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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伤害游戏

  “伤害游戏,平常在所有地点都被禁止的那种游戏。今晚,就将在广场对面穹顶之下那座丑陋建筑里上演,那些另类将在此聚集:末日之夜的游戏玩家们……整个银河人类中最富有的那群变态,他们的游戏之于现实,正如正典歌剧面前的肥皂剧。

  “这里是埃瓦诺斯,双港之城,它在维瓦奇星陆上,就是十一个小时之后将被炸为齑粉的那个维瓦奇星陆,‘文明’与艾迪兰之间的战争正在临近星区蔓延,从星耀崖到忧郁星湾,战火持续升级,双方都为了自己所谓的原则无所不用其极,公义和常识也越来越遭到冷落。正是这迫在眉睫的毁灭事件吸引了这群追腥逐臭的秃鹫们,他们可不是来欣赏巨飞船,或者同样堪称技术奇观的天蓝色人造环海。不,这些人来到这里,只因为星陆很快就将被炸成碎片,而他们只想到,这种情况下玩伤害游戏会更滑稽有趣——恰恰因为这是个马上就面临毁灭的地点。而伤害游戏,就是一种普通的纸牌游戏被添加了一些疯狂行为,让脑子不正常的人更能沉溺其中。

  “他们曾在马上要遭遇彗星或流星撞击的星球上比赛,曾在马上要喷发的火山口设局,曾在仪式性战争中面临核弹轰炸的城市里相遇,曾在飞向恒星内核的小行星上对决,曾在飞泻的冰川或熔岩前方发牌,或置身神秘的外星飞船之中,在死寂的环境中默默飞向黑洞;或在巨大的宫殿里,利用狂暴的机械人洗劫之前的一点时间;总之是任何最令人不安的时间地点,玩家们离开之后你绝对不想留在现场的那类情形。或许在很多人看来,用这种方式寻求快感都很怪异,但我觉得,这么大的银河系,总免不了会出现各种怪人吧。

  “所以他们来啦,这些腰缠万贯的无赖,坐着租来的飞船,或者用私人飞行器。现在他们或者在慢慢清醒,或者在渐渐冷静,或者在整容,或者在接受心理治疗,或两者都做,这样才能勉强符合通常社会的要求,即便是仅仅需要出现在他们的稀少的同类中间,过去若干年月,他们有些人过着奢华并且极度淫乱的生活,有些人习惯于特殊形态的怪癖,也有些人完全被一时的冲动主宰。与此同时,他们本人或者其喽啰们也在聚敛奥希信用点,全都是现金;拒绝记账,并在医院,疯人院和冷藏点搜寻新的‘命条’。

  “这里也同样吸引了众多周边怪客,伤害游戏狂热者,冒险者,从前参与过这种游戏的输家,一旦凑够了钱攒到了命条就想重返赛场……还有伤害游戏特有的那种人渣:创伤瘾者,游戏情感伤害的衍生品,对意念刺激上瘾的人们,他们一生的目标就是从英雄们嘴边捡拾高潮与剧痛的残渣,追随这些游戏玩家的生活。

  “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些不同类型的人们都是从哪里了解到了这场游戏,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及时赶到这里,但消息总是会传播到那些真正需要或者想要获得它们的人那里,他们像食尸鬼一样聚集过来,做好了准备迎接这场游戏及其带来的毁灭。

  “最初,伤害游戏在这样的场合举办,是因为只有在法律与道德约束力瓦解期间,在末日事件必然带来的迷惑与混沌中,这种游戏才能勉强被银河系中的文明忍受,信不信由你,这些玩家仍然以银河社会的成员自居。超新星爆发,行星陨灭,或者其他灾难,目前已经被看作形而上的象征,昭示着万物皆有终结,由于正典伤害游戏涉及的命条全都是自愿者,很多地方,包括崇尚快乐,兼容并蓄的维瓦奇星陆,都容许这种游戏举办,并且提供官方支持。有人说,这种游戏已经今非昔比,甚至成了媒体眼中的热点事件。但在我看来,它依然是疯子与恶棍专属,只适合富裕又冷酷的人们,适合那些怪胎……有权有势的怪胎。伤害游戏中仍然会有人丧命,而且不只是命条,不只是游戏玩家。

  “它曾被称作史上最堕落的游戏。对这种游戏你能找出的仅有亮点,就是银河系有一部分变态狂会特别沉溺于它,甚至懒得到现实中作恶,如果没有这游戏,天知道那些人能干出什么事儿来。如果说除了提醒我们两足、耗氧型碳基生物能堕落成什么样子之外(就好像我们还需要提醒似的),它还有什么用处的话,那就是偶尔还能消灭一位玩家,并且把其他人吓坏一阵子。在当前这种简直疯狂的时代,任何能够减轻或者缓解疯狂的事,都值得大家感激。

  “我在游戏中间还会再发出后续报道,如果我能进入,就从游戏现场发出。这次播出就到这里,再见,请多保重。我是神眼萨伯,在维瓦奇星陆的埃瓦诺斯城为您发来报道。”

  腕上屏幕里那个站在阳光广场里的人物淡去,戴了半遮挡面具的年轻面孔消失。

  霍扎把终端机屏幕装回袖上容器格。上面显示的时间缓缓更新,计算着维瓦奇星陆被摧毁之前剩余的时间。

  神眼萨伯,银河人类中最知名的自由职业报道者之一,也是渗透技能最高的调查记者之一,目前很可能就在设法潜入游戏厅——假如他不是已经进去的话。霍扎刚刚看过的视频是当天下午录制的。萨伯肯定会乔装改扮,所以霍扎很高兴自己抢在记者的报道发出之前就靠行贿混了进来,那之后,安检人员会更加提高警惕。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不易。

  霍扎,现在用他新伪装成的克莱克林面目出现,他装作是一名创伤瘾者——就是那类精神虐待成瘾的人,他们追着秘密又诡异的游戏日程,在文明世界的边缘持续追随各种赛事,然后发现最昂贵的预留座位早在一天前就已经被全部卖出。早上他有五份十分之一奥希信用点币,现在只剩三份,尽管他还有些零钱存到了买来的几张信用卡里。不过,随着最终破坏事件临近,钱的实际购买力很快就会缩水。

  霍扎深吸一口气,感到很满足,他环顾巨大的竞技场。他已经沿着坡状台阶上爬到了最高位置,下方有台阶,斜面和观赏平台,他想利用开赛前的这一点时间,对场地有个整体印象。

  竞技场的顶篷是透明的,透过那儿能看到闪烁的群星和一条亮闪闪的曲线,那是星陆的远端,现在处于白昼。空中有穿梭机起降的灯光,多数都是离开的,它们在静止的光点之间划出明亮线条。穹顶下悬着一层烟雾,时而有小型焰火腾起又缓缓绽放。空气中还充斥着众多人类的合唱声,有个合唱团站在大厅远端,其成员头戴闪亮的锥形帽。团里的泛人类成员看上去长相非常接近,只是身量大小不同,鼓着胸膛伸长脖子唱出的声调也高低有别。他们看似把整个环境都搞得一片嘈杂,但霍扎俯瞰整个赛场时,还是能看到浅紫色的隔离带,知道特定区域里有本地化的音区,舞者们在小舞台跳舞,乐手们在歌唱,脱衣舞者在演出,拳手们在竞技,或者也有人站在一旁聊天。

  到处是一片喧嚣,游戏现场的景象几乎是一场巨大风暴。也许有一万甚至两万人在场,大多属于泛人类,但也有些非常特别,包括为数不少的机器和嗡嗡机,它们或坐或躺,或走或站,观赏魔术师、杂耍艺人、斗士、献祭者、催眠师、性表演者、演员、演说家以及上百种其他行当的表演者们展示他们的艺能。很多小型舞台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到处是闪亮的投影和实景模型。霍扎看到一座3D迷宫,铺展在好几片平台上,到处是管道和转角,有些清晰,有些隐蔽,有些移动,有些静止。阴影和人形在其中穿行。

  头顶有腾空飞跃的动物表演渐渐展开。霍扎认出了参与表演的动物,知道随后这就将演化为一场战斗。

  有几个人走过霍扎身旁,他们是高大的泛人类生物,衣着艳丽,像空中俯瞰的城市华彩的夜景。他们用几乎超过人类听域的高音聊天,谈话会催生细细的金色网络,从他们鲜红和暗紫两色面庞上突出,小团不透明的气体喷射出来,环绕他们半被鳞片覆盖的脖子和裸露的肩膀,并在他们身后追随,淡化,变作鲜橙色辉光。霍扎看着他们经过。他们的斗篷飘展在身后,看似比空气重不了多大点儿,上面闪现出一张外星面孔,每张斗篷显示的是同一副巨大动画的一部分,就好像空中有台投影机,专门向这些走路的人身后的斗篷投射图像。橙色气体触到霍扎鼻孔,他头晕了一下。他让自己的免疫腺体去处置神经毒质,继续环视竞技场。

  风暴眼,那个没有动静的安静地点,小到特别容易被忽视,哪怕是细细地缓慢察看整个大厅。它不在正中央,而是处于竞技场最低层椭圆形可见区域的一端。在那里,一片尚未开启的天篷式照明灯之下,立着一张圆桌,大小恰好足够放下它周围十六张风格各异的椅子,每张椅子前的桌面上立着一个色块。桌上还各安了一台控制器面向全部座位,座上有安全带及其他约束性设备,目前都是打开状态。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一片空地,摆放着更小的座位,总共十二个。有一道小栅栏把它们跟前方的主座分隔开。后面又有一道隔离墙,把十二张小座位跟更大的区域隔开,那里已经坐了好多人在静等,多数都是创伤瘾者。

  游戏看似被耽搁了。霍扎坐下来,身下也不知是一张设计夸张的椅子,还是缺乏想象力的雕塑。他几乎是在竞技场看台的最高层,可以轻松看到全场任何区域。附近没有其他人。他把手伸到厚外衣里面,从腹部揭下一块假皮肤。他把假皮卷作一团,扔进种了一棵小树的大缸里,缸就在他坐的位置后面,然后他检查了那几枚奥希信用十分之一点币,可议价磁卡,便携终端,还有轻型激光手枪,这些都是刚刚藏在那片假皮下面的。他从眼角余光里发现有个小个子黑衣男子靠近。那人在五米以外,侧头看了霍扎一眼,然后靠近过来。“嘿,你想不想做命条?”

