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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命令系统:终点

  “人类啊,特别容易自视过高。我想起从前有那么一个种族,他们跟我们作对——哦,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我还只是无名小卒。他们自高自大的方式,就是坚信整个银河都属于他们,而他们给自己的谬见找到的依据,是身体构造方面的。他们是水生生物,脑部和其他重要器官位于一个巨大的中央泡囊里,然后有好几条巨大的胳膊或者触手从泡囊里伸展出去。他们的触手主干部分粗壮,尖端纤细而且布满吸盘。传说,他们的水神以这种生物的形象为蓝本,创造出了整个银河。”

  “你明白了吗?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形态跟我们生活的透镜状银河家园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他们就认定银河属于他们所有。这些人甚至把自己触手上的吸盘跟球状天体的聚集区做类比。尽管这种异教信仰相当愚蠢,他们的文明却繁荣了起来,而且很强大:事实上,他们是值得尊重的对手。”

  “唔,”阿维杰说,他没抬头,随口问,“这个种族叫什么名字?”

  “嗯,”克萧夏尔响亮地回答,“他们的名字……”艾迪兰人思考了一番,“我记得他们应该叫……方西[1]人。”

  “从来没听说过他们。”阿维杰说。

  “正常,你应该没听过。”克萧夏尔得意地哼哼着。“我们把他们灭绝了。”

  雅尔森看到霍扎盯着地上某件东西,就在靠近返回车站的那几道门附近。她继续监视着贝尔维达,但问了句:“你发现什么了?”

  霍扎摇头,然后伸手要从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之后停住了。“我觉得,它应该是只昆虫。”他难以置信地说。

  “喔。”雅尔森说,她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贝尔维达靠上去看,雅尔森的枪口还是对着她。霍扎摇摇头,看着那只昆虫爬过隧道地面上。

  “那东西跑这里来干什么?”他说。雅尔森听了这句话皱起眉头,为他近乎恐慌的语调感到担心。

  “很可能是我们自己把它带下来的。”贝尔维达说着,站起身。“大概是趴在了装备包裹上搭便车,或者就是落在谁的防护服上,我打赌一定是这样。”

  霍扎一拳砸在那只小生物身上,压碎了它,把它捻到下面的黑色岩石上。贝尔维达看似很吃惊。雅尔森的眉头皱得更紧。霍扎瞪着隧道地板上的黑色痕迹,擦了下自己手套,然后抬头看,一脸歉意。

  “对不起,”他告诉贝尔维达,就像感觉到了尴尬。“……我不由自主就会想起发明的终结号上的那只苍蝇。贝尔维达点头,俯视地板上那点污迹。”

  “也好,”她说着,扬起一侧眉毛,“这也是证明它确实无辜的一种办法。”

  克萧夏尔看着那一男两女返回车站。“没收获吗,小矮子?”他问。

  “很多收获,中队长。”霍扎回答,他来到克萧夏尔身旁,检查了捆绑他的绳索。克萧夏尔哼了几声。“还是有点儿紧啊,盟友。”

  “真是遗憾啊,”霍扎说,“试着多嘘几口气出来吧。”

  “哈!”克萧夏尔干笑,以为这人类可能猜透了自己的企图。但随后这人类就转开身,对那个看管他的老头儿说:

  “阿维杰,我们要上列车去继续陪一下我们的朋友,努力坚持住,别睡着了。”

  “机会不大,他总是嘟囔个没完。”老头儿抱怨说。

  另外三名人类进入列车。克萧夏尔继续说话。

  列车上的一个区域,有被灯光照亮的地图展示屏,显示了萨尔世界在命令系统建成之初时的面貌,大陆上显出城市和国家。其中一块大陆上标示了单一国家领土内的可打击目标,而系统设计者被标在另一片大陆上,上面有他们管辖区内的导弹基地,空军基地和海港。

  图上有两座冰峰,但行星其他地方是草原,稀树草原,沙漠,森林还有雨林。贝尔维达想要留下来看那些地图,但霍扎拉她离开,穿过又一道门,一直向前来到列车前端。他走的时候关闭了地图展示屏后面的灯,然后那些闪亮的表面,无论是蓝色海洋,绿黄棕橙等颜色的陆地,蓝色河流,红色城市和交通线,都渐渐淡入了灰暗中。

  啊哦。

  列车上还有更多地图显示屏。三张,我记得,假如从车尾向前走的话。该行动了。

  克萧夏尔吸气,嘘气。他活动肌肉,绳索在他的角质外壳上滑动。他停下,老头儿溜达过来看他。

  “你叫阿维杰,对吧?”

  “他们的确这样叫我。”老头儿说。他站在那儿看艾迪兰人,从克萧夏尔的三只脚,脚上粗大的三根脚趾和圆形脚环,到他戴了护具一样的膝盖,粗大的腰围,小腹甲片还有平坦的胸部,再到中队长巨大的马鞍形脑壳,那张宽脸微微下沉,俯视下方的人类。

  “你害怕我逃走吗?”克萧夏尔响亮地问。

  阿维杰耸肩,把枪握得更紧一点。“我有什么可怕的?”他说,“我自己也是个囚徒,那个疯子把我们全都困在了这里。我只是想回去而已,这不是我的战争。”

  “非常理智的态度。”克萧夏尔说,“我真心希望所有人类都能区分跟他们有关和无关的事情,尤其是牵扯到战争。”

  “哈,我并不觉得你的同类就比我们做得好。”

  “那么我们就说,彼此做法不同吧。”

  “随便你怎么说,”阿维杰再次打量艾迪兰人的身体,这次他对着克萧夏尔的胸部说,“我只希望每个人都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儿。不过,我看不到任何改观;一切都将结束在泪水里。”

  “我感觉你并不适合这种场合,阿维杰。”克萧夏尔缓缓地,故作高深地点头。

  阿维杰耸肩,但并没有抬起眼睛。“我觉得,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适合这种场合。”

  “勇敢者属于他们选择的地方。”艾迪兰的语调里多了几分严厉。

  阿维杰看着自己上方那张宽阔的深色脸庞。“好吧,你反正会那样说,对吧?”他转开身去,走回包裹旁。克萧夏尔看着他,迅速摆动胸膛,绷紧肌肉,然后再放松。他身上的绳索又松开了一点点。在他背后,他感觉到一只手腕上的绳子明显松动了。

  火车加速,控制台和屏幕在他看来都在变暗,所以他观察外面隧道墙上的灯。它们一开始只是缓缓滑过,经过宽大控制台一侧边窗的速度,比他的呼吸频率还要慢。

  但现在他每次呼吸都会有两三盏灯划过。列车轻轻推动他的后背,把他渐渐引向座位后方,固定在那儿。血液——只是一点点,并不多——在他身下变干,把他粘在那里。他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现在只剩一件事可做。他在控制台上搜寻,诅咒自己眼里聚集起来的黑暗。

  在他找到撞击刹车装置的阻断电路之前,他看到了光。这是来自神明的一份小礼物。前方隧道有明亮的反光,因为列车鼻端的前灯已经打开。两根钢轨闪闪发亮,在远处,他能看到更多阴影和反光点在隧道墙面上,那里有维修管从步行隧道斜穿过来,还有防爆门像肋骨一样突出于黑色岩石墙表面。

  他的视力还在减弱,但因为能看到外面,还是感觉好了很多。一开始他的担心,是那种遥远的,理论设想式的,他怕灯光给出太多警告,假如他能幸运到把那些人类堵在车站以内。但灯光应该不会带来太大不同。列车带走的强大气流,也会很快让他们警觉。他抬起动力控制杆旁边的一块仪表盘,看了一眼。

  他感觉头很轻,他感到很冷。他看了一眼电路阻断器,然后弯下腰,身体夹在座位和控制台之间,这一动让他身下的血痂破裂,他又开始流血。他把自己的脸伸到动力控制杆前方固定它,然后把手拿开,抓住了碰撞检测关闭杆。他移开手,确保它不会滑脱,然后就躺在那里。

  他的那一只眼睛离控制台还有足够距离,能看到前方隧道。现在灯光闪现的速度更快。列车轻轻摇摆,让他睡意渐浓。轰鸣声渐渐在他耳中远去,像视线一样逐渐模糊,像身后的车站一样步步远离,消失,看似稳定,但慢慢加速的灯流继续飞过车身两侧。

  他无法估计自己不得不走多远。他反正已经出发。他已经尽到自己最大努力。终于!没有人能要求他再做更多。

  他闭上眼睛,只是想休息一下。

  列车轻轻摇晃他的身体。

  “这个棒极了。”乌斯林开心地笑着说,那时霍扎,雅尔森和贝尔维达刚走进控制室。“它完全准备好了,可以开动,一切系统全部就绪!”

  “好吧,别激动得尿裤子。”雅尔森告诉他,盯着贝尔维达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进另一张椅子,“我们或许不得不使用胶囊车来赶往各处。”

  霍扎按下几颗按钮,观察列车系统。一切看似都像乌斯林说过的:就等着开动。

  “那讨厌的嗡嗡机在哪里?”霍扎问雅尔森。

  “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雅尔森对着头盔里的麦克风喊道。

  “又怎么了?”乌纳哈-克洛斯波回答。

  “你在哪儿?”

  “我在慢慢参观这里的古代枕木存货。我现在相信这些列车或许真的比你们的飞船还要古老。”

  “告诉他回这里来。”霍扎说,他看看乌斯林,“你检查过整个列车吗?”

  雅尔森给嗡嗡机传令让它返回,乌斯林点头说:“除了反应堆车厢全都看过了,那地方进不去,哪些会是控制门锁的开关呢?”

  霍扎四下察看一番,回想起了火车控制器的布局。“这个区域。”他指着其中一片按键和点亮的仪表,它们在乌斯林身旁。工程师细细察看它们。

  命令返回。被发令返回。好像它是个奴隶一样,就像艾迪兰人手下的一名麦杰尔。就像它只是一台机器。行,让他们等会儿吧。

  乌纳哈-克洛斯波也找到了那些地图展示屏,就在隧道前方那组列车上。它浮在空中,悬在背光的塑料彩画前方。它用操控力场去调整控制器,打开一些小灯,它们标示出双方的可打击目标,主要城市以及军事设施。

  现在这些都已经化为尘土,所有这些宝贵的类人生物文化基地,都成了冰川下的垃圾,或者任由狂风雨雪侵蚀,或者被冻在冰层里——所有的一切。只剩下这片可悲的迷宫式古墓。

  他们的所谓人性与智慧不过如此,不管他们自己怎样说,乌纳哈-克洛斯波想着。如今只有他们的机器还在。但会有任何人吸取教训吗?他们能否看懂这颗星球的过去,认清这颗冰冻的岩石球?会吗?才怪!

