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海之王」实际的模样看起来和它的威风名号并不相配。
这艘船重重倚靠在码头上,油漆因为盐分侵蚀而斑驳,木制船身有些地方烂了一半,还有些地方真的完全烂了。整艘船似乎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入沉入泰晤士河。
唯一支撑着船体的,看来就只有码头,但码头本身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莱拉纳闷:哪天船的侧边和码头的木板会不会一起烂掉,崩解沉入混浊的河湾里。
鲍维尔声称海之王就和从前一样坚固。还是能风里来浪里去。他如此发誓,莱拉却觉得它连伦敦港口里小小的水波都抵挡不住了。
她抬起一边靴子踏上舷梯,木板在她脚底哀嚎,那声响继续往船深处延伸,直到整艘船似乎都在抗议她的到来。她不理会它的抱怨,径自爬上船,松开斗篷系在喉咙处的结。
莱拉全身酸痛,只想倒头大睡,不过她还是继续执行她每晚的仪式,穿越甲板走到船首,蜷起手指握住船舵。冰冷的木头贴着她的手掌,甲板则贴着她的脚底轻柔起伏,感觉很对。莱拉.巴尔德骨子里知道她注定要当个海盗。她只需要一艘可以航行的船。等她弄到一艘之后……一阵微风吹动她的外套,有一瞬间,她看见自己远远离开伦敦港、离开任何陆地,航向辽阔大海。她闭上眼睛,试着想象海风刮过她破烂衣袖的感觉。海洋贴着船侧拍打的节奏。令人兴奋的自由──真正的自由──还有冒险。她昂起头,想象泼溅上船的咸水搔动她的下巴。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尝到海风的滋味而微笑。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很惊讶地发现海之王仍然停在原本的地方。倚靠在码头边,而且死气沉沉。
莱拉一推船舷,穿越甲板,靴子的脚步声在木头上回荡,那天晚上第一次,她有了类似安全的感觉。她知道其实并不安全,城市里没有任何一处是安全的。梅费尔的豪华马车里不安全,停泊在码头里可疑的一区、又烂了一半的船只肯定也不安全。但感觉起来确实有点像。是因为熟悉吗?又或者只是因为有了藏身处?这是最接近安全的事物了。没有其他人的目光从甲板那一头看她,也没有人看着她步下阶梯进入底下的船舱。没人跟着她走过湿冷的狭小走道,然后来到走道尽头的舱房。
她系在喉咙处的结终于松开了,莱拉扯下肩头的斗篷,丢到靠着船舱墙壁摆放的一张小木床上,斗篷飘落在床上,高顶礼帽也紧跟其后,帽子里藏着的东西像宝石一样洒到床单上。一个小小的炭炉摆在角落,余烬几乎无法维持整个房间的温度。莱拉搅动余烬,再用那根木棍点亮的舱房里四处散放的兽脂蜡烛。接着她拉下手套,和其他东西一起丢到床上。最后,她才解开皮带,从皮革扣带上松开枪套和匕首。当然,她的武器不只这些,但其他的她懒得离身。那把刀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的特色就是锋利得吓人。她把刀连同其他用不着的东西一起往床上扔。然而,她那把小手枪就是个宝贝,去年她从一个死去的富翁手里拿到的燧发左轮手枪。卡斯特──所有武器都需要一个好名字──是把美丽的枪。她以温柔到几乎可说是崇敬的动作将它收入书桌抽屉。
她走到码头的这段路上,那天晚上的刺激感已经冷却下来,兴奋感烧成了灰烬。莱拉瘫软在一张椅子里,它和这艘船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大声抗议,她把靴子踢到书桌上,严重磨损的木头桌面上堆满了地图,大部分都卷起来,但有一张平放摊开,上头压着石头和偷来的小东西。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因为上面没有标示任何地点。当然,一定有人知道这是哪种地图,以及通往哪里,不过莱拉不知道。对她来说,这是一张可以带她到任何地方的地图。
一大面镜子靠着书桌、往后倚着船身斜放,边缘雾雾的,开始露出银色涂层。莱拉和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的手指梳过头发,黑色发丝参差不齐,粗糙地贴着她的下颚。
莱拉十九岁。
才十九岁,她却感觉每一年的岁月都深深刻在自己身上,她戳戳双眼下的皮肤,拉拉双颊,一只手指滑过嘴唇,上次有人说她漂亮,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也不是说莱拉爱漂亮。漂亮对她没好处。而且天晓得她根本不羡慕那些穿着紧身马甲和蓬松衣裙的淑女,也不羡慕她们虚假的大笑以及她们利用那些笑声的荒谬方式,更不羡慕她们娇弱晕眩时倚靠在男人身上的样子,干嘛要假装自己很虚弱,只为了享受对方的强壮。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假装自己很虚弱。
莱拉试着想象,如果成为她那天晚上扒窃过的其中一名淑女,会是什么模样?在那一大坨布料中绑手绑脚,很容易就跌倒,等着有人搀扶。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微笑。有几个淑女和她调情?晕头转向地依偎过来,假装欣赏她的强壮?
