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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嘉察捐躯]

  却说镇守北方边境的正是大将丹玛,他领着亲兵登上高冈,见那霍尔国兵马强壮,阵形严密。黄帐王坐镇中军,左边展开是雄鹰翅膀一样的黑帐王兵马,右边鹰翅一样强劲展开的是白帐王的兵马,那三阵后面都有绵密后应,而三阵之前,正是辛巴麦汝泽亲率的箭镞一般的前锋部队,更是气象威严。

  这时的岭国妖氛荡清,一派歌舞升平,那丹玛巡边,身边也只有几十骑人马。他接到的命令也只是侦察,不能轻举妄动。丹玛想自己早在格萨尔尚未登上王位之前,就已经效忠于他。这时国有危难,不在此刻效命,怕是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于是,他遣了那几十骑人马驰报军情,自己下定决心独自大战霍尔国的兵马。座下马突然开口说话:“霍尔兵马多如牛毛,凭我一人一马,密如飞蝗的箭矢就能让我们到不了阵前。不如我们如此这般,或许有取胜的可能。”

  丹玛听战马说得有理,就下了马,装成一个跛子,一个人往霍尔前锋营盘而去,而那马也装成瘸子,拐着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这样直到霍尔军阵前,丹玛这才翻身上马,一路杀入中军,掀翻了若干座大帐。他趁着黄昏的光线一路斩杀,最后,杀出前锋大营,趁乱把霍尔骑兵放牧在山谷里的战马都赶回到岭国这一边。

  辛巴麦汝泽本来不大愿意出兵,正好趁机向白帐王进言:“岭国一个跛人一匹瘸马,尚且如此厉害,如果格萨尔领大军袭来,就更难抵挡了。”

  心意已定的白帐王说:“阵前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如不念你过去的战功,定然赏你一顿皮鞭!”

  辛巴麦汝泽本是一员憨直的猛将,受不得轻视,当下怒火中烧,带领自己麾下的两万先锋向岭国掩杀而去。路上正遇到嘉察协噶援救丹玛的兵马,两军合兵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霍尔兵力拼不支,退过边界去了。岭军也是损伤惨重,再也无力追击。如果对方马上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击,岭国这边根本无力抵挡。好在对方也不知岭国情形,不敢贸然进攻。双方就在边境上互探虚实,假装谈判,这自是首席大臣绒察查根的拿手好戏。他衣着光鲜,举止雍容,这一来二去,虚虚实实,拖延了一年时光。大家见他又焕发出当年总管整个岭噶时的风采,也稍觉心安。晁通见此情景却心中焦躁,他指望着那白帐王早日指挥大军掩杀过来,夺去曾经是赛马彩注的美女珠牡,方解他心中潜隐的仇恨。但白帐王却让首席大臣的疑兵之计迷惑住了。

  这天,绒察查根又致白帐王一封书信,提议在严冬到来之际,各自退兵将息,来年再定是打是谈。白帐王踟蹰再三,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决定无论如何,集中兵马,向岭国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如果不能成功,再与之商量退兵不迟。想不到攻击发起后,三十里内没有抵挡的兵马,再进三十里,才遇到像样的抵抗。接连厮杀几天,岭国兵马渐渐力不能支,眼看就大败在即了。这时,首席大臣才允准嘉察协噶去搬南方训练有素的兵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情景,珠牡更是自责万千。她认为自己就是这场战事的直接起因,格萨尔远在魔国,数年不返,都是因她而起。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保岭国平安,就该她吞下这个苦果。既然国王得信不肯归来,想来也是对她生出了厌弃之心。罢了,就从了白帐王吧。她怕自己改变主意,立即就给白帐王捎去书信,请他罢兵息武,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大驾。

  白帐王派辛巴麦汝泽前来迎接,珠牡说:“且等我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我要为自己是非不明,贵为王妃却如村妇一般心生嫉妒痛悔三天。”

  三天完了,辛巴麦汝泽来催请出发,珠牡说:“我还要为失去神子之爱痛哭三天。”

  三天又过去了,辛巴麦汝泽再来催请动身:“大王性情急躁,珠牡再不动身,他就要发兵攻打了!”

