类材料做成,从绑上之后,一直都在缓缓收紧。他能弄出来的松动范围,很快就会消失。也许那绳子变干的过程中会缩短,而捆绑他的人事先浸湿了绳索。他不知道。他也可以刻意加大汗腺中的酸性成分比例,针对绳索接触皮肤的位置,那办法一直都值得尝试,但即使是维瓦奇星陆的长夜,也不足以让这个过程生效。
疼痛不真实,他对自己说。真是屁话。
他在黎明时分醒来,有几个吞噬者也醒了,慢慢走到水边,去浪花里沐浴。霍扎觉得冷。他一醒来就开始打寒战,他能感觉到,夜里为了改变腕部细胞而进入浅睡状态,已经让他的体温下降了很多。他用力拉扯绳索,寻找破绽,哪怕是麻纤维和绳索有一点点崩断迹象也好。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双手更疼,有些酸液流到了没有被改变部位的皮肤上,那些部位没有被改变,无法抵制他自己身体分泌出来的酸。他为这件事担心了一下,想到:如果他真心要扮演克莱克林,就需要完全复制此人的指纹和掌纹,因而就要保持皮肤处于完美的变形状态。然后他又开始笑自己,居然会担心这种事,他甚至都不太可能活过这一天。
他稍微考虑了一下自杀。这是可能做到的。只要做一点内部准备,他就可以用自己的一颗牙齿毒死自己。但是,哪怕只有一点机会,他就不能让自己认真考虑这种可能。他暗自好奇,不知“文明”人是如何面对战争的。据说他们也可以自己决定去死,尽管传说中的方式并不是简单地用毒。但他们如何抵制这份诱惑呢,这些软弱的、被和平生活娇惯的人们?他想象这些人在战斗中,几乎在第一声爆炸之前,最早的伤员出现之前,就已经在自动麻醉。这想法让他微笑。
艾迪兰人有一种死亡冥想,但只有在极大的屈辱或失败之后才有可能使用,或是在一生的功业已经完成之后,又或是身染重症。跟“文明”人和变形人不同的是,他们会完全感受到死亡过程的痛苦,没有基因改写带来的止痛机制来减弱痛感。变形人认为,痛感只是动物性祖先不合时宜的遗留特色,基本多余。“文明”人就是单纯地害怕痛苦,而艾迪兰人却带着一份高傲的藐视对待它。
霍扎看沙滩对面,视线越过那两条巨大的独木舟,投向穿梭机敞开的后门。一对毛色鲜亮的鸟儿在它上面来回走动,做了一点求偶动作。霍扎看了它们一会儿,吞噬者的营地渐渐醒来,早晨的阳光也越来越亮。晨雾从稀疏的林间腾起,天空有若干云朵,飘行在高处。首席先生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他的帐篷,然后从袍子下面抽出沉重的射弹手枪,向天射击。这看似让所有吞噬者醒来的信号,如果有人还没起床,就要从这时起开始一天的活动。
那件简陋武器的声音吓到了“文明”穿梭机顶上的那两只鸟儿。它们飞到空中,越过树丛和灌木飞走,绕岛远去。霍扎目送它们离开,然后垂下眼帘,盯着金色沙滩,让呼吸变得缓慢深长。
“你的大日子到了,陌生人。”首席先生不怀好意地笑着,来到变形人面前。他把手枪塞进外袍下面的皮带上。霍扎看那个人,但什么都没说。又一场盛宴要为我举行。他心里想。
首席先生绕过霍扎,低头看他。霍扎在可能范围内目送这个人,等着他发现酸性汗液给绳索造成的任何破坏,但首席先生什么都没发现,当他重新出现在霍扎视野里,他还在微微笑着,轻轻点头,似乎很满意,认定木柱上的人还是绑得很牢靠。霍扎尽力拉扯,对手腕上的绳扣用力。甚至都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这招没管用。首席先生离开,去监督别人推一条独木舟出海打鱼。
正午之前不久,肩舆上的蜚宋被抬出树林,那条渔船也正在返航。
