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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命令系统:发动机

  “……天空像削开的冰凌,风冷到刺骨。气温低到连雪都没法下,旅程中大部分时间这样,但还是有一次下了一场雪,就持续了十一个昼夜,这场暴风雪卷过我们行走的冰原,像野兽一样嗥叫,钢牙一样撕咬我们的身躯。满天冰晶像一场洪流,漫过冷硬的大地。你无法睁开眼看它,也不能迎风呼吸。就连站立都几乎不可能做到。我们挖了一个洞,又浅又冷,然后躺在洞里等着天放晴。

  “我们就是这样一支艰难跋涉、伤痕累累、枯瘦憔悴的队伍。有些人是因为血液冻结而死。有一个就是消失不见了,在一个暴风雪的深夜里。有些人因为伤情恶化死亡。我们一个接一个失去他们,我们的战友和奴仆。每个人临死前,都请求我们在他们死后尽可能利用他们的尸体。我们的食物太少。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请求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说说,世上还有没有更彻底的牺牲、更高贵的奉献?

  “在那里的大气中,当你哭泣,泪珠就会冻结在你脸上,带着碎裂的声响,像是一颗心在破碎。

  “高山。我们爬上去的高耸山口,在那稀薄又苦涩的空气里变得极度贫瘠。雪是白色粉末,像尘土一样干。吸入它们,就像从体内被冻结一样。高处陡坡上掉下的雪花,被前人的脚踏落之后,像酸雨一样刺痛喉咙。我在冰晶和雪花的帘幕里看到过彩虹,它正因我们经过才产生,但我渐渐开始痛恨那多彩的颜色,那份冰冷干燥,那毫无生气的高山空气,还有暗蓝的天空。

  “我们步行穿过三道冰川,在冰缝中失去了两名战友,他们跌出了视听范围,掉落到连回声都无法到达的远处。

  “在一片盆地深处我们遇见一片沼泽,它在那片低地中央,像希望的隐居所。我们当时动作太迟缓,反应太慢,没能救回我们的魁校,他走到沼泽地上方,就沉了下去。我们以为这根本不可能,即便在强烈的光照下,周围空气还那样寒冷,我们以为沼泽一定是冻结的,于是被表面的假象迷惑,以为刚刚只是看花了眼,他马上就会回到大家身边,而不是滑入那片深色淤泥,无法挽救。

  “那是一片油性沼泽,我们发现得太晚了,直到那阴险的深渊带来惨重损失之后。第二天,当我们还在寻路通过时,寒冷进一步加剧,就连那油汤都冻得硬住了,于是我们迅速穿到另一端。

  “就在那片冰冻的水域中央,我们中开始有人被渴死。我们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没太多办法能把雪加热。而直接吞食那些白色粉末,直到身体被冻麻木,会让我们冷到意识模糊,减慢我们的语速和行动速度。但我们继续前进,尽管寒冷不停地吸走我们的生命力,无论醒着,还是尝试睡觉期间,严酷的太阳在明亮的雪野里晃花我们的眼睛,让所有人两眼刺痛。风割伤我们,雪试图吞噬我们,山像切开的黑玻璃一样阻挡我们,星星在晴朗的夜里挑衅我们,但我们继续前进。

  “那是接近两千公里距离啊,小矮子,只有我们能从坠落现场带走的一点食物。带着没有被静场护盾怪物摧毁的少量装备,还有我们的决心。我们离开作战巡航舰时有四十四人,开始跨越雪原的远征时有二十七人:八名我的同类,十九个麦杰尔。只有我们两个走完全程,加上我们的六个仆人。

  “我们攻击了第一个能找到光明和温暖的据点,这会让你觉得意外吗?你会不会吃惊我们直接动手抢,而没有请求施舍?我们见证了勇敢的战士和忠诚的仆人们死于寒冷,看着同伴们日渐憔悴,就像冰风暴一点点锉掉我们的身体,我们曾仰望无云的冷漠天空,面对这个死气沉沉的异星世界,纳闷等到下个黎明来临时,同伴中间是谁要吃掉谁。我们一开始还拿这件事开玩笑,但后来,当我们走出三十天后,多数人都已经惨死,掉入冰窟,山谷,或者成了我们腹中食物之后,我们就不再觉得这件事好笑。有些最后死难的人,也许已经不再相信我们事业的正义性,我觉得他们或许是绝望而死。

  “我们的确杀死了你的人类朋友们,那些其他的变形人。我亲手杀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第一个死者,是麦杰尔结果的。他当时还在睡觉。控制室那个人勇敢地战斗过,当他看出自己没有胜算时,就破坏了很多控制设施。我向他致敬。在他们储存物资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抵抗过;他也死得很壮烈。你不应该为他们过度伤心。我会用我眼里和心里的真相去面对上级询问。他们不会惩罚我,他们会奖励我,假如我有一天会站在他们面前的话。”

  霍扎在艾迪兰人身后,沿着隧道向前走,雅尔森暂时休息一下,没有押送高大的三足巨人。霍扎要求克萧夏尔告诉他,躲在楚伊-赫奇兽体内的突击队在进入行星之后遭遇过什么。艾迪兰人的回答像一番演说。

  “她,女性。”

  “什么,人类吗?”克萧夏尔的声音响亮地沿隧道传出。他走路时讲话,都没有费力气回过头,他冲着步行隧道与七号站之间的清冽空气演说,有力的男低音甚至很容易被乌斯林和阿维杰听到,后者在为这支各色人等组成的小队殿后。

  “你又犯这种错了。”霍扎疲惫地纠正他,冲着艾迪兰人后脑勺说,“那个睡着的时候被杀害的人:应该是她,是一名女性,人类女人。”

  “好吧,反正麦杰尔结果了她。我们把它们放在走廊里。它们总得有些食物吃。对我们来说,简直是珍馐美味。”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霍扎问。

  “大约是八天前,我觉得。在这下面很难记清时间。我们马上就尝试制作一件质量感应器,知道这种设备会有极大价值,但却没能成功。我们手上的设备,仅有变形人基地里没有损坏的那部分。我们自己的大多数装备都已经被静场护盾怪兽摧毁,或者是在我们离开跃迁兽赶来这里的时候被丢弃,或者就是路上丢掉了,在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的过程中。”

  “你们那么容易找到那个主脑,一定是认为自己交了好运吧。”霍扎的步枪始终对准高大艾迪兰人的脖子,时刻关注着克萧夏尔动静。那头生物或许真的受了重伤——霍扎对他们的种群有足够了解,从步态就能看出这个中队长在承受伤痛,但他还是很危险。霍扎并不介意他说话,这样可以打发时间。

  “我们知道那个主脑也受了重伤。当我们在六号站发现它时,它没有移动,也没有显出任何察觉我们靠近的迹象,我们以为这些只是它受损的正常表现。我们已经知道你们到达的事,时间只是一天前。我们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自己的好运,开始准备逃离。你们只是堪堪来得及阻止我们。再有几个小时,我们就能让那组列车运行起来了。”

  “其实你们更有可能把自己炸成放射性尘埃。”霍扎告诉艾迪兰人。

  “爱怎么想随你便,小矮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哦,当然。”霍扎怀疑地说,“你们为什么把所有的枪都带走,不给地面上的麦杰尔留把武器呢?”

  “我们本打算活捉一名变形人,审问他,但失败了。是我们自己的错,毫无疑问。假如我们做成这件事的话,就能确定下面没有其他敌人,只有我们自己。毕竟,我们到达这儿的时间已经太晚。我们带了所有可用的武器到下面来,给上面的个人只留下一件通信器,这样——

  “我们并没有找到那台通信器。”

  “很好,他不发报告的时候,就该把器具藏起来的。”克萧夏尔说,然后继续。“这是为了集中我们手上的有限火力,用在最急需的方面。一旦我们意识到这里只有我们,我们就派了一名仆人上去,带了一件武器给后卫人员。对这人来说不幸的是,他到达的时间刚好在你们后面一点点。”

  “别担心,”霍扎说,“他表现不错,差点儿就把我脑袋打飞了。”

  克萧夏尔大笑。霍扎被那么大声惊了一下。这一下不只是声音大,其中表现出来的那份残忍,也是肖拉隆德拉的笑声里从未有过的。

  “那么,它那可怜的奴隶灵魂也可以安息了。”克萧夏尔大声说,“它的部落理应别无所求。”

  霍扎拒绝停留,直到他们走完通往七号站全长的一半。

  他们坐在步行隧道里,休息。艾迪兰人隔了一段隧道独坐。霍扎坐在隧道对面,跟他相隔大约六米,持枪戒备。雅尔森在他身旁。

  “霍扎,”她说,看看他的防护服,又看看自己那件。“我觉得我们可以把我防护服上的反重力系统拆下来,这个是可拆卸的。我们可以把这个装你身上。可能看起来有点儿毛糙,但肯定能用。”她看着他的脸。霍扎的眼睛从克萧夏尔身上移开了一会儿,然后马上回去。