  “且请白帐王再宽限,我还要三天时间。”她想,自己经过这种事故,已经学会怎么做一个贤淑雍容的王妃了,但格萨尔却还没有学会做一个智慧如海、洞察一切的万民之王,她要为此惋惜三天。这三天里珠牡真是心痛欲裂。她把一枚红宝石摆在面前,心痛最甚时,那坚固的红宝石迸然开裂,成了碎片。她对侍女说:“看吧,天都知道我痛悔之心,大王却不知道。等他回来时告诉他,我身子走了,心却破碎在岭地了。”

  侍女在珠牡面前长跪不起,说:“请王妃想想,我是怎么做您侍女的?”

  这侍女本是一个牧羊姑娘,被人发现眉眼身姿都与珠牡有几分相像,便献进宫来做了她的贴身侍女。珠牡说:“因为你跟我长得相像。”

  “我哪有王妃一样的雍容富态,但那白帐王并没有见过王妃,我请求冒充为您,去到白帐王府中!”

  珠牡垂泪:“那就委屈你了!等到大王回心转意,我一定请他发兵救你回来!”

  第三个三天,珠牡躲藏在宫中,人们把侍女按王妃的装束打扮停当,只等辛巴麦汝泽前来催请,才袅袅婷婷出宫来了。侍女在马上只是哭泣不止。辛巴麦汝泽心生疑虑,这女子眉眼身姿都似珠牡的模样,举止却全无王妃的高贵与雍容。起码事到如今,珠牡不会作小女子状,这么哭哭啼啼。但他对白帐王因一个女子无故兴兵,本来心有不满,也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折腾一番,究求真相。白帐王见岭国王妃自动献身前来,那传说中神变无限、英勇盖世的格萨尔王并未出现,当即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后,便罢兵息武,海水落潮一般把大军退去了,日日只在宫中与新王妃饮酒作乐。这白帐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虽说新王妃像故去的汉妃一般柔顺,也只是顺从而已,并没有汉妃一样热情如火的劲头。但他只要稍显不满,新妃子就涟涟地垂下泪来,她想起珠牡那破碎的宝石,就说:“我的心已经为一个男人破碎过了,大王难道没有耐心给我愈合的时间?”

  白帐王倒因此受了感动,想一个女子专情如此,世间难觅,更把假珠牡视如珍宝一般。

  岭国这边,见霍尔国大军退去,正向边境驰援的兵马便又依令回到了各自的营盘。珠牡见计谋成功,从此深居简出,心想不管大王何时回来,也算对他有个交代了。

  嘉察协噶再请首席大臣让他回南方带来所部兵马保卫王城。绒察查根又不允准了,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嘉察协噶:“国王不在,你领重兵来王城,别人会以为你想做国王。”嘉察协噶无端被疑,满怀心事回他镇守的南方边境去了。

  见霍尔大军退去,晁通心里一百个不甘,他期待岭国与霍尔大战一场。格萨尔不在,岭国众英雄恐怕都不是霍尔三王和辛巴麦汝泽的对手,他正希望借敌国之力剪除拥戴格萨尔的力量,这样自己也许还有机会登上岭国的王位。他决定把侍女冒充王妃的消息通报给白帐王,但又没有胆量深入霍尔国,便使神通变作一只游隼在边境游荡。他想一定会遇到霍尔国喜欢窥探秘密的乌鸦。那只发现了珠牡的乌鸦得到了白帐王重赏,被封为众鸟之王,而鸽子、鹦鹉和孔雀都被尽行诛杀。于是,乌鸦们受到特别的鼓励,聒噪着飞行在与各国相邻的边境上,打探邻国的各种秘密,好到白帐王处请赏。最初,乌鸦们见到游隼这样的猛禽出现,都纷纷逃避,但这只游隼大不一样,对着它们唱好听的歌,还讨好地摇晃着尾巴和翅膀。等到乌鸦们终于敢聚集过来时,它说:“我想求见你们的百鸟之王。”

  百鸟之王听到有只游隼来自岭国,想起把珠牡王妃指给它的就是同一种禽鸟,马上就上路了,但它飞得比过去慢多了。作为百鸟之王,它脖子上戴着宝石串,爪子上戴着金指套,这些东西都太过沉重了。终于,它被众多乌鸦簇拥着,出现在边境线上:“哦,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你要见我吗?”

  “我……可是……”

  “我知道了,部下太多让你害怕!你们都退后,再退后,直到我看不见你们!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

  “白帐王娶到的不是真珠牡,一个像珠牡的侍女把他骗了!”

  “你告诉我这些消息,想要什么好处呢?”

