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石邻是间奇怪的小酒馆。
这里四壁简陋,地板也脏兮兮的,而且凯尔知道老板巴伦会偷偷稀释贩卖的酒水。尽管如此,他仍旧经常回来光顾。
这个地方让他赞叹不已,先撇开它寒酸的外貌以及相较之下更寒酸的顾客不说,石邻酒馆总是在这里,不知道是单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当然,店名不一样,里头供应的饮料品项也不同,但是在灰伦敦、红伦敦和白伦敦的同一地点,都伫立着一座酒馆。它本身并不算是来源,不像泰晤士河或巨石阵,也不像世界上其他几个较不知名、灯塔般的魔法源头。但它的确有点蹊跷。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也是个定点。
凯尔开始在这间酒馆(无论招牌上写的是石邻、落日,还是焦骨)里作生意后,也让他自己变得像个定点一样。
很少有人能欣赏这样的诗意。也许霍蓝可以,问题是霍蓝似乎不懂得欣赏任何东西。
但先不管什么诗意不诗意的,这座酒馆是谈生意的完美场所。灰伦敦的少少几个信徒──生性异想天开、迷恋魔法的那几个人,听到了点什么耳语或风声,就找来这里,受到某种其他事物的吸引,酒馆之外的事物。凯尔也感受到了这股吸引力。与他们不同的是,凯尔知道吸引他来的力量是什么。
当然,石邻喜爱魔法的那些客人不只是被那股幽微却深入骨髓的力量吸引才来的,也不只是因为这里隐隐蕴含着某种期待,期待着不寻常的事物,也期待着比平凡日常更多的一点什么。他们是受了他的吸引才来的。或至少是关于他的传闻。流言蜚语也算是种另类的魔法,而在石邻酒吧这里,人们在多喝了几杯稀释过的麦酒之后,就会不禁脱口说出「魔法师」这个词。
他看着自己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凯尔,晚安啊。」巴伦说,停下来帮他加酒。
「巴伦,晚安啊。」凯尔说。
他们对彼此说过的话,大概就这么多了。
石邻酒吧的老板身材像堵砖墙──或者说是决定蓄胡的一堵砖墙,他又高又壮,处变不惊的功力令人惊讶。可想而知,巴伦肯定看过不少怪事,但似乎没什么事能够惊动得了他。
就算有,他也知道怎么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吧台后方墙壁上的钟敲了七下,凯尔从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棕色夹克拉出一个小玩意。那是个木盒,大概只和他的手掌差不多大,用一个金属钩扣固定。他解开锁,用拇指滑开盒盖,盒子展开变成一个有五格沟槽的小玩具,每格沟槽里都各有一种不同的元素。
第一格沟槽里有一小块土。
第二格有一汤匙份量的水。
第三格中,本该是空气的位置,则放着一小撮沙土。
第四格中有一滴油,非常易燃。
最后的第五个格子中有一点点白骨。
在凯尔的世界,这个盒子和里头的内容物既是玩具,也是测试,帮助孩子探索他们较受哪种元素吸引,以及哪种元素受他们所吸引。许多人很快就厌倦这个游戏,转而专注于咒语,或者钻研更庞大、更复杂的系统来磨练技巧。这个元素组普及又简单,因此红伦敦的家家户户里都备有一套,城外的乡村里应该也是(虽然凯尔无法确定这点)。然而在这座没有魔法的城市,它就成了稀世珍宝,凯尔很确定他的客户一定会喜欢。毕竟,这人是名收藏家。
在灰伦敦这里,只有两种人会来找凯尔。
收藏家或狂热分子。
收藏家很有钱,通常觉得生活无聊,对魔法本身兴趣缺缺──他们搞不清楚治疗符文与束缚咒语之间的差别──而凯尔十分享受他们的光顾。
狂热分子就比较麻烦一点。他们把自己当作是真正的魔法师,而且想买那些小东西,不是为了要拥有,或者奢侈地拿来展示,而是真的拿来用。凯尔不喜欢狂热分子,一方面因为他觉得这些人根本在白费力气,另一方面则因为替这些人服务,感觉比较像叛国。因此,当一个年轻人过来坐在他身边,凯尔抬起头,原本预期会看见他的收藏家常客,结果却是个不知名狂热分子时,他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这里有人坐吗?」狂热分子说,虽然他已经坐下来了。
「走开。」凯尔不愠不火地说。
但狂热分子没走开。
凯尔非常清楚这人就是狂热分子,他是个高瘦又笨拙的男子,外套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太短,而当他把长长的手臂搁在吧台上时,衣物往上拉了几公分,凯尔看见刺青的一小部分,那是个画得很烂的符文,用来将魔法和人的身体束缚在一起。
「是真的吗?」狂热分子锲而不舍追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取决于是谁说的。」凯尔表示,阖上木盒,把盖子滑回去,扣好钩扣,「以及说了什么。」这种戏码,他早已经历不下百次了。他那只蓝眼的余光瞥见男子动着嘴唇,继续出招。如果他是收藏家,凯尔可能会对他宽容一点,不过,一个声称自己会游泳就去涉水的家伙,不值得人家抛竹筏救他。