  “我没事,”他说,“反重力系统你自己留着用。”他用空闲那只胳膊触碰她,然后压低嗓音。“毕竟,你带了多那么一点点的重量。”雅尔森足够用力地肘击他,足以让他从隧道地面上滑开一点,他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装作很痛地揉防护服侧面。“好痛。”他说。

  “我现在后悔了,真不该告诉你。”雅尔森说。

  “贝尔维达?”克萧夏尔突然说,转动他巨大的头,缓缓朝隧道前方看,越过霍扎和雅尔森,越过装备包裹和乌纳哈-克洛斯波,越过正在观察质量感应器的乌斯林和阿维杰,看着“文明”特工独坐的位置。她两眼闭合,静静倚靠墙壁。

  “中队长?”贝尔维达回应,她睁开了平静的双眼,沿着隧道看艾迪兰人。

  “变形人说你来自‘文明’。这是他给你分派的角色。他还想让我相信你是个从事间谍活动的特工。”克萧夏尔头侧向一边,视线越过黑黢黢的管状隧道,看倚在弧形墙边的女人。“看来你跟我处境一样,也是这人的俘虏。你会跟我说,你就是他说的那种身份吗?”

  贝尔维达看看霍扎,然后看艾迪兰人,她眼神懒懒的,几乎是漠不关心。“恐怕是这样,中队长。”她说。

  艾迪兰人的头左右晃动,眨眨眼睛,然后响亮地说。“真奇怪。我无法想象你们怎么可能都想骗我,或者这家伙怎么就能控制你们所有人。但他本人讲述的故事让我觉得很难相信。如果他真是站在我们一边,那么我的行为方式,倒可以说不利于我方的作战大业,也许甚至会有利于你的事业,女人,如果你是你说的那种身份。真是奇怪啊。”

  “那你就接着想吧。”贝尔维达拖着长腔说。然后闭上眼睛,头又倚在了隧道墙壁上。

  “霍扎站在他自己一边,不为任何人效力。”阿维杰从隧道更远处说。他在对艾迪兰人说话,但在句尾,眼神却瞟向霍扎,然后他低下头,看他身旁的食物罐,挑出些碎渣来吃。

  “你们这类生物都这样。”克萧夏尔对那老头说,后者没有抬头看。“你们天生如此。在你们存续于宇宙间的有限时间里,全都必须竭尽全力,踩住其他同类身体往上爬,有机会就繁殖,确保最强的血脉能延续,最弱者死亡。我不会因此谴责你们,正如我不会尝试把无理智的肉食动物转化为素食习性一样。你们都只站在自己一边。而我们则不同。”克萧夏尔看着霍扎。“你一定会同意这个,变形人盟友。”

  “你们的确跟我们不同。”霍扎说,“但我在意的只是你们在跟‘文明’作战。最终的结果对你们而言可能是天赐之福,也可能是天降灾祸,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当前你们在反对她们那帮人。”霍扎向贝尔维达方向点头示意。女特工没睁眼,但的确微笑了。

  “多么务实的态度啊。”克萧夏尔说。霍扎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听出巨人声调里那份调侃意味。“‘文明’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痛恨他们?”

  “个人层面无冤无仇。”霍扎说,“我只是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我的天,”克萧夏尔说,“你们人类总是让我大开眼界。”他突然躬身,嘴里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像石头在被碾碎一样。他巨大的身体在战栗。克萧夏尔转开头,对着隧道地面啐了一口。人类面面相觑时,他还是把脸扭向一边,大家都不知道,这只艾迪兰受伤程度到底有多严重。克萧夏尔安静下来。他向侧面欠身,看了一眼他吐出的东西,喉头里发出幽远有回音的怪声,然后转回头面向霍扎。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又沧桑。“是的,变形人先生,你是个怪人。提醒你一下,你对手下的管束过于宽松了。”克萧夏尔望着隧道远处的阿维杰,后者抬起头,带着被吓到的表情看那个艾迪兰人。

  “我觉得还行。”霍扎告诉中队长。他站起来,看看周围其他人,伸展疲惫的双腿。“该出发了,”他转身对着克萧夏尔,“你能走吗?”

  “解开我的绑绳,我能跑得快到让你无处可逃,人类。”克萧夏尔得意地说。他从蹲姿开始展开身形。霍扎仰头看那生物黑沉沉的宽V形面孔,缓缓点头。

  “你只要考虑活下去,让我带你回舰队就好,克萧夏尔,”霍扎说,“追击和战斗已经结束。我们现在的共同目标就是找到那个主脑。”

  “一场可悲的猎杀,人类,”克萧夏尔说,“长时间奋斗却只有这么个不起眼的结果。你让我替你感到耻辱,但话说回来,你也只是个人类。”

  “哦,你还是闭嘴走路吧。”雅尔森告诉那个艾迪兰人。她按了几下防护服上的控制键,悬浮在空中,跟克萧夏尔头部平齐。艾迪兰人哼了一声转身。他开始沿着步行隧道一瘸一拐行进。其他人一个接一下跟上。

  霍扎发觉,艾迪兰人走了几公里之后就开始显出疲态。巨人的步幅开始变短,他肩膀上的巨大角质甲壳动得越来越频繁,就像试图缓解内部的某种隐痛,时不时他就会摇头,就像想要自己头脑清醒似的。有两次他转身对着墙啐吐。霍扎看了下顺墙流下的液体:那是艾迪兰人的血液。

  最终,克萧夏尔脚底踉跄,步子偏向一边。霍扎又一次走在他身后,他之前已经坐过一段包裹上方的位置。现在他看到艾迪兰人身体开始摇晃,就慢下来并且抬手向其他人示意。克萧夏尔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半转身,然后突然向一侧跨步,被缠绕的几只脚之间绳索被拉直,发出嗡嗡声,像乐器上的弦,他向前倒去,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噢……”有人在呼叫。

  “大家别靠近!”霍扎说,然后自己小心翼翼走向艾迪兰人一动不动的颀长身体。他俯视那颗大头,见它一动不动靠在地板上。血从下方渗出,流成了一摊。雅尔森来到霍扎身旁,枪口对着倒地的生物。

  “他死了吗?”她问。霍扎耸耸肩。他跪下来用手触碰艾迪兰人的身体,触及脖子附近的位置,那儿有时候能感觉到体内持续的血液循环,但现在却毫无动静。他用手把中队长的一只眼睛闭上,然后再翻开。

  “我觉得他应该没死。”他碰了下那摊血,“看起来,他体内出血现象比较严重。”

  “我们能做什么?”雅尔森问。

  “其实也做不了太多。”霍扎思索着抚摸下巴。

  “要不用点儿抗凝结剂止血?”阿维杰从包裹一侧说,贝尔维达还坐在上面,用深色眼眸平静地观察这一幕。

  “我们人类用的这种药对他们无效。”霍扎说。

  “体表喷剂。”贝尔维达说。他们全都看她。她点头,看着霍扎。“如果我们有医用酒精和体表喷剂的话,按一比一比例混合。如果他是消化道受损,那个就有可能帮到他。如果是呼吸道问题,他就死了。”贝尔维达冲着霍扎耸耸肩。

  “好吧,我们做点儿什么,总比站在这儿整天发呆好。”雅尔森说。

  “这办法值得一试。”霍扎说,“最好先把他身体扶起来,如果我们想把那东西从他喉咙里灌下去的话。”

  “那个办事的角色,”嗡嗡机在包裹下面疲惫地说,“显然是指我。”它飘向前来,把包裹放在克萧夏尔脚边地面上。贝尔维达也下来,嗡嗡机把背上的东西都转移到地面上。它飘到雅尔森和霍扎身边,两人都站在躺倒的艾迪兰人身旁。

  “我跟嗡嗡机一起用力抬。”霍扎一边告诉雅尔森,一边把枪放下,“你用枪指着他。”

  乌斯林现在跪在隧道地面上,正在摆弄质量感应器控制盘,这时自顾自轻轻吹了下口哨。贝尔维达转到包裹后面去看。

  “它就在那儿,”乌斯林冲她微笑,点头示意屏幕绿线中间明亮的白点。“是不是很漂亮?”