  “就请大王快快发兵吧!”它还把格萨尔远征魔国,久不归来的消息告诉了乌鸦。

  白帐王得到消息,半信半疑,觉得这只游隼肯定是岭国的奸人所变,就叫乌鸦再探。好在那游隼盼望着霍尔大军压境,还在边境上翘首以待。乌鸦说:“我家大王说了,不知你身份,就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假。我们大王还说,不想得到好处,那你又何必背叛!”

  晁通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开口道:“如果不是格萨尔,赛马大会就是达绒部落的长官称了岭国的王,那个被他夺去王位的人就是晁通我!请转告你家大王,只要让我做了岭国的王,每年都把美女来献上!”

  消息传到霍尔国宫中,不等白帐王发作,假扮珠牡的侍女当即挥刀自刎在殿上。震怒不已的白帐王当下发大兵洪水一样漫过了岭国的边界。不几天,岭国王宫那光耀四方的金顶已经遥遥在望。首席大臣派出信使四处求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霍尔国的大军把王宫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

  白帐王当下就要发兵攻城,却被辛巴麦汝泽劝住了:“大王啊,如果娶了珠牡为王妃,这岭国就是你的岳丈,万不可贸然用兵。前次是大王看中的美女,艳光四射,我不敢仔细端详,今天就让我再走一遭吧!”

  白帐王听了,哈哈大笑:“是啊,要是我毁了这王宫,以后怎么来走亲戚?准你前去!”

  辛巴麦汝泽进宫见到珠牡,说:“我前次就看穿了你的计谋,却没有声张,这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还是从了我家大王吧!”

  “如果你再催促,我就自刎于此!”

  辛巴麦汝泽冷笑道:“你不死,岭国没有一个人死;你一人死,岭国千万人也将受到我大军马蹄的践踏!再说了,不要说作为一国之王,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格萨尔不出来死,岭国的勇士们不出来死,你一个弱女子死有何用?”

  当下,珠牡眼眶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两滴鲜艳的血,她说:“罢!罢!要是你们保证不杀我百姓,保全我王宫,我且随你们去吧!”当下收了眼泪,梳妆上马,由辛巴麦汝泽陪着投霍尔国军帐中去了。后来,人们一直争论说,珠牡离开王宫时有没有回头。首席大臣说,王妃珠牡数度回头,但更多的百姓说,王妃珠牡没有回头。

  等到边地驰援的兵马赶到,王宫所在早已人去城空。

  而在保卫王城的战斗中,岭国三十英雄中的好几位都奋勇捐躯了。人们悲愤难抑,长叹说:“那些明亮的星星坠落,岭国的天空也因此黯淡了!”

  嘉察协噶悲愤难忍,立即带兵追赶。开始追赶时,还有数千之众,很快,那些徒步的步兵就落在了后面;嘉察协噶心中焦躁而愤怒,频频挥鞭催促座下骏马,很快,骑兵也落在后面了。等到赶上布满了几个草原丘冈的霍尔大军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一马!他没有片刻犹豫,就举大刀杀入了霍尔人队列之中。左冲右突,手起刀落,无数霍尔士兵做了刀下之鬼,但霍尔兵实在是太多了,就是个个引颈俯首让他砍杀,也要杀个七七四十九天。最终,他驻马在一个山头,高叫白帐王出来接战。这时天已黄昏,一轮明月还未升起,但那光华已经从地平线下投射到人间。那光华也把嘉察协噶的身影勾勒得高大威严。

  这时霍尔三王的八个王子应声出来迎战。从月出之时直战到月上中天,八个王子中的七个已分别被他用刀、枪和箭取去了性命,单剩下最年轻的王子站在月光之下,脸色却比月光还要苍白。嘉察协噶早注意到他并不像那几位命赴黄泉的王子一样拼死血战,便大喝道:“你是一个胆小鬼吗?为什么不敢举起刀剑!”

  不想那小王子却答道:“我是不忍你我兄弟相残!”

  嘉察协噶哈哈大笑:“你我会是兄弟?!我不杀束手之人,快快拿刀来战!”

  小王子凄然说道:“你的汉妃妈妈没有对你说过她的妹妹?我是霍尔王的汉妃之子,我的母亲却常常告诉我,她有一个分离多年的姐姐,姐姐的儿子就是岭国的大英雄嘉察协噶!”

  嘉察协噶高扬起宝剑的手臂垂下了:“那么,我真有一个兄弟?”

  “我就是你的兄弟!”

  嘉察协噶看到霍尔小王子眼里的泪光。

  “可是我母亲并未提起一言半语!”