她感觉那晚的收获在口袋里沉甸甸的。
足够了。
她们活该,谁叫她们要假装柔弱。说不定她们能学到教训,之后不会一看到高顶礼帽就急着晕眩,一有人伸手扶就急着抓住。
莱拉仰头靠着椅背,她能听见鲍维尔在他舱房里的声音,进行每天晚上例行的酗酒、咒骂,然后对着这艘逐渐腐烂的船弯曲的船身喃喃说故事。关于他从没踏上过的大陆。关于他从没追求过的少女。关于他从没劫掠过的宝藏。他是骗徒、酒鬼和笨蛋三合一,不管是在哪个晚上光临荒芜海浪,都能一览无遗他的这三种面貌,不过他船上多一间舱房,而莱拉正好需要一间,所以两人达成了协议。她会把每晚所得的一成缴给他当房租,他则答应忘记他把房间租给一名通缉犯,而且甚至是个女孩。
鲍维尔在他房间里继续踱步个不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但是莱拉已经很习惯那个噪音,它渐渐就融入了年迈的海之王发出的其他哀嚎、低鸣和咕哝。
正当她开始打起瞌睡时,有人在她门上敲了三下。嗯,有人敲了两下,但显然醉到无法敲完第三下,手顺着木板滑下。莱拉的靴子从书桌上滑落,重重掉在地上。
「什么事?」她喊道,在门敞开时站起身。鲍维尔站在那里,因为酒意和船只的轻微起伏而摇摇晃晃的。
「莱啊啊啊啊啦,」他唱着她的名字,「莱咿咿咿啦啦啦。」
「怎样?」
一个酒瓶在他手中发出哗啦声,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我的份。」
莱拉把手伸进口袋里,抓出一把金币。大多数都磨损得很严重,但有几枚仍旧泛着银光,她把它们挑出来,丢进鲍维尔手掌中。他握起拳头,把钱币摇晃得叮当作响。
「不够。」莱拉把铜币都收回口袋里时,鲍维尔说。她摸到背心里那只银怀表,温温的贴着她的肋骨,但她没把怀表拿出来,她不太确定为什么,也许是对那个计时装置有了感情,也可能是因为担心一旦交出了这么昂贵的赃物,会养坏鲍维尔的胃口。
「今晚手气不太好。」她说,双臂在胸前交叉,「我明天会把差额补足。」
「妳真是个麻烦货。」鲍维尔口齿不清地说。
「没错。」她说,咧嘴笑了一下,她的音调很甜美,但牙齿很锋利。
「也许妳这个人带来的麻烦超过了妳的价值。」他口齿不清地说,「绝对高过妳今晚的价值。」
「我明天会把剩下的付给你。」她说,双手滑落到身侧,「你醉了。去睡觉。」她开始转身离开,鲍维尔却抓住她的手肘。
「我今晚就要。」他狞笑着说。
「我说我没──」
鲍维尔逼着莱拉往后退向书桌,用大腿压住她,他另一只手拿的酒瓶砸在地板上。
「不必是钱币也行。」他轻声说,视线移向她前襟,「这里面某处总能找到女人的身体吧。」他的双手开始四处游移,莱拉用膝盖狠狠顶他的胃,撞得他踉跄后退。
「妳这么做就错了。」鲍维尔怒吼,胀红了脸,手指摸索着皮带扣,莱拉毫不迟疑,立刻伸手去拿抽屉中的手枪,但鲍维尔的头猛然一抬,扑上去抓住她手腕,先把她拉向自己,再将她整个人往后抛向小床,莱拉跌落在帽子、手套、斗篷,还有那把被丢弃的刀子上方。
鲍维尔往前冲,莱拉挣扎着去拿匕首,她的手指握住皮革刀套时,他刚好抓住她的膝盖猛力拉扯,她抽出刀刃,等鲍维尔抓住她另一只手时,就借力顺势站起身,把刀戳进他的内脏里。
就这样,小舱房里的所有扭打立刻停止。
鲍维尔低头盯着从他身前凸出的刀刃,诧异地瞪大双眼,有一瞬间,看起来他似乎会不顾一切继续攻击她,不过莱拉知道怎么用刀,知道该砍哪里最痛,也知道该刺哪里才能夺命。
鲍维尔抓着她的手握紧了些又松开来,他摇摇晃晃,皱起眉头,然后双膝一软。
「你这么做就错了。」她模仿他之前说的话,趁鲍维尔往前跌在刀刃上时,把匕首抽出来。
他的身体摔落在地板,没再爬起来,莱拉低头看了一会儿,惊讶于他一动也不动的身体,一片宁静中,只听得见她的脉搏和水流拍打船体的细碎声响。她用鞋尖戳戳那名男子的身体。
死了。
死了……而且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
鲜血流淌过木板,填满缝隙,往下层船舱滴落。莱拉必须采取行动。立刻行动。
她蹲下来,用鲍维尔的衣服把刀刃抹干净,拿回他口袋里的银币,接着跨过他的身体去拿抽屉里的左轮手枪,再把衣服穿好。当她重新系好皮带,斗篷也披回肩头后,就拾起地板上的威士忌酒瓶。幸好它掉落时没摔破,莱拉用牙齿拔出软木塞,把瓶内液体往鲍维尔身上倒得一干二凈,虽然他血液中的酒精应该多到用不着其他东西助燃了。
她拿起一根蜡烛,正要碰向地板点燃酒液时,想起了地图。通往任何地方的地图。莱拉从书桌上拿起那张纸,塞到斗篷下方。她看了房间最后一眼,放火点燃死人和船只。
莱拉站在码头上,看着海之王燃烧。
她抬头注视,火光温暖了她的脸,在下巴和双颊舞动,如同她站在警官面前时,在她脸上舞动的街灯光晕。真可惜。她心想,她还满喜欢这艘破烂的船。不过这不是她的船。她的船会更好。
火焰啃噬着海之王的外皮和骨架,它哀嚎着,莱拉目送着毁坏的船只开始下沉,她在原地逗留到远方开始有人大喊,接着是匆匆脚步声,虽然现在要救火已经太迟了,他们还是往此处奔来。
她叹了口气,动身去找别的地方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