  “不了,再见。”霍扎说。小个子哼了一声走开,他沿步道走出一段之后,又去捅一个躺在狭窄长凳边缘的人。霍扎看过去,发现那里有个女人抬起睡意蒙眬的头,然后缓缓摇头,牵动卷曲凌乱的白发。她的脸短暂地被顶灯照亮。她容貌很美,但看似非常疲惫。小个子又跟她说了些什么。但女人再次摇头,一边打着手势。小个子走开了。

  乘坐前“文明”穿梭机的航程相对平静,一阵混乱后,霍扎成功地接入了星陆导航系统,发现了他跟奥梅佐卡号之间的相对位置,出发去找那艘飞船的残骸。他一面大嚼“文明”的应急份饭,一面从网络目录中找到了一则有关奥梅佐卡号的报道。照片显示的那艘飞船微微侧翻,船艏略略下陷,浮在一片平静的海面上,周围被浮冰环绕。船身的前一公里看似已经被埋入巨大的桌形冰山。小小的飞机和几台穿梭机或悬浮,或飞掠过巨大的残骸,像苍蝇围绕恐龙尸体。跟图片配套的解说词提到,飞行器上发生了第二次神秘的核爆。它还提到,当警用飞行器到达时,巨飞船上没有发现任何人。

  听到这个,霍扎马上改变了穿梭机目的地,让它转向,前往埃瓦诺斯。

  霍扎有三个奥希信用十分之一点币。卖掉穿梭机换来的是五枚十分之一点币。这价钱是便宜到荒谬,尤其是考虑到整个星陆马上就要被炸毁,但他当时赶时间,贩子接手这台机器肯定也要冒些风险。它显然是“文明”的设计风格,机器头脑也明显是被人用枪打坏的,所以它几乎肯定是被偷来。“文明”会把破坏飞行器头脑的事情看作谋杀。

  三小时之后,霍扎卖掉了穿梭机,买了衣服,各种卡,一把枪,几款终端机,还有一些信息。除了信息之外,其他都很便宜。

  霍扎现在知道,确实有一台飞行器跟清风乱流号的特征吻合并且在星陆上,准确地说是在它下方,在前“文明”通用系统星舰发明的终结号内部。他觉得这个令人难以置信,但听起来只能是这艘飞船。根据提供信息的人所说,跟清风乱流号特征吻合的这艘飞船,由一家造船厂送上通用系统星舰,目的是修理它的跃迁系统。飞船是在两天前被拖到星陆的,它只有聚变引擎可用。不过,他还是没能查到船名和精准的位置信息。

  在霍扎听来,似乎清风乱流号曾被用来拯救克莱克林团队的幸存者们。它一定是在遥控状态下,开启跃迁发动机越过了星陆界墙。它接收自由冒险队成员们登机,然后再次跃迁,在此过程中发动机损毁。

  他也没能查出幸存者都有哪些,但认定了克莱克林必然是其中之一,其他人都没办法把清风乱流号开过界墙。他早就希望能在伤害游戏现场找到克莱克林。无论怎样,霍扎都决定了事后赶去清风乱流号飞船。他的目标仍是赶往萨尔行星,而清风乱流号是目前最有可能到达此地的渠道。他希望雅尔森还活着。他也希望发明的终结号真的已经被完全解除武装,并且维瓦奇星陆周边没有“文明”一方的战舰。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他认为“文明”的主脑们很可能已经察觉到:神之手第137号遇袭时,清风乱流号就在附近,它们很可能已经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他身体后仰,靠在那张椅子或者雕塑上,放松身心,让创伤瘾者的思维方式从自己意念和身体中褪去。他必须再次像克莱克林那样思考。他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他能听到下面开始有动静,声音来自竞技场深处。他让自己清醒过来,环顾四周。之前躺在附近长椅上的白发女人已经站起来,她在行走,姿态不是很稳,朝向竞技场中央。她那条长而厚重的外衣拖过阶梯。霍扎也站起来,快步循着她的香水味儿跟上。他轻快地越过那女人,对方没有看他。她当时在摆弄一副歪着的冕状头饰。

  即将举行游戏的彩色大桌上方,照明灯已经被打开。观众席的某些区域已经开始封闭并且变暗。人们渐渐靠近游戏桌,进入它上方的座位、包厢和站席。在顶灯的强光下,身着黑袍的人们缓缓移动,检查各种游戏装备。他们是裁决者:伊斯洛西纳米人。这个物种很有名,被认为是全银河系最缺乏想象力,最没幽默感,最严谨刻板,最诚实可靠到绝对不可能被收买的人种,伤害游戏总是找这类人来做裁决,因为其他任何人都难以信赖。

  霍扎停在一个食品摊前,买了些吃的跟喝的。摊主准备食品期间,他观察游戏桌还有周围的人们。那个穿了厚外套,有白色长发的女人越过他,还在沿阶梯下行。她的冠冕几乎是完全端正了,尽管她那条长而肥大的外衣还是皱皱巴巴。她经过时打了个哈欠。霍扎用磁卡支付了食品钱,然后又跟在女人身后,靠近围在游戏区外围越来越多的人和机器。他半走半跑再次越过那女人时,对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霍扎用行贿手段进入了一个较好的座区。他把厚上衣的帽兜从衣领里拽出来,把它扯上额头,又向前揪了揪,这样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下面。他现在不想被真克莱克林发现。这片看台凌空悬在下层看台上方,微微下斜,视野很好,能看到游戏桌本身,还有周围高处的几片看台。现在,桌旁封闭的小椅子区域也已经能被看到。霍扎坐在一张软沙发里,身旁是一群衣着艳丽而且非常吵闹的三足生物,他们经常大声叫嚷,还总是对着轻摇的座椅中间那口大缸里吐痰。伊斯洛西纳米人看似已经满意,认定一切正常,可以公平竞技。他们走下一段斜坡,进入竞技场中央的椭圆形区域。有些照明灯关闭。有静音场开启,渐渐隔断了大厅内其他区域传来的声音。

  霍扎快速观察周围。仍有几片分区亮着灯,但它们也在渐次熄灭。慢动作的动物空中表演仍在继续,影像播放区在星光之下,两只凶相毕露的战兽各自荡在空中,力场缰绳闪亮。它们翻筋斗,拧转身体,但在完成这类动作的同时,每次从对方身边的空中掠过,都会伸出尖爪,慢而无声地划向对方皮毛。看似没有人关注那场搏斗。

  霍扎很意外地发现,他在阶梯上两度越过的女人又一次经过他身旁,坐进了这个区域预留的前排座位之一。不知为何,他始终认定这女人不会富裕到能买这么昂贵区域的票。

  没有任何仪式和公告,毁灭之夜的游戏玩家们已经出现,他们走上斜坡,出现在竞技层,引导入场的是单独一个伊斯洛西纳米人。霍扎看了一眼自己的终端机。现在距离星陆被毁正好还有七小时。掌声,欢呼声,以及至少在霍扎周围,响亮的起哄声迎接这些参赛者,尽管静音场让一切都变得模糊。玩家们走出阴影,跨上进场的坡道,有些人会向来看他们比赛的观众们致意,而另外一些玩家完全无视他们。

  霍扎认出了其中几个。他的确认识,或者至少听说过的人,包括盖瑟尔、腾伽耶特·杜伊-苏特、威尔杰里和尼波赖克斯。盖瑟尔是盖瑟尔突击队的头目,他的组织很可能是最成功的一支自由冒险队。霍扎之前就已经听说,这支佣兵队的飞船到达了十一公里以外的位置时,他还在跟那个收购穿梭机的女人谈交易。那女人当时身体僵住,两眼恍惚。霍扎并不想问她,这表情到底意味着“文明”打算提前几小时炸毁星陆,还是来捉拿她,因为她购买的显然是偷来的穿梭机。

  盖瑟尔是个相貌平常的人类男子,矮壮程度足以让人断定他来自高重力行星,却没有这类人常见的那种体力惊人的感觉。他衣着简朴,须发剃得很光滑。据说只有在伤害游戏中,规则禁止的时候,盖瑟尔才会脱掉他一直穿的防护服。腾伽耶特·杜伊-苏特身量较高,肤色深黑,衣着也很简单。苏特是伤害游戏冠军,无论是场均分数,赢盘数量还是最高分都首屈一指。他是二十年前从一颗刚刚发生星际接触的星球出道的,此前也是当地最优秀的“概率+吹嘘”类型游戏玩家。他在那颗行星就已经让人摘掉了他的面庞,安了一张金属面具;只剩眼睛还像活物:毫无表情的软质宝石,嵌在线条分明的金属面庞里。他的面具进行过消光处理,避免对手从脸部反光窥见他手里的卡牌。

  威尔杰里不得不让随从的奴隶搀扶着走向斜坡。这个来自奥泽雷星球的蓝色巨人身穿一件镜袍,看上去简直像是被身后的小个子人类推着滚上斜坡,尽管他的袍角时不时被踢向前方,那是他的短腿儿在用力支撑他向上爬坡。他两手之一握持着巨大的镜子,另一只手里握着鞭状缰绳,绳端拴的是一只被弄瞎了的罗格苏尔——它的四只脚爪都蒙着贵重金属,吻部包裹白金嘴套,眼睛被翡翠取代,披挂得像一匹纯白色噩梦兽。那只动物的头部左摇右晃,用它的超声感应能力绘制周边环境图。在另一片看台,几乎正对霍扎的区域,威尔杰里的全部三十二名姬妾丢开她们的掩体纱帘,六肢着地,向她们的主人致敬。他向这些人挥了一下镜子。看台上被人偷偷带入的几乎所有放大镜和微缩摄像机都转向那三十二个各式各样的女性,据说这是整个银河最优质的单性别后宫。

  尼波赖克斯跟前一位对比鲜明。这男孩看上去弱不禁风,瘦削又憔悴,身着寒酸,在竞技场的强光下茫然眨着眼睛,怀里抱了个毛绒玩具。他或许算得上全银河排名第二位的伤害游戏玩家,但他总是会把赢到的财物捐赠出去,就连最普通的廉价旅馆,接受他入住之前都要费些思虑。他身患多重疾病,眼睛半瞎,时常大小便失禁,还有白化病。游戏中特别紧张的时刻,他的头部有时会抑制不住地乱摇,但他的双手握住显影卡牌的样子,却好像那些塑料都被固化在了石头里。他也是被搀扶着走向斜坡的,帮他的是个年轻女孩,这人帮他找到座位,为他梳理头发,然后亲吻他脸颊,再之后,站在了男孩椅子后方的十二张小凳后面。

  威尔杰里抬起一只肥嘟嘟的蓝色手掌,朝栏杆后的人群丢出了几枚百分之一点币,人们纷纷争抢。威尔杰里总是会在中间掺杂一些大额钱币。几年前,有一次游戏在一颗飞向黑洞的卫星上举办,一场比赛期间,他曾在零钱中不慎丢出十亿信用点,这一挥手的损失可能抵他全部财富的千分之一。有个落魄的小行星浪人——刚刚申请充当命条而遭到拒绝(因为他只有一条胳膊),此后买下了自己的私人行星。

  其他游戏玩家也是外形风格各异,但除了一个人之外,霍扎都没能辨认出来。另外还有三四个人得到了欢呼声和焰火迎接待遇,所以他们大概也是名人。其他人或者是不够出名,或者是不受爱戴。最后一个走上斜坡的玩家,是克莱克林。

  霍扎安坐在他的长椅上,面露微笑。自由冒险队头目做了一点临时性的面容改造——很可能算是美容吧,他的头发也染过,但的确是他没错。他穿了一套浅色一体工装,胡须刮净,还吹过头发。也许清风乱流号的其他人会认不出他,但霍扎真的研究过这个人——观察过他的身姿,步态,脸部肌肉的位置等,在变形人看来,克莱克林就像一堆鹅卵石中的巨石一样明显。

  当所有游戏玩家都已经就座,他们的命条们就被带入,坐在每位玩家身后的位置上。

  命条全部都是人类。反正大多数看上去都已经半死。尽管他们身体上都是完整的。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带入位置,固定就位,戴上了头盔。轻质黑盔覆盖了整个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多数人被约束就位之后,马上就向前瘫倒,少数几个坐得挺直,但没有人抬起视线,或者看周围。所有的正式玩家都可以得到规则允许的命条数量;有些人会特意繁育他们的命条,而另外一些人委派代理人满足自己的需求。那些不那么富裕,不怎么出名的玩家,像克莱克林,就会到监狱和疯人院去寻找人选,也有少数人会给走投无路的人付钱,后者会留下遗嘱,把任何可能得到的收入留给其他人。丧气教信徒时常会被说服而充当命条,或者不要求回报,或者为教派换取支持,但霍扎没有看到他们标志性的多层帽和血眼图标。

