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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黄河湾]

  又走了三天,黄河湾上那座传说中的三色城堡出现在大家眼前。

  大家已经从商队口中知道,这些石头来自黄河湾之外的不同地方。现在,这座城堡已经竣工了。它顶上覆盖的正是来自岭噶的青色石板。那些石板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以龙鳞披覆的方式在顶上铺开。

  这一天,觉如穿上了正式的礼服。看见他那焕然一新的面貌,众百姓们都额手称庆,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觉如没有因为好玩而骑在那法力高强但却奇形怪状的手杖之上,他也没有穿着那风帽上带着奇怪犄角的皮袍。他干净的面庞上双眼发出清澈的亮光。他吻了汉妃妈妈的额头,然后投入了兄长嘉察协噶的怀抱。兄弟俩都禁不住泪水涟涟。他对岭噶的十二个美丽姑娘投去艳羡而又倾慕的目光。

  “啊啧啧!”他的目光烫着了这些姑娘,让她们发出了岭噶人嘴巴里才能喊出的含义复杂的感叹。

  她们呼喊他的名字:“觉如!”

  “不是觉如,是格萨尔!”

  “不管他叫什么,”晁通说,“你们要记住,他才是个八岁的娃娃!”

  姑娘们七嘴八舌:“他的身量已经比你高大!”

  “他的目光已经能使我们的脸腮发烫!”

  “他为岭噶人开辟了新的生息之地!”

  觉如穿过人群,让丹玛带他找到了躲在人群中的羞愧难当的老总管。安顿好众人的饭食,觉如一手拉着兄长,一手拉着老总管,把岭噶包括父亲森伦在内的众部落首领、众英雄、祭师、术士,还有刚到岭噶传法的佛教僧人都迎请到自己居住的帐房。那个帐房还是从岭噶被驱逐时带出来的那一顶。在这帐房里面,嘉察协噶再一次愧疚难当,他更为弟弟担心:“这小小帐房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

  老总管也发出了疑问:“你看那城堡多么雄伟高大。”

  觉如仿佛没有听说一般,掀开那帐房门,里面却别有洞天:那么轩敞空阔,那样的香气弥漫。每个人都可以安坐于一张波斯地毯。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宽大的案子。玉石的案子、檀香木的案子上摆的都是金杯银盏。不说吃食,就是血红玛瑙的高脚盏里的果品,就上了一十二遍,没有一种不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不要说味道与样子,就是它们奇异的名字也从未到过岭噶人耳边!

  觉如端起酒:“感谢上天使我的亲人和故乡人来到此地,我到此三年来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欢喜!大家请干了这一碗!”

  众人都一饮而尽,老总管却离座来到觉如跟前:“我要先替岭噶人提出一个请求,等你答应了,我才敢喝干此碗。”

  “老总管尽管吩咐!”

  “因为我们的罪孽,美丽的岭噶才遭了大灾,其中一多半的罪孽,是因为我们毫无怜悯把你们母子驱赶。但是,为了岭噶的百姓,我要请求你,让岭噶人在你开拓的领地上居停三年。”

  觉如的顽皮劲儿上来了:“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三天?”

  因为羞愧难当,老总管的头深深地低下去:“我们的罪孽有多深,家乡原野上的积雪就有多深。等那些积雪化尽,等大地重新焕发生机,要整整三年。”

  看见老总管代人受过的羞愧模样,觉如的心口感到了针刺般的痛楚。他扶着老总管回到座前安坐于上位,然后举起酒碗:“老总管和诸位首领请放心,觉如我开辟此地,就是为了岭噶的事业功垂千年!”

  说话之间,罩在人们头顶的帐篷消失了,那些座位仿佛都升起来,大家都听见了觉如洪亮的声音:“大家请看,这美丽宽广的黄河川,狭长弯曲如宝剑,刃口的南面是印度,剑尖所指为伽地,剑身插入唐古拉山。三色城堡建于此,这玉隆格拉松多就是将来岭国之腹心。待到岭国成大业,再分派子民回家乡!”

  老总管闻言,不禁喜上眉梢,端起酒连饮了三大碗。接下来,宴席摆开,一顿饱餐后,人们载歌载舞,通宵达旦。人们露营时燃起上万堆篝火,明亮的光芒遮蔽了天上星星的光焰。

  第二天早上,觉如领着众首领登上高冈,他气宇轩昂,指点江山:“大家看看这黄河川!英雄驰骋有大道,人民交易有集市,牛羊放牧有草滩,那座石税筑起的城堡,献给敬爱的老总管!议事厅那么宽敞,发号令召集我们时,老总管啊,塔高自然声远传!”

  老总管说:“那是你的城堡,你就是我们的王!”

  下面立即一片响应的声音:“觉如王!觉如王!”

  他父亲出来大叫:“他不叫觉如,他叫格萨尔!”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叫起来:“格萨尔王!格萨尔王!”