「他们说你会带东西来。」狂热分子说,眼神在酒馆里四处瞥望着,「来自其他地方的东西。」
凯尔啜了一口酒,狂热分子把他的沉默当成是默认。
「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男子继续说,「我叫艾德华.艾许鲍.塔托,三世,大家都叫我奈德。」凯尔扬起一边眉毛,这年轻的狂热分子显然是在等他也开口自我介绍,却很明显已经多少知道他是谁了,凯尔省去寒暄,直接说:「你想要什么?」
艾德华.艾许鲍──奈德──在位置上局促不安,倾身靠近他,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我在找一点土。」
凯尔拿着酒杯对门口一歪,「去公园找找看。」
年轻男子挤出低沉不安的笑声。凯尔把酒喝完。一点土。听起来像是个鸡毛蒜皮的小要求,但其实一点也不小。大多数的狂热分子都知道他们的世界没什么力量,而有很多人都相信,拥有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能让他们汲取魔力。
从前有段时间,他们是对的,那时各个来源间的门扉还没关上,力量在世界之间自由流动,任何血管里有那么一点魔力的人,只要持有另一个世界的信物,都能取用那股力量。
不过那样的时光早已逝去。
门不复存在。好几个世纪以前,黑伦敦沦陷、一整个世界也随之崩解后,只留下各种故事。现在,唯独安塔拉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在世界之间来去。安塔拉一直很稀有,不过在门关上之后,他们的数量也开始减少,众人这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稀罕。安塔拉力量的来源始终是个谜,并不是靠血脉相传,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世界之间互相隔绝的时间越久,就越少有安塔拉出现。
如今,这迅速衰亡的族裔似乎就只剩下凯尔和霍蓝两个人了。
「怎么样?」奈德逼问,「你到底要不要带土来给我?」
凯尔的视线飘到狂热分子手腕上的刺青,有很多灰伦敦人似乎都不了解,咒语有多强,完全取决于施咒者的法力。这个人又有多少能耐呢?
一抹微笑牵动凯尔的嘴角,他把玩具盒推向男子,「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奈德小心翼翼打开那个小孩子的游戏,彷佛随时都有可能起火爆炸(凯尔短暂考虑过要点燃它,但还是阻止了自己)。奈德摸索着盒子,直到手指碰到钩扣,盒子在吧台上展开来。几个元素在酒吧闪烁的灯光中熠熠生辉。
「告诉你,」凯尔说,「选一个元素。移动它,当然前提是不能用手去碰,成功的话我就带你想要的土给你。」
奈德蹙眉,考虑着眼前的几个选项,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水,「就那个。」
至少他没蠢到要选白骨。凯尔心想。空气、土壤和水是最容易操控的,就连没展现过多少魔法天赋的莱伊都能让那些东西动起来。火焰比较棘手一点,但截至目前,最难移动的是骨头。其来有自,因为能移动骨头,就能移动身体。就算是在红伦敦,那也算很强的魔法。
凯尔看着奈德的手悬在游戏板上,他开始对着水低语,可能是拉丁文,或只是胡言乱语,但肯定不是国王的英语。凯尔弯起嘴角。元素是没有语言的,或者说无法以任何语言与它们沟通。字词本身不重要,比较重要的是它们能让说话的人集中注意力,并且帮忙建立的连结,重要的是它们汲取的力量。简单来说,用哪种语言无关紧要,意图才是关键。狂热分子大可以用平实的英语和水说话,虽然可能没有半点用处,但他却用自己发明的语言絮絮叨叨。与此同时,还用手在游戏板上方顺时钟划着圈。
凯尔叹了口气,手肘撑在吧台上看奈德挣扎,他用力到整张脸都胀红了。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水出现一点涟漪后恢复平静,有可能是凯尔打呵欠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名男子的手正紧抓着吧台。
奈德紧盯着游戏板,青筋浮现,他的手紧握成拳,有一瞬间,凯尔担心他会把那个小玩具砸烂,不过他的拳头重重落在盒子旁边。
「噢,可惜啰。」凯尔说。
「它坏了。」奈德怒吼。
凯尔把头从手上抬起来,「是吗?」他问,稍微弯曲了一下手指,那一小块泥土从沟槽飘浮起来,慢慢移向他的手掌。「你确定吗?」他又说,一股微风攫起沙土,在空中绕着他的手腕旋转,「可能喔。」──水聚集成一颗水珠,在他的手掌上冻结成冰──「也有可能没坏喔……」他继续说,油在沟槽里着了火。
