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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进到屋里前，凯尔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可以调整他的表情，硬是把满脸惊惶转变成悠哉从容的模样，总共有五个人，塞得屋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他跑不了──因为无处可跑，而且他也不想伤害他们，至于莱拉……嗯，他不知道莱拉在哪里。她原本还靠着墙站在那里，转眼就不见人影。虽然凯尔看见她消失前一刻，正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他隐约感觉得到石头的魔法在空气中嗡鸣，霍蓝在红宝石原野里，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觉。
凯尔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佯装出冷静悠哉的样子，虽然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试着提醒自己：他不是罪犯，皇室多半只是担心他怎么忽然不见了。他没做错事，至少对皇室来说，他没做错什么，因为他们并不知情。除非，莱伊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将他的犯行告诉了国王与皇后。他不会的──凯尔希望他不会，就算他说了，凯尔是安塔拉，也是皇室家族的一员，其他人就算没对他心存畏惧，少说也必须敬他三分。他用这样的念头安慰自己，一派慵懒地靠向身后的桌子，看起来几乎可说是自大。
皇家侍卫看到他站在那里，活得好端端的，一脸满不在乎，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们是预期会找到他的尸体吗?还是看到有人在斗殴?有一半的人单膝跪下，其他的人将手放在剑柄上，而中间的那个人皱起眉头。
「艾利斯。」凯尔说，对带头的侍卫点点头。
「凯尔大人。」艾利斯说，往前一站，「您还好吗?」
「当然。」
艾利斯有点手足无措，「我们都很担心您，宫里上上下下都很担心。」
「我无意要让你们担心。」他说，看着他四周的侍卫，「如你们所见，我好得很。」
艾利斯四下环顾，然后又望向凯尔，「只是……大人……您去国外跑差事后没回来……」
「我有事耽搁了。」凯尔说，希望他们不会继续追根究底。
艾利斯眉头紧皱，「您有看到告示牌吗?公告贴得到处都是呢。」
「我才刚回来而已。」
「这样的话，请恕我无礼。」艾利斯回嘴道，又对商店比划了一下，「可是，您在这里做什么啊?」
弗莱契蹙眉，虽然他只说安恩斯语，但显然他对贵族语言的了解足以让他听得出自已正受到鄙夷。
凯尔挤出一抹为难的笑容，「选购莱伊的礼物。」
几个侍卫紧张地哈哈大笑了几声。
「所以说，您会跟我们回去啰?」艾利斯问，凯尔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而且不会反抗。
「这是当然。」凯尔说，站直身体，将外套拉整齐。
侍卫都看起来大松一口气，凯尔转向弗莱契，感谢他帮的倒忙，一边飞快转着脑筋。
「玛斯玛利斯特，」店主人阴沉地回答，我的荣幸，「我只是当个尽责的好公民罢了。」
「我会再回来的。」凯尔用英语说，皇家侍卫闻言扬起了一边眉毛，「等我把事情办完，我会再回来找我要的东西。」这些话是说给莱拉听的，他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在房间里，感觉到将她隐藏起来的石头。它对着他低语不停。
「大人，」艾利斯说，手往门口一挥，「您先请。」
凯尔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去。
*
莱拉一听到侍卫闯进门的声音，立刻眼捷手快握住石头说：「把我藏起来。」
石头再度听从她的命令。
她感觉到手臂的肌肤下方有阵颤动，很美妙的感觉，她上次使用护符的时候，感觉有这么棒吗?纱幕又一次覆盖她，让她凭空消失，就跟上次一样，她看得见自己，但其他人看不见她，侍卫和弗莱契看不见，甚至连凯尔也看不见。他那两边不同色的眼珠似乎只能看出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完全无法察觉她移动到哪里去。
然而，即使凯尔看不见莱拉，她还是能看见他，并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担忧，凯尔的声音骗得了人，姿势却骗不了人，实际上暗藏警告，交织在他假装冷静的话语间。
留在这里。他的语气似乎这么叮嘱着，就在他对着整个房间没头没脑抛出那些其实是在说给她听的话之前，莱拉就猜出来了。所以她便留在原地等待，目送凯尔和五名侍卫中的其中四名鱼贯走到街上，看着其中一名侍卫逗留在屋里，他的脸隐藏在头盔拉下的面罩后方。
弗莱契似乎正在跟他谈什么事，指指他自己的掌心，那个动作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代表着要钱的意思。侍卫点点头，手伸向腰带，弗莱契转头看着窗户外的凯尔。
莱拉料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击。
弗莱契自己却完全没料到。
侍卫没伸手去拿钱包，反而抽出一把利刃，金属在商店昏暗的光线中闪烁了一次，冷不防刺入弗莱契的下巴下方，在他喉咙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开口。
*
在店门口等着凯尔的，是一辆封闭式的马车，拉车的是皇宫的白马，鬃毛上仍然缠绕着早先游行时装饰用的金红丝带。