  克莱克林仅仅设法凑到了三个命条。看起来,他在这场游戏里撑不了太久。

  前排预留座位上的白发女人站了起来,伸个懒腰,走上台阶,穿过软硬席位之间的分隔线,一脸厌烦的表情。正巧在她经过跟霍扎位置平行的时候,他们后方的一座看台发生了混乱。那女人停下来观看。霍扎也转回身去看。即便是透过静音场,他也能听到一名男子在喊叫,看似有人斗殴。有几名安保人员正试图控制滚在地上的两个人。那个区域的其他观众围着冲突现场旁观,一边关注伤害游戏的前期准备,一边看着眼前看台上这两个人拳脚互殴。最终,倒地的两个人被拉扯着站起身,但并不是两个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而是只有一个——是个年轻男子,让霍扎觉得似曾相识,尽管这人看似也在努力乔装改扮,金色假发正在从头顶滑落。

  另外那个参与斗殴的人,另一名男子,从衣兜里取出某种证明卡片,向那个年轻人展示,后者当时还在叫嚷。然后那两个穿制服的安保人员和亮出了卡片的人带了年轻人离开。趁保安背剪双手押送目标,亮卡的人还从年轻人耳后扯掉了一件小小的东西。那个有着长长白发,却还年轻的女人两臂交叉,继续走上阶梯。上层看台上那些观众很快淹没了刚才的圆圈,像云朵中的空隙被填满一样。

  霍扎观察那女人,看她穿过更多硬座,直至离开这片区域,从他视野里消失。他向上看,决斗中的两只动物还在奔走跳跃,白色血花溅出,亮闪闪地沾在蓬松的皮毛上。它们无声地吼叫,用长长的尖肢互相抓捞,但它们的灵活性和准头都在下降,它们开始显得疲惫笨拙。霍扎回头看游戏桌。所有玩家都已经准备就绪,游戏即将开始。

  伤害游戏就是一种华丽的纸牌游戏:部分靠技巧,部分靠运气,部分靠虚张声势。让它那么有趣的,不只是大额赌注,甚至也不止是因为玩家丢掉一条命的时候真的要牺牲一个命条,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运用双向电场改变对手意念形态的设置。

  手握纸牌的男女选手,都可以改变另一名玩家的情绪,或者有时候同时改变几个人。恐惧,仇恨,绝望,希望,爱情,战友之情,疑虑,振奋,偏执,几乎所有人类头脑能够经历的感情,都可以发射向其他玩家,或者运用到自己身上。如果从足够远距离之外,或者在近处的屏蔽力场中观战,这游戏给人的感觉就是轻松的消遣,适合不正常或者头脑简单的人。一名很显然手握大牌的玩家可能会突然认输;有些什么实力都没有的人可能会孤注一掷。人们会突然崩溃大哭,或者抑制不住地狂笑;他们可能会对死敌玩家长吁短叹表达爱慕,或者撕扯束缚装置,为了去攻击乃至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们也会自杀。伤害游戏玩家们始终都不能离开座位——万一有人这样做,就会有伊斯洛西纳米人用重型眩晕枪将其打倒,但他们可以自毁。每座游戏控制台都有情绪发射器,用来发射情绪信号,用来取牌出牌,玩家也可以看到自己剩余多少时间,多少命条,这套装置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键位,里面有根注满毒药的尖针,如果用手指按下这个键,毒药就将自动注入。

  伤害游戏也是那种切忌树敌过多的游戏。只有意志力极强的人,才可能在面临半桌对手集体攻击的时候,抑制住自杀冲动。

  每一轮结束后,当投入的赌注都被分数最高的玩家收走,所有其他赌到最后的玩家都会丢一个命条。等他们命条用光了,他们就会出局,钱输光了也一样。规则上说,当只有一名玩家还有剩余命条时,游戏宣告结束,尽管实际上游戏结束的时间是剩余的玩家们达成共识,认定继续玩下去只会输光自己的命条,或者面临其他灾难。等到灭绝事件临近,游戏进入最后阶段时,局面经常会很有意思,尤其是一轮进行了很长时间,赌注积累了很多,一名或者几名玩家不想收手;这时候,高手与庸才之间的区别才会判若云泥,游戏也渐渐变成了胆略比拼。那类情况下,有很多最优秀的伤害游戏玩家都是在比拼胆略与耐力过程中丧命的。

  从观众视角看,伤害游戏的特有魅力,就是你站得离某个玩家的情感组件越近,他的情感状态就越能直接影响到你。由于有人对这种第三手情感经历成瘾,传播有限但极受欢迎的伤害游戏诞生以来这几百年里,催生了一整个亚文化体系:创伤瘾者文化。

  其实也有其他团体会玩伤害游戏。末日大赛的玩家们就是最有名也最有钱的那一批。创伤瘾者在整个银河有很多地方可以得到情绪上的满足,但只有在全规模游戏中,只有在毁灭事件前夕,只有在最优秀的玩家(加上几位明日之星)身边才能得到最深切的体验。霍扎冒充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但他发现门票太贵,要花掉穿梭机售价的两倍才能买到。而贿赂门卫的支出就要少很多。

  真正的创伤瘾者都挤在紧靠栏杆的地方,就在命条们后面。十六团满身油汗、一脸紧张的人——跟玩家一样,也是男性居多——他们互相推挤着向前拥,极力接近游戏桌,接近玩家们。

  霍扎在观察这些人,伊斯洛西纳米人主裁已经在发牌。创伤瘾者们上蹿下跳,极力想要看清牌面情况,头戴防护盔以隔断情绪发生器冲击的安保人员在隔栏附近巡视,一面检查大腿和手掌上的激烈情绪探测器,一面小心观察。

  “……神眼萨伯……”有人在附近说,霍扎拧身去看。说话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人类,躺在霍扎身后偏左一点的长椅上,正跟另一个人聊天,手指着上层看台刚刚发生过冲突的位置。霍扎又有几次听到“萨伯”和“捕捉到”这类词,来自周围的人,某个消息正在渐渐传开。他转身看游戏,玩家们都已经开始察看手里的牌,然后开始下注。霍扎觉得,那记者被捕还挺可惜的,但这或许也意味着安保人员会放松一些警惕,让他更有机会避免被查入场券。

  霍扎距离最近处的玩家也有足足五十米远,那是个女人,他听人提到过名字,但转眼就忘了。第一局进行过程中,这位玩家的感情状态及其受到的外界影响只有特别柔和的一小部分传入他的意识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打开了座椅的阻滞力场,用的是椅子一侧扶手上的控制开关。如果他想要,他可以关闭最近处玩家的信号,选择接收任意一位其他玩家的情感信息。效果肯定不会像创伤瘾者或命条们体会到的那样强烈,但肯定能让他感知到相应玩家正在经历什么。他周围大多数其他人都在那样动用座椅控制键,在不同玩家之间持续切换,以便把握整体局势。晚些时候,霍扎一定会集中关注克莱克林,但现在,他暂时只想安静下来,对这种游戏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克莱克林足够早退出了第一局,以免在结束时损失命条。因为手上命条太少,他这样做是明智的,除非手里有特别好的牌。霍扎一边认真观察这个人,一边坐进椅子里休息,让情绪感应机也休眠。克莱克林舔舔嘴唇,擦了下眉头。霍扎决定下一局就去窥探克莱克林的感受,只是为了尝试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这局结束,威尔杰里获胜。他挥手,接受人群的欢呼。有些创伤瘾者已经晕倒过去。而在椭圆形的另一端,笼中那只罗格苏尔兽纵声欢叫。五名玩家损失了命条。五个坐着的人类,困在那里,毫无希望,渐渐绝望,情绪效应场仍在他们之间回响,这五人突然软瘫,头盔用神经爆灭信号射穿他们的头颅,足以令他们周围的命条们眩晕,相关玩家和创伤瘾者们凛然生畏。伊斯洛西纳米人解开死者座位上的束缚,把他们扛下入场斜坡。剩余的命条们渐渐恢复,但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无精打采地坐着。伊斯洛西纳米人宣称,他们一直都会严格审查,确保所有命条都是真的自愿献出生命,给他们服用的药物只是为了避免歇斯底里,但外界一直有传闻说,伊斯洛西纳米人的检查过程是有办法绕过的,有人曾经利用这种漏洞除掉他们的敌人,办法就是给他们服药、催眠,然后让他们“自愿”投入伤害游戏。

  第二局开始时,霍扎把他座椅上的控制系统调到经历克莱克林情绪的挡位,白发女人穿行过道回来,又坐在霍扎前方、这片看台的前列,她倚在旁边家具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霍扎并不了解伤害游戏卡牌层面的详细规则,所以也跟不上牌面上的进展,不管是靠读取桌面对手之间的情绪对抗,还是通过分析每手牌之后的局面,他附近的尖嗓门三足人已经在分析第一局,竞技场内大屏幕已经在显示每手牌的信息。但他还是调到克莱克林的情绪频道,就为了感受一下。

  清风乱流号船长正在遭受来自几个方向的攻击。有些传送过来的情绪互相矛盾,霍扎猜测,这意味着并不存在协调一致的反克莱克林同盟,他只是在吸引多数人的次要火力。有一种强烈的倾向是喜爱威尔杰里——他的蓝皮肤好迷人……有那四只可笑的小脚丫,他不可能造成太大威胁……事实上,他几乎就是个小丑,尽管他超级有钱。坐在克莱克林右手边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她衣服脱到腰际,没有胸,裸露的后背斜挎一把仪式性的长剑:她是个需要小心提防的对手……但真的,这一切都很可笑……没有什么真的重要,一切都是玩笑;游戏如此,生命也是一样……细想想,一张牌跟另外一张,能有多大区别……看开点儿,所有这些牌都可以丢在空中……快要轮到他出牌了……首先,我们来解决那个平胸婊子……伙计,你有什么牌可以用来打击她吗……

  霍扎关闭了情绪感应,他不确定的到底是克莱克林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想要他产生的。

  那一局后半段,他再次接收克莱克林的情绪信号,那女人已经出局,倚在靠背上休息,两眼紧闭。霍扎看了一眼前方的白发女人;她表面看来也在关注游戏,但有一条腿斜搭在长椅侧面,来回摇摆,似乎在走神儿想别的。克莱克林现在自我感觉良好。首先,他旁边那个讨厌的女人已经出局,他确信自己打出去的卡牌有些发挥了作用,但他心里还有一份内在的兴奋感……他在这里,跟全银河最优秀的玩家们对决……顶级游戏玩家。

  他。他……一份内在冲动抑制住了他马上要想到的名字……他的表现真是很不赖……他跟上了……事实上这局牌的前景看上去好极了……事情终于顺利了一次……他会赢到些什么……太多的事情都……好吧,别多想……专心考虑手里的牌!(突然地)考虑好当下啊!是的,卡牌……我们来看看……我可以用来打击那个蓝胖子的是……霍扎再次关闭。

  他在出汗。他之前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玩家意念中折射出来的信息能到这种强度。他以为接收的仅仅是别人投射给他的情绪,他做梦都没想到可以如此深入克莱克林的意念。但这只是稍稍品尝了一下克莱克林正面承受的冲击,跟他身后的命条和创伤瘾者们的感受也无法相比。这是真正的情绪反馈,已经逼近他能承受的极限,这种情绪宣泄仅仅停留在嘶声怒号之下,如果累积,就可能招致毁灭。现在变形人才意识到这种游戏的魅力,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在比拼过程中发疯。

  尽管他不喜欢这种体验,霍扎却开始尊敬这个他打算驱离并且取代的人,这个很可能要被他杀死的人。

  克莱克林拥有一定的优势,主要是向他发射过来的那些情绪,至少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的意念中在产生着的,而那些命条和创伤瘾者,却不得不面对完全陌生的情绪冲击,产生自别人的情感习惯和思维方式。尽管如此,还是需要相当强的意志力,或者是巨大量的训练,才能应对克莱克林显然正在面临的压力。霍扎再次切入,并且想着,那些创伤瘾者是怎么承受这些的?还有,你自己要小心,也许他们最开始也跟现在的你一样。

  下注两次之后,克莱克林输掉了这局。那个半瞎的白化病患者,尼波赖克斯也输了,苏特揽过他赢的钱,钢脸上反射着面前奥希信用点的亮光。克莱克林瘫在座位上,霍扎知道,他现在的感觉跟要死了一样。一波带着解脱感,几乎是感恩风味的痛苦从背后涌向克莱克林,他的第一个命条死了,霍扎也感觉到了。他和克莱克林都打了个寒噤。

  霍扎关闭情绪,看了眼时间。他混过外场保安进入竞技场还不到一小时。他在座位旁小桌上吃了些食物,但还是站起来,离开那张桌子,顺着阶梯直向最近处的通道,那里还有更多食物摊和酒吧等着。

  安保人员正在检查入场券。霍扎看他们沿着通道逐个盘查。他保持脸向前方,但眼睛左右观察,注意着那些警卫的动静。有一个几乎挡在他正前方,正在弯腰询问一位看似老迈的女性,这人躺在一张气垫床上,加了香料的烟雾喷在她露出的细瘦双腿上。她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旁观游戏,花了一点时间应对那名警卫。霍扎略微加快脚步,希望当警卫挺直身体的时候,自己已经通过。

  老年女士亮了一下入场券,很快继续观赛。警卫伸手拦住了霍扎。

  “可否看一个你的入场券呢,先生?”