「也许……」凯尔说,白骨飘了起来,「……只是因为你连一点法力都沾不上边。」
那五种元素径自在凯尔手指边跳着舞时,奈德对他瞠目结舌。他耳边能听见莱伊的责备:爱现。于是他任由它们落下,就像刚才元素悬浮起来一样轻松。土和冰啪的一声掉回沟槽里,沙土则无声地落入格子中,而油上舞动的火焰也熄灭了。只剩下白骨飘浮在两人中间。凯尔忖度着,同时不断感觉到狂热分子紧迫盯人的渴望眼神。
「这多少钱?」他逼问。
「不卖。」凯尔回答,然后又更正:「不是卖给你的。」
奈德一推椅凳站起来,转身离开,但凯尔还不想放过他。
「如果我带土来给你,」他说,「你会拿什么跟我交换?」
他看着狂热分子猛地停下脚步。「你自己开价。」
「我开价?」凯尔在世界之间走私小东西,不是为了钱。钱会改变。他拿先令去红伦敦有什么用?还有英镑?想拿去白伦敦的巷弄里买东西,不如烧了还比较实在。他想大概可以在这里花掉吧,但到底要拿去买什么呢?不,凯尔玩的是另一种游戏。「我不想要你的钱。」他说,「我想要真正重要的东西。你不想失去的东西。」
奈德迟疑地点点头,「好吧,你待在这里,我去──」
「不是今晚。」凯尔说。
「那是什么时候?」
凯尔耸耸肩。「这个月的某一天。」
「你要我坐在这里干等?」
「我没要你做任何事。」凯尔又耸耸肩说,他知道这很残忍,但他想看看狂热分子愿意付出多少,而凯尔也决定,如果奈德的决心够坚定,下个月时还出现在这里,他就带一袋土来给这个人,「去吧。」
奈德的嘴巴张开又阖上,最后哼了一声,慢慢踱步离去,出门时还差点撞上一个戴眼镜的人。
凯尔抓住空中的白骨,收回盒子里,戴眼镜的男子往那张现在空了的椅凳走来。
「怎么回事啊?」他问,一屁股坐上椅子。
「没什么。」凯尔说。
「那是给我的吗?」男子问,对玩具盒点点头。
凯尔也点点头,把东西交给收藏家,他谨慎地接过。凯尔让那名绅士把玩了一会,接着示范该怎么使用,收藏家瞪大双眼,「惊人,太惊人了。」
然后男人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条折起来包着东西的手帕放在吧台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凯尔伸手打开包裹,发现里头是个闪闪发亮的小银盒,盒子侧边有小小的转柄。
八音盒。凯尔会心一笑。
红伦敦有音乐,当然也有八音盒,不过多数都是靠咒语发出声音,而不是齿轮。凯尔对这只小小机械的匠艺颇为着迷。灰伦敦这个世界老派而缓慢,却因没有魔法,反而经常会激荡出创意。例如这个八音盒。繁复却优雅的设计。好多零件、好多努力,全为了制造一首小曲子。
「需要我解释怎么用吗?」收藏家问。
凯尔摇摇头,「不用。」他轻声说,「我有好几个。」
男子皱起眉,「那还可以吗?」
凯尔点点头,开始把手帕折回去,保护好那个小东西。
「你不想听听看吗?」
凯尔想听,但不是在这个无法好好享受美妙旋律的寒酸小酒馆里,而且,他也该回家了。
他留下收藏家一个人在吧台边摆弄着那个小孩玩具,他赞叹着不管怎么摇晃,融冰和沙土都不会溢出沟槽外。凯尔步入夜色中,往泰晤士河走去,聆听着城市在他周围发出的声音。附近的马车和远处的喊叫,有些快乐、有些痛苦(虽然和白伦敦那响彻大街小巷的尖叫声比起来不算什么)。远方传来教堂钟声时,他终于看见河流在夜晚中的那一长条剪影。钟声敲了八次。
该走了。
凯尔来到河岸边一间商店的砖墙前,在建筑阴影中驻足,卷起袖子。他的手臂已经因为前两次割伤开始隐隐作痛,不过他还是抽出刀子,划出第三道伤痕,用手指沾沾血后伸向墙壁。
他脖子上挂了几条绳线,其中一条的坠子是枚红林恩,如同那天下午乔治国王还给他的那枚,他拿着硬币按向砖块上的血迹。
「好了,」他说,「我们回家吧。」他发现自己常常跟魔法说话,不是在下命令,只是单纯交谈。魔法是活物,这点人尽皆知,不过对凯尔来说,它比较像朋友,也像家人。无论如何,魔法是他的一部分。魔法是大多数人的一部分,但对他来说格外不可或缺。他也不由自主觉得魔法听得懂他说的话,而且能了解他的感受,不只是受他召唤的时候,而是分分秒秒,存在于每次心跳和每次呼吸中。
说到底,他可是安塔拉。
安塔拉可以对鲜血说话,也能对生命和魔法本身说话。那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个元素,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却不属于任何人所有。
他感觉得到魔法在他手掌下骚动,砖墙随之温暖起来又重新冷却,凯尔犹豫,等着看它会不会在他没出声要求的情况下就主动响应。但是它没动静,继续等他出声下指令。元素魔法能说任何语言,但安塔拉魔法──真正的魔法,血魔法,只会说一种。凯尔在墙上拱起手指。
「艾斯拓瓦。」他说。旅行。
这次,魔法听见了,也遵从他的指令。世界微波荡漾,凯尔往前踏过门扉,进入黑暗中,同时将灰伦敦像一件外套般耸肩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