  乌纳哈-克洛斯波让那些屏幕继续闪亮着,它浮出了列车,穿过隧道返回,向站点本身靠近。隧道现在一片光明,但并没有变暖,在乌纳哈-克洛斯波看来,就像这刺眼的黄白色光揭示出了更多的冷漠,那份寒意像是从房顶和墙面上持续渗透出来;那是一种手术室里的光,解剖台上的光。

  机器飘过隧道,它想着,这座黑暗的大教堂,如今已经变成了镀金的竞技场,一座熔炉。

  克萧夏尔在站台上,还是被绑在登车台支架前。乌纳哈-克洛斯波从隧道口出来时,不喜欢艾迪兰人看它的样子。这生物的表情几乎不可捉摸,假如他也有表情的话。但克萧夏尔确实有一种让乌纳哈-克洛斯波不喜欢的特质。嗡嗡机觉得艾迪兰人刚停止了某些动作,此前在做不想被人发现的事。

  从隧道口上方,嗡嗡机看到坐在包裹堆上面的阿维杰抬头看,然后又看别处,甚至连手都懒得挥一下。

  变形人和两名女性在列车控制区,跟工程师乌斯林在一起。乌纳哈-克洛斯波看到了他们,于是靠近登车梯架,准备进入最近处的车门。它到达那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空气在轻轻振动,几乎不值一提,但的确有动静,它能感觉到。显然,动力系统开启后,有些自动系统会从地表搞来更多新鲜空气,或者通过净化系统改善环境质量。

  乌纳哈-克洛斯波进入列车。

  “好一台烦人的小机器啊,那家伙。”克萧夏尔对阿维杰说。老头儿很有活力地点头。克萧夏尔注意到,对他说话时,这个人类看自己的时间更少。就好像他的声音会让这个人类放心,认定他还被捆在那里,安全,可靠,没有挪动。另一方面,说话的动作——移动头部看那个人,时不时耸耸肩,笑一下,也会给他做动作提供掩护,进一步摆脱那些绳索。所以他继续说话。如果运气好,其他人还要在车上待一段时间,他或许能有机会逃走。

  如果他能逃进隧道,再有一把枪,那就能把这些家伙耍得团团转!

  “好吧,它们应该已经开了。”霍扎说,根据他和乌斯林面前的控制台显示,反应堆车厢的那些门从一开始就没有被锁上过。“你确定此前开门的方式没问题吗?”他在看工程师。

  “当然。”乌斯林说,听起来有点儿受伤,“我知道各种锁的工作原理。我试过旋转那些内凹的转轮;卡扣要先打开……好吧,我这边的手臂状态并非完美,但是,好吧……它们的确应该已经开了。”

  “很可能是设备故障。”霍扎说。他直起身体,沿着车身方向望去,就像想看穿他和反应堆车厢之间数百米距离内的金属和塑料。“唔。那节车厢里,应该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主脑隐藏吧?”

  乌斯林从仪表上抬起头来。“我觉得应该没有。”

  “好啦,我到啦。”乌纳哈-克洛斯波有点挑衅意味地说,它飘进门,来到控制台前。“你们现在想让我做什么?”

  “你搜查另外那组列车期间,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嘛。”霍扎看着那台机器说。

  “我搜得很彻底。比你们更彻底。除非我到达之前听错了你们对话的内容。你们刚才是问哪里有没有足够空间让主脑躲藏来着?”

  “反应堆车厢。”乌斯林说,“有几扇门,我没办法打开。霍扎刚才说,按照控制台显示,那些门应该都没有上锁。”

  “那么要不要我回去看看呢?”乌纳哈-克洛斯波转身面对霍扎说。

  变形人点头。“如果你不觉得这要求过分的话。”他平静地说。

  “不会,不会,”乌纳哈-克洛斯波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退回它刚刚进来的那扇门,“我都开始喜欢被呼来喝去了,交给我吧。”它飘离,从前侧车厢后退,靠近反应堆车厢。

  贝尔维达透过钢化玻璃,看向前面那组列车尾部,就是嗡嗡机之前搜查过的那部车。

  “如果主脑真的隐藏在反应堆车厢,那么它会显示在你的质量感应器上吗?还是它会被混淆,当成反应堆造成的干扰信号?”她缓缓扭头看变形人。

  “这谁知道?”霍扎说,“我在使用这套防护服方面也不是专家,尤其是现在它还坏掉了。”

  “你现在变得轻信了,霍扎。”“文明”特工浅笑着说,“居然让嗡嗡机替你去做关键搜索。”

  “我只是让它做点儿侦察工作,贝尔维达。”霍扎说着,转身回去,又开始摆弄控制器。他观察屏幕,仪表盘和数字屏,改换显示和读数功能,试图搞清楚这时在发生什么事,如果反应堆车厢有事情发生的话。一切都看似正常,就他能看出的范围而言。尽管在充任哨兵期间,他对反应堆的了解,要比他对列车其他部件的了解都要更少。

  “好吧。”雅尔森说,把她的椅子转向一侧,两脚放在一张控制台边缘,摘下头盔,“如果反应堆车厢那里没有主脑,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是开始集体乘坐这玩意儿观光呢,还是乘坐维护胶囊车,还是怎样?”

  “我不觉得乘坐主线列车是好主意。”霍扎说,扫了一眼乌斯林。“我考虑过留所有人在这里,我独自乘坐维护胶囊车环绕整个系统,尝试用防护服上的质量感应器发现那台主脑。那样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即便是走两圈,把站点之间两套轨道全走遍。维护胶囊车没有反应堆,所以不会有伪信号干扰感应器示数。”

  乌斯林坐在面向列车主控板的位置上,看似有些失落。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其他人回飞船里等呢?”贝尔维达问。霍扎看看她。“贝尔维达,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提建议的。”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文明”特工耸肩说。

  “如果你还是找不到任何东西呢?”雅尔森说。

  “那我们就回飞船。”霍扎说,他摇摇头,“我们大致也就能做这么多。乌斯林可以在飞船上检修一下防护服上的质量感应器,之后怎么做取决于我们发现的故障类型,或许重新回来,或许不会。现在动力系统已经开启,以上操作都不会花太多时间,也不涉及长途跋涉。”

  “可惜啊!”乌斯林一边说,一边摆弄控制台,“我们甚至都不能用这趟列车返回四号站,因为六号站那辆车挡着路呢。”

  “那辆车很可能也还能动。”霍扎告诉工程师,“不管我们打算往哪个方向开,可能都需要进行转轨操作。只要我们打算用主线列车。”

  “哦,那好吧,”乌斯林说,有点儿像在做梦似的,他再次打量控制台,指着其中一个部件问,“那个是控制速度的吗?”

  霍扎大笑,两臂交叉,笑吟吟地看看乌斯林,“是。我们回头看看,能不能安排一段短途旅行。”他欠身向前,又指出另外几种控制器的功能,给乌斯林演示了如何让列车进入运行前准备状态。他们指指点点,点头,交谈。

  雅尔森焦急地在她座位上挪动身体。最终开始看贝尔维达。“文明”女人正在微笑着看霍扎和乌斯林,感觉到雅尔森的注视之后,转头看去,笑意更浓烈了些,微微甩头向两个男人示意,眉头扬起。雅尔森不情愿地报以微笑,微微调整了一下步枪重心。

  现在灯光来得很快。接连闪过,在幽暗的控制室里投下闪烁不定、轮番流转的光条。他知道,他睁开了那只眼睛,而且也看到了。

  仅仅是抬起眼睑,就已经让他用尽了所有气力。他昏睡了一会儿。他不确定有多长时间,他只知道自己打过盹儿。现在疼痛已经不再那样剧烈。他安静了一段时间,只是躺在那儿,受伤的身体从奇异陌生的椅子里斜伸出去。头靠在控制台上,他的手塞到动力控制杆旁浅槽里,手指卡在内侧的防撞安全阀下面。

  这样很放松;他无力表达自己内心的愉悦,特别是在那么艰难地爬过列车过道,忍受伤痛折磨之后。

  列车的运动状态已经改变。它还在摇晃,但现在更快了一点,而且增加了一种新的节奏,一份更快速的震荡,像一颗心脏在疾速跳动。他觉得自己现在也能听到它。风声,风吹过冰雪肆虐的荒原下面那些深埋的孔洞。或许这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他感觉很难做出判断。

  他又一次感觉像个小孩,跟他的同龄伙伴还有魁校导师一起旅行,被摇得昏昏欲睡,有时打盹儿,有时醒来,幸福的睡眠。

  他总在想:我已经做了能力范围之内的一切。也许这还不够,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这想法让他感到欣慰。

  像渐渐缓解的伤痛,这让他放松,像列车的轻轻摇晃,这让他平静。

  他再次闭上眼睛。黑暗让他得到了抚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出了多远,也开始觉得这都不重要。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又在飘远;他刚刚开始渐渐忘记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但那些也都不重要。事情已经做完,只要他不再移动,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不。

  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门都被卡住了,好吧,跟另一列火车一样。嗡嗡机有些焦躁,用力场撞击通往反应堆的一扇门,自己却在空中被弹开。

  那门,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啊哦。

  回到维修管道和线缆通道。乌纳哈-克洛斯波调头沿着短走廊行进,然后又钻过地板上的一个洞,前往下层车厢地板下的一个检修孔。

  当然最终所有的工作都要靠我完成。我本该料到的。基本上,我正在替那个浑蛋做的事情,就是追杀另一台机器。我应该去检修自己的电路。即便我能在某个地方找到那台主脑,聪明的做法也是不要告诉他。这样就能教训他一下了。

  它把检修孔翻板掀开,让自己下沉到地板之下幽暗、狭窄的空间里。翻板在它身后关闭,挡住了外面的光。它想过现在回头把门重新打开,但知道那门还会自动关闭,然后自己就会发脾气破坏那东西,这些都没什么意义而且小气,所以它没那样做;这类行为更适合人类。

  它沿着检修通道继续前进,在反应堆应该处在的位置下方。

  艾迪兰人在说话,阿维杰能听到声音,却没有留意内容。他能从自己眼角看到那个怪物,但也没有真的注视他。他心不在焉地打量自己的枪,随意哼着歌儿,想着假设自己出于某种原因得到那台主脑,然后会怎样做。假设其他人都被杀死,只有他一个人得到那台设备呢?他知道艾迪兰人很可能愿意给主脑出个大价钱。“文明”也一样,他们有钱,尽管在他们本身的文化体系中,人们都不使用钱这种东西。

  只是白日梦,但这种情势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永远都猜不到尘埃落定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可以买些土地:一座小岛或者某颗安全的行星。他会拥有一些复古型嗡嗡机,豢养几头昂贵的竞赛用动物,他会建立社会关系,结识一些更有钱的人。或者他可以找些其他人去做艰难的工作,有钱人可以这样做。有钱,你可以为所欲为。

  艾迪兰人还在继续说话。

  他的一只手几乎自由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挣脱的,但或许晚些时候,他就能把胳膊挣开,进展会越来越容易。那几个人类已经在列车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还会再停留多久?那台小机器上车的时间并不长。他刚才只是勉强来得及发现它,在它出现在隧道口的时候。艾迪兰人知道它的视力要比自己更好,有一会儿,他曾担心对方能看到自己活动那只想要挣脱的胳膊,就是远离人类警卫的那只。但小机器随后就消失在列车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继续观察那老头儿的动静,警觉着。这个人类看似沉浸在白日梦里。克萧夏尔继续说话,等于是在向空气宣讲艾迪兰人的胜利。

  他的手已经接近完全挣脱。

  有一点尘土,从它头顶的一段横梁飘下,来自他头部上方大约一米高度,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坠落,接近但并非笔直地下落,渐渐飘向远离他的方向。他再次看那老头儿,再次对手上的绳索用力。解开啊,这浑蛋绳子!