  霍扎停下来,面对这位年轻健壮的女性。他回头看看刚刚坐的位置。

  “抱歉,我好像把它留在座位上了。我马上就回来,我回来再给您看好吗?我现在有点急。”他左右移动重心,但做出一点儿弯腰憋住的样子。“我刚才被上一局牌吸引住了。游戏开始之前喝水太多,我老是这样,总也记不住教训。行吗?”他摊开双手,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做出想要拍警卫肩膀又不是很敢的样子。他又一次转移重心。警卫看了一眼霍扎指出的留下入场券的位置。

  “暂时就这样吧,先生。我会晚些时候查您的票。但您真的不应该把它随便乱丢,别再这样做。”

  “好的!好的!谢谢您!”霍扎赔着笑,快步走开,进入环形过道,然后去了一间厕所,以防自己真的被跟踪观察。他洗过手脸,听一个喝醉的女人在空旷的房间里唱歌,然后从另一个出口离开,绕到另外一片看台,在那边他又买了些食物喝了点东西。然后他靠行贿进入另一片看台,这位置比他刚才待的地方更贵,因为附近有片看台是威尔杰里那帮姬妾的。她们看台的后方跟侧面都竖起了闪亮的黑色隔离墙,以免被人偷窥,但她们的体味还是明显地飘到了霍扎所在的区域。这些后宫佳丽都经历过基因改造,不只是外形上对众多类型的人类男性极具吸引力,而且拥有特别强化过的催情腺体,体香非常有诱惑力。霍扎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兴奋起来,并且再次出汗。他周围多数男女都处在性欲激荡的状态,那些没有依靠特别的双重强化仍能投入观赛的人,都在进行某种前戏,甚至已经在做爱。霍扎命令自己的免疫腺体再次启动,姿态生硬地走到看台前沿。那里空了五个座位,原来的两男三女都已经在座前地上翻滚,紧临隔离栏。过道地板上到处是零乱的衣物。霍扎坐在五张空座中的一个。有个女性探头出来,脸上全是汗珠,她从起伏踊跃的身躯间出现,足够看清霍扎,并且喘息着说:“别客气,假如你也想要……”然后她眼珠上翻,快意地呻吟。头又消失在下面零乱的躯体间。

  霍扎摇摇头,骂了一句,寻路离开了那片看台。他试图索回为了进入这片看台付过的钱,对方给他一个同情弱智的微笑。

  霍扎最终坐在一张小凳上,身后是一座吧台兼投注站。他要了一碗嗅烟,下了一点赌注,押克莱克林能赢下一局,身体渐渐摆脱了那些姬妾们经过医学强化的催情汗液影响。他的脉搏降低,呼吸放缓,汗珠也不再沿着眉头滚下。他慢吸药碗,轻嗅浓烟,看着克莱克林输掉一局之后又输一局。尽管第一次他退出较早,没有损失命条,但毕竟,他现在只剩一个命条。伤害游戏的玩家命条用完之后,是有可能押上自己生命的,但那种情况很少见,而在高手跟明日之星较量的场合,像今天这场比赛,伊斯洛西纳米人倾向于禁止此类行为。

  清风乱流号的船长没有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他每场游戏都在能输掉命条之前退出,显然是在等待一手好牌,几乎不可能输掉的那种,然后再做最后一搏。霍扎不住口地吃,喝,嗅服药物。有时候他会尝试看自己最早待过的那片看台,那个百无聊赖的女人待的地方,但是灯光刺眼,让他无法看清。他时不时也仰头看高处那两只搏斗的动物。它们现在都累了,也受了重伤。搏斗初期那种复杂的动作编排已经消失,它们现在只是盘踞在自己的吊索上,一有机会就伸爪去捞对手。大滴的白色血液像稀疏的雪花一样跌落,掉在它们身下二十米处不可见的力场上。

  越来越多的命条死亡。游戏继续。对有些人来说,时间无比漫长,对另外一些人,转瞬即逝。毁灭时间渐渐逼近,饮料、致幻药和食品价格缓缓上升。透过古老竞技场的透明穹顶,时不时有离开的穿梭机拖着闪亮的尾焰飞过。吧台有两个下注的人动手打架。霍扎站起身,赶在警卫来制止斗殴之前离开。

  霍扎数了下手里的钱。他还有两枚十分之一奥希信用点币,加上可议价磁卡里的一点零钱,后者越来越难用,因为星陆财政网络上的结款计算机也在渐渐关闭。

  他靠在环形过道旁的护栏上,看下方桌面上的游戏进展。威尔杰里目前领先,苏特紧随其后。他们都失去了同样数量的命条,但是蓝巨人更有钱。两名后起之秀已经离开游戏,其中一个在离开前,曾尝试说服伊斯洛西纳米人,声明他愿意押上自己那条命,但没能成功。克莱克林还在,但从致幻药店屏幕上霍扎看到的近景镜头判断,首领的处境不容乐观。

  霍扎把弄一枚十分之一奥希信用点币,希望游戏能早些结束,或者至少让克莱克林出局。钱币粘在了他手上,他低头看它。感觉就像俯视一口无限深度的小管,只有底部有光。把它拿到眼前,闭上另一只眼睛,你会有眩晕感。

  奥希是一个银行业物种,信用点是他们最伟大的发明。这个大致是现存唯一被普遍接受的支付媒介,每一单位都可以让持有者将其交换为特定重量的任意一种稳定元素,自由星陆上的一片地区,或者一台给定速度与处理能力的计算机。奥希人保证能进行兑换,并从不违约,尽管兑换率波动范围有时会超过官方许可——艾迪兰-“文明”战争期间就曾出现此类情况,但整体来说,这种货币的理论和实际价值仍然易于预测,足以令其成为安全、可靠的风险对冲,适合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囤积,而不是很适合投机者谋利。谣传说(像通常的谣言一样,这个也是荒谬到几乎可信)整个银河拥有此类货币最多的势力就是“文明”;各类文化中最为狂热地反对货币制度的社会。霍扎也不是真的相信这种传言。事实上,他感觉这类谣言恰好是“文明”愿意传播的那种对他们自己的误解。

  他把那枚信用币收入衣袋,看到克莱克林伸手到赌桌中央,丢了几枚钱币到已经很大一堆赌注里。变形人现在细细观察周围动静,慢慢走到最近处一座钱币兑换商柜台,用他的一枚十分之一币换了八枚百分之一币(即便是按照维瓦奇星陆标准,这佣金比例也已经高到离谱),然后他用零钱行贿,进入一片还有少量空座的看台。他在那里接入了克莱克林的思想。你是谁?这个问题突然一下子向他扑来,写入他的头脑中。

  那感觉像是恐高,伴随强烈的眩晕感,像是人眼紧盯着简单规则图形时产生的那份茫然被放大了许多倍,大脑完全误判了那图形的实际距离,这种聚焦落空的感觉看似在拉扯他的双眼,肌肉跟神经互相挤压,现实与成见冲撞。他的头不像是浮在哪儿,而是感觉在下沉,将被吞没,仍在挣扎。

  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

  砰,砰,砰:是炮弹壳轰然落地,是门被关闭;是同时发生的攻击和燃毁、爆炸和崩溃。

  只是一次小意外。轻微失误。无数的那类事件之一。一局伤害游戏,一位高科技印象派画家……不幸的组合。两种无害化学物品,一旦混合……回馈,像是来自痛苦的嗥叫声,某种东西在破碎……

  镜面之间的意念。他在被自己的影子吞没(有物破碎),掉落。他自身正在消亡的部分——是不睡觉的那个部分吗?是?不是?从深深的黑暗的坑洞中号叫,同时坠落:变形人……变形人……变形……(呃)……

  ……那声音消失,耳语声沉寂,变幻成凝滞空气中风的吟哦穿过午夜时分荒芜至高点上的死树,灵魂的仲冬时节在如此平静冷硬的地方。

  他早就知道——

  (重新开始……)

  某人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人坐在一个特定的位置,那是一座大厅位于一座城市就在……就在一个很大的地方,很大而且面临威胁;那个人在玩……玩一种游戏,一种致命的游戏。那人还活着,有生命有呼吸……但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耳朵听不到。他现在还剩下一种感知力:这一种,在这里,被困着……就在这里。

  低语声:我是谁?

  发生过一点小意外(生命就是一连串的意外;进化就靠这种差错来实现;一切进展就是为了让事情出错)……

  他(忘掉这个“他”具体是谁吧,只要接受这个不具名的概念,然后任由等式自由调整)……他是那个坐在大地方大厅堂里椅子上的男人,内心某处正经历塌陷,内心,某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替身,一个副本,某个假装是他的人。

  ……但这个理论,其实是有破绽的。

  (我们重来……)

  集中各方力量。

  需要线索,参照系,某些可以假定为支点的东西。

  细胞分裂的记忆,被见证在过往的时光里,那是独立生命的开始,尽管那时它还信赖母体。抓住那画面。

  语词(名字);需要更多词句。

  还没到时间,但是……跟搜寻某个目标有关;有个特定地点……

  我在找什么?

  主脑。

  谁的?

  (寂静)

  谁的?

  (寂静)

  谁的?……

  (寂静)

  (……我们重新开始……)

  听着。这是冲击后的震惊反应。你遭到了攻击,很严重。这是某种震惊。你将恢复。

  你是个正在玩游戏的人(像我们其他每一个玩家一样)……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尽管,那是某种缺失同时又被添加了的东西。想想那些致命的错,想想那些正在分裂的细胞,相同又不相同,那个被彻底搜索的地点,那些被翻转的细胞团,看去像被削开的大脑(无眠的大脑,运转中的意念。)听,有人想要对你说话。

  (寂静)

  (这个来自夜的最深处,裸露在荒原里,冰冷的风痛悼他仅有的遮蔽物,独自在黑暗和严寒中,冰冷的黑曜石一样的天空下。)

  不管是谁想要跟我对话,我以前可曾选择过倾听吗?我岂不是一直都在任意行动,除了自己,对谁都漠不关心?

  个人只是错误结出的果实,所以只有过程有意义……那么,谁来为他发言?