  “应该是七号站,你说呢,乌斯林?”贝尔维达耸起她细瘦的肩膀,两手深深地插入外套衣兜。她一边看屏幕一边皱紧鼻头。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儿。

  他们身上都已经有味儿了,所有人都发出动物性的体味,因为下到地底之后都没机会洗澡。乌斯林在点头。

  “一定是。”他对“文明”特工说。霍扎和嗡嗡机吃力地把瘫软的艾迪兰人扶成坐姿。阿维杰走上前来帮忙,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一定是。”乌斯林兴奋地咕哝,更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告诉贝尔维达。他的枪从肩膀那里脱落,他把枪摘下来,皱眉看着被卡住的背带夹,这东西本来应该能解决背带过长问题的。他把武器放在包裹上面,又回头去摆弄质量感应器。贝尔维达靠近一些,从工程师肩膀后面看。乌斯林看看周围,又抬头看看她,霍扎和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这时候正在慢慢把克萧夏尔从地面上扶起。乌斯林尴尬地冲着“文明”特工笑笑,把他刚才放在包裹上面的激光步枪挪到离贝尔维达更远的位置。贝尔维达报之以微笑,自己也退开一步。她把两手从衣兜里抽回来,交叉放在胸前,从更远一点的距离外看乌斯林工作。

  “这杂种真沉。”霍扎喘息着,他、阿维杰和乌纳哈-克洛斯波终于连拉带拽把克萧夏尔扶成了背靠隧道墙壁而坐的姿势。那只大头无力地向前垂下,抵在胸前。液体从他巨大的嘴边流出。霍扎和阿维杰挺直身体。阿维杰伸展胳膊,疲惫地哼哼着。

  克萧夏尔看似已经死了。这样保持了一秒,或者两秒钟。

  然后就像是某种巨大的力量把他从墙边炸开一样。他身体向侧前方猛扑,一只胳膊猛抽到霍扎胸口,令变形人像炮弹一样撞到了雅尔森。与此同时,他部分弯起的腿突然挺直,艾迪兰人一下子逃离了包裹前的这一组人,经过被丢到隧道墙上的阿维杰面前,闯过乌纳哈-克洛斯波——它被克萧夏尔的另一只手摔到了地上,径直冲向装备包裹。

  克萧夏尔跳过包裹,他高举的胳膊和巨大的拳头向下猛击。乌斯林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向枪的方向移动。

  艾迪兰人尽力一拳打出,一下子就打碎了质量感应器,他的另一只手闪电一样伸出,去抓激光枪。乌斯林本能地后仰躲避,撞在贝尔维达身上。

  克萧夏尔那只手一下卡住激光步枪,像陷阱缠住动物的腿一样。他在空中翻转身体,掠过正在解体的感应器。枪在他手中调转方向,渐渐指向隧道中霍扎、雅尔森和阿维杰,他们还在试图恢复平衡,乌纳哈-克洛斯波只是刚开始移动的方向。克萧夏尔稍稍稳住身形,枪口对准了霍扎。

  乌纳哈-克洛斯波猛撞在艾迪兰人的下巴上,像一只小小的、流线型外观严重不合格的飞弹,令中队长的身体腾空飞起,越过包裹,他的脖子从肩膀那儿向上拉长,三条腿被收拢在一起,胳膊分别向不同方向伸出。克萧夏尔重重摔在乌斯林身边,躺倒不动。霍扎弯腰捡起他的枪。雅尔森躬身转体,用枪瞄准他。乌斯林这才坐起来,贝尔维达刚才被乌斯林撞到,踉跄后退,现在一手捂住嘴巴,呆站在那儿,看着乌纳哈-克洛斯波在克萧夏尔脸部上方的空中。阿维杰揉着脑袋,愤愤地瞪着背后的墙。

  霍扎去到艾迪兰人身旁。克萧夏尔两眼闭合。乌斯林把他的步枪从艾迪兰人无力的拳头中抢回来。

  “干得不赖,嗡嗡机。”霍扎说着,点头赞许。

  机器转向对着他。“请叫我乌纳哈-克洛斯波。”它绝望地说。

  “好吧,”霍扎叹口气,“干得好,乌纳哈-克洛斯波。”他上前去看克萧夏尔的手腕,那些绳索都已经被扯断了。他腿上的绳子依然完好,但胳膊上的那些都已经像是细线一样被完全扯断。“我没有杀死他,对吧?”乌纳哈-克洛斯波问。霍扎用枪管顶在克萧夏尔脑壳上,摇头表示没有。

  克萧夏尔的身体开始颤抖。他两眼睁开。“不,我还没死,小朋友。”艾迪兰人瓮声瓮气地说,他尖厉刺耳的笑声在整个隧道里回荡。他慢慢把躯体从地上抬起来。

  霍扎在他身体侧面踢了一脚。“你——”

  “小矮子!”克萧夏尔在霍扎没能继续讲话之前就用笑声打断了他。“你就是这样对待盟友吗?”他揉揉下巴,触动了破碎的甲壳,“我受伤了。”那个大嗓门说,然后又一次大笑。巨大的V形脑壳向前点,示意包裹上面那台被毁掉的机器,“但还没有你那套宝贵的质量感应器那么惨!”

  霍扎用枪顶住艾迪兰人的头。“我真应该——”

  “你真应该现在就打爆我的头。我知道,变形人。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该这样做。但你为什么不肯呢?”

  霍扎的手指在扳机上紧了一紧,屏住呼吸,然后大吼,这喊叫声没有内容,也没有意义,就是对着面前这个坐着的形象吼——然后他大步走开,经过包裹。“把那个狗娘养的给我捆起来!”他吼叫,气势汹汹走过雅尔森身旁,后者快速拧身,看他走过,然后她微微摇头回转身体,看阿维杰在乌斯林帮助下(他时不时悲哀地看看被打坏的质量感应器)把艾迪兰人的胳膊紧紧捆住,用几圈绳子固定在身体侧面。克萧夏尔还在笑得浑身哆嗦。

  “我感觉它感应到了我的质量!我感觉它也感知到了我拳头的分量!哈!”

  “我真希望有人告诉那只三条腿的浑蛋,我防护服里还有一台质量感应器。”雅尔森跟上他的时候,霍扎这样说。雅尔森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说:

  “好吧,其实我对他说了,但我感觉他并不相信我。”她看看霍扎,“那台现在还能用吗?”

  霍扎扫了一眼他手腕上的增效显示器。“这么远恐怕不行,但待会儿靠近就可以了。我们还是能找到那玩意儿,别担心。”

  “我并不担心。”雅尔森说,“你要回来加入我们吗?”她再次回头看其他人。他们都在后面大约二十米之外。克萧夏尔时不时还在狂笑,他走在最前面,乌斯林走在他旁边,用眩晕枪看着他。贝尔维达坐在装备包裹上,阿维杰浮在队尾。

  霍扎点头。“我想是的,我们在这儿等一下吧。”他停下来。雅尔森刚刚也在走路,并没有悬浮,这时也停下脚步。

  他们靠着隧道墙,克萧夏尔越来越接近。“你怎么样呢?”霍扎问身边的女人。

  雅尔森耸耸肩。“还好,你呢?”

  “我意思是——”霍扎想开口解释。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雅尔森说,“而且我也跟你说了我还好。现在,别那么啰里啰唆的。”然后给他补了一个微笑,“好吗?”

  “好。”霍扎说,克萧夏尔经过时,他用枪指住这家伙。

  “迷路了吗,变形人?”巨人响亮地说。

  “走你的路吧。”霍扎告诉他。他跟在乌斯林身旁。

  “抱歉我刚才把枪放在了包裹上。”工程师说,“这样做很愚蠢。”

  “别在意。”霍扎告诉他,“他的目标是感应器,枪对他来说只是个幸运的意外收获。反正,嗡嗡机也救了我们大家。”

  霍扎透过鼻子哼了一声,听起来像苦笑。“嗡嗡机救了我们大家。”他向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摇头。

  ……啊,我的灵魂我的灵魂,现在一切都暗了。现在我将死去,现在我将失去意识,什么都不再留下。我很害怕。伟大的神,怜悯我吧,但我确实害怕,没有胜利的长眠。我听到了。只有我的死亡。黑暗和死亡。让一切同一的瞬间,湮灭的瞬间。我失败了,以前我听到过,现在我真的懂了。我失败了。死亡对我来说都过于宽容。遗忘都像是解脱。超过我应得的,超过了很多,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必须坚持,因为我配不上一个快速的、自由的终结。我的战友们在等着,但他们不知道我失败到何等地步。我不配现在去加入他们。我的家族会因此而哭泣。

  而这份痛苦……黑暗和痛楚……

  他们到了那个车站。

  命令系统列车高耸于站台上,它幽暗的长长车体,被这一小队进站的人们身上的灯光照亮。

  “好,我们终于到了。”乌纳哈-克洛斯波说。它停下,让贝尔维达滑下包裹,然后再把那堆装备和其他物品放到积满尘土的地上。

  霍扎命令艾迪兰人背靠最近处的登车梯架站立,然后把他捆绑在上面。

  “那么,”克萧夏尔在霍扎把他绑在金属架上的时候问,“你的主脑怎么样了,小矮子?”他像个不满的成年人一样俯视在他身上缠绳子的人类。“它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耐心点儿,中队长。”霍扎说。

  他把绳子缠紧了,试了一下,然后退开。“舒服吗?”他问。

  “我内脏在疼,下巴骨折,手上还扎着你的质量感应器碎片。”克萧夏尔说,“我嘴巴里边也酸痛,那是我自己咬坏的,就为了产生那么多真实可信的血。除了这些之外,我还挺舒服的,谢谢你,盟友。”克萧夏尔在可能范围内尽量低头。

  “那你现在就别乱跑了。”霍扎坏笑。他留下雅尔森看守克萧夏尔和贝尔维达,而他和乌斯林去了动力开关室。

  “我饿了。”阿维杰说。他坐在物资包裹上,打开一块定食能量棒。

  在动力开关室内,霍扎研究了一番周围的计量表、开关和扳手,然后开始调整控制元件。

  “我,那个,”乌斯林开了口,透过打开的头盔面罩伸手进去,挠挠自己眉头,“我在好奇,你防护服里的质量感应器……它现在能用吗?”