  乌纳哈-克洛斯波不得不敲击一个转角,开出它想要使用的狭小入口。这里甚至不是检修通道,只是电缆孔,但的确能通到反应堆室。它检查了自己的感应器,这里的辐射强度,跟另外那组列车里面一样。

  它挤入自己从线缆通道开出的小缝里,进入幽暗车厢深处,金属和塑料的内脏中。

  我能听到某种声响。有东西在靠近,在我下方……

  灯光组成连续线,快速闪过车身,大多数生物的眼睛都已经无法看清单独的灯。沿轨道方向出现在前方的灯,在直道末端画出曲线,在车身靠近时涨大,连成一线,然后飞速掠过窗口,像黑暗中的流星。

  列车花了很长时间才达到最大速度。挣扎过漫长的好几分钟,才克服了它数千吨质量带来的静力。现在它已经完成了这些,正在酣畅地推动它本身和前方的空气,跑到了最快速度,疾速穿过长长的隧道,伴着吼叫似的、撕扯一样的声音,超过了以前任何一列火车曾在这条幽暗隧道发出过的声音强度,它受损的车厢冲破空气,或者撞到突出的防爆墙,这会稍稍减缓列车速度,同时大大增加经过时的噪音。

  列车飞转的发动机和车轮尖啸着,受损的金属外壳撕破空气,同样的空气也旋转着冲入被打穿的车身,冲击隧道顶端和墙壁,还有控制台,地板以及防弹玻璃表面。

  夸亚诺尔的眼睛闭上了,在他耳朵里,鼓膜还会被外面的声音激荡,但已经没有任何信息传入他的头脑。他的头在晃动的控制台上下颠簸,就像还活着。他的手在撞击控制闸关闭的位置上摇晃,就像这位战士依然紧张,或者在害怕。

  他被卡在那里,粘住,被自己的血固定,像是列车本身一个奇异的、被损坏的部件。血已干,夸亚诺尔的体外和体内都一样,血已经不再流淌。

  “进展怎样,乌纳哈-克洛斯波?”雅尔森的声音问。

  “我在反应堆下面,正在忙。我有什么发现就会告诉你们的。谢谢。”它把通信器关闭,看它前面黑色外皮的线缆末端:电线和光线消失在狭窄通道深处。明显要比前方列车更多。它是应该切出一条通道来呢,还是尝试其他路线?

  决断啊,需要决断。

  他的手已经挣脱束缚。他停住。老头儿还坐在包裹上,摆弄他的枪。

  克萧夏尔允许自己略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活动那只手,让手指展开,然后是拳头。几尖尘埃落缓缓飞过他脸颊。他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他看着那尘埃飞过。

  像是极轻的气息,比微风还要弱一点,轻轻掠过他的胳膊和腿。真奇怪,他心里想着。

  “我只是在说,”雅尔森告诉霍扎,她搭在控制台上的双脚略微挪动一点点。“你自己一个人去隧道深处冒险并不是好主意,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我会带一台通信器,随时跟你们保持联络。”霍扎说。他双臂交叉站立,后背靠着控制板边缘,那也是乌斯林放头盔的地方。工程师正在熟悉列车操作。反正也很简单。

  “这是常识,霍扎。”雅尔森告诉他,“永远都不应该单兵行动,你们那该死的战斗学院都教过你们些什么啊?”

  “如果我能获准说点儿什么的话,”贝尔维达插嘴说,两手在身前交叉,看着变形人,“我会说雅尔森讲得没错。”

  霍扎瞪着那个“文明”特工,脸上是不开心的那种意外。“不,你没有获准表达任何意见。”他告诉对方,“你以为你是哪边的,珀罗斯泰克?”

  “哦,霍扎,”贝尔维达微笑,两臂交叉,“跟你们相处这么久之后,我几乎觉得自己就是团队成员之一了。”

  距离轻轻摇晃、慢慢冷却的中尉夸亚诺尔·吉德鲍拉克斯·斯托尔三世身体半米远的地方,控制台上有颗小灯开始快速闪烁。与此同时,控制室的空气中也充斥着刺耳的哀号声,充斥驾驶室、车厢前端,还有快速行进的整个车身上另外几处控制点。夸亚诺尔被紧紧卡住的尸体被甩向一侧,列车呼啸着转过一个大弯,如果他还活着,应该能勉强听到声音。很少有人类能听到它。

  乌纳哈-克洛斯波感觉,跟外部世界切断所有联系并不明智,于是重新打开了它的通信频道。不过并没有人想跟它对话。它开始切断伸入线缆通道的那些电线,用刀锋形力场一条条截断它们。在第六站台的列车遭遇过那些事之后,避免破坏这些列车已经毫无意义,它这样告诉自己。如果它截断了什么列车正常运转所必需的线路,霍扎肯定会很快开始叫嚣。反正嗡嗡机也能很快修好任何线路,没什么难度。

  起风了?

  克萧夏尔以为自己一定是想多了,然后又认定这是刚开启的换气系统带来的影响。也许是灯光带来加热效果,或者是站点内的系统在通电情况下需要更多换气。

  但风力在加强。很慢,慢到几乎无法察觉,那轻微却稳定的气流在加剧。克萧夏尔绞尽脑汁思考,这到底会是为了什么?不是列车,当然不可能是列车。

  他仔细听,但什么都听不到。他看那个人类老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他察觉了吗?

  “你没什么关于战争和胜利的事儿能跟我讲了吗?”阿维杰问,他听起来很累,上下打量着艾迪兰人。克萧夏尔笑起来,声音有点儿过于响亮,甚至有点紧张。要是阿维杰对艾迪兰人的肢体语言和嗓音有足够了解的话,他就能看出破绽。

  “才不是!”克萧夏尔说,“我刚刚只是在想……”他又开始讲另一段故事,关于被消灭掉的敌人们。这个故事他以前对自己家人讲过,在飞船餐厅里讲过,在穿梭机舱内也讲过,就算是睡着了他都能讲这个。他的声音充斥明亮的站台,人类老者低头看他手里的枪,克萧夏尔的思绪在别处,努力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在拉扯拧转两臂上的绳索。不管现在有什么变化,自由行动的能力都至关重要,不能只有一只手能动。风在加强。他还是听不到声音。他头顶的支架上,有灰尘被持续吹落。

  这只能是有列车驶来。难道某处有列车在开启状态下被丢在轨道上吗?不可能啊……

  夸亚诺尔!我们有没有把控制器调到——?但他们并没有尝试把控制器打开。他们只是搞清楚了各种控制部件的功能,检查了它们的使用方式,确保所有部件能够使用。他们没有尝试过任何其他操作。当时这样做没有意义,也没有时间。

  这只能是夸亚诺尔本人,是他做的。他一定还活着,一定是他派来了那列火车。

  有一个瞬间,在他一边拉扯绑绳,一边不停说话,期间还观察那老人,克萧夏尔想象他的战友还在六号站,然后才想起他已经伤得那样重。克萧夏尔之前曾想过,可能他的战友还活着,在他躺在梯架中段时,但随后变形人就派了老头儿,就是这个阿维杰,让他回去对着夸亚诺尔头部开枪。这样应该就能结果夸亚诺尔。但看起来并没有。

  你失败了,老东西!克萧夏尔心中狂喜,那气流正在变成微风。远处传来哀鸣声,高亢到几乎难以听到。声音有点模糊,应该是来自列车内部。是警报声。克萧夏尔有一只胳膊上,只剩了手肘上方一道绳子捆缚,几乎完全自由。他用力耸肩,那绳子沿着他上臂滑行,在肩膀部位松脱了。

  “老人家,阿维杰,我的朋友。”他说,阿维杰迅速抬头,发觉克萧夏尔打断了自己的独白。

  “什么事?”

  “这听起来可能很傻,如果你害怕我也不能怪你,但我右眼确实痒得厉害。你能替我挠一下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身为一名战士,却被眼睛痒折磨得半死,但过去这十分钟,这痛苦确实已经把我折磨得够呛。你能帮我挠一下吗?如果你愿意,可以用你的枪管去挠。如果你用枪口的话,我肯定会特别小心,不乱动一块肌肉,也不做任何可能对你有威胁的动作。当然你也可以用任何自己喜欢的工具。你愿意这样做吗?我以战士的荣誉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阿维杰站起来,朝车头方向看。

  他听不到警报声。他老了。另外那几个更年轻的人类,他们能听到吗?会不会频率过高,不在人类听觉范围内?那机器呢?哦过来啊,你这老笨蛋。马上过来!

  乌纳哈-克洛斯波把切断的线缆扯开,放到一边。现在他可以进入线缆通道,试着继续切割,这样就能进入反应堆室。

  “嗡嗡机,嗡嗡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又是那个名叫雅尔森的女人。

  “这回又是什么事儿?”它问。

  “霍扎这边,有些来自反应堆车厢的示数消失了。他想知道你在搞什么。”

  “完全正确,我真想知道他在搞什么鬼。”霍扎在背景里咕哝。

  “我不得不切断了一些线缆,看上去只有这样才能进入反应堆区域。如果你坚持,我可以事后把它们修复。”

  通信频道切断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乌纳哈-克洛斯波感觉它能听到某种尖厉的声响。但它不能确定。就在感应范围边缘,它暗想着。通话重开。雅尔森说:“好吧,但霍扎说,下次你想切断什么的时候提前说一声,尤其是线缆之类。”

  “好啦,好啦!”嗡嗡机说,“现在你们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频道再次关闭。它想了一会儿。它想到过,应该有某个地方响起了警报声,但逻辑上讲,警报声应该会在控制室内重放,而雅尔森说话时,背景里没有任何其他声音,除了变形人在那儿啰唆。所以,没有警报。

  它再次把切割力场伸向线缆。

  “哪只眼睛啊?”阿维杰问,他的距离显然太远。微风把一缕稀疏的黄发吹到他额前。克萧夏尔已经在等着那人类发现情况不对,但他并没有。他只是把头发向后一拢,询问式地仰面看艾迪兰的头,枪支备好,一脸犹豫。

  “右边这只。”克萧夏尔说着,缓缓转头。阿维杰又一次回头看列车前端,然后再看克萧夏尔。

  “你不要告诉某个人,好吧?”

  “我发誓。请你快一点,我忍不住了。”

  阿维杰小心地上前。还在能够到的范围之外。“你以自己的名誉发誓,不是在耍我哦?”他说。

  “作为一名战士,以我母亲-长辈纯洁的名誉起誓。以我的部落和族人的名义起誓!如果我撒谎,就让整个银河化为尘埃!”

  “行啦,够啦,”阿维杰说,他端起枪,向上高举,“我只是想保证万无一失。”他把枪管伸向克萧夏尔的眼睛,“哪个位置痒啊?”