  格萨尔见状,赶紧运用神力,让那些欢呼的人们不再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他稍稍一用力,就把老总管扶到城堡中那铺着虎皮、扶手上用黄金雕刻着龙头的宝座之上:“老总管,请安坐此位!”

  老总管徒然挣扎:“天意早已示现,你才是我们的王!”

  连晁通也走上前来,说:“老总管说得对,你才配做我们的王。你赶紧上座,好赶紧给各部落安排新去处,老在你城堡享用美食,我们心难安。”

  “我知道晁通叔叔是想早点让农夫找到耕种的土地,牧人早一点把牛羊赶到自己的牧场。”

  “真不愧是我的好侄儿,我不学老总管说客气话。我的好侄儿啊,地势有高低,土壤有肥瘦,我达绒部落在岭噶总占着好河川!”

  老总管闻言,叹息连连:“不是人人心中都能生出惭愧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改过向善!”

  晁通不满了:“老总管啊,你说那么动听的话,因为你仍然高居于王座之上,而我要替我百姓的生计与幸福着想,没有办法啊,所以话就只好难听一点。”他还把觉如拉到一边,“岭噶人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不公正的总管了。你给了岭噶人这么大的恩典,就请你来做我们的王吧!”他还拉扯着觉如的袖口,“我亲爱的侄儿啊,我知道你不做王是因为心里害怕。”

  “叔叔,我不害怕。”

  “孩子,你都不知道你自己真的害怕,你怕以你一个孩子的心智对付不了这些心计如海的家伙!”

  “叔叔,你不要说了。”

  “孩子,你怕什么呢?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我的心很累了。”

  “这就是害怕!”

  “是的,正像你所说的,我亲爱的叔叔,我真怕以我一个孩子的简单心智对付不了心计如海的长辈!”

  晁通其实知道侄儿的讥讽针对的是自己,但他还是不甘心,依然殷勤地说:“只要把那糊涂的老总管赶下宝座,我来帮你,我来做你的总管。你要玩镇妖伏魔的游戏就尽管去玩,麻烦的事情由我来办!”

  其实,这些话大家都听见了。老总管大声说:“就是觉如做了王,我仍然是总管!”

  达绒部落的人站在晁通一边,其余部落站在老总管一边,争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觉如忘在一边了。

  觉如说:“你们不要吵了。”但这声音显得很单薄,他们的声音却愈发兴奋,愈加高涨,让觉如想起大群的候鸟刚刚降落在吃食丰富的湖上那震耳的聒噪。他走出了城堡。看到他那落寞的神情,梅朵娜泽妈妈感到心痛难忍:“他们要你的城堡吗?”

  “哦,妈妈,你为什么离开龙宫,把我生在这些人中间?”

  妈妈想说这要问上天,但她不想说出会更令儿子伤心的话来。

  那么多人在城堡中继续争吵,使得城堡顶上覆盖的沉重石板都在震颤,使得在远处安谧河滩上觅食的水鸟都惊飞起来,只有面带愧色的嘉察协噶和大将丹玛跟了出来。觉如问兄长:“父亲呢?”

  “他在给老总管帮忙。”

  “他不来看看我母亲,他去帮忙?他能帮上什么忙?”

  “每个人都得让人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

  “那哥哥你呢?”

  “弟弟你为什么不称王?”

  “为什么要称王?”

  “建立一个国,一个真正的国!现在同一个祖先繁衍出来的各部落像一盘散沙!”

  丹玛也说:“大家都知道,你就是上天给岭噶降下的王!”

  觉如看了看天:“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消息。我只知道这样的争吵让人深感厌倦。”这时里边又传来消息,两个外来的传法僧人说,岭国让谁称王尚要等待上天的指派,如果两派相持不下,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世外之人来代行摄政。除了上天将派来的那个王,只有他们才能公正无私地行使王权。两个僧人还提出了进一步的理由,说天宇之下的世界已经由上天做了分派。不同的世界让不同的宗教来教化。岭噶已经置于佛法的照耀之下,那个将要称王的神子,得到西方佛国那些大成就者的种种加持,所以他才会有种种的神通和清澈的心智,凡此种种,莲花生大师和观世音菩萨已经在岭噶做了种种示现。

  “僧人?”觉如脸上一瞬间出现了许多样神情:从严肃到失望,从失望到迷茫,而那迷茫迅即变成了嬉笑。他又恢复到从岭噶被驱逐时那副满不在乎的小丑模样,又骑上了那根手杖,跑到山坡高处去了。嘉察协噶想要追去,哪里又追赶得上?他回到城堡。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以为他带了觉如的话来。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也不得不卷入权力争夺的旋涡了。第一次张开嘴,他没有发出声来,第二次张开嘴,他才发出了声音。下面不耐烦了,高喊:“不要把刚刚吐出来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大声一点!”