  有一个控制组的灯亮了,二十个表盘微微放光。霍扎检查那些表盘,然后说:“不能。我已经检查过了。它能从火车这里侦测到较小读数,但其他什么信号都没有。大概在两公里外的隧道就是这样的显示,一直没变。要么是主脑在飞船设备改装的质量感应器被摧毁之后离开了,要么就是我防护服上的这台没能正常工作。”

  “哦,倒霉。”乌斯林叹气说。

  “管他呢。”霍扎说,他打开一些开关,看更多度量表亮起。“让我们先把动力打开,也许我们回头能想起其他办法。”

  “好。”乌斯林点头。他回头,透过打开的房门向外看,就像要确认灯光亮起来没有。他能看到的只有雅尔森的暗色背影,站在昏暗的站台上。以及一段阴暗的火车,三层高,显现在后面。

  霍扎去了另外一面墙,把一些操纵杆归位。他调整一些表盘,看过一块明亮的显示屏,然后搓着双手,把拇指放在中央控制盘上。“好了,就是这个。”他说。

  他拇指按下按键。

  “成功!”

  “嘿嘿!”

  “我们做到了!”

  “也该做成了,要是你问我的话。”

  “嗯,小矮子,原来是要这样才行啊……”

  “……倒霉!要是早知道它是这种颜色,我就不启动了……”

  霍扎听到其他人的对话,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乌斯林。矮壮的工程师站在那儿,微微眨眼,站在控制室的强光里。“好极了,”他微笑着说。他点着头环顾房间,“很好,终于成功了。”

  “干得漂亮,霍扎。”雅尔森说。

  霍扎能听到其他开关,更大的那些,自动跟他刚刚合拢的主开关对接,这些动作正在他脚下完成。房间里充斥着嗡嗡声,烧焦的尘土像动物醒来时的温暖气息一样在他周围腾起。光线从外面的站点涌入。霍扎和乌斯林检查了几台度量表和监视器,然后去到外面。

  车站一片光明。到处雪亮。灰白色墙面反射彩条和屋顶上的闪光条。命令系统火车现在终于第一次正常显现,从一头到另一头填满站点:一辆闪光的金属巨兽,像巨大的仿生机器版本的节肢昆虫。

  雅尔森摘下她的头盔,手指抚过短发,抬头看上面和四周,在上方高处投射下来的黄白光线中眯起眼睛。

  “那么,现在——”乌纳哈-克洛斯波说着,飘向霍扎面前。机器外壳在强烈的新光照耀下反光。“我们要找的那种装置到底在哪里呢?”它靠近霍扎的脸。“你的防护服感应器有没有发现它?它在不在?我们有没有找到它?”

  霍扎一手把那台机器推开。“给我点儿时间,嗡嗡机。我们才刚到这里。我已经把动力系统打开了,不是吗?”他走过机器身旁,后面跟着雅尔森,她还在四下张望,之后是乌斯林,也在盯着看,但他主要在看亮闪闪的列车。车里也有灯光闪亮。站台上充斥着发动机怠速运转的哼鸣声,空气流通系统和风扇的声响。乌纳哈-克洛斯波飞了一圈又面对霍扎,跟人类的脸保持平齐的同时,在空中转弯。

  “你什么意思啊?你需要做的,不过就是看一眼屏幕而已啦。你在屏幕上到底能不能看到那个主脑呢?”嗡嗡机靠近,下沉,要去看霍扎防护服衣袖上的控制器和小屏幕。霍扎把它赶开。

  “我受到了反应堆的一些干扰。”霍扎看了一眼乌斯林,“我们会处理好它的。”

  “你到维修区看看,到处察看一下情况,”雅尔森对机器说。“做点儿有用的事儿。”

  “那东西不管用,对吧?”乌纳哈-克洛斯波说。它保持跟霍扎同步,还是面对他,只不过从他面前退开了一点点。“那个三条腿的疯子打坏了包裹上的质量感应器,现在我们等于是瞎了。我们又回到了起点,不是吗?”

  “不是。”霍扎不耐烦地说,“我们才没有回到起点,我们会修好它。现在,你能不能改换一下风格去做点儿有用的事呢?”

  “改换风格?”乌纳哈-克洛斯波的语调里,有些类似受伤的情绪。“改换风格?你们这就已经忘记了,刚刚在隧道里是谁救了大家的命,就是我们那边那位可爱的艾迪兰小宝宝开始发飙的时候?”

  “好吧,嗡嗡机。”霍扎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说过谢谢你。现在,你为什么不去站点其他区域逛逛呢,说不定有什么景观值得一看。”

  “就像你那件破防护服质量感应器找不到的主脑之类,对吧?那么,我去做这个的时候,你们这帮人又打算做什么?”

  “休息,”霍扎说,“以及思考。”他停在克萧夏尔面前,检查了他的绑绳。

  “噢,棒极了。”乌纳哈-克洛斯波发出冷笑声,“你的思考还真是让我们受益匪浅——”

  “我说,乌纳哈-克洛斯波,”雅尔森重重叹气说,“你爱走走爱留留,但请务必闭嘴好吗?”

  “我明白了!好啦!”乌纳哈-克洛斯波离开他们,升入空中。“我还是走开,回避你们吧!我应该去——”

  它说着就已经在飘走。霍扎放开嗓子,压住嗡嗡机的咕哝声,喊道:“你走之前确认一下,你能听到警报声吗?”

  “什么?”乌纳哈-克洛斯波停了下来。乌斯林脸上显出痛苦的,研究者式的表情,环顾站点明亮的墙壁,就像努力聆听超出耳朵接收频率范围的声音。

  乌纳哈-克洛斯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能,没有警报。我现在要走了,我会去看看另外一组列车。等我觉得你们情绪更友好的时候我会回来。”它转身快速离去。

  “多若劳本可以听到那种警报声。”阿维杰咕哝着,但没有人听到。

  乌斯林抬头看那组列车。它在站点灯光下闪闪发亮,然后他也像火车一样,像是被内在的光芒照亮了。

  ……这是什么?是光吗?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这样?我是不是现在就会死,这么快?我还以为自己能再撑一阵子,我不配……

  光!真的有光!

  我又能看到了!

  被自己干了的血粘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他的身体破碎扭曲,残缺而且正在死亡,他睁开仅剩的那只完好的眼睛,睁到最大。好多黏液干在上面,他必须眨眼,尝试清除掉它们。

  他的身体是一片黑暗、陌生的疼痛之国,各种严酷折磨组成的大陆。

  ……剩余的有一只眼睛。一只胳膊。少了一条腿,齐根断掉。剩下的有一条麻木瘫痪,另一条骨折(他试着确定状况,想要挪动那条腿,火一样的疼痛扫过他全身,像闪电划过他的身体和痛楚组成的阴影国度),还有我的脸……我的脸……

  他感觉像一只被踏瘪的昆虫,被某个小孩子残忍折磨了一个下午之后丢弃。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天生就跟那类生物不同。身体被打穿几个洞没什么,上下肢被截除一条……好吧,他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的时候,并不会像那些生物一样鲜血狂喷(他记忆中有人类被截肢的画面),对真正的战士而言,没有恐慌这回事,不像他们那可怜、孱弱、肉乎乎的身体系统。他脸上中过枪,但那能量线或者子弹并没有穿过脑内层骨壳,也没有切断他的中枢神经。同样,他有眼睛被打碎,但另一边脸却是完好的,他还可以看到东西。

  光线太亮了。他的视线变清晰,他一动不动,看着站点内的洞顶。

  他能感觉到自己慢慢死去,这是一份内在的知觉,同样也是他们那些生物或许并不具备的。他能感知到自己的血慢慢在体内循环,感觉到压力在他躯壳内积聚,血液一点一点从他甲壳上的裂痕渗出。残留的防护服能帮他却救不了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器官缓缓关闭:太多孔洞,涉及过多的生理系统。他的胃永远也不可能消化掉他的上一顿饭,他的前侧肺叶,通常情况下都会灌满氧分超高的血液,准备在身体需要最后一点气力的时候使用,现在却正在清空,宝贵的燃料被浪费,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输掉那场抗争,无法阻止血压骤降。

  要死了……我要死了……死在暗处或明处,又有什么区别?