  “这里!”克萧夏尔冷冷地说。他自由的那只胳膊挥出,抓住枪管往回扯。阿维杰还握着枪,身体被拖了过来。撞在艾迪兰人胸前。他痛得叫嚷起来,然后枪身下落,重击在他颅骨上。克萧夏尔抓到武器的瞬间就已经把头转开,以免枪走火被打中。但他本来无须如此小心。阿维杰甚至都没有打开过保险。

  在渐紧的微风里,克萧夏尔任由失去知觉的人类倒地。他用嘴咬住枪,用手把它设定为无声烧灼模式。他把扳机外壳扭断,以便给他粗大的手指足够空间。

  那些绳索应该很容易被烧断。

  像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缠作一团的蛇那样,那捆线缆被切断一米距离后,滑出了接入口。乌纳哈-克洛斯波进入狭窄的管道,来到下一段裸露的线头前面。

  “雅尔森,”霍扎说,“我反正也不会带你跟我一起去,哪怕我决定了不要一个人下去探险。”他冲着对方微笑道。雅尔森皱起眉头。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需要你待在飞船上,确保我们这位贝尔维达还有中队长不会捣乱。”

  雅尔森眼神凶了起来。“他们最好不要捣乱。”她威严地说。霍扎笑得更畅快了,他移开视线,像是还想说更多,但出于某种原因,又没办法继续说。

  贝尔维达坐着,两腿在过高的椅子边缘晃荡,心里纳闷,不知道变形人和这个黑皮肤,满身绒毛的女人之间到底是发生过什么。她感觉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变,这种变化似乎主要发端于霍扎对待雅尔森的方式。有一种额外的因素参与了进来,另一种考虑在决定他对她的反应,但贝尔维达又猜不出是什么。这些当然很有趣,但对她本人没什么帮助。她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贝尔维达了解自己的种种弱点,其中一个正在给她造成麻烦。

  她真的开始感觉自己是团队的一员。她看着霍扎跟雅尔森讨论,商量在返回清风乱流号之后,谁应该陪同变形人返回命令系统,她情不自禁就会暗自对着他们微笑。她喜欢原先那个意志坚定,果感干练的女人,尽管她这份敬重并没有获得回报,而且她打从心底里无法把霍扎看作不可救药的敌人。

  这是“文明”自身的缺陷吧。它总是自以为非常开化,极为成熟,以至于无法痛恨他们的敌人。此外,“文明”会试图理解敌人本身,还有他们的动机,这样就能在思想上取得优势,这样到获胜时,就能用适当的方式对待他们,让双方再不会互相敌对。只要不过分沉溺其中,这设想就没有问题。可是一旦你花了太多时间跟对手相处,这份共情能力就会成为你的敌人。除了这种情绪之外,你还得有一种置身事外、泯灭人性的单纯攻击性,来抵消如此强烈的同情,但贝尔维达感觉到,自己并不能做到冷酷的那一面。

  也许她是感觉自己过于安全了。她想着。也许因为眼下没有明显的威胁。命令系统争夺战已经结束,任务平稳进行,过去几天里的沉重压力慢慢消失。

  克萧夏尔行动迅速。激光枪细长的火焰嗡嗡响着烧灼每一根绳索。将它们变成红、黄、白各种颜色,然后,当他把光柱对准它们的时候,每一根都轻易断裂。艾迪兰人脚边的老人动了一下,呻吟着。

  刚才的微风已经变成强风。尘土开始从列车下面飞起,在克萧夏尔脚边翻卷。他把激光挪到另一组绳索旁。只有几根需要处理了。他看了一眼列车头部。那些人类和那台机器还是没有动静。他回头朝另一个方向看,看列车最后一节车厢,它跟隧道口之间的空隙,风吹来的方向。他现在还看不到那边有光,也听不到声音。只有气流让他眼睛感到冷。

  他转身回来,用激光步枪对准又一组绳索。火星被微风吹到,散开来飞到站台地面上,也擦过阿维杰防护服后背。

  太正常了:又是我做所有的工作,乌纳哈-克洛斯波想着。它又从通道内拖出一捆线缆。切口后面的线缆蓬松,堵住了嗡嗡机选择想要开通的狭窄通道。

  它在我下方。我能感觉到它。我能听到它。我不知道它在做什么,但我有感觉,我能听到。

  还有另外某种东西……另一种声音……

  列车像一颗长长的、空气包裹的子弹,被装入一杆巨大的枪膛。像粗大喉咙里的金属尖啸。它冲过隧道,像有史以来最大发动机中的一部活塞,滑过曲线,进入直道,光线一时照亮前方的通路,列车将空气被推向前方——那声音像是它的嗥叫声,怒吼声,传出好几公里之外。

  尘土从站台表面浮起,在空中形成云团。一个空的饮料罐从阿维杰坐过的包裹上掉落,响亮地撞击地面,它开始沿着站台滚走,滚向车头,其间几次撞到墙。克萧夏尔看到了它。风在拉扯他的身体,绳索崩断。他已经有一条腿自由,然后又一条。他的另一条胳膊也已经脱困。最后的绳索也被切断掉落了。

  一个塑料片从包裹上方被吹起,像某种扁平的黑色鸟儿一样扑在站台上,跟在金属罐后面滑行,现在已经到了站台的一半。克萧夏尔迅速弯腰,抱住阿维杰的腰,他一只手臂轻松地抱起那个人类,另一只手握着激光枪,沿站台向车尾方向跑,跑向被堵住的隧道入口旁边的墙,那里,强风正在车尾的斜面上悲泣。

  “……或者就把他俩都锁在地下这里。你知道我们可以……”雅尔森说。

  我们很接近了,霍扎想着。他心不在焉冲着雅尔森点头,并没有认真听她说为什么找主脑这件事应该由她帮忙去做。我们现在很接近,我确信,有感觉,我们很接近目标了。无论怎样我们——我本人——还是稳住了局面。但事情还没结束。现在只要犯一个小错误,走错一步,一切就全完了:失手,失败,死亡。迄今我们都干得不赖,尽管犯了那么多错,但现在太容易看错一些事情,太容易忽视一些细节。等你已经把它们忘掉,放松了警惕,它们就会突然冒出来,从背后打晕你。获胜的秘诀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要考虑在内,或者(也许“文明”是对的,只有一台机器才能真正做到那种程度)你跟眼前的局势高度协调,就能自动想到所有重要的和潜在重要的方面,无视其他。

  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霍扎意识到,他本人一直以来成瘾似的绝不肯犯错的倾向,总是想要得到一切的冲动,跟他如此鄙视的“文明”做法其实很相像:两者都需要让一切顺利平稳,消灭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他暗笑这份讽刺感,扫了一眼贝尔维达,她正坐在那儿,看乌斯林试用某些控制组件。

  变得更像你的敌人,霍扎想,也许这说法终究还是有几分道理——

  “……霍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雅尔森问。

  “唔?是的,当然在听。”他微笑道。

  贝尔维达皱起眉头,霍扎和雅尔森继续谈话,乌斯林还在摆弄列车控制台。出于某种原因,她开始感觉不自在。

  前几节车厢之外,贝尔维达视线外,有个小饮料罐滚过站台,撞在隧道口的侧墙上。

  克萧夏尔已经跑到站点后方。步行隧道入口旁,这条岔道通向石壁中,跟站台成直角。变形人和另外两个女人搜查站点之后,就是从这条通道回来的。这是个理想的观察点。克萧夏尔感觉他能够避开撞车带来的影响,也有最好的机会得到开阔的射击角度,可以覆盖整个车站直到车头,与此同时。他还可以待到这儿一直等到火车相撞。如果他们试图下车,他就能干掉他们。他检查了步枪,把功率调到最大。

  贝尔维达从位子上下来,两臂交叉,慢慢走过控制台,到了侧窗前,她专注地盯着地板,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风在隧道边缘与车身之间的窄缝里呼号,强度已经是暴风。克萧夏尔此刻躲避在通往步行隧道的接口处,他跪在那儿,一只脚踏着失去知觉的阿维杰。距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列车尾部开始摇摆不息。

  嗡嗡机在切割中途停止。它意识到两件事:第一,该死,真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响;第二,假设控制室真有警报声响起,不只是人类有可能听不到它所在的波段,雅尔森的头盔麦克也有可能不会传导那种高频叫声。

  但是,不应该同时有视觉警告信号吗?

  贝尔维达转头看侧面窗,但并没有真正注视外面。她坐在那里的控制台旁,回头看。

  “……决于现在你有多想要找到那件鬼东西。”雅尔森在对霍扎说。

  “别担心,”变形人对雅尔森点头说,“我一定会找到它。”

  贝尔维达回头,看外面的车站。

  就在这时,雅尔森和乌斯林的头盔里同时传来嗡嗡机焦急的声音。贝尔维达的注意力被一片黑色材料吸引,它正在迅速滑过站台地面。她眼睛瞪大,嘴巴张开。

  强风已经变成了飓风。远方的轰鸣,像一段距离外听到的雪崩声,从隧道入口方向传来。

  然后,在从七号站前往六号站的较长的直向隧道末端,有灯出现在隧道深处。

  克萧夏尔看不到那光,但他能听到声音。他把枪抬起,沿着停靠的车身侧面瞄准。那些愚蠢的人类也一定会很快察觉到出状况了。

  钢轨开始低吟。

  嗡嗡机迅速退出线缆管道。它把自己切断后丢在一旁的线堆在墙边。“雅尔森!霍扎!”它通过通信器大声叫他们,沿着那一小段狭窄的通道急冲。它刚转过那个砸开之后才能进入的直角弯,就能隐约听到高亢持续的警报声。“有警报声!我能听到!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那里,维修管道中间,它也能听到并且感觉到急促的气流涌过整节车厢。

  “外面已经刮起飓风了!”贝尔维达语速很快,嗡嗡机声音一停就马上补充说。乌斯林从控制台上拿起他的头盔。在它原来放置的地方,一个小橙灯正在闪烁。霍扎瞪着它。贝尔维达抬头看站台。云团一样的尘土沿着站内地面飞起。后车登车梯架旁,轻质装备正在被吹离包裹。“霍扎!”贝尔维达小声说,“我看不到克萧夏尔,还有阿维杰。”

  雅尔森已经站起身来。霍扎扫了一眼侧面窗外,然后又看控制台上闪亮的灯。“是警报声!”嗡嗡机的声音从两件头盔里传来。“我能听见它!”

  霍扎拿起他的步枪,抓着雅尔森手里的头盔说:“是一辆火车开了过来,嗡嗡机,那个是撞击警报。马上下车。”他松开手,雅尔森迅速扣好头盔。霍扎向门示意。“快点儿!”他大声说,环视周围的雅尔森、贝尔维达和乌斯林,后者从控制台上取下的头盔还拿在手里。

  贝尔维达走向门口。雅尔森就在她身后。霍扎动身向前,然后边走边转身向后看乌斯林,后者正在把头盔放在地板上,打算回到控制台前。“乌斯林!”他叫道,“快走啊!”

  贝尔维达和雅尔森正在沿车厢奔跑。雅尔森犹豫着回头看。

  “我要把它开起来。”乌斯林焦急地说,他没有回头看霍扎。反而按下几个控制键。

  “乌斯林!”霍扎叫他,“马上,下车!”