凯尔走向马车时，耸肩脱掉外套，从左到右翻转了一次，将手臂伸进现在那袭皇家装束的红色衣袖里，一边思索着该怎么跟国王和皇后解释才好，当然，不能把真相全盘托出。但是国王本人也有一个来自白伦敦的信物，那个装饰品正放在他私人房间的架子上，如果凯尔能拿到，然后再回去找莱拉和石头……莱拉和石头在城里四处游荡，想到这点他就心烦。希望她可以好好待在原地，哪怕只有一会也好，别到处惹麻烦。
艾利斯跟在凯尔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他身后还有另外三个侍卫亦步亦趋，最后一个留下来跟弗莱契说话，大概是在谈悬赏奖金吧，虽然凯尔很确定依照弗莱契痛恨他的程度，就算没钱可拿，他也照样会去告密。
在流向宫殿的大河边，那天的庆典正逐渐平息下来，不，还没有要结束，而是正在改变，为晚间的活动作准备。音乐变得轻缓柔和，码头沿岸和市集场地上的群众逐渐稀疏，移动到城里一间间的酒吧和客栈中，继续以莱伊之名畅饮干杯。
「大人，这边请。」艾利斯说，替他打开马车车门，里头的座位并非面对面排列，而是只有两排都面向前方的长座椅，两名侍卫爬上后排座位，有一个则去前面和车夫一起坐，艾利斯滑进凯尔身边的位置，然后拉上门，「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想到要回家了，凯尔的胸膛隐隐作痛，自从石头落入他手中，自从他必须一肩担负丢弃它的黑暗任务后，他就一直阻止自己想到家，也不愿面对自己到底有多想回去。现在，他满心只想看见莱伊，再拥抱他最后一次，他偷偷高兴着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他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往后靠向椅背，这时，艾利斯伸手拉上车窗的帘幕。
「大人，我很抱歉。」他说，凯尔正要开口询问是什么事，就有一只手拿布掩住他的口鼻，他的肺充满了某种又苦涩又甜腻的东西，他试图挣扎逃脱，但是戴着护甲手套的手将他紧紧往后按在椅子上，不出几秒钟的时间，一切就沉入黑暗之中。
*
莱拉猛吸一口气，从纱幕下方看着侍卫放开弗莱契的肩膀，他往前跌倒，死气沉沉的躯体倒卧在商店的破旧地板上。
侍卫站在那里，对眼前的谋杀无动于衷，似乎也不在意自己身上溅满了另一个人的血。他四下环伺整个房间，视线直直飘过莱拉，但透过他头盔的缝隙，莱拉依稀看见他双眼中有一抹诡谲的闪光。某种像是魔法的东西。侍卫眼见杀人灭口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将武器收回剑鞘，脚跟一转离开了商店，开门出去时，传来一阵闷闷的铃铛声，过了一会，莱拉就听到马车开始移动，沿着街道轰隆隆驶离。
弗莱契的尸体瘫躺在他自家商店的地上，鲜血浸湿了粗硬的金发，也染脏了胸膛下的木板。他脸上沾沾自喜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死亡冻结了那个表情，犹如琥珀中的昆虫。他的空洞双眼瞪得好大，还有个苍白物体从上衣口袋里滚出来，现在正压在他的身体和地板之间。
看起来很像白色城堡的东西。
莱拉张望了一下，先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才解除了隐藏咒语，想驱散魔法很简单，要放开石头就比较困难了，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挣脱，把护符放回口袋里，整个房间感觉歪向一边，她全身一阵颤抖，除了暖意之外，石头似乎还偷走了别的东西。魔法离开之后，她感到……很空。莱拉很习惯肚子空空如也，可是石头带来的饥饿感深入骨髓，是彻底的空洞。
该死的石头。她心想，将靴子的鞋尖戳进弗莱契动也不动的肩膀下方，用力翻过来，他无神的双眼现在盯着天花板，也盯着她看。
她跪在地上，小心不要碰到扩散开来的血渍，一边捡起血迹斑斑的西洋棋。
大松一口气的莱拉忍不住咒骂一声，她直起身，赞赏地掂量着棋子。乍看之下，它的外观平凡无奇，不过当她用手指握住那一小块石头──或骨头──或什么其他雕刻材料时，几乎可以分辨出它的能量与她周围的这个伦敦不太一样。很幽微，也许是错觉，不过棋子就像温暖房间里一阵凉爽的风，只因为那一丝隐约的凉意而让人得以察觉。
她甩开那股异样的感觉，把棋子藏进靴子里。她不清楚魔法的运作方式，但若非必要，让两个护符太过靠近好像不甚妥当，而且除非她别无选择，否则不打算再去碰那颗狡猾的小石头。最后，她把手上弗莱契的血在裤子上抹干净。
考虑到目前发生的事，莱拉还觉得颇有成就感。毕竟她拿到了黑伦敦的石头以及白伦敦的信物。现在她只需要凯尔。
莱拉转身走向门，但开始犹豫起来，他吩咐过要她待在原地，不过她低头看着弗莱契尚有余温的尸体，担心凯尔自己可能也会惹上麻烦，她来到红伦敦也不过一天的时间，但这里看起来不像皇家侍卫会随便割断人喉咙的地方。也许凯尔不会有事，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的直觉催促她快去，而多年偷窃的经验也教导她要相信直觉。除此之外，她在脑中理论道：反正城里没人在找她。
莱拉走向店门，途中又看见那把刀，就摆在她原本放回箱子上的位置，凯尔警告过她这间店里的东西偷不得，可现在店主死于非命，而东西就这样放在那里，无人爱惜。她拿起刀，一只手指小心翼翼抚过刀锋，真是把漂亮的好刀，她瞄瞄店门口，想知道保护商店的咒语是不是随着施咒者一起逝去了。试试看也无妨。她谨慎地打开门，把武器放在地板上，然后伸出鞋尖把刀子踢过门坎，她跟着往回一缩，准备承受反弹的力道──忽如其来的能量、一波剧痛，或甚至是刀子本身顽固地弹回商店中，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莱拉露出贪婪的微笑，踏上外头的街道，捡起刀子后滑入腰带间，然后去找──或者更有可能是拯救──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的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