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派里许和琴恩在庆典中穿梭，一只手拎头盔，一只手拿酒杯。派里许把他之前输的钱币都赢了回来，虽然他们俩时常打牌或赌点小钱，实际上只是轮流把零用钱放到对方口袋里，没什么输赢。话是这样说，但派里许身为对打牌和小赌稍微比较拿手的那一位，还是主动提议要请琴恩喝一杯。
毕竟这是场庆典嘛。
莱伊王子人很好，允许贴身护卫中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休假几小时，让他们去人潮汹涌的艾尔河边享受各种庆祝活动。爱担心的派里许原本犹豫不决，但是琴恩理论说尤其在这一天，就算没有他们两个，也会有其他人将莱伊照顾得服服贴贴，至少能撑个一时半刻，所以两人便闲晃到了热闹的庆典中。
庆祝活动簇拥着河流，市集的规模是平日的整整三倍之大，河岸上都是顾客与欢呼声、音乐与魔法。庆典似乎一年比一年盛大，过去曾经只是一两个小时的欢欣鼓舞，现在成了一整天的狂欢，而这座城市接下来还得花上几天的时间休养生息，让一切的兴奋刺激逐渐和缓，生活慢慢归于正常。不过在王子生日当天，早晨的游行后是充满美食佳酿的雀跃午后时光，最后再以夜间舞会来收场。
今年举办的，是一场化妆舞会。
皇宫前的雄伟台阶正在清空，原本堆放的鲜花一一收集起来，改为排列在入口大厅中。宫殿里里外外都悬挂着明亮的光球，宛如低垂的星星，此外还有深蓝色地毯铺展开来，如此一来，夜幕降临之际，皇室所在地会像凌空浮于河面的旭日，而高高的夜空中，也会有灿烂星空围绕着月亮。伦敦城里上上下下，年轻又面容姣好的菁英分子正爬上马车，一边低声练习皇室高等语，他们戴着面具，身穿礼服与斗篷，出发前往皇宫。到达后，他们会将王子当成神祇一般来崇拜，而他会陶醉自信地沉浸在他们的爱戴之中，一如往常。
宫殿里的化妆舞会只有受邀者才能参加，不过河岸上的派对欢迎所有人同乐，并且会自顾自一直持续到午夜，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剩下的与会者与街上兴高采烈的狂欢者各自游荡回家。
派里许和琴恩很快就会被召回王子身侧，不过他们现在正身倚市集里的一根帐篷支柱，看着来来往往的群众，很是开心。经常，派里许会敲敲琴恩的肩膀，默默提醒他要保持警戒观察人群。虽然他们不是正式执勤，却仍以他们的职责为荣(或至少派里许是这样的)，两人依旧身穿皇家盔甲，留心是否有哪里发生了麻烦事，此外，女士们似乎都觉得全副武装的男子颇为赏心悦目，也不失为一个坏处。那天下午大部分的时间，所谓的麻烦事大概就是有几个家伙庆祝莱伊生日庆祝得有点热情过头了，偶尔也会有人打架，如果有人亮出武器或者魔法，就得出手干预。
琴恩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派里许却越来越躁动不安，他的搭挡坚称这是因为派里许只喝了一杯，他自己倒不这么认为。空气里有股能量，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氛围很可能来自于庆典本身，还是不禁紧张兮兮。力量不只比平常更多，感觉起来也不一样。他用双手来回滚动空空的酒杯，试着想冷静下来。
一团火舞者正在附近表演，将火焰扭转成龙、马匹和鸟儿，派里许盯着他们，魔法火焰的光芒令他眼花撩乱，等他的视线重新聚焦时，和火光另一边的一名女子对上眼，她长得很美，有着鲜红欲滴的嘴唇与金发，衣物只半遮住她丰满的胸脯。他将视线从她胸前勉力拖移到她的双眼，然后皱起眉头，那双眼睛不是蓝色，也不是绿色或棕色。
而是黑色。
黑如没有星星的夜空和占卜板。
黑如凯尔大人的右眼。
他瞇眼确认自己没看走眼后，便出声叫唤琴恩，对方没有响应，派里许转头瞧见他的搭档侍卫正看着一名年轻小伙子──不，是个穿着男装的女孩，而且是平凡到很怪异的衣物，她正穿越人群，往皇宫走去。
「克尔斯?」琴恩低吼，差点把酒给洒出来。怎么了?