  风在呼号,但并无意义,那只是暖热之气溢出,希望产生的冗余物,释放他身体排出的热量,送入黑暗的天空,解体的是他生命中炎热的火焰,留下的彻骨极寒,折断,延缓。他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坠落,知道这一次将潜入极深之地,到寂静和寒冷和绝对的领域去,并没有任何声音能从那里发出。甚至连这个声音都不能。

  (像风一样的嗥叫声)有谁会在意到跟我谈这些?

  (寂静)

  是谁——

  (低语声)听着:“吉莫蒂人——”

  ……波兹伦二号卫星。

  二号。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是那个变形人,他就是那个错误,那个不完美的副本。

  他在玩一个不同的游戏(但他也想要结束一条生命)。他在观察,感受着另外一个人的感受,但还感应到了更多。

  霍扎。克莱克林。

  现在他知道了。这游戏是……伤害游戏。这地方是……一个类似于行星的世界,环状空间,设计初衷被完全颠倒的一个地方……一片星陆:名叫维瓦奇。萨尔行星有一颗主脑。肖拉隆德拉。贝尔维达。那个(他找到了自己的那份仇恨,把它钉入深洞的墙壁上,像一根楔子,将来可以拴上一根绳)“文明”!

  水牢的墙壁被突破;水流出去;光线照进来;一片光明……带来一次——

  重生。

  重量,寒冷和极绚烂、极强烈的光……

  ……可恶。一群浑蛋。全都输掉了,都怪那个自我怀疑陷阱,三倍能量……

  一波令人心灰意懒的怨怒扫过他全身,他感到某些东西死掉了。

  霍扎把脆弱的头箍拿开。他全身发抖,躺在长椅上,两眼蒙了好多眼屎,而且明显刺痛,他失神地盯着大厅顶灯和那两只正在搏斗的白色动物,半死不活吊挂在头顶的悬索上。他硬是闭上双眼,然后又用力睁开,远离黑暗。

  自我怀疑陷阱。克莱克林被这样的卡牌击中,效果是让对方怀疑自己身份。从摘掉头箍之前接收到的信息判断,霍扎感觉克莱克林并不是特别害怕这类效果,他只是有些茫然。但他的确被分散了足够多的注意力,所以输掉了这局,而他的对手目标也不过如此。克莱克林已经被淘汰。

  而他本人受到的冲击,却更为严重,因为他恰好是想假冒克莱克林。仅此而已。任何变形人都会受到这类影响。他很确定。

  颤抖开始消失。他坐直身体,把脚从长椅旁边放下。他必须得离开。克莱克林会离场,所以他也一样。

  打起精神来,伙计。

  他低头看牌桌。没胸的女人赢了。克莱克林瞪着她,看她收拢自己赢的钱。他本人的束缚已经被打开。离开竞技场的路上,克莱克林经过他最后一个命条身旁,死者软瘫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正在被从椅子上放下。

  他踢了那尸体一脚。观众发出嘘声。

  霍扎站起来,刚一转身,就撞在了一个坚实的身躯上,对方完全没有避让。

  “我现在可以看您的入场券了吗,先生?”他之前说谎骗过的警卫对他说。

  他紧张地微笑,察觉到自己还在微微发抖。他两眼通红,脸上全是汗珠。警卫稳稳地盯着他看,面无表情。这片看台有些其他观众也在看他们。

  “我很……抱歉……”变形人缓缓说着,用颤抖的手拍拍衣袋。警卫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左肘。

  “也许您最好是——”

  “听我说,”霍扎弯腰靠近那人,“我……我实际上根本没有入场券。给您送点贿赂行吗?”他开始伸手到衣袋里取信用点币。警卫膝盖顶出,把霍扎的左臂拧转到身后。这些动作都很专业,霍扎不得不跳起来,才能勉强承受那一击。他任由自己左肩脱臼,身体也开始瘫倒,但还是抢在倒地之前用空着的那只手划到了警卫的脸(他倒地时意识到,这个动作纯粹是出于本能,没有经过思考;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很可笑)。

  警卫抓住了霍扎另一只胳膊,把他双手全都控制在身后,用她的钳制手套把手箍定。她用另一只手抹掉脸颊上的血。霍扎跪在看台地面上,发出的呻吟声跟任何其他人胳膊折断或者脱臼时没什么两样。

  “没关系,所有人冷静;只是检票出了点状况。各位请继续欣赏比赛。”警卫说,然后她抬起胳膊,钳制手套也把霍扎拉扯起来。他装作很痛苦的样子惨叫,然后,低着头,被推上过道沿台阶上行。“警员七三,警员七三;绿色代码男性嫌疑人正被送往基地,沿七号螺旋通道行进。”警卫对她领口的麦克风这样说。

  他们刚到达螺旋通道,霍扎已经感觉到她身体在变弱。他还没看到其他任何警卫。他身后的女人已经步伐零乱,速度减缓。他听到对方在喘息,几名倚在自动吧台上的醉汉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一个还从吧台椅上转过身来看。

  “警员……七——”警卫说了一半。然后两腿一软瘫倒。霍扎被她带倒,女人身体肌肉在放松,但钳制手套还锁得紧紧的。他接上肩关节,然后用力拧扯,手套力场关闭,在他手腕留下一带瘀青。警卫躺在过道上,两眼紧闭,呼吸轻微。霍扎用来划伤她的是非致命毒指甲,他感觉是,尽管他没时间等着查清楚。其他人肯定会很快来找这名警卫,而他也不能让克莱克林比自己早太多离开。不管他是要赶回飞船,像霍扎预料的那样,还是留下来看后面的比赛,霍扎都想待在他近处。

  他跌倒时帽兜脱落。现在又扣到头上,然后把那女人搀扶起来,拖她到吧台旁,推她坐在一张吧台凳上,两个醉汉旁边,他两臂交叉按住前方吧台,然后让女警卫的头枕在上面。

  那个一直旁观的醉汉咧嘴冲着变形人笑。霍扎努力报以微笑。“麻烦你照顾她一下,好吧?”他说。他发现另一名醉汉椅子旁边有顶斗篷掉在地上,就把它捡起来,一面冲着斗篷的主人微笑,那人忙着点酒,没有察觉。霍扎把斗篷披在女警卫肩上,掩住了她的制服。“这样免得她着凉。”他对第一个醉汉说,那人点头。

  霍扎悄悄离开。另外那个醉汉,这半天都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女人,这时才从面前龙头上接满了酒,转头要跟朋友聊天,发现女警卫趴在吧台上,于是碰了她一下说,“嘿,你喜欢那斗篷,对吗?我请你喝一杯怎样?”

  离开竞技场之前,霍扎抬头看。搏斗的动物已经不再战斗。在那闪亮的环圈之下(那是维瓦奇星陆远端,目前是白昼那端),有一只动物躺着,在一大摊浅浅的奶白色血液里,它高悬空中,巨大的四肢张开,躯体呈献X形,凌驾于下方的一切之下。它的深色皮毛和沉重的头颅多处开裂,白斑点点。另一只动物悬在吊索上,轻轻摇晃;它身上也在滴洒白血,身体微微抽动,只有一只爪子死死抠住吊索,跟落地的对手一样,已经死定了。

  霍扎极力回想,他还是想不起这些奇特的动物叫什么。他摇摇头,快步走开。

  他找到了玩家区。一名伊斯洛西纳米人站在某种双重门前,这条走廊在竞技区地下深处。已经有一小群人类和机器或站或坐待在附近。有人在向那个沉默的伊斯洛西纳米人发问,大多数人互相聊天。霍扎深吸一口气,然后,手里挥舞着一片现在已经无法使用的支付卡,一边挤过人群,一边说:“我是警卫;拜托,请让我过去。我是警卫!”人们口中抗议,但还是挪动开去。霍扎站到高大的伊斯洛西纳米人面前,对方钢灰色的眼睛俯视着他,瘦脸上的表情很凶。“你,”霍扎打了个响指,对他说,“那个玩家哪里去了?就是那个穿了浅色一体装,棕色头发的人。”对面高大的类人生物在犹豫。“好啦,伙计,”霍扎说,“我追踪那个做假卡骗人的浑蛋跑遍了半个银河系。我可不想这时候跟丢!”

  伊斯洛西纳米人向通往主竞技场入口的走廊方向甩头。“他刚走。”类人生物的嗓音听起来像是两片碎玻璃互相摩擦。霍扎听了表情一变,但很快点头,又一次挤过人群,跑上走廊。

  在竞技场连廊那儿有大规模的人群。安保人员,有轮子的机器警卫、私人保镖、驾驶员、穿梭机飞行员、城市警察,一脸绝望的人们手里挥舞着支付卡,还有人忙着登记那些买座位票准备乘坐摆渡穿梭机前往空港的人,还有人单纯留在那里等着看比赛结果,或者等待预约过的出租车出现。有些人一脸失落的表情四处乱晃,衣服被扯破或者乱糟糟的;也有人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紧抱着鼓鼓囊囊的皮箱或者口袋,通常还带着自己雇来的保镖:他们都在那片巨大区域内四处走动,周围吵闹又繁忙,一端是竞技场本身,一端通往外面的广场,广场很空阔,头顶闪烁着星光,还有星陆远端明亮的天际线。

  霍扎用帽兜把脸遮得更严实一点,穿过一大群警卫。他们看似仍然更关注把人挡在外面,即便是游戏已经接近尾声,毁灭时刻临近,所以没有人阻挡他。他看看周围拥挤的众多脑袋、帽子、罩壳还有各类装饰,不知道在这么多人中间,该怎样找到克莱克林,甚至连看到他都难。一队穿制服的四足生物组成楔形挤过他身旁,中间有个高大的重要人物坐着轿子人被抬在队伍中央。霍扎立足未稳,就有一个软软的充气车胎轧过他脚面,一座移动吧台正在兜售物品。“您要不要来一份鸡尾酒风味嗅碗,先生?”那台机器问。

  “滚开。”霍扎告诉它,然后他转身,跟上那组排列成楔形的四足生物。他们正靠近出口。

  “当然可以,先生。你要干爽味的‘滚开’,还是中等风味,或者——”

  霍扎挤过人群追赶那群四足生物。他追上了这帮人,在他们身后轻易到达了出口。

  外面冷到惊人。霍扎能看到自己嘘出的气息出现在面前,他快速四顾寻找克莱克林。竞技场外的人群跟里面一样密集又混乱。有人卖各种货品,买票,踉跄奔走,来回踱步,试图从陌生人那里乞讨钱财,偷东西,仰望天空,或者向下俯瞰建筑之间的空隙。持续的明亮机器之流接连出现,呼啸着掠过空中,或者沿着大道飞驰接近,停下,接人上车之后,又快速离开。

  霍扎就是单纯地应接不暇。他注意到一名雇佣保安:这是一位身高三米的巨人,穿一套肥硕的防护服,手持一把大枪,宽大苍白的面孔带着空洞的表情四顾。头盔下面有几缕红发垂下。

  “你是等人雇用吗?”霍扎问,他用类似于胸前划水的姿势穿过一帮观察某种昆虫搏斗的人,来到巨人面前。那张宽大的面孔庄重地点了一下,巨人立正站好。“我正是如此。”那大嗓门轰鸣着说。

  “给你百分之一信用点。”霍扎快速说着,把一枚钱币放在那人手套里,看上去它几乎是马上消失了。“麻烦你让我骑在你肩上,我想找个人。”