  伟大的真神,死去的战友们,孩子们和伴侣们……你们在这地底深处的外星强光里,会看得更清楚吗?

  我的名字是夸亚诺尔,伟大的真神啊,还有——

  那念头明亮至极,强过他想要挪动伤腿时的痛楚,亮过站点中沉默的强光。

  他们当时说过,要去七号站。

  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除了敌方那个飞过空中向他逼近的人之外。那人一定是对他脸上开了枪,他不记得这件事了,但理应如此……被派来确保他已经死掉。但他还活着,而且他刚刚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件事把握很小,即便他能启动整个过程,即便他能挪动身体,即便一切都顺利……还是很难成功,在所有意义上……但这样一来,他至少是在做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对战士来说,这是个适合的结局,不管最后发生什么。为此承受痛苦都值得。

  他行动很快,赶在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假如还没有太晚……)。剧痛像一把剑,贯穿他全身。

  从他残破的、血腥的嘴唇里,传出一声哀号。

  没有人听到。他的号叫声回荡在明亮的车站里。然后只剩一派静寂。他的身体抽搐,被疼痛的余波折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重获自由;血流的阻滞已经被冲破。他已经可以行动,在光明里,他可以行动。

  克萧夏尔,如果你还活着,我或许能给我们的朋友制造一点意外……

  “嗡嗡机?”

  “什么事?”

  “霍扎想知道你在干什么?”雅尔森对着她头盔里的通信器说,眼睛看着变形人。

  “我在搜索那组列车,停在维修区的那一列。话说,我要有什么发现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把那个防护服上的感应器修好了没有?”

  霍扎冲着雅尔森放在膝头的头盔做了个鬼脸,他伸手过去,关闭了通信器。

  “但他说得没错,对吧?”阿维杰坐在装备包裹上说,“你防护服上的感应器就是不能用,对吧?”

  “火车反应堆造成了一些干扰,”霍扎告诉老头儿,“仅此而已,我们能解决它。”阿维杰看上去并不相信。

  霍扎打开一罐饮料。他感觉很累,身体空虚。现在有一种平淡的感觉,动力系统打开了,那个主脑却没有出现。他诅咒那台坏掉的质量感应器,克萧夏尔,还有主脑。他不知道那该死的东西躲去了哪里,但他一定会找到它。不过就现在而言,他只想坐下休息。他需要一点时间让头脑清醒。他揉着自己头上因为六号站枪战被撞得瘀青的地方;那儿很疼,痛感遥远,持续不断,来自体内。不严重,但如果他没能力把痛感阻断的话,还是很容易让人分神。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马上搜查这组列车吗?”乌斯林说,他贪婪地打量他们面前闪亮的曲面形外壳。

  霍扎看到工程师急切的表情,不禁微笑。“行啊,为什么不呢?”他说,“你上去,随便看看吧。”他向微笑的乌斯林点头,后者咽下最后一大口食物,抓起头盔。

  “对,就这样。最好是现在开始。”他说着,迅速走开,经过一动不动的克萧夏尔身旁,登上登车梯架,进入列车。

  贝尔维达背靠墙壁站着,两手插进衣兜。她微笑着目送乌斯林的背影远去,直到他消失在车厢里。

  “你会让他驾驶那东西吗,霍扎?”她问。

  “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有人这样做。”霍扎说,“如果我们要找主脑,就需要某种交通工具来运载大家。”

  “多好玩啊,”贝尔维达说,“我们可以坐上列车,一直不停地转圈圈。”

  “我可不去。”阿维杰说,他的视线从霍扎方向转到“文明”特工身上。“我要回清风乱流号,我才不要转圈子找那台该死的电脑。”

  “好主意。”雅尔森看着老头儿说,“我们可以给你组个监管分部,派你跟克萧夏尔一起回去,就你们两个。”

  “我自己会走。”阿维杰低声说,他回避雅尔森的凝视,“我不怕。”

  克萧夏尔听着他们谈话。嗓音这样尖细、虚弱。他又试着挣了一下绑绳。那些绳索陷入他的甲壳几厘米,肩膀,大腿和手腕都是。动起来会有点疼,但或许值得尝试。他正在悄悄地用身体磨绳子,用他全部的力量去蹭绑得最紧的部位;磨坏了他体表像指甲一样的壳层。他被绑紧的时候曾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能发动的全部肌肉都胀大起来,这样堪堪给他争取到了一点点活动空间,但如果他想挣脱束缚的话,这样还远远不够。

  他没什么计划,没有时间表,也完全无法预料何时能得到机会,但他还能怎样做呢?像个毛绒玩具一样乖乖站在原地,像个好孩子那样?任由这些蠕动的软体虫豸挠着他们柔弱的皮肤设想主脑在哪里?一名战士绝不会做那种事,他已经走了太远,见证过太多死亡……

  “嘿!”乌斯林打开列车顶层的一扇小窗,探身出来,向其他人呼喊,“这些电梯能用!我刚坐了一台上来!一切都能用!”

  “好哎!”雅尔森挥手,“很棒,乌斯林。”

  工程师缩头进去。他在列车里走动,测试,触摸,检查控制系统和机械设备。

  “不过,这东西还真是挺惊人的,对吧?”贝尔维达对其他人说,“对它所属的时代而言。”

  霍扎点头,目光慢慢从一组列车移到另一组。他喝光了那罐饮料,把它放在包裹上,自己站起身。“是,设备挺好。但对那个时代的人没啥用。”

  夸亚诺尔艰难地爬上梯架。

  站点空中悬着尸布一样的烟霭,在缓缓流通的空气中,几乎凝滞不动。列车上的风扇却开着,那蓝灰色云团的些许移动,多半都是列车门窗打开,酸雾从车厢里排出造成的;列车的空调和过滤系统输送来的空气补充入车体内部。

  他的两腿已经无用。如果这两条腿也被直接炸飞的话,他的状况可能反而好一点儿。他用唯一那根健全的胳膊爬行,抓住登车梯架边缘,用尽力气将身体向上拉。

  这样用力伴随着剧痛。每一次拉扯他都以为痛感将减轻,但实际上并没有。就好像每一次他用力拉登车梯架边缘的几秒钟,他残破的、流着血的身体从遍布杂物的表面上行的整个过程中,他的血细胞里都充斥着酸液。他摇头,对自己咕哝。他感到血从身体裂缝里流失,那些伤口在他躺着不动的时候本来已经愈合,现在却又一次被扯开。他感觉到泪水从他唯一完好的眼睛里流出,他感觉到,在他另一只眼睛被从脸上挖走的位置,恢复性的体液像泪水一样慢慢渗出并且积聚起来。

  他前面那道门在明亮的雾霭中闪现,有轻微气流从门内涌出,卷起烟痕。他的两脚在身后摩擦地面,防护服前胸在平台表面推起垃圾,像小小的船头浪花。他再次握住斜坡边缘,向上拉扯。

  他努力不出声,不是因为担心别人会听到并且提高警觉,而是因为在他这一生中,从他独自站立的那一刻起,别人就教他要默默承受痛苦。他的确在努力做到;他能想起自己的分巢魁校,还有双性母亲教他如何不叫嚷,不服从是可耻的,但有时候痛感过于强烈。有时候疼痛会从他体内挤出声响。

  在站点屋顶,有些灯已经熄灭,被流弹击中。他能在列车闪亮的外壳上看到那些洞孔,还有凹陷,不知道它们承受过怎样的打击,但他现在不能停步。他必须继续前进。

  他能听见列车声。他能听到它的声音,像猎人倾听野兽发出的声响。列车是活的,受了伤(有些嗡嗡叫的发动机听起来遭到了破坏),但它还活着。他本人快死了,但依然可以尽全力捕获这头野兽。

  “你觉得怎样?”霍扎问乌斯林。他在命令系统列车的一节车厢下面找到了工程师,他倒吊在车底,观察车轮发动机。霍扎要求乌斯林看看他防护服胸前的那台小型设备,这是质量感应器的主机。

  “我说不好,”乌斯林摇头说。他戴了头盔,放下眼罩,用屏幕放大感应器。“它太小了,我需要把它带回清风乱流号才能真正看清它。我没能把全部工具都随身携带。”他咂咂嘴,“表面看起来没问题;我没看出任何明显的损坏。也许是反应堆干扰太强了。”

  “可恶,那我们就只能人工搜索了,”霍扎说。他让乌斯林替他关闭了防护服胸前的检修孔。

  工程师身体后仰,把面罩掀开。“仅有的麻烦是,”他闷闷不乐地说,“如果反应堆是干扰源,那么开动列车去找主脑就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将只能用维护胶囊车。”

  “我们会先搜查这座车站。”霍扎说。他站起来,透过窗户,越过站台,他能看到雅尔森站在远处监视着贝尔维达,“文明”女人正在缓步沿着平滑的石板地来回走动。阿维杰还坐在包裹上。克萧夏尔站着,被捆在登车梯架支架上。

  “我可以去列车控制室吗?”乌斯林问。霍扎看着工程师宽大,坦诚的面庞。

  “当然,为什么不呢?不过,现在暂时不要尝试开动它。”

  “好。”乌斯林说,他看似很开心。

  “变形人?”克萧夏尔在霍扎走下登车梯架时说。

  “什么事?”