  “没关系,霍扎,”乌斯林说着,还在拨弄按键跟开关,扫视屏幕跟仪表盘,有时不得不用到受伤那只胳膊,脸上表情会显得很痛苦,但还是没回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们先下车。我会让车开动起来,你们等着瞧。”

  霍扎朝车尾方向看了一眼。雅尔森站在前端车厢中间,隔着两扇打开的门,他正好可以看到。她的头摆来摆去,先是盯着贝尔维达冲向第二节车厢,然后望着上下车用的登车梯架,接着又看霍扎,后者在控制室里等着。霍扎示意她下车。他转身上前,抓住乌斯林一侧手肘。“你这浑蛋疯了。”他叫道,“那辆车现在的速度可能高达五十米每秒;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家伙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启动啊?”他拉扯工程师的胳膊,乌斯林迅速转身,用闲着的那只手扇了霍扎一记耳光。霍扎摔倒在控制室地板上,更多的是吃惊而不是受伤。乌斯林回头继续看控制台。

  “抱歉,霍扎,但我可以让它拐过那个弯,避开来车。你马上下去吧,别管我。”

  霍扎拿起他的激光枪,站起来,看着工程师继续摆弄控制器,然后转身跑开。他这样做的同时,列车晃动,就像在活动身体,绷紧肌肉。

  雅尔森跟在那个“文明”女人后面。霍扎已经挥手示意她继续,所以她就走了。“贝尔维达!”她叫道,“应急出口,去下面!最底层!”

  “文明”特工没听到。她还在赶往下一节车厢,想走登车梯架。雅尔森一边骂,一边跟在她后面。

  嗡嗡机从地板下冲出,冲过车厢,冲向最近处的应急舱门。

  那震荡感!是列车啊!另外一列火车开了过来,而且很快!这些白痴人类在干什么?我得赶紧出去!

  贝尔维达滑过一个角落,伸出一只手扒住隔墙一角。她冲向打开的、通向中间登车梯架的门。雅尔森沉重的脚步声在她背后响起。

  她跑进外面登车梯架上,被怒号的飓风包围,强风持续不息。周围空气里马上就充满了噼啪声和明亮的闪光,强光到处闪现,支撑架在中心熔化金属的强光里爆开。她扑倒在地,顺着登车梯架表面滑动翻滚。她前方那段支架,梯架转弯向一侧倾斜的位置,突然有激光亮起。她再次躬身站立,手脚伸开,想要扶住梯架边缘。她将身体一部分撤回了列车,激光随后击中梯台侧面、支撑架和扶手等处。雅尔森几乎被她绊倒。贝尔维达抬手抓住她的胳膊。“有人在开枪射击!”雅尔森向前跑到边缘,开始反击。

  列车向前冲了一下。

  六号站与七号站之间最后那段直道超过三公里长。从在七号站列车的车尾看到来车头灯,到列车冲出幽暗隧道进入车站内部,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已死,身体摆动摇晃,仍旧被卡得太紧,不会从控制台脱离,夸亚诺尔冷冷闭合的眼睛对着前方的景象,透过倾斜的防弹玻璃,夜空一样黑暗的空间里扯开两条明亮的光线,像实体一样出现在正前方,迅速扩大,明亮的光晕在扩大,像耀眼的强大光源,有着灰色的金属核心。

  克萧夏尔在咒骂。那目标行动太快,他没能打中,但他们被困在了列车里。他占了上风。膝下的老迈人类在呻吟,想要挪动身体。克萧夏尔更用力把他压下去,准备好继续射击。隧道中喷出的气流已经裹住了列车尾端。

  反击的枪弹随机泼洒在车站后端,离他位置很远。他微笑。就在这时,列车开动了。

  “出去啊!”霍扎说,他到了两个女人所在的门前——一个在射击,另一个蹲在地上,时不时冒险伸头去看。急风旋转着灌入车厢,摇撼着,呼吼着。

  “一定是克萧夏尔!”雅尔森在狂风中喊道。她探身出去射击。更多子弹射入登车梯架,击中门周围的列车外壳。贝尔维达蹲身后退,炙热的碎片从打开的车门上喷射进来。列车看似在摇摆,然后很慢地向前挪。

  “怎么回事?”雅尔森叫嚷着,回头看霍扎,他已经来到车门旁边。他耸耸肩,欠身出去,沿着站台方向射击。

  “是乌斯林!”他大声喊,用密集的火力朝站台远端射击。列车向前缓缓移动。在打开的车门旁,登车梯架已经有一米被列车外壳遮挡。远方隧道里有某物在放光,那里狂风怒号,尘土飞扬,伴着雷鸣一样的巨大声响。

  霍扎摇头,挥手示意贝尔维达向前,去登车梯架上,现在它只剩一半还跟车门相连。他再次开火。雅尔森也欠身出去射击。贝尔维达向前跑去。

  有一组车门就在这时爆开,靠近列车中央的位置,从同一节车厢里掉出一截巨大的圆形车壳,隆隆响着跌落——一大片平整的厚墙斜倚在车站地板上。有个小小的暗色物体从破碎的舱门冲出,从附近那个巨大的圆形孔洞里,冒出一个银色尖角,在舱门落地的同时,物体涨大成平整、明亮、表面反光的椭球体。嗡嗡机嗖的一声飞过空中,贝尔维达也沿着登车梯架跑出列车。

  “是那个主脑,它出现了!”雅尔森叫嚷着。

  那个主脑已经离开列车,开始转向,快速逃开。站点远端的激光火力调转方向,不再射向登车梯架,而是把闪亮的爆点洒满银色椭球形表面。主脑看似停止,悬浮在半空,被持续的激光火力动摇,然后它向一侧倒下,跌下站台,平滑的表面突然出现波纹,滚过疾风的同时色泽变暗,像被重创的飞船一样倒向侧面墙壁。贝尔维达正在跑下登车梯架,沿着倾斜面向下快跑,几乎就要到达地面。“下车!”霍扎叫嚷着,推搡雅尔森。列车已经离开了登车梯架,发动机在吼叫,但它的声音已经被扫遍全站的狂风掩盖。雅尔森拍了一下手腕,打开反重力系统,然后跳出车门,置身狂风之中,仍在持续射击。

  霍扎探身向外,不得不透过登车梯架的空隙枪击敌人。他一手扒住车身,感觉到列车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颤抖。他的有些子弹击中登车梯架,崩出喷泉一样的废渣,溅入风中,迫使他矮身避回车厢。

  主脑撞在站点侧墙上,翻滚了一下,夹在地板与弯曲的墙面之间,它的银色表面颤抖着,渐渐变暗。

  乌纳哈-克洛斯波在风中拧身,避开激光脉冲。贝尔维达到了登车梯架尽头,跑过站台地面。来自远处步行隧道的激光火力似乎犹豫了一下,不知该选择她,还是选择飞在空中的雅尔森,然后还是向上调转,攻击身穿防护服的女人。雅尔森反击,但还是多次中弹,防护服上火光迸射。

  霍扎跳出列车,从缓缓移动的车身掉到地面上,他重重撞在石板地面上,翻滚了几圈,被强风吹到直不起腰。他一起身就向前跑,从摔倒处跃起,透过飓风向站点远端射击。雅尔森还飞在空中,在洪流一样的大风和嘶鸣的激光脉冲中飘飞。

  强光照亮列车尾部,它现在的速度略快于步行,正在缓缓出站。进站的列车发出的巨响,盖住了所有的其他声音,甚至包括枪击跟爆炸声,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终极狂啸之下的死寂里——只有那最强的声音还在攀升。

  雅尔森在下坠,她的防护服受到了重创。

  她落地之前就已经在摆动双腿,着地后立即起跑,跑向最近的藏身处。她跑向主脑,墙边暗银色的椭圆球。

  然后,改变了主意。

  她转过身。她本来可以冲到主脑后面,然后继续跑,绕过它,跑向更后方的通道和墙面凹陷处。

  克萧夏尔的火力在她转身那一刻再次击中她,这一次,她的防护服已经不能再吸收更多能量。护甲破碎,激光脉冲刺入身体,像闪电一样漫过女人全身,把她抛入空中,令她两臂伸出,两腿蹬直,拉直她的身体,像布偶被扯在愤怒的小孩手里,她的胸腔和腹部喷出一片明亮的血红色云团。

  列车也在此刻相撞。

  伴着声浪,列车闪电似的冲入车站。轰鸣着从隧道里冲出,像一颗实心金属雷电,看似在它出现的同一个瞬间,就已经穿透了隧道口和它前方缓行的列车。克萧夏尔是距离最近的,他也只看到列车狭长明亮的尖端闪过一下,那铲形车头就已经撞到另一组列车尾端。

  他本来很难相信,世上还会有声音比列车刚刚在隧道里发出的更响亮,但这次撞击的声响甚至让刚才的吵闹都相形见绌。这是声音世界的恒星,令人目眩的超新星爆发,跟它相比,之前的声响只能算是隐约可见的微光而已。

  列车相撞的速度超过每小时一百九十公里。乌斯林的列车进入隧道还不到一节车厢,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飞驰的后车撞入前车的后车厢,在几分之一秒内将它拱起,挤瘪,让它撞在隧道顶上,把它的层层金属跟塑料挤成厚厚一层废料,同时,自己的车头和前车厢也在下方凹入,压碎了车轮,撞断了钢轨,列车的金属表皮碎片到处乱飞,像一颗巨大手雷上飞出残片。

  列车继续向前冲:撞入并冲进更前方的车厢之下,滑行,撞击,歪向一侧,两车被撞坏的部分倒向钢轨靠墙的一边,迫使他们都滚入车站主体部分,折断的金属和破碎的石材混杂一处,而车厢在折断、挤压、变形、解体,这些变化全都同时发生。

  整列飞驰的列车继续冲出隧道,车厢一节节闪过,持续撞入前方正在解体的残骸里,抛起,撞击,旋转。火焰燃起,在爆炸的废墟间闪亮,火星四溅,玻璃从碎掉的窗户上喷涌,被剥离的金属条击打墙壁。

  克萧夏尔弯腰闪避,远离这令人心旌动摇的巨大声响。

  乌斯林感觉到列车的撞击。那一下把他抛到座椅靠背上。他知道自己已经失败。这部列车——他的列车速度太慢。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撞在他背上,他耳膜鼓起,整个控制室,整部列车都在他周围摇晃,突然,在这一片混乱中,前车的尾部,处在维修区的那辆,已经在冲向他。他感觉到自己的列车跳离了转弯轨道,如果没朝这个方向前进,他本来可能会脱险。加速还在继续。他被困住,无路可逃。另一组列车的尾端向他闪来。他闭上了双眼,半秒后,他就像只昆虫一样被挤瘪在废墟里。

  霍扎当时蜷在一段狭小拱廊下,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到达了这个位置。他没有看,也没有听。他在一个角落里哭泣,两耳充斥着大规模破坏伴随的巨响,碎片抽打着他的后背,摇撼着石墙和地面。

