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雪]
神子也梦见了雪。他不是第一次梦见大雪。
他披衣来到帐房外面。没有雪,而且是夏天,月光很稠厚,流淌在地上像牛奶一般。他想,这也许是上天意志的一种示现,因为月光通常不会浓稠到这样的地步。他懂得这个示现:是说此地是一个未来的福地,牛奶流淌像水流一样,这个福地将会六畜兴旺。
那么梦中飞雪是什么意思?他问上天。上天没有回答。那些暗中护佑他的神兵神将也怕回答这样的问题,和月亮一起躲进了灰色的云团。
南飞的候鸟嘎嘎叫着从南方北返,降落在黄河湾中的沼泽之中。风向没有改变,潮润温暖的东南风却带着西北风一样的寒意。母亲听见惊惶的鸟叫也披衣起来,站在他身后。觉如有些明白了,他说:“上天要惩罚一下岭噶了。”
母亲叹了口气:“那会引起他们对我儿子更多的怨恨吗?”
“不会的,妈妈。”
“是谁让我来到人间,生下你,又要你遭受这么多的苦难?”
“亲爱的妈妈,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可我还是禁不住这么想。”
“你知道我爱你,妈妈。”
“看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唯一福分了。”
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他说:“妈妈,岭下雪了。”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真的无限哀伤,“看来,我们要准备迎接因灾流亡的岭噶百姓了。”
岭真的下雪了。丹玛跑去告诉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跑去禀报老总管。老总管绒察查根说:“夏天飞雪,这奇异的天象我已经看见。我知道这是驱逐神子的罪过,岭噶人全体都犯下了这罪过。”
他们来到野外,大雪纷纷扬扬,夏日的绿草正在枯黄。傍晚时分,雪小了一些,西边的天际也出现了隐约的霞光。人们用庆幸的口吻说:“雪要停了。”
老总管拧结在一起的浓眉没有打开,他说:“雪要停了,就算雪已经停了吧。可是,蒙昧的人啊,想想我们的罪过吧!这是上天向我们示警了!”
“老总管啊,让你拧结的眉毛打开吧。”晁通从他的宝马背上翻身下来,“不然你要把治下的百姓都吓着了。大家放心吧,明天起来,你们会发现,跟牛羊争吃牧草的虫子都被冻死了。要知道,这是我晁通用法术降下的大雪啊!”
老总管说:“我倒不信你能用法术行这么大的好事,那就让我们把这场大雪当成是上天对我们特别的眷顾吧。”
嘉察协噶说:“那么,上天因为什么理由要赐福于我们呢?”
老总管无从回答,背着手回城堡里去了。
“看啊,雪已经停下了!”晁通大叫道。雪果然停了。西边天际厚厚的云层裂开了巨大的缝隙,这一天最后的阳光放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晁通举起双手高喊:“雪停了,你们看到我的神通了吧!大雪把害虫都冻死了!它们再也不能跟牛羊争夺牧草了。”牧人们发出了欢呼。他们觉得,与忧心忡忡的老总管相比,这个人才配做岭噶的首领。
农夫们却还有他们的忧虑:“可是我们的庄稼也跟虫子一起冻死了!”
“明天,庄稼会复活过来。”
那天灿烂的黄昏中,岭噶的百姓们看见晁通如此稳操胜券的样子,他们说:“都说上天要给我们一个王,莫非他就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王?”
但是,西边裂开的云隙很快就闭合了,厚厚的云层又笼罩了天空。晁通见势不妙,赶紧骑上他能够如飞行驶的宝马奔回自己的部落去了。他知道,这些这么容易就打算称臣于他的人们,也能够在瞬息之间背叛了他。俗谚说:“好人相信人心里善的种子,坏人看见人心里坏的胚芽。”盲从的人群啊,一会儿是羊,一会儿是狼。
晁通还在奔逃的路上,雪又下来了。这一下,就下了九天九夜。
然后,天空又放晴了一次。
老总管对嘉察协噶说:“我想到山顶的祭坛去虔敬地祷告,上天肯定会降下什么旨意。但是大雪把所有的道路都掩埋了,马踏入雪中就像跌进了深渊。”
嘉察协噶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拉了个满弓,射出的箭贴地飞行,把厚厚的积雪推向了两边。他连射了三箭,雪都像巨浪一样向两边翻涌,然后一条通道出现了。老总管带着祭师上了祭坛:“天神啊,我该献上一个人牲,但是我的人民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如果你愿意,老身愿意奉上自己作为祭献,就用你锋利的光刃剖开我的胸膛吧。上天啊,岭噶有人叫我王,但我知道我不是王。杀死我,然后给他们一个能够脱离苦海的王。”
雪光的反射特别刺眼,人们无从看清山顶上的情形。
天神确实派了菩萨顺着强光从天上降下来,他就是那个叫作观世音的菩萨。菩萨说:“上天已经派给了你们一个王。他已经来到了你们中间,可是你们又背弃了他。现在,整个岭部落都要离开故地去追随他!”然后,菩萨就随着强光一道消失了。
老总管对着天空喊:“我可以把这旨意告诉他们吗?”