  “这些绳索太紧了,它们都勒进我身体里了。”

  霍扎仔细看了下艾迪兰人胳膊上缠绕的绳子。“太糟糕了。”

  “它们勒到我肩膀,大腿和手腕里。如果这压力一直持续,就会堵塞我的血管。我会很不愿意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死去。你要是想打爆我的头尽管动手,但这样慢慢勒死的方式太丢人。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开始相信,你确实是打算把我带回舰队的。”

  霍扎走到艾迪兰人身后,看绳索绕过克萧夏尔手腕的位置。艾迪兰说的是事实。那绳子的确勒进了他的肌肉,就像绑篱笆的铁丝陷入树干里。变形人皱眉。“我从未见过这种事发生,”他对着艾迪兰人静止不动的后脑勺说,“你有什么企图?你的皮肤硬度应该更高的。”

  “我没有任何企图,人类。”克萧夏尔疲惫地说,重重地叹气。“我身体受伤了,它在试图恢复。如果有必要,它会变得更柔软,不像平时一样坚实,因为它在尝试修补受损的部分。噢,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别忘了,我是警告过你的。”

  “我会考虑一下。”霍扎说,“如果情况变得太糟糕,你就喊。”他穿过支架退开,到了站台地面,走向其他人。

  “这事儿我也得考虑一下,”克萧夏尔低声说,“战士们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感到疼痛,就开始‘喊’。”

  “那么,”雅尔森对变形人说,“乌斯林现在开心了?”

  “不再担心他会没机会开火车。”霍扎告诉她,“嗡嗡机在做什么?”

  “慢条斯理地检查另外一组列车。”

  “好吧,我们可以把它留在那儿。”霍扎说,“你和我一起去搜查这座车站,阿维杰?”他看了一眼老头子,后者正在用一小块塑料剔牙。

  “什么事儿?”阿维杰问,他怀疑地抬头看着变形人。

  “看着艾迪兰人,我们要去站内其他地方看看。”

  阿维杰耸耸肩。“行吧,我觉得可以。反正我暂时也没有太多地方可去。”他看了眼塑料片末端。

  他伸出手去,抓到登车梯架末端,用力拉扯。他踩着波浪一样的痛感向前移。他抓到了火车门的边缘,再次攀爬。他的身体滑动着刮过登车梯架表面,进入列车以内。

  全身进入车体之后,他休息了一会儿。

  他头脑里,血液在一直狂啸。

  他的那只手现在已经疲惫酸痛。这不是伤口那种剧烈的、灼人的痛,但让他更为担心。他害怕这只手很快就会抽搐起来,弱到无力抓握,无法再带动他的身体向前移。

  至少,前进的路都是平坦的了。他还需要拉扯自己通过一节半车厢,但这段路不再需要上坡。他试着回头看,看他下后方原来躺着的地方。但只是瞥到了一下,就只能让头仰回去了。登车梯架上有划痕和血腥的印迹,就像用粘了紫色油漆的扫把拖过金属表面的尘土跟垃圾似的。

  现在回头看没有意义。他唯一的路就是向前。他只剩下一点点时间。再过半小时,甚至更短,他就会死。他躺在那片平台不动的话,确实能活更久一点,但移动已经缩短了他剩余的生命,加快了那生命流失的过程,他正在不断失去力量和活性。

  他沿着纵向走廊继续拖拽自己向前。

  他那两条无用的、伤残的腿跟在他后面,划过薄薄一层黏腻的血。

  “变形人!”霍扎皱眉,他和雅尔森正准备出发去搜查车站。艾迪兰人在霍扎刚从阿维杰坐着的包裹前走开几步时就叫住他。老头子一脸不耐烦,枪口大致对着贝尔维达的方向,“文明”特工还在来回踱步。

  “什么事,克萧夏尔?”霍扎问。

  “这些绳索,它们很快就会勒死我。我告诉你,只因为你迄今一直在刻意避免杀死我。如果我死于意外,死于疏忽,那就太遗憾了。请你帮我一下——如果你真的不想被打扰,那就走吧。”

  “你想让我们松一下绳索?”

  “松开一点儿就行。你也知道,那绳子完全没弹性,我就是想避免每次呼吸都在被切割的那种感觉。”

  “如果你这次再耍花招,”霍扎一边告诉艾迪兰人,一边靠近他,并且用枪对着他的脸,“我就会切掉你两只胳膊三条腿,然后把你装在包裹里滑回家。”

  “我相信你这残忍的威胁,人类。你显然了解我们对失去肢体的羞耻心,哪怕它们来自战斗中的创伤。我会听话的,只要把绳索松开一点,像个好的盟友那样。”

  霍扎把绳索放松了一点点,在它们切入克萧夏尔身体最明显的位置。中队长活动身体,嘴巴里发出响亮的叹息声。

  “好多了,小矮子。好多了。我现在大概能活下去,面对你想象中应该给我的任何报复。”

  “这个,你不会失望。”霍扎说,“哪怕他只是喘气声可疑,”他告诉阿维杰,“也马上打掉他那三条腿。”

  “哦,好的,长官。”阿维杰说着,故意敬礼。

  “你指望能偶遇一下那个主脑吗,霍扎?”贝尔维达问他。她已经停止踱步,站在那儿面向他和雅尔森,两手插在衣兜里。

  “这谁知道呢,贝尔维达。”霍扎说。

  “古墓大盗,”贝尔维达懒散地笑着说。

  霍扎转头看雅尔森。“告诉乌斯林我们准备出发,让他留意站台上的动静,确保阿维杰不要睡着。”

  雅尔森用通信器联络了乌斯林。

  “你最好跟我们一起来,”霍扎告诉贝尔维达,“我可不喜欢让你留在这儿,有那么多设备都开着呢。”

  “噢,霍扎,”贝尔维达微笑,“你都不肯信任我吗?”

  “你就走在前边,闭嘴就行了。”霍扎疲惫地说,指向他打算走的方向。贝尔维达耸耸肩,开始往前走。

  “她一定得跟来吗?”雅尔森问,同时跟上霍扎。

  “要不然也可以把她锁起来,”霍扎说。他看看雅尔森,后者耸肩。

  “行吧,随便啦。”她说。

  乌纳哈-克洛斯波飘浮着穿过列车。外面,它能看到维修和维护设备所在的洞窟,所有的机器——车床和熔炉,焊接环,多关节机械臂,备件,巨大的吊篮,单独一座如窄桥一般的悬空的跨轨信号架——全都在明亮的顶灯下一览无遗。

  列车本身就很有趣。古老的技术提供了可观赏的细节,还有些小零碎可以触摸或调查,但乌纳哈-克洛斯波主要是喜欢这样一段能够独处的时间。它发现,活在人类中间,只要持续几天,就变得特别耗神。而变形人的态度尤其令他郁闷。这家伙就是个物种主义者!我,在他眼里只是台机器,乌纳哈-克洛斯波想着,他怎么敢这样!