  贝尔维达也在墙边找到了藏身处——她躲在一个凹陷里,背向外,脸隐藏起来。

  乌纳哈-克洛斯波让自己贴上了层顶,躲在一个摄像机圆盖后面。它观察着下面这场撞击。看到最后一节车厢脱轨,看到那飞驰而来的车厢撞到并且穿透几秒钟前自己还在里面的那节车厢,把它变成贴地滑行的一坨严重变形的金属废料。车厢离开轨道,侧向滑开,越过车站地面,那堆废物在减速,把登车梯架从岩石中拔起,撞坏洞顶照明灯;残骸向上飞起,嗡嗡机不得不躲避。它看到下方雅尔森的身体,被翻转、滚动的车厢撞到,爆发出密集的火花滚过熔岩地面;车厢飞过,堪堪错过主脑,把女人残破的尸体从地板上刮起,跟登车梯架一道儿槌入隧道侧面的黑石墙里,那儿堆积了一层废墟,渐渐膨大,墙面遭受撞击后,残余的最后一批能量在这里释放出来,把金属和岩石压在了一起。

  火焰燃起,火星从轨道上迸出,整个车站里的灯都明灭不定。废物翻倒,残骸抖动的声音在整座车站中回响。烟开始冒出,爆炸撼动车站。让嗡嗡机大吃一惊的是,从洞顶那里突然有水开始喷出,出水口布满岩石表面,就在闪烁的照明灯旁边。那些水变成泡沫,像温暖的雪花一样掠过空中飘落下来。

  混杂的废料嘶鸣着,呻吟着,咯吱响着渐渐安静下来。火焰在它们上面舔过,在废物堆里寻找可燃物,跟飘落的泡沫争斗。

  然后响起一声哀号,嗡嗡机透过烟雾和泡沫向下看。霍扎从一条走廊里跑出,那段墙就在站台一端,燃烧的金属废物旁边。

  那男人沿着垃圾遍地的站台奔跑,一边号叫,一边开枪。嗡嗡机看到岩石开裂,爆炸,在克萧夏尔之前开枪的位置附近。它以为那里会有人还击,人类男子将倒地,但那边没有动静。男人继续跑,继续开枪,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喊叫。嗡嗡机没能找到贝尔维达。

  巨响刚一消失,克萧夏尔就把枪从转角处伸出,与此同时,人类男子出现,开始射击。克萧夏尔有时间瞄准,但没能开火。有子弹击中了枪身旁边墙面,然后有东西撞击克萧夏尔的手。枪抽动了一下,之后就没反应了。有块碎石从武器外壳那里突出来。克萧夏尔骂了一声,把它丢过隧道。变形人又在射击,更多子弹落在隧道入口周围。克萧夏尔低头看阿维杰,他还在地板上虚弱地挪动,脸朝下,四肢在空中和石板地面上乱划,像是在努力游泳一般。

  克萧夏尔之前留这老头儿活命是为了拿他当人质,但他现在没什么用处了。那个名叫雅尔森的女人死了。自己杀死了她,霍扎想要为她报仇。

  克萧夏尔用脚踩碎了阿维杰的颅骨,然后转身逃走。

  第一个转弯之前有二十米要跑。克萧夏尔用最快速度跑去,无视两腿和身体上的伤痛。站内响起爆炸声,嗡嗡的声响来自克萧夏尔头顶,洞顶的喷水系统开始喷水。

  空中开始有激光束闪亮,在他弯腰冲入第一条侧面隧道时;他周围的墙爆开了,有东西击中他的腿和后背。他继续跑,腿瘸了。

  前方有些门,在左边。他试着回想这座车站的布局。这些门应该通往控制室和居住区的宿舍。他可以穿过那里,借助悬空的信号架当梯子跨过维修区,然后沿侧面隧道去通勤车管线系统。这样他就可以逃脱。他迅速跳开,用肩膀撞开门。变形人的脚步在他身后的隧道里响个不停。

  嗡嗡机观察霍扎,他的枪还在射击,他两腿用力蹬地,像个疯子一样沿站台狂奔,叫着,号着,跳过一块块器物残骸。他经过雅尔森的尸体曾经躺过的位置——在它被滚来的车厢残骸带起之前,然后他还继续跑,前方是枪口射出的闪亮光束,他跑过装备包裹原来的位置,到了车站远端,那是克萧夏尔此前开枪的位置,之后,他消失在侧面隧道里。

  乌纳哈-克洛斯波向下飘行。废墟冒着烟,噼啪作响,泡沫变成雨夹雪的样子。某种有毒气体的难闻气味开始充斥在空气中。嗡嗡机的感应器侦测到中等强度的辐射。一系列小型爆炸从车厢废墟中传来,引发新的火苗。原来那些火苗被空中落下的泡沫浇灭,它们像积雪覆盖高低不平的山脉一样,覆盖这片被摧毁的金属。

  乌纳哈-克洛斯波来到那个主脑旁边。它躺在墙根,表面波动着,暗淡无光,颜色像是水面的油渍,偏灰暗那种。

  “我敢打赌,你本来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是吧?”乌纳哈-克洛斯波轻声对它说。也许它还能听见,也许它已经死了,但嗡嗡机无法辨别。“像那样躲在反应堆车厢里:我猜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处理反应堆的;把它丢进一条深深的通风管,通风管挨着一座应急通风发动机,也许就是我们第一天在质量感应器屏幕上看到的那个位置。然后你自己藏在火车里。我打赌,你一定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嗡嗡机看着沉默的主脑。它的顶端表面积了一层掉落的泡沫。嗡嗡机用一片力场扫清了自己的外壳。“但是看看吧,这让你落到怎样的结局?”

  主脑动了一下,它突然升高大约一米,一次只抬起一端,周围空气发出嘶嘶声和爆裂声。设备表面短时闪亮,而乌纳哈-克洛斯波退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那主脑重新下落,轻巧地停靠在地面上,椭球形表面的颜色懒洋洋地改变着。嗡嗡机闻到了臭氧味儿。“低迷但没有垮掉,是吧?”它说。站点已经开始变暗,因为没有被破坏的灯,也已经被渐浓的烟雾遮蔽。

  有人咳嗽。乌纳哈-克洛斯波转身,看到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摇晃着从墙面上一个凹陷的位置出来。她身体弯得很低,手抚后背,正在咳嗽。她的头上有划伤,皮肤是灰尘的颜色。嗡嗡机浮到她身旁。

  “又一个大难不死的。”它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这女人说话。它到了贝尔维达身旁,用力场搀扶她。空气中的浓烟呛到了女人。她额头在流血,身上那件外套的背部也有浸湿的红色痕迹。

  “什么……”她咳嗽着,“还有谁活着?”她脚步不稳,嗡嗡机不得不继续扶着她,跟她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过列车厢体碎片和轨道残体。岩石散落在地上,那是撞车期间从站点围墙上掉下来的。

  “雅尔森死了,”乌纳哈-克洛斯波就事论事地讲述,“乌斯林很有可能也死了。霍扎在追克萧夏尔。不知道阿维杰怎样,没看到他。那个主脑还活着,我感觉活着。反正它还能动。”

  他们靠近那台主脑。它躺着,一端时不时上下起伏,就像在努力升入空中。贝尔维达想要走到它身旁,但嗡嗡机拦住了她。

  “别理它,贝尔维达。”它告诉“文明”女人,迫使她继续沿着站台走。人类的双脚时而会在散碎物品上打滑。她还在继续咳嗽,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如果你强行留下,会在这样的空气里窒息。”嗡嗡机温和地说,“主脑有能力照顾自己,假如它不能,你也帮不了它。”

  “我没事。”贝尔维达坚持说。她停下来,挺直身体,脸上的表情变得平静,她不再咳嗽。嗡嗡机也停下来,看着她。她转身面向它,呼吸变得正常起来,脸还是一片灰色,但表情平静。她把手从背后拿开,手上全是血,又用另一只手擦掉额头和眼睛上红色液体。她微笑。“你看。”

  然后她双眼闭合,身体从腰间向下塌,两腿也突然弯曲,头猛地砸向岩石地面。

  乌纳哈-克洛斯波灵巧地在半空中接住她,没让她撞到地板,然后带她离开站台,进入它发现的第一道侧门,这里通往控制室和住宿区。

  贝尔维达在新鲜空气中醒来,这时,一人一机沿隧道刚刚行进了十几米。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空气沿着走廊一波波激荡,像巨大的、跳动不规则的心脏。灯光明灭不定,水开始向下滴,然后从隧道顶上泼下。

  还好我不会生锈,乌纳哈-克洛斯波对自己说,在它沿着通行管道飞向控制室的路上,那女人在它的力场约束下有了动静。它听到了射击声:激光枪,但它说不清开枪的位置在哪里,因为声音同时从各个方向传来,前方,后方,还有头顶上,都是透过通风管传来的。

  “看到没……我完全没事……”贝尔维达口齿不清地咕哝。嗡嗡机任由她动作,他们已经快要到达控制室,空气还是新鲜的,辐射程度也在下降。更多爆炸摇撼整座车站。贝尔维达的头发,还有她外衣上的毛皮,都在气流中微微飘动,释放出片片泡沫。水在流下,啪啪响着,四下飞溅。

  嗡嗡机冲过房门进入控制室。房间里的灯倒是没有明灭不定,空气很清新。没有水从房顶流下,只有女人的身体和它自己的外壳往塑料地板上滴水。“这儿好点儿。”乌纳哈-克洛斯波说。它把那女人放在一张椅子上。更多模糊的爆炸声摇撼岩石和空气。

  控制台和面板上好多小灯都在闪烁或者长明。

  嗡嗡机把“文明”女人放好,然后轻轻把她的头向下推,放在膝盖前面,给她脸上扇风。爆炸声轰鸣,摇晃房间里的空气,就像……就像……就像有人在跺脚!

  咚——咣——咚。咚——咣——咚。

  乌纳哈-克洛斯波抬起贝尔维达的头,正想把她从椅子里抱出来,就听到远方门外的脚步声,声音不再受到站内爆炸声干扰,突然变大了许多。门被踢开。克萧夏尔受了伤,瘸着腿跑,身上有水流下,炮弹一样冲入房间,他看见贝尔维达和嗡嗡机,径直向他们冲过来。

  乌纳哈-克洛斯波直冲向前,扑向艾迪兰人头部。克萧夏尔一手抓住这台小机器,重重把它抡到一张控制台上,把屏幕和光线控制板摔碎,火花和酸雾乱飞。乌纳哈-克洛斯波一半卡在被熔断且冒着电火花的开关系统中,烟从它体内向周围涌出来。

  贝尔维达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她脸上有血,一脸错愕跟恐惧的表情。她看到了克萧夏尔开始向前冲向自己,张开了嘴巴,但只能咳嗽。克萧夏尔抓住了她,把她双臂固定在身体一侧。他转身回顾,看他冲破的那道门,停下一秒钟来喘气。他身体在变弱,自己心里清楚。他的角质背甲几乎已经被烧穿,就在被变形人击中的位置,他腿上也中了枪,一直在让他速度下降。人类很快就能抓住他……他看了一眼在自己控制下的人类女人,决定不要马上杀死她。

  “也许你能阻止那个小矮子开枪……”克萧夏尔说着,用一只胳膊把贝尔维达按在自己后背上,跳啊跳地快速靠近通往宿舍区的门,打算去维修区。他用膝盖把门顶开,让它在身后关闭。“……但我并不确信。”他补充说,然后又瘸着腿经过那段短隧道,然后穿过第一间宿舍,在晃悠着的网床下面,周围光线明灭不定,一片模糊,头顶的喷水管开始漏水。