“海洋和天空的赠礼哦!丰饶环海带来的祭品!看啊,多么美好的一天在等着你!”蜚宋让人把他送到霍扎面前,被放在火堆一侧。他向变形人微笑。“整个夜晚你都有时间设想这一天的种种可能。回想你面对虚空之恶果期间,曾经见证过的黑暗。你已经见过星辰之间的空旷,见过虚无有多么庞大,实体是多么稀缺。现在你已经可以理解自己即将得到多么伟大的荣耀。你是多么幸运才能成为我的神启,我的牺牲!”蜚宋开心地击掌,巨大的身体上下晃动。他讲话时,两手向嘴边抬起,眼睛周围的肥肉短时抬升,显出内侧眼白。“哈——嚯!今天我们都会多么快乐!”先知做了个手势,为他扛肩舆的众人把他送到海边,洗身,涂油。
霍扎观察这些吞噬者准备他们的食物,他们把鱼剖开,丢掉鱼肉,只留下内脏和鱼皮,头还有鳍。他们把贝壳动物柔软的身体丢掉,只留下外壳。他们把硬壳碾碎,再拌上海草和某种鲜艳的海蛞蝓。霍扎看这一切发生在面前,也看出这些吞噬者本身憔悴到何等程度。他们身上的伤疤和烂疮,营养缺乏和一般性虚弱。发烧,咳嗽,皮肤剥落,还有部分变形的肢体,都在显示慢性致死的饮食带来的恶果。鱼肉和其他水生动物被装进巨大的染血篮筐丢回海浪中。在封口布条和距离允许范围内,霍扎尽可能仔细观察,但在把篮子里的东西倒入海浪过程中,似乎没有一个吞噬者偷吃过里面的生肉。
蜚宋正在前方沙滩的水边晾开身体,他也在看着那些食物被丢回水里,赞许地点头,对他的信众低声说着勉励性的话。然后他击掌,肩舆被慢慢抬过沙滩,放在火堆和变形人身旁。
“祭品啊!神赐的福物!做好准备吧!”蜚宋拿腔捏调地说,他坐在肩舆上,小动作不断,浑身上下的肥肉一波接一波震颤。霍扎的呼吸开始加快,感觉到心脏在狂跳。他咽下口水,再次拉扯绑住双手的绳子。首席先生和两个女人正在沙滩上挖掘,找那个装有法衣的布袋。
所有吞噬者聚集在火堆旁,面向霍扎。他们的眼神阴郁,或者隐约有一点感兴趣,没有更多。他们的动作和表情都带着一份无精打采,这让霍扎觉得更加令人郁闷,甚至比赤裸裸的仇恨或者幸灾乐祸的恶意更甚。
吞噬者们开始吟唱。首席先生和两个女人在把整段布条往身上缠裹。首席先生看着霍扎,笑着。
“哦,末日之前的欢乐时刻!”蜚宋说,他提高嗓音,抬起双手,他激动的讲话声传向岛屿正中。吞噬者们肮脏的烹饪物气味又一次飘过变形人身边。“让这个人的毁灭和重生成为我们的象征!”蜚宋继续说,他让手臂向后放下,巨大肉浪随之翻涌。金棕色皮肤在阳光下发亮,先知把肥厚的手指互握。“让他的痛苦变成我们的欢愉,正如我们的毁灭也将成为我们的重聚。让他被剥皮吞吃的过程给我们带来满足和欢乐!”蜚宋抬头,用其他人懂得的那种语言大声讲话。信众的吟诵声有变,现在也更加响亮。首席先生和两个女人靠近霍扎。
霍扎感觉到首席先生摘掉他的蒙嘴布。这个灰皮肤的男子对那两个女人发话,女人去了那些盛有恶臭液体的大锅边。霍扎的头现在感觉很轻,喉头有一份特别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手腕上的过量酸液不知怎的流到嘴里去了。他拉扯身后的绳索,感觉到肌肉在颤。吟诵声还在继续,女人们正在把恶臭的糊状物盛进碗里。他空空的腹部已经开始翻腾。
除了非变形人也能用的方法以外,还有两种主要的办法可以摆脱束缚(战斗学院的课程笔记上这样说):利用持续的酸性汗液——前提是束缚你的材料会被此类物质腐蚀,以及将相应肢体的尖端进行有选择性的锐化。
霍扎尝试着从他疲惫的肌肉里哄出更多力量。
过量分泌酸性汗液不只会伤到附近皮肤,也会因为打破化学平衡,给整个身体带来伤害。而过度的肢体锐化会导致肌肉过度消损以及骨骼软化,导致它们在短期和长期逃脱行为中的用途大打折扣。
首席先生正在拿着那颗木核靠近,他会把那东西塞进霍扎嘴里。较为高大的几名吞噬者本来就站在队伍前列,现在又微微上前,准备好帮助首席。蜚宋正在向背后伸手。女人们从冒泡的汤锅方向走来。“张大嘴巴,陌生人。”首席先生说。他拿起两颗木核。“或者你等我们动用铁橇?”