  在隧道里,它做出合理反应之后,自己感觉还挺好的,也许它打晕克萧夏尔的那一下救了其他几个人——甚至可能包括那个忘恩负义的变形人。尽管它不愿承认,嗡嗡机在霍扎对它表示感谢时真心感到骄傲。但这并没有真正改变那个变形人的观念,他很可能会忘记之前发生过什么,或者对他自己说,那只是一台混乱的机器偶然的反常表现:是嗡嗡机变态!只有乌纳哈-克洛斯波它了解自己的内心感受,只有它自己知道为什么会冒着受重伤的危险去保护那些人类。或者说,它应该知道,它沮丧地告诉自己。也许它本不应该费那份心。也许它就应该任由艾迪兰人打死他们。只是当时,它感觉不应该袖手旁观,那样做不对。是我太天真,乌纳哈-克洛斯波对自己说。

  它飘过列车内部闪亮的、嗡嗡响的空间,像机器设备中独立出来的一部分。

  乌斯林在挠头。他去往控制室的路上,在反应堆车厢停下了。反应堆车厢的有些门打不开。它们应该是配有某种安全锁,可能只能从舰桥,驾驶台或者闸机室才能打开,反正就是列车鼻部控制整个系统那部分。他透过一扇窗户向外看,想起霍扎留下的命令。

  阿维杰坐在装备包裹上,枪口对着艾迪兰人,后者一动不动,背靠支撑架站着。乌斯林收回视线,又试了一遍通往反应堆的门,然后摇头。

  那只手,那只胳膊,它在变弱。在他上方,成排的座位对着空空的屏幕。他抓住椅子腿把身体向前拖,几乎已经到了通往车身前端的那段走廊。

  他不知道该怎样通过那段走廊。那儿有什么可以扳住的吗?现在操心没有必要。他抓住另一根椅子腿儿,用力向前拉。

  从俯瞰维修区的平台上,他们能看到前方那组列车,就是嗡嗡机所在的那一组。它停在维修区凹陷的地板上,列车通体闪亮,蜷在远端墙体内凹的半弧形隧道上,看似一艘又长又细的宇宙飞船,而它周围的黑色岩石则像是没有星星的太空。

  雅尔森皱着眉,打量“文明”特工的背影。“她真是服从得过分了,霍扎。”她轻声说,音量只够身边的同伴听到。

  “我没意见。”霍扎说,“越顺从越好。”

  雅尔森轻轻摇头,眼睛并没有从前方的女人身上移开,“不对,她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直到刚刚,她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应该早就知道可以放任事态自然发展。她肯定还有牌可用,只是在出手之前尽可能放松。”

  “我感觉你想多了。”霍扎告诉她,“荷尔蒙分泌状况主宰了你的思维方式,让你变得多疑,无中生有。”

  雅尔森看了看他,把皱眉对象从贝尔维达切换成了变形人。她眼神变凶。“你说什么?”

  霍扎抬起闲着的那只手。“开个玩笑。”他笑着说。

  雅尔森看似没被说服。“她想搞事情,我能看出来。”她边说边自顾自点头,“我能感觉到。”

  夸亚诺尔拖着自己的身体,穿过两车厢之间的走廊。他推开车厢门,慢慢爬过地板。他已经开始忘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向前,继续爬,但他已经无法记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列车就是个让人痛苦的迷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他痛苦。

  我在拖着自己走向死亡。不知为什么,即便等我到达了终点,到我无法继续爬行时,我还将继续。我记得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些,但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是不是到了列车控制区域就会死,然后到彼岸继续我的旅程,死后的旅程?我想过的是这些吗?我像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只能在地上爬……来我这里,小家伙,列车像在说话。

  我们在找某种东西,但我已经回忆不起……具体……它是……什么……

  他们在巨大的洞窟里搜寻,他们爬上阶梯,去了那条走廊,后面是站里的居住区和物资储存区。

  贝尔维达站在宽阔的走廊边缘,这条长廊环绕整座洞穴,在地板与房顶之间。雅尔森监视着“文明”特工,而霍扎打开通往居住区域的门。贝尔维达远望洞穴中的开阔处,细长的双手搭在护栏上。护栏顶端跟贝尔维达的肩膀平齐,这是和建造命令系统的那种生物腰部平齐的高度。

  在贝尔维达站立的位置附近,有条长长的拱形通道跨过整个洞窟,用洞顶的绳索悬吊着,通往另一侧走廊,那里有狭窄的、灯火通明的隧道,通往岩石深处。贝尔维达沿着窄拱通道,看向远方的隧道入口。

  雅尔森暗自纳闷,不知道“文明”女人是否正在考虑跑向那里,但雅尔森一边知道她没有这样想,一边又在怀疑,是否是自己希望贝尔维达做这样的尝试,这样就能对她开枪,只是为了借机除掉她。

  贝尔维达的视线离开窄拱通道,霍扎推开了通往居住区域的门。

  克萧夏尔挪动双肩。绳索微有移动,滑动,绷紧。

  那个被留下来看守他的人类看上去很疲惫,也许甚至还有些困倦,但克萧夏尔无法确信其他人能离开很长时间。他现在不能冒险做太多,以防变形人回来后发现绳索被动过了。反正,尽管现在的剧情似乎很无聊,但那帮人类确实像是无法找到那台据说有完整智能的超级计算机。那种情况下,也许最好的行动路线就是不采取行动。他可以任由那些小矮子带他回到飞船。也许那个名叫霍扎的小子是想留他换取赎金。这是克萧夏尔能想到的,留自己活命的最合理解释。

  舰队或许愿意付钱赎回一名战士,尽管克萧夏尔的家人会被官方禁止这样做,他们反正也不富裕。他想不清楚自己是更愿意继续活下去,在以后的勇敢战斗中洗刷被俘和被赎回的耻辱,还是此刻想尽办法逃走,逃不了就死。积极行动是他最喜欢的方案,也是战士的信条。如有疑问,行动就好。

  那个人类老头儿从包裹上站起,来回走动。他靠近克萧夏尔,近到足够检查绳索,但只是敷衍地看了一眼。克萧夏尔看看人类手里的激光枪。他那两只被捆在身后的巨手缓缓开合了几下,自己都没想,就做了这些动作。

  乌斯林到了列车鼻端的控制室。他摘掉头盔,把它放在控制台上。他确保这东西没有压到任何控件,只是覆盖了几处没点亮的小型仪表盘。他站在控制台中央,瞪大着迷的眼睛四下察看。

  列车在他脚下哼鸣。表盘,仪表,屏幕和状态图标都表明,列车已经做好准备。他双眼扫过控制台,台前有两张大椅子,面向前方钢化玻璃组成的、明显倾斜的车鼻。前方隧道一片昏黑,只有几盏小灯在侧墙闪亮。

  前方五十米,有众多复杂的小点引导轨道进入两条隧道。一条径直向前,乌斯林能看到前车尾部。另一条隧道有转弯,避开了维修区所在的洞窟,有畅通的轨道前往下一站。

  乌斯林碰了下那块玻璃,伸开一条手臂到控制台面上,感受它凉爽平滑的表面。他对自己微笑。是玻璃。不是大屏幕。他会更喜欢后者。设计者手上有投影屏、超导设备和磁悬浮技术——他们在轻便胶囊车道上用了所有这些,但面对他们的主要作品,他们却不耻于使用看似更为粗糙,但更能承受破坏的技术。所以列车上有钢化玻璃,并且行驶在金属轨道上。乌斯林两手缓缓互搓,轮番察看众多设备和控制器。

  “真好!”他感叹说。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打开反应堆车厢那些门的设备。

  夸亚诺尔到达了控制室。

  它没被损坏。从地面高度看,控制室有金属座架,高高的控制板,还有明亮的顶灯。他拖着身体爬过地板,浑身被痛楚折磨,自言自语,想要回想起他赶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把脸靠在冷硬的车底板上。列车对他发出嗡嗡声,在他脸颊下方晃动。它还活着,它受损严重,像他本人一样,再也不会康复,但它还活着。他本来设想过要做什么,这个他知道,但内容却回想不起来了。他想要哭号,为这一切带来的挫败感,但感觉,就像他连流泪的能量都没有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他问自己(列车还在轻唱)。我之前……我之前……想过什么?

  乌纳哈-克洛斯波检查了反应堆车厢。其中很多部分一开始都无法进入,但嗡嗡机最终找到了进入车厢的办法,它是从电缆孔洞里钻入的。

  它在长长的车厢里游荡,注意到这个系统的运行方式。下垂的吸附分隔层避免反应堆过热,废铀防护构造被设计出来,保护类人生物虚弱的肉体,而热交换管道把反应堆产生的热量传递给几组小型锅炉,由蒸汽来推动发电机,产生车轮运转的动力。一切都很简陋。乌纳哈-克洛斯波想着。复杂的同时透着简陋。太多地方可能出错了,即便是配置了那么多安全系统。

  至少,如果它和人类的确要用这种古老的核能-蒸汽-电力火车来到处移动,他们会用主动力系统提供的动力。嗡嗡机发现自己开始同意变形人的意见。艾迪兰人一定是疯了,才会奢望让这堆古旧的垃圾运转起来。

  “他们在这种怪东西里面睡觉吗?”雅尔森看着那些悬空的网床。霍扎,贝尔维达和她站在那座巨大石室尽头的门旁,这儿曾是一座宿舍,给那些早已经死去的命令系统工作人员使用。贝尔维达试过其中一面网。它们就像开放式的吊床,扯开在几套立柱之间,柱子又悬在洞顶上。也许整个房间里有上百张床,像被挂出来晾晒的渔网。

  “我猜,他们一定是觉得这样子很舒服吧。”霍扎说,他看看周围。没有任何地方能让那个主脑躲藏。“我们走吧,”他说,“贝尔维达,快一点。”