  “好吧,”那人说,他想了一秒钟。就慢慢地单膝跪地,用手中的步枪柄冲下撑地稳住身体,霍扎两腿搭在巨人肩上。那人没用要求,就挺直身体重新站直,霍扎被举到了远远超过人群头顶的高度。他再次用外衣的帽兜遮住脸,在人群中寻找身穿浅色连体服的人,尽管他也知道克莱克林这时候可能已经换过衣服,甚至可能已经离开。霍扎腹中渐渐积起一份紧张、焦虑的情绪,近乎绝望。他试图说服自己,现在跟丢克莱克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还是能自己赶往空港区,继续登上清风乱流号所在的那艘通用系统星舰。但他的内心却拒绝被安抚。就像那场游戏中的氛围,星陆末日临近的那份紧张兴奋,这座城市,这座毁灭时刻之前的竞技场,已经改变了他本身的化学成分。他本可以集中精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但现在又不敢付出那份代价这样去做。他必须寻找克莱克林。

  他在圈出来的穿梭机等待区人群中搜寻,然后回想起克莱克林的想法,他曾想到之前浪费了好多钱。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人群的其他部分。

  他发现了目标。清风乱流号船长站在那儿,套装一部分被灰色披风遮挡,两臂交叉,两腿叉开,跟一群等公交和出租车的人一起排队,就在三十米距离开外,霍扎向前探身,直到可以俯视这位雇用打手的脸。“谢谢,你现在可以把我放下了。”

  “我没有零钱。”那人蹲下来的时候瓮声瓮气地说,震荡一路传过霍扎身体。

  “没关系,不用找。”霍扎跳下巨人的肩膀。巨人耸肩,霍扎已经跑开,一路侧身闪避周围的人,朝着他发现克莱克林的方向赶去。

  他把终端机固定在左侧衣袖上,时间还剩下两个半小时。霍扎一路推、挤、请求加上道歉慢慢穿过人群,一路上见到好多人在盯着手表,终端机和屏幕上的时间看,听到很多合成嗓音报时,众多紧张的人类重复这时间。

  前面就是队列。看上去出乎意料得有秩序,霍扎想着,然后他才发觉,这里有之前在竞技场中巡视的警卫们监督。克莱克林现在正在队伍的前列,有一辆公交车刚刚上满人。后面是几辆路面行驶车和悬浮车。克莱克林指了其中一辆,有个手拿电子笔记屏的警卫跟他说话。

  霍扎看看那群等着的人,估计这队伍里有好几百人。如果他排队等,就会错过克莱克林。他迅速四下张望,想知道还能有哪些其他的途径可选。

  有人从背后撞到了他,霍扎转身,就听到喧嚣的叫嚷声和讲话声,还有一帮衣着艳丽的人。有个穿银色紧身裙戴了面具的女人在冲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大喊大叫,对方一脸困惑。矮个男人头发长长的,身穿一套暗绿色绳网装。女人不连贯地向小个子男人叫嚷,还伸开两手想去打他,男人摇着头退开。人们在旁观。霍扎检查了一下,确保被撞的时候没丢东西,然后再转身看有没有可搭的便车,或者揽客的出租车。

  一架飞行器吵闹地掠过空中,投下一些小册子,上面是霍扎看不懂的文字。“……萨伯……”有个透明皮肤的男子对一名同伴说着,两人一起挤出附近的人群,经过霍扎身边。男人一边走,一边看小小的终端机屏幕。霍扎瞥见一个令他感到困惑的画面。他打开自己的终端机,调到相应频道。

  他看到的是几个小时前竞技场中亲眼看见过的那场冲突:就是他听说神眼萨伯被警卫抓到时,在自己看台上方发生的冲突。画面上就是那个事件,跟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几乎完全相同的视角和距离。场景结束,随后是一组特别真切的画面,捕捉到竞技场中一些自得其乐的怪人,伤害游戏仍在背景中进行。

  ……如果我当时站起来,霍扎想着,再移动一点位置,朝着——

  是那个女人。

  那个他此前留意过的白发女人,曾站在竞技场最高层,摆弄冕状头饰:当是她就在同一片看台,上层看台发生冲突的时候,那女人就站在他的长椅旁边。她就是神眼萨伯。很可能那个头饰就是隐藏的摄影机,而上层看台的那个人就是诱饵,故意安插进来的人。

  霍扎关闭屏幕。他微笑,然后摇摇头,就像是为了把这个小小的无关紧张的发现从脑子里清除。现在的他,关键是要找到离开的办法。

  他开始快步穿过人群,绕过聚集的、排队的、等待着的人们,寻找可用的车辆,打开的车门,或者揽客的眼神。他瞥见了克莱克林所在的队列。清风乱流号船长已经站在一辆红色路面车旁,看似在跟司机和另外两个等车的人争执。

  霍扎感到恶心,他开始出汗。他想要大打出手,把挤在他周围的人们全都赶开,让他们远离。他折返回来。他本想要冒险尝试行贿,为了站到克莱克林队伍的前端。他离那条队伍还剩五米的时候,克莱克林和另外两个人停止了争执,一起上了出租车,车开走了。他转头目送那辆车离开,感觉到腹部下沉,拳头握紧。霍扎恰在此时又看到了那个白发女人。她穿了一件连帽蓝外套,但在她挤出人群来到路边时,帽子脱落了,那里有个高大的男人揽住她肩膀,向广场内挥手。她又把帽子戴上。

  霍扎把手伸进衣袋,按住手枪。然后朝两人走去,一辆外形修长,颜色漆黑的悬浮车嘶鸣着驶出黑暗,停在那两人身旁。霍扎快步上前,就在那辆悬浮车侧门打开,神眼萨伯假扮成的女人正打算弯腰上车的时候。霍扎伸手拍了一下那女人的肩。她转身来面对他。高个男子准备向他冲过来,霍扎单手向前向上抽出,让手枪露出一些。那人停步,俯视,有点犹豫。女人怔住,一只脚踏在车门框处。

  “我觉得你们应该跟我同路。”霍扎快速说着,“我知道你是谁。”他向那女人点头。“我了解你之前在头上佩戴的那件东西。我想要的,只是搭个便车去空港。仅此而已。不必紧张。”他用头示意排队的人们前方大群的警卫。

  那女人看看高个子男人,然后又看霍扎。她慢慢后退。“好吧,你先上车。”

  “不,你先上。”霍扎用他衣袋里的手示意。那女人微笑,耸耸肩,然后上了车,高个男子跟霍扎随后上车。

  “他是——”司机不满地开口问,这是位看似很凶悍的光头女司机。

  “一位客人。”神眼萨伯告诉她,“你开车就好。”

  悬浮车上升。“一直向前,”霍扎说,“尽可能开快点,我在找一辆红色有轮车。”他把枪拿出口袋,转身,以确保自己面向神眼萨伯和高个子男人。悬浮车开始加速。

  “我早跟你说过,那段录像放出去得太早了。”高个子男人用高亢沙哑的嗓音抱怨。萨伯耸肩。霍扎微笑,时不时看窗外的来往车辆,但眼角始终关注着同乘的另外两人。

  “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萨伯说,“我在里面也老是会碰到这个家伙。”

  “那么,你真的就是萨伯?”霍扎问那女人。她没有回头看,也没回答。

  “听着,”高个男人对霍扎说,“我们会带你去空港,假如那辆红车也是去那个地方,但你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动手反抗。我可不是什么怕死的人。”高个子听起来又怒又怕;他那蜡黄色的脸庞露出小孩子快哭出来的表情。

  “你这话我信。”霍扎对他微笑,“那么,为什么不帮我留意一下红色小车呢?三轮,四门,有司机,三名乘客全都在后排。应该很容易辨认的。”

  高个子咬咬嘴唇。霍扎略微动了下枪,示意他向前看。

  “是那个吗?”秃头司机问。霍扎看到了她所指的那辆车。看上去没错。

  “是的。跟上它,但不要太靠近。”悬浮车略微退后一点点。然后进入空港区。起重机和登船通道远远地被照亮,大路两旁停放着路面车辆,悬浮车,甚至轻型穿梭机。那辆小车就在前方,跟在几辆悬浮车后面,挨向一道上下客人的缓坡。悬浮车上行时,发动机也显得吃力。

  红色小车转向偏离主要通道,沿一条长长的弯道行驶,车身两旁都有暗色水痕。

  “你真的是萨伯吗?”霍扎问那个白发女人,这人还是没有转头看他。“早些时候那个人是你吗?在游戏厅外做节目那个?或者,并不是?萨伯事实上是不是好几个人?”

  车里的人全都不说话。霍扎只是微笑,小心观察着他们,但同时也在自顾自地点头微笑。悬浮车里一片静寂,只有风声呼啸。

  红色路面车离开公路,拐进两侧有栅栏的林荫大道,途经巨大的龙门状起重机和其他被照亮的大型机械设备,然后沿着一条大路快速行驶,两边都是黑沉沉的库房。它在一片小型港口旁开始减速。

  “减速。”霍扎说。秃头女司机让悬浮车放慢速度,红色小车在港口旁缓缓行进,周围是起重机巨大的方形支撑腿。

  红车在一座灯光通明的建筑前停下。建筑顶端旋转的灯光照亮提示文字,“地库入口第54号”,有好几种语言的标示。

  “好的,停车。”霍扎说。悬浮车停止,下沉到气垫上。“谢谢。”霍扎下了车,还是面向那男人和白发女人。

  “算你运气好,没有胆大妄为。”那人生气地说,他凶巴巴地点头,眼睛里精光四射。

  “我知道。”霍扎说,“再见喽。”他向白发女人挤挤眼。对方转身不理他,一根手指很可能做了个骂人的手势。悬浮车升起,喷气前进,然后调头转向,朝来路飞驰而去。霍扎回头看地库入口,三个从车上下来的人站在那儿,身体被里面的光勾勒出侧影。其中一个或许朝霍扎的方向看过,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看过,但还是躲到上方起重机投下的阴影里。

  下行管道旁的两个人进入建筑,然后消失。第三个人,或许是克莱克林,步行走向港区侧面。

  霍扎把手枪放回衣袋,快步前进,避在另一座起重机阴影里。

  他又听到一阵呼啸声,像是萨伯的悬浮车离开时发出的声响,但是更响亮也更低沉——声音从港口内部传来。

  光线和喷溅的水雾充塞着港口靠海的一侧,因为有一艘巨大的气垫船从黑沉沉的海面上行驶过来,它的原理跟霍扎劫持的悬浮车类似,但是个头大很多。星光下,它被星陆白昼一侧的辉光照耀,加上它自带的灯光,喷溅到空中的水有一份牛奶似的质感。这巨大的机器在港口墙壁之间笨重地挪动,发动机尖厉地鸣响。在它身后,海面上,霍扎还能看到另外几团乌云似的影子,内部也被同样的射灯照亮。打头的机器缓缓进入港口,并且向空中发射焰火。霍扎可以分辨出一长列的窗户,还有看似在舱内跳舞的人们。他回头看向港口方向。他跟踪的那个人正在登上台阶,准备跨过一座过街天桥越过这片港口。霍扎脚步放轻向前跑,经常躲避在起重机支架后面,时而跳过粗大的钢索。气垫船的灯光在起重机幽暗的结构之间闪烁。喷气机和推进器的声音在水泥墙之间回响。

  就像是为了指出这场景相对原始的特色一样,有一艘小型飞行器掠过头顶,它颜色很深,本身静音,只有疾速穿透空气时发出啸声,一闪就消失在夜空里,然后又在星陆白昼一侧的表面亮了一下。霍扎瞥了它一眼,然后继续看向小型过街桥上的那个身影,被仍在慢慢爬过港区的气垫船灯光照亮。另一艘正在港外就位,准备跟上第一艘。