霍扎两臂绷紧。他的上臂微微移动。首席先生看到这动作,停顿了一瞬间。霍扎有一只手挣脱。这手瞬间伸到了面前,指尖准备好了去挠首席先生的脸,灰皮肤的男子向后退,但动作还是不够快。
霍扎的指尖钩住了首席的罩衫和长袍,在那些衣物从他躲闪的身体上展开时。霍扎已经尽可能远离木柱,感到自己的指尖划透两层材料,但并没有接触到下面的肌肉。首席先生踉跄后退,撞到一个手捧臭碗的女人。一颗木核从首席先生手中飞出,掉落在火堆里。霍扎的胳膊刚刚收回,就有两名站在前列的吞噬者冲上来,抓住了变形人的头和肩。
“亵渎啊!”蜚宋尖叫。首席先生看看被他撞到的女人,又看火堆,看先知,然后又怒气冲冲看霍扎。他举起一只胳膊,看他袍子上的罩衫和长袍上的裂痕。“那个肮脏的礼物破坏了我们的法服!”蜚宋叫嚷着。两名吞噬者控制住霍扎,把他的那只胳膊拧回身后,头挤在木柱上。首席先生抬脚走向霍扎。把枪从长袍下面取出来,手握枪管,像短棒一样使用它。“首席先生!”蜚宋呵斥,令那个灰皮肤的人中途止步。“践回去,让吓支胳膊伸出来。国们会给介个坏孩子看看,掐介样的货色会落到星么下场!”
霍扎挣脱的那支胳膊被强制着伸向前方。有个控制他的吞噬者让自己的腿盘到木柱后面,稳稳地把霍扎另一只胳膊固定在原处。蜚宋嘴里已经装了一套钢齿,有洞的那套。他瞪着变形人,首席先生退后,手里还握着射弹手枪。先知向人群里的另外两名吞噬者点头,他们握住霍扎的手,把手指头掰开,又把那侧手腕捆在另一根柱子上。霍扎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抖。他隔断了那只手掌上的全部知觉。
“淘气啊,淘气,你这害自大海的赠喜!”蜚宋说。他探身向前,把霍扎的食指吞到嘴里。用带有刮削索的钢齿咬定,削入那里的肌肉,然后迅速后拉。
先知咀嚼一番,吞咽,一边这样做,一边观察变形人的脸,慢慢皱起眉头。“不系跟老吃啊,洋流姓来的不物!”先知舔舔嘴唇。“而且,你也谷够痛苦,看起来系僵吧?我们探探,他怀能做……”蜚宋又在皱眉。霍扎的视线越过那几个控制他的吞噬者,看到伸在前方小支柱上方的手,一根手指被咬得仅剩骨头,骨节软垂,血从细瘦的尖端滴落。
在更远处,蜚宋坐在沙滩上他的肩舆里,首席先生在他身边不远,后者仍在瞪着霍扎,手握枪管。蜚宋的沉默继续下去,首席看看先知,蜚宋说:“……掐没有憋的花样……掐没有……”蜚宋抬手,艰难地除下嘴里的切削齿。他把这套假齿放在面前布片上,跟其他同类一起,然后一只肥硕的手掌捏住喉咙,另一只按住巨大的半圆形腹部。首席先生在一侧旁观,然后又看霍扎,后者尽最大努力向他微笑。变形人打开了牙齿毒腺,吸取毒汁。
“首席先生……”蜚宋开口说,然后把按在腹部的手向他的手下伸出。首席先生看似不知该怎样做。他把枪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用空出来的手握住先知的手。“我觉得,我……我……”蜚宋说,眼睛从窄缝瞪大成了小小的椭圆。霍扎能看出,他的脸已经在变色。很快声音也变了,因为声带在起反应。“帮帮我,首席先生!”蜚宋手握喉头处的一坨肥肉,就像在努力解开系得过紧的围巾。他手指伸进嘴巴,向喉咙里抠,但霍扎知道那样没用。先知的腹部肌肉已经被麻痹——他无法呕出那些毒药。蜚宋的眼睛现在瞪得好大,白眼仁特别亮。他的脸正在变成灰蓝色。首席先生在瞪大眼睛看先知,一面还握着他那只巨手。他自己的手被埋在蜚宋那只巨大的金色拳头里。“救——我——啊!”先知尖声惨叫。然后就只能发出窒息声了。他的白眼珠鼓起,巨大身体不停哆嗦,肥圆的大头在变蓝。