  贝尔维达走开去,身后那张网床仍在轻轻晃动,她同时在想,不知这地方有没有通用的浴池或者沐浴设备。

  他抬手伸向控制台。他用尽所有力量拉扯,把头伸到座位上。他用上了自己的颈部肌肉,还有他酸痛又虚弱的胳膊来抬起身体。他推着椅子转身,让躯干调转方向。他情不自禁呼痛,有条腿卡在椅子下,让他几乎跌倒。不过最终,他还是坐到了椅子上。

  他向前看,视线越过那一大批控制器,透过钢化玻璃,看倾斜的车鼻前方宽阔的隧道,灯光照亮黑墙边缘;闪亮的钢铁护栏伸向远方。

  夸亚诺尔凝望这安宁静默的空间,内心经历了一份淡然又残忍的胜利快感。他恰好想起了自己爬到这里来做什么。

  “至此为止了?”雅尔森问,他们在控制室,站点系统本身的各项功能都在这里被监控。霍扎已经打开了几块显示屏,查看数据,现在坐在一台显示器前面,用站内的远程控制镜头最后检查一遍走廊和各个房间,以及隧道,管井和洞穴。贝尔维达轻巧地坐在另一张大椅子上,两腿来回晃荡,像坐进成人座位的小孩。

  “到此为止,”霍扎说,“站点都查过了。主脑不在,除非是在两组列车中的一组上。”他切入其他站点的镜头,按升序翻看,他在五号站那里暂停,从洞顶俯瞰四名麦杰尔的尸体,还有主脑制造的那台简陋枪车,然后他又尝试了六号站的顶部镜头……

  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我也无法听清他们的声音。我只能听到他们细微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们就在这里,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骗过他们了吗?我曾侦测到一台质量感应器,但它的信号消失了。还有另一台。他们带了这台设备来这里,但它一定是无法正常运行。也许像我希望的那样被骗过了,列车在拯救我。真是讽刺啊。

  他们或许俘虏了一名艾迪兰人。我在他们脚步声里听出了另外一种节奏。所有人都在步行,或者是有人使用了反重力装置?他们怎么进入这里的?他们会是地表那些变形人吗?

  我宁愿用我一半的记忆空间来换一台遥控嗡嗡机。我藏了起来,却被困住了。我看不到,也无法听清。我能做的只有感知。我恨这种状态。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夸亚诺尔盯着眼前的控制台。他们之前就已经搞清楚了其中很多部件的功能,在那些人类到达之前。他现在必须努力全部回想起来。他首先必须做什么来着?他伸手向前,在外星人形状的椅子里不稳定地晃动身体。他打开一系列开关。灯光闪动,他听到咔嗒声。

  太难回想了。他触碰过很多控制杆,开关和按键。测量表和指示盘变化着显出新的读数。屏幕在闪亮,数字闪现在输出端。细小高亢的声音嘀嘀响起。他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但又无法确信。

  有些控制件距离过远。他不得不艰难地拖动身体,半伏在控制台上去找它们,小心避免改变他已经设定过的任何控制参数,然后再把自己推回座椅上。

  现在列车轰鸣声加大,他能感觉到车身在悸动。发动机开始运转,空气嘶鸣,扬声器发出嘀声和咔嗒声。他已经获得一些进展。列车还没动,但他已经慢慢让他接近了能开动的状态。

  不过,他的视线也在渐渐模糊。

  他眨眨眼,摇着头,但眼睛还是越来越不中用。他面前的视野在变灰,他不得不死盯着控制器和屏幕。前方隧道墙上的灯,已经渐渐远去,融入远方黑暗里,看似越来越暗。他本来可能会以为,这是电力水平在下降,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头在疼,痛感在深处。也许是坐姿导致疼痛,因为一直在失血。

  反正他死亡的进度够快,但现在时间也更紧迫了。他按下控制键,扳动某些操纵杆。列车本应该运行,移动的,但还是一动不动。

  他还能做什么?他把视线转到自己盲眼的一侧。光条闪现。当然。车门。他按下控制台对应的部分,听到轰鸣声,滑动声;然后多数光条不再闪烁。但不是全部。有些门一定是卡住了。他再次启用控制命令覆盖,超过安全检查,其他光条也变暗了。

  他又试了一次。

  慢慢地,像一只动物冬眠醒来后伸展腰身,命令系统列车——三百米长的整个车身,活动了起来,车厢之间的连接收紧,松弛处消失,列车做好了启动准备。

  夸亚诺尔感觉到那些细微的变化,想要大笑。这办法成功了。也许他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也许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但至少,他完成了自己设定的目标,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承受着那么剧烈的痛楚。他接管了这只长长的银色怪兽,只要再有一点点好运,他就至少能给那些人类出一道思考题。也让那只阻滞场怪兽看看,在它眼里,这些宝贝纪念碑都是些什么货色。

  他很紧张,仍在担心事情还是不能成功,尽管已经付出那么多努力,承受那么多痛苦。他握住那根操纵杆,就是他和克萧夏尔都断定会把动力输往主轮发动机的那根,然后把它一直推到启动模式的最大限度。列车战栗,呻吟,然后没有移动。

  他那只眼睛,只剩灰色视野的那只,开始哭泣,被淹没在泪水里。

  列车抖动。金属拉扯的声响从背后传来。他几乎被从座位上丢下来。他不得不抓住座位边缘,然后身体前倾,再次握住动力控制杆,因为它又滑回了关闭状态。他头脑里的呼啸声越来越强,他已经疲惫和兴奋到全身发抖,他再次扳下控制杆。

  杂物残骸卡住了一扇门。焊接设备还悬吊在反应堆车厢下面。好多金属条从车体外壳剥落,披散开去,像严重破损的旧外套上散开的布条。大坨的垃圾废物散落在钢轨上,站台两侧的登车梯旁边都有不少,其中一套登车梯架,克萧夏尔一度被埋的位置,已经整体倒近了车厢里,是被人从原来位置切掉后推倒的。

  列车不断地呻吟哀号,它试图移动时跟此前的夸亚诺尔一样痛苦不堪,车身再次向前冲去。这次移动了半个车轮的距离,然后又停下,因为变形的登车梯架卡住了登车口。列车发动机像在低声啜泣。在控制室,警报声响起,高亢到受伤的艾迪兰人几乎无法听到。仪表纷纷闪烁,指针升入危险区,屏幕上满是各种提示信息。

  登车梯架开始脱离车身,在车体侧面划出弯曲的凹痕,火车缓缓地强行向前。

  夸亚诺尔眼看着隧道入口一点点靠近。

  更多废料擦到前侧登车口上。反应堆车厢下的焊接设备一直沿着平滑的地面刮地向前,直到它碰到检修槽的石板边缘。它先是卡住,然后崩断,撞击着跌入槽底。列车缓缓向前冲。

  伴着刺耳的撞击声,卡在尾端登车口上的登车梯架与列车分离,折断众多铝架钢管,扯碎了那节车厢的铝质与塑料车皮。登车梯架一角伸到了列车下面,盖住一侧钢轨,车轮在它面前犹豫了一下,车厢之间的连接绷紧,直到渐渐积聚的前向动力克服了这重障碍。它被压瘪,结构收缩,车轮在它上方滚过,在另一端重重跌落,然后继续沿轨道前进。后面的车轮碾过时,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夸亚诺尔身体靠后坐好。隧道来到列车前,看似吞没了它。车站中的景象慢慢消失。黢黑的墙在控制室两侧滑过,火车还时不时晃动,但已经在渐渐加速。一系列砰砰声和撞击声告诉夸亚诺尔,其他车厢也跟在他身后,穿过了废墟,沿着闪亮的轨道,经过了损毁的登车梯架,摆脱了被严重破坏的车站。

  第一节车厢出站时,速度相当于慢走,下一节略快了一些,反应堆车厢是快步走,最后一节是慢跑速度。

  离开的列车拖着一道烟痕,然后那烟飘回来,再次向洞顶升腾。

  ……六号站,他们曾经历那场枪战的地点,多若劳和内森丧命、另一名艾迪兰人被当成已死的地方,偏巧是这里的摄像头无法使用。霍扎尝试切换好几次,但系统显示还是黑的。有损毁提示灯闪烁。霍扎迅速察看过其他站点的图像之后,关闭了屏幕。

  “好吧,看似一切正常。”他站起来,“我们回列车那里去吧。”

  雅尔森通知了乌斯林和嗡嗡机。贝尔维达也从大座位上滑下,她在前方引路,他们一起走出控制室。

  在他们身后,一块动力监测屏幕,霍扎最早开启的屏幕之一,显示出了列车动力供给线路上的巨大能量损耗,表明在命令系统隧道中的某个地点,有辆列车正在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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