  “那你可以回去问问你母亲!”

  “回去问问我母亲?让你逃命,让你父亲掳走格萨尔珍爱的王妃?”嘉察协噶喊,“那么,你肯让你父王罢兵三天?你肯跟我回到王城与我母亲相见吗?”

  这时,王子身后正有更多的兵马乘夜色而来,马蹄叩击大地,仿佛催促战斗的鼓点!这声音让嘉察协噶血脉贲张:“一句话,你小子是战就拿起刀来,是降就藏在我身后,看我如何杀尽霍尔兵马!”

  “兄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你的勇武所有人都已看见,你杀死我七个兄弟,父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你是怕死,才假称是我兄弟吧?”

  小王子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孔慢慢变黑了,他哑声说道:“即便我战你不过,即便你是我兄长,也不能这般侮辱于我!”小王子提起长枪,跃上马背说,“嘉察协噶听着,我知道战你不过,但我的马首之后还是我的国家。我在临死之前要发下一个誓言:如果我真是你兄弟,我流出来的鲜血是白色的;如果我不是你的兄弟,那我死后流出的鲜血就是黑色的!来吧!”说完,小王子便拍马上前,挺枪向嘉察协噶面门刺来。嘉察协噶连躲三枪,才腾身出来,反手一剑,便将小王子刺于马下。他看到小王子笑了一下,说:“我的兄长果然英雄了得。”

  然后,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果然是牛奶一般的白色。

  那么,霍尔国已逝的汉妃果然是自己母亲的妹妹,而这个小王子果然是自己的兄弟!但是,他亲手将自己心怀仁慈的年轻兄弟斩于马下了!凄楚的月光照在地上,而霍尔的兵马仍然四合而来。嘉察协噶站起身来,仰天长啸,然后,四合而来的兵马看到他脱去了护身的甲胄,他对躺在月光下的兄弟说:“看来,我是回不去了,那么你的灵魂等等我,在阴间我们好好做兄弟吧!”

  说完,他就拍马向霍尔阵中杀去。

  这时,辛巴麦汝泽跃马而出,却不敢靠前,在离他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勒住了马。

  “让开,叫白帐王出来!”

  辛巴麦汝泽说:“今天正是月圆之日,每个月份的这一天,我家大王都用白绸裹住手,不打不杀修善缘。我久闻你大英雄的美名。今天,我们俩且比试比试武艺;明天,你再真刀真枪与我家大王你死我活做个了断!”

  “闲话少说,叫白帐王出来!”

  “我辛巴也不是等闲之辈,难道不配与英雄比试一番?”

  “如你输了,就叫白帐王马上来见!”

  “如我输了,马上就去禀报。”

  “那你说,先比刀还是先比箭?!”

  “你的刀法,我霍尔国上千士兵的人头就是证明,还是先比箭吧。”

  嘉察协噶当即挽弓如揽月:“我射你盔上红缨,看箭!”

  辛巴麦汝泽来不及躲闪,头顶上已有一股疾风掠过,回头时,那箭带着射去的红缨,深深插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霍尔大军刚才还被杀得屁滚尿流,这时却齐声叫好。辛巴麦汝泽赶紧张弓搭箭,也不发话,一松弓弦,那箭竟直奔嘉察协噶面门而去。那箭正中额心,毫无防备的嘉察,大叫一声跌于马下。岭国的栋梁、正直勇敢的嘉察协噶就这样被暗算了!

  辛巴麦汝泽本也算个正直之人,慑于嘉察协噶的武艺与威风,做下这大丈夫不为之事,也暗称惭愧,催着白帐王连夜拔营。那霍尔大军带着新王妃珠牡,吹着得胜号,打着得胜鼓,昼夜不停回霍尔国去了。等岭国大军赶到,霍尔军已经去得不见踪影,而嘉察协噶正直的心脏已不再跳动,岭国的军阵中再也没有他伟岸的身躯活跃在马上!

  岭国最皎洁的月亮陨落了!

  首席大臣心如刀绞,悔不听嘉察协噶之言,让他早率大军来拱卫王宫。等大家抬着嘉察协噶的躯体下了山冈,首席大臣跪在地上,向着北方魔国的方向泣血喊道:“大王啊!为了对你忠诚,我才以自己的多疑害了嘉察协噶!大王啊,你还记得岭国吗?你还需要我们对你的忠诚吗?”

  在他悲愤的呼喊中,升上空中的一轮满月从温润的淡黄变成了冰一样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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