人群里有人开始尖叫。首席看霍扎,然后举起那把巨大手枪。霍扎身体紧绷,然后用尽全力啐出毒液。
那口水正中首席先生脸上,从嘴巴到一侧耳朵,大致成镰刀形,正好覆盖了一只眼睛。首席先生踉跄后退。霍扎吸一口气,吸出更多毒汁,喷吐的同时吹气,让又一波口水正中首席先生双眼。首席先生用手抓脸,丢下了那把枪。他的另一只手还在蜚宋拳头里握着,肥胖的先知浑身战栗,他两眼瞪大,但又什么都看不到。那些控制霍扎的人们在动摇。他能感觉到这些人的变化。人群里的更多人在叫嚷。霍扎挺身怒嗥,又啐了一口,目标人物扶着捆他手的那根木柱。那人尖声惨叫,仰身倒地,其他人放开他和木柱,四散逃走。蜚宋的身体从脖子向下渐渐变蓝,还在哆嗦,一手抓挠喉咙,一手抓住首席。首席已经跪在地上,脸部下垂,呻吟着,想要把唾液从脸上抹掉,想要去除眼睛里难以忍受的烧灼感。
霍扎迅速看周围,吞噬者们要么在看他们的先知,要么就是在看他的首席门徒,或者就是在看他,但这些人并没有做任何事去帮助那两个人,也没有来阻止他。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哭泣或尖叫;有人还在吟诵,语速很快,怀着恐惧,就像他们念诵的东西能阻止坏事发生似的。不过渐渐地,他们都在退开,不只是远离先知和首席,也在远离变形人。霍扎拉扯他绑在柱子上的那只手,它开始松动。“啊!”首席突然抬头,一手抓挠一只眼睛,放开了嗓子惨叫。他的另外那只手,本来一直被先知握着,现在他用力向回抽,胳膊被抻直。蜚宋还是紧抓住他,尽管他现在喉头咯咯作响,目光呆滞,皮肤变蓝。霍扎的一只手重获自由,他用力拉扯身后的布条,尽力用那只自由但也受了伤的手解开绳扣。吞噬者们现在纷纷叫苦,有些仍在诵经,但他们都在回避。霍扎怒吼,一部分向这些人,一部分是因为身后难解的绳扣。人群里有几个人跑开。有个身着破布衣的女人尖叫,把她那碗脏东西丢过来,没打中,然后那人就哭倒在了沙滩上。
霍扎感觉到身后的绳子被解开。他的另一只胳膊也获得自由,然后是一只脚。他全身战栗,看着蜚宋在喉中发出的咕噜声中渐渐窒息,而首席先生在号叫,头部左右乱摇,被抓住那只手也左右摇摆,像是在做握手动作的滑稽表演。吞噬者们正在跑向独木舟或者穿梭机,或者就伏倒在沙滩上。霍扎终于完全挣脱束缚,踉跄靠近那两个体形差异巨大,一手互握的人。他向前猛扑,捡起掉在沙滩上的那把枪。在他跪下然后再站起时,蜚宋就像是突然又看到霍扎,喉头发出最后一阵怪声,口齿不清难以辨认,然后他缓缓倒向首席先生所在的一侧。后者还在拉扯他。首席先生再次双膝跪地,还在尖叫,毒液在烧毁他的瞳孔,正在侵蚀更深处的神经系统。蜚宋倒下,胳膊和手变软的同时。首席先生抬头看四周,正巧在痛苦中看到先知巨大的身躯正在倒向自己。他叫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最终从那团变蓝的胖手指中间缩回了自己的手。他开始站起身,但蜚宋身体翻转,撞到了他,令他倒在沙滩上。首席先生还没能发出任何声响,巨大的先知就已经滚倒在门徒身上,把他从头到臀部都被拍进黄沙里。
蜚宋的两眼慢慢闭合。他喉咙上那只手软垂在沙地上,掉在火堆外沿,它在那里开始冒着油燃烧。
首席先生的两腿在沙地上猛拍,留下痕迹,最后的吞噬者们纷纷逃离,他们跳过帐篷和火堆,逃向独木舟,穿梭机或者森林里。然后,先知身下伸出的那两条小细腿儿已经只能抽搐,又过了一会儿完全停下。它们的所有动作,都没能让蜚宋巨大的身躯挪动一厘米。