  他这才提高了声音:“觉如不想称王。觉如把谁摁坐在宝座上,谁就仍然是我们的首领!”众人都觉得,他是在替觉如传话,这才停止了争吵。他还听见了拔出的刀剑滑回皮鞘的声音。他想,要是觉如听到这声音,定然会感到心寒齿冷。

  人群慢慢散开,总管绒察查根长吁一口气,瘫坐于宝座上。他问嘉察协噶:“我们刚刚一起走出灾难,刚刚吃了第一顿饱饭,为什么会这样?!”

  嘉察协噶没有回答,倒是心直口快的大将丹玛气冲冲地说:“这个问题,做总管的自己要回答!”

  森伦喝一声:“谁叫你如此狂言犯上,丹玛你退下!”

  嘉察协噶走到父亲身边,尽量压低了嗓音:“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父亲应该去探望梅朵娜泽妈妈!”

  这时,汉妃已经出去寻找梅朵娜泽了,但她没有找到。森伦王出去了,他也没有找到。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心里再次涌起愧意的人们四处寻找觉如,但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对母子的身影。那个距城堡不远的帐房消失了。连围着帐房用来挡风的草坯垒成的围墙也在一股风掠过之后,干干净净地消失了,好像那片草地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一样。

  这使得人们更加愧悔难当。

  觉如就这样再次从大家眼前消失了。各部落又为将在广阔的黄河湾上如何居停而争论不休。

  两天过后,觉如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又穿上了整张鹿皮做成的衣服,把一对歪歪扭扭的鹿角顶在头上。他的面孔重新变得脏污,重新跨坐在那七歪八扭的魔法手杖之上。他从城堡顶上的天窗直接降落在总管的宝座跟前。总管正驱散了吵闹不休的人们,在闭目休息。他眼睛紧闭着,嘴里却还在长吁短叹。觉如摇晃老总管的肩膀,嘻嘻笑着:“他们把你弄得头晕脑涨了吧?”

  老总管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觉如回来了!”

  他再次高喊:“你们都进来,觉如回来了!”

  觉如挥挥手杖,他说:“不要喊了,我不会让他们听见。”

  “你用的是天授的神力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不能听见。”

  “对,你就是那个天降的神子,你就是他!”

  一股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先吹过觉如的身子,拂动了他所披鹿皮上那些纷乱的长毛,然后才带着他身上难闻的气味,钻进了老总管高贵的鼻腔。老总管抬手遮住了鼻腔。觉如笑了:“这就是神子的味道吗?”

  老总管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菩萨已经从天上下来向我示现了,他要岭噶所有的部落都来听命于你,现在我已经把他们都带到你跟前来了。”

  “菩萨?”

  “观世音菩萨!”

  觉如还生活在天上,还是那个名字叫作崔巴噶瓦的神子时,见到过这个菩萨。问题是,当他下界为人,这些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有一瞬间,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形象,但马上,这个形象又模糊了,像被水波漾开的影子一样消散不见了。于是他问:“什么是菩萨?”

  “这次跟我们来的人当中,有光头的僧人你看见了吧?”

  “我看见了,他们也想当王。”

  “他们就是崇信那菩萨的教义的信徒,他们就是来把菩萨的教法传布给我们。”

  “教法?”

  “不要人彼此争斗,引导人一心向善的教法。”

  觉如听得有些头大,他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

  “我再不走,你要把我的脑袋弄炸了!”

  “神子,你不能走。”

  觉如已经骑着手杖飘到天窗那里去了。他从怀里抛出一张羊皮图,说:“这黄河湾的地形我熟悉,岭噶各部落的情形我也知道,我已经替你把他们各自的地盘分好了!”觉如飘然而去时,让大家都看到了他从天上飞行而去的背影。大家看见他怪模怪样地骑在手杖之上,巫师一样在天上飞翔。然后,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化作一只大鹏鸟,展开宽大的翅膀直飞到雪峰那边去了。这时,老总管举着那张羊皮图卷出现在众人跟前:“让我们这些争吵不休的人惭愧吧!半夜时分,让我们的心脏因为羞愧而疼痛难忍吧!那个显现了伟大形象的人,那个我们嫌他丑陋而称他为觉如的人,替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算是顺理成章了。按照觉如的意思,岭噶各部落的居停地安排如下:则拉色卡多,适合官人居住之地,为长系八兄弟的领地;最美丽的大峡谷白玛让夏,适合大丈夫居住的地方,划分给了仲系六部落;黄河南面的札朵秋峡谷,划分给觉如的父亲森伦王;三色城堡所在的玉隆格拉松多,自然划归给了老总管绒察查根。

  看见各部落一一都有了去处,晁通着急了:“我们达绒部落的新领地呢?”

  黄河川下游鲁古以上,有关隘如咽喉的峡口,有平坝如莲花开放,这样好的地方却不清洁宁静。叫人时,是魔女来应答,唤狗时,是狐狸来应答,正是适宜强悍男子的居住之地,自然就该分配给晁通统领的达绒部落。

  除了晁通因为没有得到三色城堡和城堡中那个老总管的黄金宝座心有不满,其余部落,无论部众与首领都为觉如再次离开大家感到愧悔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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