  在控制室。乌纳哈-克洛斯波终于挣脱,它的外壳覆盖着好多正在烧灼的塑料线外皮。“可恶的浑蛋。”它晕乎乎地说,摇摆着飞过空中,远离冒着烟的控制台。“你这个行走的细胞动物园……”乌纳哈-克洛斯波晃悠着在烟雾中转向,飞向克萧夏尔来时穿过的那道门。它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摇摇摆摆,像耸肩似的动作沿隧道飞行,速度加快。

  霍扎跟丢了艾迪兰人。他本来是沿隧道追赶的,然后穿过某扇被打破的门,这里有三条路,左转,右转或向前,三段短走廊,灯光闪烁,房顶有水喷下,烟在房顶下懒洋洋地卷动。

  霍扎一开始选择了右转,假如艾迪兰人要去维护胶囊车方向,应该会选择那里,前提是他知道正确的方向,而且没有其他计划。

  但事实上他选错了。

  他把枪紧握在手里。脸上挂着喷溅上去的水珠,像虚假的眼泪。枪透过手套嗡嗡轻响,膨胀中的心痛感从他腹中升起,充斥他的喉咙、眼睛,让他口中感到酸涩,他两手沉重,情不自禁他咬牙。他在另一个路口停住,这里靠近宿舍,在痛苦的犹疑中,他从一个方向看到另一个方向,头顶的水在滴落,烟在涌动,光线明明灭灭。他听到一声尖叫,就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那女人在挣扎,她身体强壮,但依然不足以造成威胁,即便是握力被削弱之后。克萧夏尔沿着走廊跛行,靠近大型山洞。

  贝尔维达尖声大叫,想要挣脱掌握,然后用双腿去踢艾迪兰人的大腿和膝盖。但她被握得太紧,过于紧靠克萧夏尔的后背。她的双臂被拘在体侧;两腿只能打到艾迪兰人臀部上方突出的角质硬壳。在她身后,命令系统内的睡网在风中轻摇,伴着站台和列车废墟里的每次爆炸晃动。

  她听到身后某处传来枪声,长房间远端的大门爆炸了。艾迪兰人也听到了这个,就在他们冲出宿舍出口前,他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然后他们就已经进入短走廊,再出去就是那片平台,它环绕着整个维修区所处的深洞。

  在这个巨大洞穴的一端,翻倒的、交错的车厢碎片和被损毁的机器,仍在熊熊燃烧。乌斯林启动的火车从后方撞到了颀长的维修区洞穴里停着的那一列。两列火车的部件都像玩具一样散落各处,落在洞窟地面上,堆在石壁旁,挤到洞顶上。洞中到处都有泡沫飘落,在废墟上空吱吱作响,火焰从被挤坏的车厢里喷出,火花四溅。

  克萧夏尔在平台上打滑,有一会儿,贝尔维达以为两人都会从表面滑落,翻过围栏,掉到下面的机器和设备之间,撞在冷硬的石板地上。但艾迪兰人稳住了身体,转身,脚步沉重地沿着宽阔步道奔向那条金属窄道,从那里穿过整座洞窟,可以到达对面的平台,然后能进入另一条隧道——那条隧道通往维护胶囊车车道。

  她听到艾迪兰人的呼吸声。她持续鸣响的耳鼓也感受到了火焰噼啪声,泡沫嗞嗞声和克萧夏尔吃力的呼吸声。艾迪兰人很容易就能控制她,就像她没有体重一样。她丧气地叫嚷,用尽力气拱起身体,想要挣脱,哪怕只有一只胳膊自由也好,但她挣扎的力度很弱。

  他们到了那条悬空的窄道,艾迪兰人又一次险些滑倒,然后及时稳住了身体。他开始沿着狭窄的信号架前进,不稳定地跛行令支架晃动,发出金属鼓一样的声音。贝尔维达用力到后背疼痛;但克萧夏尔的束缚还是那样紧。

  然后他滑行着止步,把她转到身前,她对上那张巨大的鞍形脸。他先是抓住她的双肩,然后用一手握住她右胳膊肘,另一只拳头固定住她的右肩。

  他伸出一侧膝盖,让大腿跟三十米下的洞底平行,贝尔维达只有手肘和肩膀被抓着,体重完全由那一只胳膊支撑,她感到后背剧痛,头脑却突然清醒,她突然预料到对方想做什么。

  她惨叫。

  克萧夏尔让女人的小臂猛撞在大腿上,折树枝一样把它折断。她的叫嚷声像冰块断裂一般。

  然后他抓住女人完好的那只胳膊上的手腕,让她的身体从步道一侧垂下,让她在自己下方摆动,然后把她的手放在一根细金属杆上,之后就把她丢在那儿。整个过程在一两秒钟以内完成,她像个钟摆一样在金属吊桥下面摇摆。克萧夏尔跛着脚跑开。每一步都令吊桥晃动,震荡透过细杆传到贝尔维达手上,让她握得越来越松。她挂在空中。被折断的胳膊无用地垂在身体一侧,一只手握着又冷又滑、沾满泡沫的细杆。她觉得头晕,一波又一波疼痛扫遍全身,她想要抑止,却无法做到。洞中的灯光闪烁着熄灭,但随后又亮起。又一声爆炸晃动车厢残骸。克萧夏尔越过窄道,瘸着腿跑过另一侧平台,进入隧道。贝尔维达的手开始下滑,变得麻木。她整条胳膊都在变冷。

  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在空中拧转身体,仰起头,怒号。

  嗡嗡机停住。现在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它又选择了错误方向。它还是很晕。克萧夏尔毕竟还是没有原路跑回。我真是个笨蛋!我根本就不应该被允许独自出门!

  它在空中拧转身体,这条路远离控制室和宿舍,它减速,停止,然后原路返回。它能听到激光枪声。

  霍扎在控制室,这里没有水和泡沫,尽管烟正在从一件控制器上的大洞里冒出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听到一声惨叫——人类的声音,女性,然后他就跑向通往宿舍的门。

  她想要晃动起来,把身体用作钟摆,这样就能用腿钩到信号架,但是下背部已经受伤的肌肉做不到这些;肌纤维已经有撕裂,疼痛漫过全身。她继续吊着。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那只手。泡沫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刺痛她双眼。一系列爆炸继续摧残那堆车厢碎片,让她周围的空气激荡起来,摇晃她身体。她感觉到自己在下滑。她略微下沉,握住细杆的手松开了一毫米左右。她努力想要抓得更紧,但什么都感觉不到。

  有声音从平台上传来。她试图回头看,有一会儿她看到了霍扎,沿着平台跑向窄道,手里拿着枪。他被泡沫滑到,不得不伸出空着的手稳住身体。

  “霍扎……”她试着叫喊,但只能发出喑哑模糊的声音。霍扎沿着她上方的窄道奔跑,眼睛死盯着前方。他的脚步也在晃动她的手,它又开始打滑。“霍扎……”她又喊了一次,尽可能放大声音。

  变形人从她身旁跑过,面容冷峻,枪支高举,靴子蹭在她上方的金属平面上。贝尔维达俯视下方,低下了头。两眼闭合。

  霍扎……克莱克林……索贲星外部世界望族总督……变形人没有任何一个形象,没有任何一个角色,会有意愿来救她。克萧夏尔看似还曾抱有希望,以为泛人类的同情心会让霍扎停下来救她,这样就能给艾迪兰人一点点宝贵的时间逃跑。但艾迪兰人对霍扎的猜想犯了错,就像他的全族对“文明”的猜想中犯下的错误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那样软弱。人类可以像任何艾迪兰人一样严厉,决绝,冷酷,只要给他合适的动力……

  我就要死了。她想,几乎更多地感到意外,而不是害怕。死于此地,此时。在经历过那么多之后,在我做过那么多之后。死。就这么简单!

  她麻木的手慢慢放开细杆。

  她上方的脚步停住,返回,她仰头看。

  霍扎的脸在她上方,他俯视着她。

  她吊在那儿,在空中拧转,有一个瞬间,当那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枪在他脸旁。霍扎转头去看,越过窄道,看向克萧夏尔逃走的方向。

  “……救我……”她哑着嗓子说。

  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胳膊断了……”她哽住,霍扎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到悬空金属架的表面。她翻身,而霍扎已经站起。泡沫在明灭的光线中掉落,落入巨大空旷有回声的岩洞,而在灯熄灭时,火焰会投下影子。

  “谢谢。”她咳嗽着说。

  “那边吗?”霍扎转头看,看他之前跑去的方向,克萧夏尔离开的方向。贝尔维达尽最大努力点头。

  “霍扎。”她说,“放他走吧。”

  霍扎已经在退开。他摇头。“不行。”他说,然后转身跑起来。贝尔维达蜷起身体,她麻木的胳膊按向折断的那只;朝那个方向移动,但没有触到它。她咳嗽,一手放在嘴边,向里面摸索,向外喷吐。她吐出一颗牙齿。

  霍扎穿过窄道,他现在感觉很平静。克萧夏尔要是想耽搁时间,也能如愿,他甚至愿意任由艾迪兰人赶到维护胶囊车那里,然后他就可以站在车道上,对远去的胶囊车开枪,或者彻底打坏动力系统,把艾迪兰人困在车内:怎样都无所谓。

  他穿过平台,跑进隧道。

  这段直道的长度超过一公里。去往通勤车道的路在右侧某个位置。但这里还有其他的门和入口,这些地方都可以供克萧夏尔隐藏。

  隧道里明亮干燥。灯光只是略微有闪动,喷水灭火系统仍然关闭着。

  他只是勉强及时想到了观察地板。

  他跑向隧道两旁相对的两扇门时,看到了地上滴落的水迹和泡沫。水迹就停在那里。

  他跑得太快,已经无法停步,所以他弯腰闪避。

  克萧夏尔的拳头划过空中,从左侧门里挥出,掠过变形人头顶。霍扎转身,用枪瞄准。克萧夏尔从门内跨出,抬脚就踢。他的脚踢到枪,把枪管踢到变形人脸上,撞到霍扎的口鼻,同时枪口喷出的激光火焰射向洞顶,带来冰雹一样密集的碎石粉末,在艾迪兰人和人类头顶撒落。克萧夏尔在被打蒙的人类仍在踉跄后退时出手,他握住了枪,把它从霍扎手中夺走。他掉转枪口用它对准霍扎,人类靠着墙,用一只手撑住身体,嘴巴鼻子都在流血。克萧夏尔把扳机外壳扯掉。

  乌纳哈-克洛斯波冲过控制室,在空中转穿,闪过烟雾,经过被打坏的门,然后沿着短走廊疾行。它飞过那间长长的宿舍,穿行于摇摆的网床之间,又穿过一道短走廊,进入平台。

  这里到处都是垃圾和残骸。它看到贝尔维达在窄道上,正在坐起,一手扶着另一侧肩膀。然后用那只手按信号架底部。乌纳哈-克洛斯波飞过空中向她靠近,但就在它到达女人身边之前,正当女人抬头要看到它的时候,远端的隧道里再次传来激光枪声。嗡嗡机再次转向,加速。