霍扎把一些沙子从那把感觉很笨重的手枪上吹开,挪到上风向,避开先知的手在火里燃烧发出的臭味。他检查了那把枪,然后又在火堆与帐篷之间那片空出来的沙滩上寻找。独木舟正在驶向海面。还有些吞噬者挤到了来自“文明”的穿梭机里。
霍扎伸展他疼痛的四肢,看看他露出骨头的那根手指。然后耸耸肩,把枪夹在一侧腋窝下面,用好的那只手握住那截骨头,一边拉一边拧。他那段已经没有用的骨头从骨节上断开,他把它们丢进火中。
反正痛感也不真实,他哆嗦着告诉自己,然后一路小跑靠近“文明”穿梭机。
穿梭机里的吞噬者们看到他径直跑向自己,又一次开始尖叫。他们纷纷逃出。有些逃到海边,涉水去追已经离岸的独木舟。其他人分散到树林里。霍扎慢下来,任由他们离开,然后警觉地看“文明”飞行器打开的舱门。他能看到里面的座位,在短短的坡道上方,还有灯和远处的隔墙。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平缓的坡道,进入穿梭机。
“你好,”有个简单合成的声音说。霍扎看向周围。穿梭机看似很老很旧。它肯定属于“文明”,这一点他相当确信,但它没有那么整洁崭新,像“文明”人惯于让他们的产品呈现的样子。“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怕你呢?”
霍扎还在四下张望,不知道该向哪里回话,也不知对方是谁。
“我也说不好。”他耸着肩膀说。他现在浑身赤裸,手里握着那把枪,有根手指只剩几条肌肉,尽管失血很快就止住了。他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是个有点可怕的角色,但或许穿梭机本身看不出这个。“你在哪儿?你是谁?”他问,打定了主意装无知。他用特别明显的方式看周围,然后又做出一副要去前舱寻找的样子,透过隔墙上的一道门,看前方的控制区。
“我是穿梭机,是它的头脑。你好吗?”
“很好。”霍扎说,“相当好。你呢?”
“考虑到当前背景,算不错吧,谢谢。我一点儿也没觉得无聊,但终于有人能跟我聊天感觉还是挺好的。你玛瑞语说得很好。你从哪里学的?”
“呃……我修过这门课程。”霍扎说,他又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听着,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该看哪里。那么,我应该看哪儿呢?”
“哈哈,”穿梭机笑起来,“我觉得你朝这边看就好,向前朝向分隔墙。”霍扎这样做了。“看到正中间靠近房顶的那个小圆东西了吗?那是我的眼睛之一。”
“哦,”霍扎说。他挥手,微笑。“嗨,我的名字叫……奥拉布。”
“你好,奥拉布。我的名字叫切尔萨。实际上那只是我全名的一部分,但你可以那样称呼我。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是来救这些人的,但没有观察他们。我收到的指令就是不要去看,以免让我心烦。但他的确听到人们靠近时在尖叫,他们进入我时看似很害怕。然后他们看到你,就逃走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枪吗?我得要求你收起它,确保安全。我来这里,是为了搭救那些在星陆被炸毁时想要被救走的人们,所以我们飞行器上不允许有危险武器,以免有人受伤,对吧?你那根手指是受伤了吗?我带了一套很好的医疗工具。你想要使用它吗,奥拉布?”