“人要自己觉悟——觉悟!”
从天空传来巨大的声音,但是这么巨大的声音只让老总管一人听见,就是在他身边的嘉察协噶也只看见了菩萨,却没有听见所说的话。而那些穿着法衣的祭师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岭噶上中下三部各部落的首领都到老总管的城堡来了。晁通是得意扬扬地骑着他新制的木鸢来的。这通心木制成的木鸢身形宽大,到了城堡上空,他还驾着木鸢在天上转了三圈,然后才降落下来。他当着众人念动了咒语,竟然令那木鸢收起了翅膀。
他问老总管是否在祭坛上得到了上天的旨意。
老总管说:“神子觉如已经给我们开辟出新的生息之地了。”
晁通脸上现出了讥诮的神情:“是山上那些石头告诉你的?”
“等到雪再融化一些,我们就可以上路了。大家都回各自的部落,准备好去率领自己的人众吧。”
不要说别的部落的人众,就是老总管自己统领的人众,都围在城堡四周号哭起来了。他们都是热爱故乡的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开家乡。雪当然下得很反常,但是雪已经停了。牧草就要从雪下露出来了。虽然已经饿死了很多牛羊,但它们并没有死光。明年春天一到,它们又会生殖繁衍。在此情形下,只有嘉察协噶和大将丹玛坚决同意老总管绒察查根的计划。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塑像一般呆坐在城堡中间。晁通也不说话。他发现自己无须发表反对意见,那些沉默的人代他发表了意见。在岭噶,他这个大能耐的人总是居于少数,今天却有这么多人和他站在相同的立场。老总管无计可施,他想,只好把观世音菩萨示现的真相说出来了。他耳边响起了天上的声音:“上天可以帮忙,但众生还得自己觉悟!”
老总管叹息一声,说:“大家再回去与部众们多多商议吧。大家都知道,觉如在北方的黄河湾中已经开辟新的生息之地了。”
被放逐的觉如的消息,大家都在不断听说。那些消息是商队带来的。商队来的时候带来了更多的茶。岭噶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喝上茶了。他们的口腔不再莫名地溃烂,手脚不再虚弱无力,更重要的是,喝下这茶,一整天都觉得神清气爽。商队回程的时候,会有几匹马宁愿不驮交换来的兽皮与药物——比如迷迭香的蓝色花和淫羊藿的根茎,而是驮他们去山边页岩上撬出的一块块石板。他们说,这是返程时经过黄河湾上给觉如王的石头税。商人们说,觉如王已经用商队们上的石头税盖起了一座三个颜色的城堡。
“三种颜色?”
“南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红色的,西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铜色的,东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白色的。”
“北方石头是什么颜色?”
商人们摇头:“北方还被霍尔人凶恶的白帐王,以及吃人无数的魔王鲁赞各自占据一边,不知觉如王什么时候才会有征伐的打算。”
“拉倒吧,他是想用我们岭噶的青色石头冒充来自北方的。他要假装征服了北方!”
“不对,大王说了,他的城堡要用这些石头盖顶,表示他不忘家乡。”
以珠牡为首的姑娘们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做的尽是英雄的事情,他自己也长得英俊雄壮了吧!”
说到这个,商人们缓缓摇头,争辩一般说:“最大的英雄都长得不像英雄!”
姑娘们都失望地叹息。她们当中最美丽的珠牡说:“可是,他刚生下来时是多么机警漂亮啊!”
晁通得意扬扬:“后来,他不是把自己弄成一个丑八怪了吗?”
是的,他刚降生的时候,长得相貌堂堂。到了三四岁时,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后来,相貌也跟着那些奇怪的装束发生了变化。觉如的名字是他母亲梅朵娜泽叫出来的,他也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丑娃娃。
早在他们母子被放逐时,人们已经把他的大名格萨尔忘记了。但也有很多人相信,觉如的样子是会变回来的。嘉察协噶就坚信这一点,他对那些咯咯傻笑的姑娘说:“弟弟将来肯定会变成一副英雄样!”
岭噶公认的最漂亮的十二个姑娘以珠牡为首,她们都说:“要真是这样,我们十二个姐妹都嫁给他为妃!”
晁通抹抹自己油亮的黑胡须,说:“咦,不能等!我们这些男人怎么忍心看着这么些漂亮姑娘白白像鲜花一样枯萎了。干脆,你们都来嫁给我,凭我的能耐,给你们一辈子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姑娘们就像水中欢快的游鱼瞥见了鹰的影子,惊惶地四散着跑开了。
她们聚集起来,可不是为了这个名声不好的老晁通,而是看到英俊孔武的嘉察协噶等一干英雄在这边。
商队给马驮上沉重的石板又上路了。老总管目送着他们远去,心里说:“神子,为什么还不把本相赶快显现?”