  霍扎来到了台阶前,再上去就是那条狭窄的斜拉索桥。前面那个人步态像是克莱克林,穿了一件灰色外衣,现在刚走过一半距离。霍扎看不太清楚桥对面的状况,但他猜想,假如让目标过桥之后自己才开始攀登台阶,跟丢的可能性就会很大。很可能那个人(假设他就是克莱克林)是故意走这条路线的。霍扎猜想,他已经发觉背后有人跟踪。他开始过桥。桥面在他脚下微微晃动。气垫船的噪声和强光几乎在正下方。空气中充斥着黑雨一样的水珠,那是港区积着的浅水被吹起来形成的。那人并没有回头看过霍扎,尽管他一定也感觉到了霍扎的脚步导致了桥体晃动。

  那人从远端离开了桥。霍扎看不到他,于是开始奔跑,手枪握在身前,下方的气垫船带起阵阵强风,夹着水珠在他周围飞溅,打湿了他的身体。船上播放着吵闹的音乐,即便是透过发动机的轰鸣也能听到。霍扎沿着桥小跑到了它的另一端,然后迅速顺着螺旋形阶梯下到港口对面。

  有东西从螺旋形阶梯下面飞出来,重击在他脸上。之后他的后背和后脑又马上遭到猛击。他躺倒在某种坚硬的东西上面,迷迷糊糊地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强光漫过他的身体,耳中的空气不住地轰鸣,某处有音乐播放。一道强光直刺到他眼睛里,遮脸的帽兜被向后掀开。

  他听到一声惊叫:惊叫的这个人掀开帽兜,看到的却是他自己的脸瞪着自己在看。(你是谁?)如果事实如此,那么来人现在很容易被伤害,那人惊得当场呆住,迟钝了几秒(我是谁?)……他有足够的力量用一条腿猛踢出去,同时两手用力撑地,站起身来,并且抓到了某种东西,他的小腿踢中了对方的腹股沟,对方在呼痛。那人想要推开霍扎的肩膀,逃往港口方向。然后霍扎感觉到自己的双肩也被抓住,他抓到的那人重重地摔倒在他后侧的同时,他自己也被拖倒——

  正在向港口一侧跌落。那人倒下的位置正好在边缘,弹到了空处,把霍扎也带上了,两人一起跌落。

  他感觉到强光,然后是阴影。他有一只手揪住了那人的外衣或者里面的套装,另一只手还在他肩上。坠落中:港口下面有多深?风声,可以听到的声音是——

  这是双重撞击。他先是撞到水面,然后是更硬的东西,液体和固体的双重撞击,足以令人筋断骨折。很冷,他脖子那儿感到疼。他在四下扑腾,搞不清哪个方向是上面,头还晕,被重击之后尚未清醒。然后有东西在拉扯他。他挥拳击出,打中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然后挺直身体,发现自己站在略微超过一米深的水里,踉跄前行。现场一片混乱——到处是光线,声音和喷射的水珠。有人在拉扯着他。

  霍扎再次挥拳击出。飞溅的水珠暂时停息,他看到港口围墙就在右侧几米之外,然后,在他面前,有一台巨大气垫船的尾部,正在五六米之外的前方远离。一阵猛烈的气流,夹着油烟味把他击倒,他再次摔入水中。水花在他上方合拢。拉着他的那只手一松,他再次没入水下,渐渐下沉。

  霍扎挣扎着挺直身体,正好看到他的对手在水花中远离,跟在缓缓移动的气垫船后面向港口方向走去。他尝试过奔跑,但水太深,他不得不像慢动作一样向前迈腿,像在噩梦中奔跑一样,躯干前倾,以便让体重向前带动。他夸张地左右扭动身躯,大步追赶那个灰衣人,两手像船桨一样拨水来加快进度。他的头向后仰,他的背、脸还有脖子都特别疼,视线也模糊了,但至少他还在追。前方那个人看似更急于脱身,而不是留下来战斗。

  那台仍在移动的气垫船时断时续地冒出废气,在水雾中又一次冲开空隙扑向两人,现出机器裙部以上泡形外壁里突出的横杆,高出港内水位足足三米之多。首先是前方那个男人,然后是霍扎,都被这一波炙热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呛到。水在变浅。霍扎发现他已经能把腿更多地抬出水面,这样涉水更快些。噪声和水雾再次漫过他们身体,有一会儿,霍扎看不到他的目标,然后前方视野变清晰,他可以看到那艘巨大的气垫船停在一片干爽的水泥地上。两侧的港口高高地延伸开去,但水和云一样的雾几乎消失。前方的人摇摇晃晃走到那段短斜坡前,他脚下水泥地上的水仅到脚踝,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然后开始虚弱地奔跑,跑向气垫船,现在,那船已经在加速,沿着岩石一样的港口道路向前进。

  霍扎也终于跑出水洼,跟在那男子身后跑,盯着被水打湿的、摆动着的灰色外衣。那人脚下踉跄,摔倒时打了一个滚。他开始站立时,霍扎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摔倒。他挥拳猛击对方脸颊,背后的灯光向前投下影子,但他没击中。那人踢霍扎,然后又一次试图逃走。霍扎扑向那人双腿,再一次扑倒他,湿漉漉的外衣扑打在他头顶。霍扎四足并用爬行,强行把对方翻转到脸朝上。这人就是克莱克林。他手往回收,想要打出一拳。下面那个苍白的,刮净胡须的面孔在恐惧中扭曲,处在霍扎身后射来的灯光阴影里,那边又传来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克莱克林尖声大叫,没有看跟他相同面孔的男子,而是看他身后,上方。霍扎向后转身。

  一团黑影喷射着水花向他急冲过来,灯光在高处刺眼地闪耀。警笛声响起,然后那巨大的黑色阴影就已经在他身体上方,冲击着他,把他平平压倒在地上,用压力和噪声冲击他的耳鼓,不断地压迫,压迫,压迫……霍扎听到捯气声,他被压在克莱克林胸前。他们都像是被巨大的拇指按压在水泥地上。

  这是又一艘气垫船,他看到那支船队里的第二艘。

  突然,一波剧痛由脚到头扫遍他全身,就像有个巨人用巨大的硬毛刷试图把他从地上扫起来一样。那重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黑暗,足以让人颅骨迸裂的噪声,还有狂暴的、冲击不已的、令人难以承受的空气压力。

  他们刚才在巨大船体的气垫层之下,船身就在他们上方,慢慢向前移动,甚至有可能(太黑了看不清)在固态裙层上空停留,也许是打算落在水泥地上,压碎他俩。

  就像只是这波剧痛中的又一个组成部分似的,一次冲击闯入霍扎耳中,在黑暗中把他推向一侧。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翻滚。他一有力气就用单肘撑起身体,蜷起一足,另一足向冲击力传来的方向蹬出,他感觉到自己的脚碰到了某种软软的东西。

  他站起来,但弯着腰,想象头顶可能就有飞旋的利刃。来回冲击的热空气像潮水,夹带旋涡和油腥味,让他像是怒海中的小船一样颠簸不息。他感觉像是一个被醉汉控制的木偶。他踉跄前进,两臂伸出,碰到了克莱克林。他们两人再次开始摔倒,霍扎放开手,用尽力气击打他猜测对方头部所在的位置。他的拳头打到骨骼上,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位置。他跳步后退,以防对手用拳脚反击。他觉得眼睛都要冒出来了;头感觉很紧。他能感到眼珠在眼窝里打晃,他认定现在应该已经失聪,却又感知到胸部和喉结里的怦怦声,这些痛苦令他窒息,喉头发紧,换气困难。他只能隐约分辨出周围有光的界限,就好像他们还在气垫船底的中央。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黑,在视野边界上,他扑向那里,麻木地挥出一条腿。他再次击中,那团黑影消失。

  他被一阵强烈的下掠风吹倒,身体沿着水泥地翻滚开去,撞在了克莱克林身上——他上次被霍扎踢中之后倒在那儿。霍扎头部又中一拳,但这拳力道很弱,几乎不疼。霍扎摸索着找到了克莱克林的头。他揪起这颗头,对着水泥地猛撞,然后又来一次。克莱克林极力反抗,但他的双手只能虚弱无力地从霍扎肩膀和胸前滑开。地面上躺着人影后面,被照亮的区域在扩大,靠近。霍扎再一次把克莱克林的头撞在水泥地上,然后平平趴下。皮革船底的后端划过他身体。他肋骨疼痛,头骨痛得像是有人在上面站过一样。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他们站在开阔空间里。

  那艘大船继续轰然前进,带着残余的水雾。五十米外还有一艘,正在慢慢向他靠近。

  克莱克林一动不动躺在几米外。

  霍扎四肢撑地爬到另外那人身旁。他俯视对方双眼,那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

  “我是霍扎!霍扎!”他尖声大叫,但连他自己都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摇头,并不属于他本人的那张脸上掠过失望的表情,这也是真的克莱克林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他握住躺在地上那个人的头部用力一拧,拧断了脖子,跟他当初拧断泽林的脖子一样。他努力拖拽尸体,到了港口侧面,正好来得及避开第三艘也是最后一艘气垫船。船只鼓起的裙部大约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经过,他当时半躺半坐,喘息着,浑身是汗,后背倚靠港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嘴巴张开,心脏狂跳不止。

  他脱掉克莱克林的衣服,剥下那件外套,还有那条连体服,然后又脱了自己那件被扯破的外衣和血淋淋的裤子,穿上克莱克林此前穿过的衣服。他从克莱克林右手小指上摘下他的戒指。他拉扯自己手上的皮肤,撕开手掌与手腕连接的位置。那层皮肤很容易剥落,一层皮从他右手上脱离,从手腕直到指尖。他用一块衣物擦干克莱克林软垂的水湿手掌,然后把皮肤放在上面,用力下压。他小心翼翼抬起那块皮肤,把它放回自己手上。然后又对左手重复这个过程。

  天很冷,这过程似乎要花很长时间,费很大力气。最终,当那三艘气垫船纷纷停止,并在一公里外的港口准许乘客下船时,霍扎终于跌跌撞撞到了一段安装在水泥墙上的金属梯前面,用颤抖的双手和战栗的双脚爬到了上面。

  他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爬上螺旋梯到达步行桥顶,踉跄过桥,从另一端下去,进入圆形登机厅。到处是衣着艳丽、情绪激动的人们,它们刚从大型气垫船上下来,还在欢庆情绪之下。人们看到他会变安静,当他等在电梯门口准备乘梯去地下半公里深度的空港时。霍扎现在还听不清太多声音,但他能看出别人紧张的表情,还有他造成的那份尴尬,因为他满脸伤痕和血污,衣服湿透,还被扯得破破烂烂。

  电梯终于出现。参加过游船派对的人们纷纷拥入,霍扎用手扶墙,也一瘸一拐进去。有人搀着他胳膊,帮助他,他点头致谢。那些人说过些什么,在他听来像是遥远的咕哝声。他努力再次微笑点头。电梯开始下行。

  地下迎接他们的景象,像是一片星空。渐渐地,霍扎意识到那是一艘巨型宇宙飞船的灯光闪烁的顶面,这飞船比他见过听过的任何一艘都要大。它一定就是那艘已经解除武装的“文明”星舰——发明的终结号。他根本懒得管它叫什么名字,只要他能上去,并且找到清风乱流号就好。

  电梯停止的位置是个透明管,下方是椭圆形接待区,悬在高于星陆基准面一百米的绝对真空中。从这个椭圆形区域,步道和椭圆隧道朝四面八方延伸,通向登机口和港口区本身的开放及封闭站台。那些通向封闭站台的门全都开着,里面的飞船可以在加压状态下进行维修。而开放性的站台,可以让飞船随意停靠,平时需要气闸的,现在都空着。而取代所有这些位置,占据椭圆区域之下全部空间,以及整个港口全部地下空间的,就是前“文明”通用系统星舰,发明的终结号。它宽阔平整的顶部朝各个方向延伸,一公里接一公里,几乎完全挡住了外面的星空景观。相反地,它的顶层闪烁着自有的灯光,多种通道跟港口里的管线和隧道相连。