“好的,那是个好主意。”
“好,它在通往我前舱的过道内侧左手边。”
霍扎开始走,经过成排的座位前往穿梭机前头。尽管年代久远,这穿梭机闻起来却……他也说不好。应该是制造它的所有那些合成材料的气息,他猜。过去一天闻过那么多纯天然恶臭之后,霍扎觉得这穿梭机里的气味要更加清新很多,即便是它属于“文明”,因而是敌人的。霍扎触碰那把他随身携带的枪,就像在对它做什么一样。
“我只是把保险打开。”他对着房顶上的眼睛说,“不想让枪走火,但是更早之前,外面那些人想要杀了我,所以我有枪在手会感觉更安全。懂我意思吗?”
“好吧,并不完全懂,奥拉布。”穿梭机说,“但我觉得我能大致理解。但是,在我们起飞之前,你得把枪交给我。”
“哦,没问题。你把后门一关我就给你。”霍扎现在已经到了主舱和较小的控制室之间的走廊里。事实上这儿很短,总共不到两米,有门通向前后两舱。霍扎迅速看周围,但没有看到又一只眼睛。他看到腰部高度的一扇翻转门打开,显出一套设施齐全的医疗工具包。
“好的,奥拉布。如果我能够,我会关闭那些门,让你感觉更安全一点儿,但你也知道,我的来意是在星陆被毁时拯救这些人,在我马上就要离开之前,我都不能关闭那些门。这是为了让任何想上来的人都有机会上来。事实上,我并不真的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愿离开。但他们的确告诉我,如果有人留下来也不要感到难过。但我必须得说,我觉得那样做有点儿傻,你觉得呢,奥拉布?”
霍扎正在翻检医疗包,但眼睛却在看高处,短走廊侧面的另外一组小门轮廓。他说,“嗯?哦,是的,确实有点傻。话说,这地方什么时候要炸毁呢?”他探头绕过角落,看控制室或者说驾驶区,他抬头就看到另一只眼睛,安放在跟主舱对应的位置上,但却朝向前方,从两只眼之间的厚墙里冒出来。霍扎微笑,挥了一下手,然后缩头回来。
“嗨,”穿梭机笑着回应,“那个,奥拉布,恐怕我们在四十三个标准时之后就要炸毁这片星陆。当然,除非艾迪兰人冷静下来讲道理,收回他们要把维瓦奇星陆用作战争基地的威胁。”
“哦。”霍扎说。他在看医疗箱突出的那道门上方,另一道小门的轮廓。据他猜想,这两只眼睛背对背,被两舱之间的厚墙隔开,除非这里安放了他看不到的镜子,否则,他在这段短走廊里面的时候,穿梭机是看不到他的。
他向后看,看打开的后门外面,仅有的动静来自远方树木的顶端,还有火堆上冒的烟,他检查那把枪。子弹看似藏在某种弹匣里。但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指示器,上面有根转针。能标出仅剩一颗子弹,以及十二颗子弹中仅仅射出一发这两种状态。
“是啊,”穿梭机说,“这当然很可悲,不过我觉得,这类事情在战争期间确有必要。我也不想装作很懂的样子。我毕竟只是台头脑简单的穿梭机,实际上,之前我被当成礼物送给了一艘巨飞船,因为我太老太简陋,‘文明’都不想要我了,你知道吗?我以为他们会给我做做升级,但并没有,他们直接把我送人了。反正,他们现在又需要我,这我还挺高兴的。我们手头有个大任务,你知道的,就是在维瓦奇星陆被摧毁之前,把所有愿意离开的人撤走。看到它消失我会很难过。相信我,我在这里经历过许多难忘的日子……但我觉得,可能现实世界就是这样吧。顺便问下,你的手指怎么样了?想让我看一下吗?你可以把医疗箱拿到前舱或后舱,这样我就能看到了。我或许能帮忙的,你知道吗?啊噢!你在碰那段走廊里的门吗?”
霍扎正在试图用枪管撬开最靠近顶篷的门。“没有,”他说着,继续用力,“我根本没碰它。”
“好奇怪,我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什么。你确定没碰它吗?”
“我当然确定。”霍扎说着,把全部力气都用在手枪上。门开了,露出管子,纤维束,金属销还有其他很多难以辨认的机械设备,以及电学、光学及力场元件。
“哦!好痛!”穿梭机叫道。
“嘿!”霍扎叫起来,“它刚刚自己弹开了!里面有东西着了火!”他举起手枪,两手握定。他仔细瞄准,应该差不多了。
“火!”穿梭机惊叫,“但,这是不可能的!”