见与众人商议的迁移之事毫无结果,老总管感到内心深处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又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神子,为什么还不把本相赶快显现?”
晁通都已走到他新造的木鸢跟前,让木鸢展开了翅膀,却又走回到老总管跟前:“大家不听你的话,因为老总管不是真正的王。”
“我是岭部落共同推举的总管,不是什么王。我们在等待王的出现。”
“把总管去掉,剩下最后那个字,你就是真正的王!”
“回你的部落去吧,我很累了,明天再带着深思熟虑的意见回来。”
“是的,你年纪比我大,你当王,我来做你的总管。以你的仁慈和我的能耐,岭噶定能壮大富强!”
“你何不干脆说,你自己可以做王?”
晁通既不尴尬,也不气恼,说:“那也好,你休息一阵,让我试上一段时间。你说得对,岭噶不能总是没有王。”说完,他就骑上木鸢飞走了。他飞往不同的方向,从天上对好些走在不同道路的部落首领们喊:“明天回到城堡,不讨论离不离开,而是推举一个全岭噶的王!”
那些艰难地跋涉在雪野中的人们,望着正忙着飞往别处的木鸢,说:“也许他才是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的王。”
晁通再次回到了老总管的城堡,向老总管说:“也许明天,他们会让你休息静养,让我暂行王权。”
总管的心情灰暗至极,挥挥手,厌倦地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老总管站在城堡前方的平台上。厚厚的积雪在炽烈的阳光下无声塌陷,而在雪被下面,融化的雪水在潺潺流淌。直到日上三竿,通向各部落的大路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出现。老总管派出士兵四处察看,自己就在城堡顶上端坐不动,不喝茶,也没动端上来好几次的乳酪。闭眼听雪融化,睁眼看见水汽在阳光下蒸腾起来。直到下午,大路上还是没有出现一个人影。阳光的热力减弱了,冰冷的西风吹来,使那些蒸腾的水汽变成了灰色的云雾。他沉重的心境更加忧郁了。也许自己真的是耗尽心力,不合时宜,该被众人抛弃了。这时,第一路人马在路上出现,是丹玛和嘉察。昨天回程的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雪反射的强烈阳光灼伤,盲目的人无法在茫茫雪野中辨别方向。后来,派出的士兵们也陆续带着各部落的首领们回来了。他们的眼睛都被强烈的阳光所伤,都在雪原上迷失了方向。连得意扬扬的晁通也让木鸢撞到了一座山上,他一瘸一拐地最后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前脚刚刚走进城堡,雪又从天空深处落下来了。
所有人都饿坏了,他们吃了那么多的东西,然后这些头脑不清的人又喝下了大量的茶。老总管说:“商队来不了,我再也没有茶来招待你们了。”
晁通故作轻松,说:“你是不是说谁的茶叶多谁就可以做王?”
老总管的语气冰冷坚硬:“雪又下来了,你囤积的茶叶再多,这么多人也最多喝个三天五天!”
“那也比你多!”
老总管说:“你们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听,雪又下来了,上天给的机会我们又一次错过了。要是所有部落首领都会在雪野中迷失道路,众生又将何去何从呢?”
雪不是从天空中落下,而是绵绵密密地压下来,带着一种特别的重量。这重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人的心上。人们醒悟了:“老总管,请带着我们上路吧!”
“那也得等雪稍小一些,等你们的眼睛能够看见。”下人们上来,带着这些因为眼睛的疼痛而流着泪水的首领们下去休息。
老总管自己跪下来,向上天虔诚祈祷。他说:“菩萨,你看看吧,他们自己觉悟了。”
雪立即停了片刻,然后又下起来了。
第四天,雪果真小了一些,整个岭噶的人们都上路了。雪野上,那些离开了自己村庄、牧场的人,带着些微财物,赶着尚未饿死的牛羊络绎上路了。哭声直上云霄,冲击得雪都改变了降落的方向。
刚刚走出岭噶的边界,雪就停了下来。这时,黄河湾上正是暮春。母羊刚刚产过了小羔,路边的野草莓开放出大片细微的白花。岭噶人恍然记起,大雪是从夏天的尾声下起的。他们走出雪野应该是秋天,但眼前的情景却是春天。他们不可能在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不知怎么走失了一个冬天。老总管回身对仍被冰雪覆盖的家乡跪拜,然后他向着天上说:“岭部落来到了新地方,我可以把这些部众都交给你所选定的人了。”
老总管不愿再往前走了,他说:“我无颜去见觉如,你们自己前去投奔他吧。”
黄河湾上这些年聚集起来的百姓,已经听从觉如的吩咐前来迎接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