「那边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派里许说，回过身继续看着人群，「她的眼睛……」他没把话说完，黑眼女子不见了。
「你被迷得晕头转向了吗?」
「不是。我发誓，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琴恩挑起一边眉毛，从杯中啜饮一口。
「也许你还是有点庆祝过头了，」他说，拍拍同伴的手臂。派里许越过他的肩头看见那名穿男装的女孩钻进一顶帐篷消失了。琴恩这时皱眉补了一句：「看来不是只有你情不自禁而已。」
派里许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正在市集中央拥抱一个女人，就连以庆典的标准来看，这家伙游移的双手也有点太过忘我了，女人似乎并不享受，她伸出双手抵住男人的胸膛，似乎想推开，不过男人的回应却是吻得更深。琴恩与派里许离开岗位，走向那对男女。这时，女人忽然停止挣扎，双手往身侧一垂，头也瘫软无力地歪向一边，几秒钟后，男人放开她，她摇摇晃晃，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与此同时，那男人就这么转身走人，踏着有些踉跄的步伐穿过人群。
派里许和琴恩双双跟上去，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拉近距离，免得先惊动他，男人的身影在人潮中忽隐忽现，最后才终于穿过两顶帐棚之间的缝隙，朝着河岸走去，侍卫加快脚步，赶在跟丢之前来到帐篷之间。
「欸，你。」琴恩率先喊道，他向来都是先行动的那个，「站住。」
朝艾尔河前进的男人慢下脚步，直到完全停下。
「转过来。」琴恩快走到他身边时出声命令，伸手拔剑。
男人照办，派里许看见那名陌生人的脸庞时瞪大双眼，他原本眼眶所在的位置只剩两汪黑潭，和夜里河边的石头一样黝黑晶亮，周围的皮肤布满黑色血管，男人扯动嘴角露出微笑时，一片片皮肤像灰烬般纷纷剥落。
「艾桑那拉纳。」他用不是安恩斯语的语言说，同时伸出一只手，派里许看见那只手完全发黑，连指尖都烧成焦骨，不禁胆怯后退。
「国王在上，这是什──」琴恩开口，不过没机会把话讲完，因为那男的面带微笑，猛地挥出那只发黑的手，穿透了侍卫的盔甲，直直戳进他的胸膛。
「黑暗的心。」他说，这次用的是皇室高等语。
惊骇不已的派里许呆立在原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男人抽出手，鲜血浸湿了他的焦黑残肢，琴恩倒在地上，粉碎了派里许的震惊，他开始动作，往前冲去，一边抽出皇家短剑，将剑刃刺入黑眼怪物的肚腹中。
有一剎那，那个生物看起来觉得很有趣，派里许的剑开始发光，剑刃上施的魔法生效了，切断的那个男人与操控他的魔法之间的连结。他双眼圆睁，眼里与血管中的黑暗开始退去，直到恢复成正常的模样，或者说是垂死时的正常模样。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抓住派里许的盔甲，他的手背上刻着一个X形，法外之徒的记号，接着他便倒在派里许的剑刃旁边，化成一团灰烬。
「该死。」他咒骂道，盯着那坨开始随风四散的煤渣。
这时，他的背部有阵忽如其来的剧痛绽放开来，白炙的剧痛，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前胸露出剑尖，金属滑出时发出一个潮湿的可怕噗滋声，攻击他的人绕到他面前时，派里许双膝一软。
他颤巍巍吸了口气，肺里积满鲜血，抬头看见琴恩正俯视着他，沾满血的剑刃垂在身旁。
「为什么?」派里许轻声说。
琴恩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珠注视着他，脸上挂着一个阴沉的微笑，「艾桑哈拉纳，」他说，「高贵的心。」
语毕，他便将剑高举过头，用力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