“你觉得我连烟都不认识吗,你这台可恶的疯子机器!”霍扎叫嚷着。他扣下扳机。
枪声爆响,把他的双手向上顶起,他本人不由自主后退。穿梭机的惊叫声被子弹射入、反弹,然后炸开的声响盖住了。霍扎用胳膊捂住了脸。
“我瞎了!”穿梭机在哀号。现在,霍扎打开的门后面真的是在冒烟。他踉踉跄跄跑进控制室。
“你这里也着了火!”他叫道,“到处都在冒烟!”
“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着火了!我都不明白你为啥感觉不到也闻不到!你在燃烧啊!”
“我不相信你!”那台机器尖声叫嚷,“把那把枪收起来,否则我就——”
“可你必须得相信我!”霍扎大声说,他观察整个控制区,寻找穿梭机头脑可能的位置。他能看到屏幕,座位,示数屏,甚至手动操作界面可能隐藏的位置,却没发现可能容纳机器头脑的空间。“到处都在冒烟啊!”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尽可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边!这边有灭火器!我也马上会打开我那台!”机器叫道。墙上有个部件打开,霍扎抓过翻板门后面粗大的柱状体。他用伤手那四根完好的手指握住手枪把。前舱的很多位置都在咝咝作响,浅色水蒸气一样的东西喷射出来。
“没用的!”霍扎叫道,“现在黑烟越来越浓,而且它——啊!”他装作在咳嗽。“……啊!烟越来越浓了!”
“烟是从哪里来的?快说啊!”
“到处都有!”霍扎一边叫,一边继续在控制区寻找。“从你眼睛附近……还有座位下面,屏幕上方,屏幕下方……我看不清……”
“继续!我也闻到烟味儿了,马上说!”
霍扎看着灰烟从短走廊里燃着的小火漫入控制室,起火位置就是他开枪打穿梭机的地方。“烟……就是从刚说过的那些地方冒出来,还有两头座位上的信息屏,还有……那俩座位上方一点,侧墙上有一点突出的地方——”
“什么?”穿梭机头脑尖叫起来,“左边那堵墙吗?”
“是啊!”
“先把那里的火扑灭!”穿梭机急叫。
霍扎放下灭火器,再次两手握枪,瞄准了左侧座位上方墙面突出的地方。他扣下扳机:一,二,三发。枪在喷火,震动他整个身体。火星和碎屑从破洞里飞出,子弹在机器内壳里来回反弹。
“呃……”穿梭机叫了一声,然后周围安静了。
有些烟从那个突出部冒出来,跟走廊里的烟连贯在一起,形成浅浅一层。霍扎慢慢放下枪,转头去看,去听。
“搞定。”他说。
他用那台手持灭火器扑灭了走廊墙上的小火,还有穿梭机头脑生前所在位置,然后他进入乘客舱,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等着烟雾消散。他没有看到任何吞噬者出现在沙滩或者树林里,那些独木舟也已经不见踪影。他寻找舱门控制系统,也的确找到了。门嘶嘶响着关闭。霍扎微笑。
他回到控制区,开始到处按键,打开各种控制板,直到屏幕中开始有内容。它们突然全体点亮时,他正在摆弄一台沙发式座椅的扶手。控制室里突然响起海浪声,他以为后舱门又被打开了,但实际上只是外置麦克风传回了环境声。有些屏幕打开之后就在显示数据跟线条,座位前方有些翻盖打开,控制盘和控制杆平顺地滑出,纷纷就位并发出轻响,准备好了被操控和使用。霍扎觉得自己比过去好多天都更加高兴。他开始寻找食物,最终成功,但过程意外的曲折以及令人沮丧;他当时已经非常饿。
有些小型昆虫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爬过沙滩上瘫着的身体,它一手伸开,末端已经被烧焦,埋在临近熄灭的火堆里。
小昆虫们从深陷的双眼开始吃,那眼睛还是睁开的。它们几乎没有察觉穿梭机上升,摇摆着进入高空,加速,然后笨拙地掠过那座小山上空,然后它穿过刚到傍晚时的空气,远离这座海岛。
注释:[1]蜚宋口中有金属齿时,说话会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