  克萧夏尔按下扳机,正赶上乌纳哈-克洛斯波从背后击中他。枪甚至还没开始发射,克萧夏尔就已经被撞倒,趴向隧道地面。他倒地的同时在空中转身,但枪口顶在了岩石上,有一会儿支撑了艾迪兰人全部体重,枪管一下子折为两截。嗡嗡机正好停在霍扎前方。人类正在扑向艾迪兰人,后者已经在恢复平衡,在他们前面起立。乌纳哈-克洛斯波再次向前冲,先俯冲再上升,试着打出勾拳效果,像上次那样打晕艾迪兰人。克萧夏尔单臂挥出,挡开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像颗橡胶球一样从墙上弹开,艾迪兰人凌空又击中它一次,打得嗡嗡机旋转向后,表面凹陷,功能损坏,沿着通往洞穴的走廊退开。

  霍扎向前扑。克萧夏尔一拳打向冲过来的人类头部。变形人闪身躲避,但动作还是不够快;他头部侧面被敌人扫中,重重摔倒在地,身体擦着墙侧,停在隧道对面一道门旁。

  被霍扎的枪打中的洞顶附近,喷水龙头开始启动。克萧夏尔转身面对倒地的人类,后者正努力爬起来,他两腿发抖,很不稳定,双臂摸索着想在平滑的岩石墙上找到支点。艾迪兰人抬腿,打算用脚去踹变形人的脸,然后却叹了一口气,把腿放下,因为那台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尽管在空中飞行线路已经凌乱,外壳凹陷,冒着烟,前进时不断颤抖,却还是沿着隧道慢慢飞回,逼近艾迪兰人。“……你这只畜生……”乌纳哈-克洛斯波超凶地说,它的小尖嗓喑哑刺耳。

  克萧夏尔一手伸出,抓到了机器前端,两手轻易把它举过头顶,也高出霍扎头顶,人类仰头看,两眼迷离,然后艾迪兰人把它像镰刀一样劈下,朝着人类的颅骨。

  霍扎翻转身体,几乎是懒散地避向一旁,克萧夏尔感觉到哀鸣中的机器打中了霍扎的头和肩。那人类四肢伸开,倒在隧道地面上。

  他还活着,一只手虚弱地移动,想要保护他裸露在外、正在流血的头。克萧夏尔转身,再次把无助的嗡嗡机高举过人类头顶。“那么,就这样……”他轻声说着,胳膊绷紧,准备用那台机器砸下来。

  “克萧夏尔!”

  他抬头看。视线在举起的双臂之间向前,而嗡嗡机在他两手中虚弱地挣扎,人类在他脚下,一手缓缓按上被血粘在一起的头发。克萧夏尔冷笑。

  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站在隧道尽头,高出洞底的平台上。她身体佝偻着,脸看上去无神又疲惫。她的右手古怪地垂在体侧,大腿边那只手向外翻。在她另一只手里,她的拳头像是握着某种小东西,正在对准艾迪兰人。克萧夏尔得特别仔细看才能看到它是什么。它看似一把枪:一把主要由空气做成的枪;这枪由线条组成,极细的丝线,几乎都没什么硬度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框架,更像是一份铅笔画出的轮廓,被人从纸面上揪了出来,填补到恰好能被握住的程度。克萧夏尔冷笑,然后还是挥动嗡嗡机向下打去。

  贝尔维达用那把枪射击。它细长的枪管尽头短时有闪光出现,像一颗小宝石被阳光照亮,发出极轻微的咳嗽一样的声响。

  乌纳哈-克洛斯波在空中朝着霍扎的头部移动,还不到半米,克萧夏尔的身体中间就像太阳一样亮了起来。艾迪兰人躯干的下半部被打成碎块,在上百次小型爆炸中从他臀部脱离。他的胸部,胳膊和头被炸得向上向后飞出,撞到隧道顶,然后又在空中翻转下落,手臂放松,手部张开。在他的腹部,角质甲片被扯开,内脏倾泻在潮湿的隧道地面上,整个上半身弹跳着坠落在人工降雨造成的水洼里。他下身剩余的部分,沉重的臀部和人体那么粗的三条腿,都独自站立了几秒钟,而乌纳哈-克洛斯波安静地浮到了房顶,霍扎静静躺在掉落的水帘下,现在他身下的水洼开始被染成紫红两色,冲刷着他本人和艾迪兰人的血。

  克萧夏尔的躯干在掉落的位置一动不动,落在他那几条腿仍然站立的位置之后两米。然后那些膝盖缓缓弯折,就像很不情愿对重力屈服,之后那沉重的臀部落在叉开的几只脚上。水泼在克萧夏尔被削开的小腹暴露出的血淋淋内脏上。

  “巴拉巴拉巴拉。”乌纳哈-克洛斯波喋喋不休地说,它靠在房顶上,外壳滴着水,“巴拉-拉巴拉巴拉巴拉……哈哈。”

  贝尔维达还在用枪指着克萧夏尔四分五裂的身体。她缓缓走过那条走廊,脚下溅起暗红色水花。

  她停在霍扎脚边,冷漠地看克萧夏尔的头和上躯干,静静躺在隧道地板上,血和内部器官从倒地巨人的胸膛里流出。她用那把枪瞄准,对那名战士的巨大头颅射击。把它从肩头打落,让角质甲壳碎片沿隧道飞出二十米以外。爆炸冲击着她,回音在她耳中鸣响。最后,她看似松弛下来,两肩下垂。她抬头看嗡嗡机,后者还悬浮在通道顶上。

  “这儿我在哇啊,不浮动而向下,掉落向房顶巴拉巴拉哈哈……”乌纳哈-克洛斯波说着,迟疑着移动,“那好吧。听我说,我完蛋了,我就是已经……我叫什么名字?现在几点?巴拉巴拉,嘿你好噢。水很多多。向下到顶。哈哈如此这般。”

  贝尔维达跪在倒地的人身旁。她把枪放进衣袋,伸手探向霍扎的脖子。他还活着。他的脸在水里。她抬啊推啊,想让他翻个身。他的头皮渗出黏稠的血。

  “嗡嗡机,”她说着,同时努力让这人不再掉回水里。“帮我管管他。”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霍扎的胳膊,忍痛用另一侧肩膀继续帮他翻身。“乌纳哈-克洛斯波,你这讨厌家伙。来帮我。”

  “布拉巴拉巴哦。嚯你好。我来哈,在这哇。你不好啦?房顶,洞顶,内部,外部。哈哈巴拉巴拉。”嗡嗡机口齿不清乱说,还是紧贴着隧道顶。贝尔维达终于让霍扎仰面躺着了。假的雨水落在他有深长伤口的脸上,洗净了他鼻子和嘴巴附近的血。一只眼睛,然后另一只,慢慢张开。

  “霍扎。”贝尔维达说,向前靠近,这样她的头就可以挡住高处掉落的水,还有头顶的灯光。变形人脸色苍白,只是还有细细的血痕从嘴角和两个鼻孔流出。红潮在他头部后面和两侧蔓延。“霍扎?”她叫着。

  “你们赢了。”霍扎说,他口齿不清,声音很微弱。他闭上双眼。贝尔维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闭上自己的眼睛,摇头。

  “巴拉巴拉……列车即将进入一号站台……”

  “……嗡嗡机,”霍扎轻声说,向上看,看贝尔维达头顶后面。她点头。然后看到霍扎的眼睛向后移,想要看清自己脑袋后方的情景。“克萧夏尔……”他轻声说,“发生了什么?”

  “我用枪打死了他。”贝尔维达说。

  “……巴拉巴拉伸出你伸出胳膊向外向内,一条再次同样……这里有人吗?”

  “用什么?”霍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她不得不弯腰靠近了听。她把那支小枪从衣袋里拿出来。

  “这个。”她说。然后她张开嘴,给他看以前那颗槽牙留下的洞,“忆形体,这把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完全像一颗真的牙齿。”她试着微笑。其实她都怀疑这人还能不能看到这把枪。

  他闭上了眼睛。“聪明。”他低声说。血从他头上流出来,混在克萧夏尔破碎的身体流出的紫血里。

  “我会带你回去,霍扎。”贝尔维达说,“我保证,我会带你回飞船,你会没事的。我一要治好你,你会安然无恙。”

  “是吗?”霍扎轻声说,两眼还闭着,“谢谢你,珀罗斯泰克。”

  “谢谢巴拉巴拉巴拉。斯泰库珀,察霍,阿哈乌克洛波斯……嚯啊嘿,嘿啊嚯,嚯所有这些,继续想想。我们为由此造成的任何不便感到抱歉……什么事在哪里因何发生人地时因事,还有……”

  “别担心。”贝尔维达说。她伸出手,触摸人类湿漉漉的面庞。霍扎的眼睛再次睁开,扫视周围,盯着看她,然后又看艾迪兰人倒下的下半身;之后又向上,看隧道顶上的嗡嗡机,最后看他自己周围,墙壁还有水。他低声说了些什么,没有看对面的女人。

  “你说什么?”贝尔维达问,男人的眼睛又一次闭上,她靠近了一点。

  “巴拉,”通道顶上的机器说,“巴拉巴拉巴拉。哈哈,巴拉巴拉巴拉。”

  “真是个傻瓜啊,”霍扎说,这句倒是说得很清晰,尽管他声音渐弱,意识也渐渐模糊,他的两眼还是没有睁开。“真是个讨人厌……又蠢到家的……傻瓜。”他微微点头。这动作看似并不会让他痛苦。水波把红紫两色的血泼回他头部下面,洒到他脸上,然后又退开。“吉莫蒂人来自——”他喃喃念诵。

  “什么?”贝尔维达又问了一次,更靠近一些。

  “Danatre skehellis,”乌纳哈-克洛斯波在屋顶宣告说,“ro vleh gra'ampt na zhire; sko tre genebellis ro binitshire, na'sko vorossamptfenir-an har. Bala. [2]”

  变形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在他脸上出现了极度恐惧的表情,其中有太多无助的恐惧和慌张,贝尔维达感觉到自己都已经开始战栗,她颈后的寒毛开始竖起,尽管不停滴洒的水珠在迫使它们粘在皮肤上。那人的手突然向上伸来,抓住她的薄外套,可怕的绝望的撕扯感。“我的名字!”他呻吟着,这嗓音的哀恸甚至比他的表情还要可怕。“我的名字是什么?”

  “巴拉巴拉巴拉一……”嗡嗡机在房顶嘟囔着。

  贝尔维达咽下一口唾沫,感觉泪水在刺痛自己的眼睑。她用自己的手,触摸一只苍白的、拉扯着自己的手。“你的名字是霍扎,”她温柔地说,“博拉·霍扎·高布楚。”

  “巴拉巴拉巴拉,”嗡嗡机轻声地,带着睡意说,“巴拉巴拉巴拉。”

  那人的手落下,脸上的恐惧渐渐消散。他放松了,眼睛再次闭合,嘴角几乎露出微笑。

  “巴拉巴拉。”

  “啊,没错……”霍扎轻声说。

  “巴拉。”

  “……当然啦。”

  “拉。”

  注释:[1]原文为Fanch,拼写很接近于Franch(法兰西)。考虑到英国与法国之间的历史渊源,这个相似的拼写形式应该不是巧合。

  [2]此处嗡嗡机被打坏了,在说没有意义的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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