  他意识到这艘星舰的极度庞大,再次感到头晕。他以前都没见过通用系统星舰,更没有进入过内部。他听说过这种飞船,知道它们做什么用,但只到现在,才意识到它们是多么伟大的工程奇迹。这艘星舰,理论上已经不再属于“文明”,他知道它已经解除武装,卸掉了全部装备,也不再有通常情况下运行它的主脑或者主脑们,但只是船体结构就已经足够惊人。

  通用系统星舰就像是微缩星球。它们远不止是非常大的宇宙飞船。上面有居住地,大学,工厂,博物馆,船坞,图书馆,甚至移动展示中心。它们代表了整个“文明”——它们就是“文明”本身。几乎所有那些能在“文明”世界做的事情,在通用系统星舰上都可以做。它们可以制造“文明”能够制造的任何物品,包含着“文明”积累起来的全部知识,携带或者可以制造特种设备,涵盖任何可以想象的类型,足以应对任何可能性,并持续制造更小的飞船:通常是通用星际飞船,现在是战舰。它们的乘员人数通常至少有上百万人。它们利用自有人口的增长来满足新飞船乘员需求。它们功能完备,自给自足,有生产能力,至少在和平时期,持续与外界交换信息,它们是“文明”的外交官,它最显赫的公民,也是技术和智力方面的硬实力代表。人们不需要从银河偏远地区赶往某一颗“文明”起源地行星来被他们的强大与规模震惊到,只要一艘通用系统星舰,就可以把一切展现在你面前,而且就在你家门口……

  霍扎尾随那帮衣着艳丽的人,穿过繁忙的接待区。那儿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但他们没有阻拦任何人。霍扎感觉有点晕,就像他自己只是身体里的一名乘客,但之前他感觉到的那个醉酒的木偶操纵员现在已经清醒了一点,引导他穿过人群,走向另一部电梯。

  他想要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但是那样做很疼。他的听觉倒是慢慢在恢复。他看自己的双手,然后,然后把印指纹用的那层皮肤从掌心扯下,在外衣表面揉搓成小条,直到它们掉在走廊里。

  走出第二部电梯就已经置身星舰内部,人们通过宽阔而又色调明朗的高顶走廊散去。霍扎看看一边,又看另一边,电梯胶囊嗖的一声又返回椭圆形接待区。一台小型嗡嗡机浮向他。它的大小跟形状都像是标准的小型双肩包,霍扎警惕地看它,不确定它是不是“文明”的机器设备。

  “打扰了,您还好吗?”机器问。它声音洪亮,但还算友好。霍扎也就勉强能听清。

  “我迷路了。”霍扎说,他的声音有点儿过于响亮。“迷路了。”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小一些,以至于他自己几乎听不清。他知道自己站在那儿,身体都会有些轻微摇晃,也能感觉到水滴进自己靴子里,湿衣服的水珠也洒在脚下周围松软的地面上。

  “那你想去哪里呢?”嗡嗡机问。

  “去一艘飞船,它的名字叫……”霍扎疲惫又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不敢说真实的名称。“……乞丐的吹嘘。”

  那台嗡嗡机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恐怕这儿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飞船。也许它单独停靠在了港区,没在终结号星舰上。”

  “那是一艘老旧的罗尼斯装甲攻击舰。”霍扎疲惫地说,他同时在找能坐一下的地方。他发现有些座位在几米之外,于是向那边靠近。嗡嗡机跟着他,在他坐下时降低高度,始终保持跟他视线平齐。“大约有一百米长。”变形人继续说,已经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线索。“它在接受某些造船商的修理,跃迁系统受过一些损伤。”

  “啊,我感觉找到你想要的飞船了。它大致就在这里正下方。我没有它名称的记录,但它听起来就是你想找的。你能设法自己赶到那里吗,还是我带你去?”

  “其实我没把握能自己赶到。”霍扎老老实实回答。

  “等一会儿。”嗡嗡机继续静飞在霍扎面前一小会儿。然后说,“那请跟我来吧,这边下一层甲板有个旅行胶囊车。”机器后退,从外壳上展开一片雾蒙蒙的力场来指示他们应该去的方向。霍扎站起来跟着它。

  他们乘坐反重力升降梯下了一层,然后穿过一片开阔空间,这里存储了一些来自星陆的有轮和气垫车辆。只是一些样品,嗡嗡机解释说,为了给后代留作纪念。终结号已经装载了一艘巨飞船,正位于它的两座通用泊地之一,在此处以下十三公里,整艘飞船底部。霍扎不知该不该相信这台嗡嗡机。在机库远端,他们到了另一条走廊前,从那儿进入一个柱形空间,这里直径大约三米,有六米长。这东西自动将门关闭,向侧面一闪,马上就被吸入了黑暗的隧道里。柱形内部有柔光照明。嗡嗡机解释说,这儿的窗子都被封闭了,因为乘坐胶囊车在通用系统星舰内旅行,沿途所见的场景可能会令人不安,除非你已经习惯了。原因在于速度快,转向又很突然,眼睛会看到很多,身体却毫无感觉。霍扎沉重地坐在胶囊车中央一张折叠椅子上,但也只坐了几秒钟而已。

  “我们到了,小型泊位27492号,说不定你以后会用到这信息,中间层S-10右侧。再见。”胶囊车门打开。霍扎向嗡嗡机点头告别,进入一条走廊,这里有直立的透明墙。胶囊车门关闭,那机器消失。他印象中似乎看到车子开走,但这一切发生太快,他或许是看错了。反正,他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他向右看。透过走廊的透明墙他能看到清透的空气。好几公里的开阔空间。高处有某种房顶,仅有一丝微云。几架极小的飞行器在移动。跟他平行的位置,足够远距离之外,已经有些模糊并显出巨大规模的,是机库。一层一层又一层。泊位,港口,机库——随便你怎么称呼。它们填满了霍扎的视野,接连好几公里,仅这么巨大的规模就会让他头晕。他的大脑似乎在做双重功率的信息输入,他眨眨眼,抖擞精神,但那份视觉强化并未消失。有飞行器移动,灯光打开或熄灭,下方远处的一层云让视野愈加模糊,有东西迅速掠过霍扎站立的位置:一艘飞船,足有三百米长。飞船经过他所在的那层,俯冲,又在很远的地方左转,优雅地在空中转向,消失在另一条明亮宽阔的走廊里,那儿似乎跟霍扎看到的通道成直角。在另一个方向上,飞船消失的那一边,有一堵墙,看上去是空的。霍扎揉揉眼睛细看,看出那堵墙上有灯排成整齐的方格:成千上万的窗户和灯和阳台。较小的飞行器掠过它表面,小斑点一样的旅行胶囊车在它表面上下运行。

  霍扎无力观察更多。他望向左边,看到一段平滑的斜坡,通往胶囊车隧道以下。他笨拙地下坡,进入一个环境宜人的两百米小泊位。

  霍扎当时想哭。那艘旧飞船三足支撑,俯在泊位中央,周围还放着一些散碎配件。在泊位中,霍扎没看到任何人,只有机器。清风乱流号看上去又老又破旧,但机体完好,没有缺损。看上去,维修要么是已经完成,要么就是还没开始。主舱升降梯垂下,停在泊位地板上。霍扎走到它前面,看到一部轻型梯通往明亮的飞船船舱。有个小昆虫短时降落在他手腕上。他用手去拍,但它还是飞走了。“文明”还真是邋遢啊,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么高级的飞船,却任由昆虫飞来飞去。不过话说回来,至少从官方立场上说,终结号已经不再属于“文明”。他疲惫地爬上梯子,被湿乎乎的衣物妨碍,靴子里也持续发出积水挤压声。

  船舱还是熟悉的气味,尽管没有了穿梭机之后,看似宽敞到反常。周围没有人。他从机库上阶梯来到住宿区。他沿着走廊行进,目标是餐厅,一路好奇哪些人还活着,谁已经死了,船上可尝有过哪些变化。他离开也就三天时间,但感觉像是过去了好几年。他几乎已经到了雅尔森房间门口,那门被人迅速扯开。

  雅尔森头部的浅色毛发出现在面前,她一脸惊异,甚至有几分欢喜在渐渐成形。“怎么会——”她已经开口,随后却停住,冲他皱眉,摇摇头,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后返回住所。霍扎不禁停下脚步。

  他站在那里,想到他很高兴雅尔森还活着,意识到他刚才走路的方式不对——不像克莱克林。他刚刚的脚步声像他本人。雅尔森门上出现一只手,她穿了一件薄外衣出来,站在走廊里,看着这个她以为是克莱克林的男人,两手叉腰。她瘦削、严峻的面庞看去有一点担心,但主要还是警觉。霍扎把少了一根手指的那只手藏在身后。

  “可恶,你这是经历了什么?”她问。

  “我跟人打了一架,还能是什么事啊?”他说话的声音演得很对。两人站在那里对视。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雅尔森说,但霍扎摇头拒绝。

  “我自己能搞定。”

  雅尔森点头,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他。“好啊,没问题。那你自己去想办法吧。”她一手指向背后,食堂所在方向。“你新征召的队员刚把她行李带过来了。她在食堂等着呢,不过,要是你现在去看她,她可能会觉得加入你的团队并不明智。”

  霍扎点头。雅尔森耸肩,然后转身沿走廊离开,穿过食堂去舰桥方向。霍扎跟在她身后。“我们光荣的船长先生。”她经过时对房间里的某人说。霍扎在克莱克林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探头看食堂里面。

  有个女人坐在餐桌远端,两腿盘曲,搭在身前一张椅子上。上方屏幕被打开,好像她刚才一直在看节目。画面是一艘巨飞船正在被上面部小型牵引机整体抬升出水面。能看出这些都是老旧的“文明”设备。那女人现在已经不再看画面,而是直视伸头进来张望的霍扎。

  她瘦削,高个子,面色苍白。这人看似健康,黑色眼眸和面容里刚刚开始显出担心和惊讶,因为有个受伤的面孔在向房间里张望。她穿了一身轻质护甲,头盔部分放在她面前桌上。她头裹一条红色发带,束在她红色短发边际之下。“噢,克莱克林船长。”她说着,把脚从凳子上拿下来,身体前倾,脸上显出震惊和同情。“发生了什么事?”

  霍扎试图开口,但感觉喉咙干涩。他无法相信自己所见。他嘴唇翕动,用干舌头舔舔。那女人开始起身离开桌前,但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留在原地。她缓缓坐下,而霍扎吃力地说:“我没事,回头见。你就……就待在……那里就好。”然后他用力推门离开,跌跌撞撞沿走廊回到克莱克林房间。戒指打开了门。他几乎是摔了进去。

  他在半昏迷状态下关上门,站在那儿看对面的分隔墙好半晌,然后慢慢坐下,坐在地板上。

  他知道他自己还在震惊中,他知道自己的视线依然模糊,听力也没完全恢复。他知道这件事本身不太可能——或者如果它有可能,就是特别糟糕的消息,但他偏偏就是很确定。绝对有把握。就像他一开始走向伤害游戏竞赛台时,对克莱克林一定要去竞技场一样有把握。

  就好像这一晚上他受过的惊吓还不够一样,看到餐厅里坐着的那个女人,让他完全无法开口,脑子也停止了运转。他该怎么办?他完全无法思考。这冲击还在他意念中回荡,那画面像是已经印在他眼睛后面。

  餐厅房间里的女人是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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