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拒绝]
晋美在一个村庄演唱。
演唱结束后,起了一点小小的纠纷。人们没有按惯例带来给演唱者的酬劳:一些食物和一点儿小钱。村民们认为,这次演唱是村长召集的,就应该用村里的公款支付。村民们说,大家的钱不能只用来招待下来检查工作的官员,像这样的演出也应该开支一点儿。村长坚持这样传统的活动,应该按传统来办。“良马载着主人出行,总是挑选最熟悉的道路。”双方相持不下时,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给了晋美一百块钱。然后这个年轻人跟上了晋美,提出要拜他为师。晋美告诉年轻人,他的故事是天神所授,不可能教给别人。年轻人说他知道,他只学习晋美的一些六弦琴的弹法与曲调,而不是学习故事。年轻人从自己的琴袋里拿出琴来,抱在胸前略一沉吟就让琴发出了声音。
“你的琴声比我的好听。”
“不是声音,是调子,我要用这支琴弹出你的调子。我只要调子。”晋美以为要教这个年轻人很多时候,但年轻人只跟了晋美三天。在旷野中走累了,两个人坐下来,弹奏一阵。晋美弹一声,年轻人跟着弹一声;晋美弹一段,年轻人相跟着弹一段。讲述英雄故事,重要的是故事,所以调子就那么几种,年轻人很快就学会了。这时,他们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岭国的自治州了。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喷泉跟前,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年轻人还要给晋美一些钱,晋美拒绝了。晋美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晋美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晋美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愿意教给这个快乐的年轻人那些漫长的故事。但是年轻人说:“我给它配上一段段新的唱词。”
年轻人弹着琴歌唱,唱的是爱情。晋美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开始年轻人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晋美教给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晋美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听到歌声,人们聚集起来,听年轻人演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姑娘们发出了尖叫,小伙子吹起了口哨。他们认出了年轻人。晋美这才知道这年轻人是个非常有名的歌手。年轻人在欢呼声中把自己的老师介绍给大家,但下面只响起一点儿礼节性的掌声。他们把帽子和头巾抛向空中,要年轻人再来一个。年轻人又开始演唱。晋美起身了,歌手一旦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晋美流泪了。
晋美说:“该死的风,吹痛我的眼睛了。”
然后晋美对自己说:“我是流泪了。”于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至。哭过之后,他感觉到周身畅快。这天晚上,他停宿在一个跟他家乡非常相像的牧场上。帐篷中央的彤红的牛粪火慢慢黯淡,他睡着了。中途醒来,一位身上带着羊群和青草味道的女人钻到了他的毯子底下。他把女人抱在了怀中,嘴里发出了声音:“嚯,嚯。”
女人把嘴巴贴在他耳边:“这不像是仲肯的歌唱。”
他又说了:“嚯!嚯,嚯嚯!”
后来,毯子底下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听见离开他的女人在给幼儿哺乳,还听见星光铮铮然落在草窠的露水之上。在这里,还在岭国为王的格萨尔再次来到他梦中。梦境的闯入者不出一点儿声息,只是好奇地打量。还是晋美先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我就看看你的样子吧。”格萨尔说,“你长得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该是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这个国王格萨尔比天神格萨尔更加可亲可爱。
“你有点儿难看。”
“天神没把你的故事塞到我肚子里之前,我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羊人。”
“你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好,有时候觉得不好。”
“有房子吗?”
“在家乡有,到处演唱你的故事后就没有了,我们说唱艺人四海为家。”
“我们?你是说还有别人也在演唱?”
“好多人,不过他们说我唱得最好。”
“你妻子呢?”
“我没妻子。”
“你好像也没有钱?”
“我前些日子刚挣到了一笔钱,一千块钱!”
“我怎么没有看见?”
晋美指给格萨尔看衣袋里的纸币。
“那只是写字的纸。”
“银行写了字的纸就是钱。”
“这么说来,字的魔力更大了。你知道我们这里,字只是纸上的话。我在晁通的领地上。”
“我知道他献给了你礼物,想当国王。”
“他当了吗?对,你不会告诉我。可我想我不会让他当的,岭国各部的首领们也不会同意,首席大臣也不会同意。我出去巡行时看到好多人受苦,既然我是一个好国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流落异乡?你那边也有很多受苦人吗?”
“很多。”晋美想说,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说。他只说:“也有很多达官贵人,很多有钱人。”
“这么说来,世道一直没有改变。”
“好像没有。”
“还有战争吗?”
“电视里说,全世界有好多个国家正在打仗。只是没有妖魔跟神仙了,就是人跟人打。黑颜色的人打,白颜色的人打,跟我们一样颜色的人也打。”
“那么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吧。”
来无影去无踪,这个困惑的国王一下就消失了。醒来的时候,晋美想,幸好他没有问亲自创立的岭国还在不在,回答在是撒谎,回答不在会令他伤心。上路的时候,晋美一时间觉得无处可去,忽然想起那个正在继续撰写格萨尔故事的喇嘛,那个开掘心藏的喇嘛,便又去了那个地方。半个月后,晋美见到了那个喇嘛。他在轰轰然作响的林涛声中等着喇嘛从禅定中出来。
喇嘛睁开双眼,看见了他,说:“我对那些人说你一定会回来。”
“你在等我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要把从心中开掘出来的新故事教给你,让你去四处传唱。”
晋美想起梦中的国王,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拒绝?”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故事写什么?”
喇嘛说:“这么多仲肯都没把格萨尔的故事讲全,我得到天神的授意,要把他全部的英雄事迹开掘出来。”
“在你的故事里他还干了什么?”
“征服了一些从前没有听人说过的魔国,打开宝库得到了许多稀世珍宝。”
晋美沉吟了一阵,终于开口了:“我拒绝,我还想告诉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想回到天上去了。他太累了。”
喇嘛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情:“看看,凡夫教训喇嘛。”
“我请求你。”
喇嘛恢复了镇定:“你这么说,莫非有什么缘故?”
晋美说:“我在梦里见到了他。”
“这个我知道,你们这些说唱艺人都说在梦里得到了他的授意。”
“我见到的是还在岭国做国王的格萨尔。他已经非常厌倦没完没了的征战了。”
“厌倦战争?!正是战争给了他那么多荣光!人们传诵他的故事,不就是因为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争吗?他是战神一般的无敌君王!”
“我就是来请求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厌倦了。”
喇嘛显出高傲的神情:“神让你做一个仲肯是你的造化,你竟然对故事评头品足,你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我们被天神选中,就是他谦卑的仆人!”
“我想……他上天以后就把在人间的困惑忘记了。”
“神灵啊,请听听这个狂悖的人在妄议什么!”
“我也不敢肯定,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这个渎神的人,请你离开!”
“我请求……”
“管家,让这个人离开!”
“我错了吗?”
“你错了!”
“我没错。”
“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