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詹姆斯
问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我的压力很大，泉美也非常在意。她时时追踪大家的压力情况，要求我们一定得休息，每人每日都要离开实验室或工作站至少一小时。我通常会躲进寝室，继续检查设计图、做笔记。
除此之外，每天都要在泡泡集合一次，八个人都必须出席。泉美安排了促进团队精神的活动，包括桌游、自我剖析(对我而言很痛苦)、分享感受(我觉得是拷问)，表达对任务进度的看法(大家都没说实话)。
雅努斯成功发射那一夜，我们同吃同玩像个大家庭，而那股和乐气氛逐渐蒙上了阴霾。
因为各种理由，他们期待我能想出办法。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无人机是达成任务的主要手段，也是我的专长。
可是这就好像将整个地球的命运放在我一人肩上。要是我猜错了，地球人就会灭亡。说不定，现在全人类已经灭绝。
坐牢的时候，我彷佛与世隔绝，但考虑到受囚之前世界对待我的态度，隔绝就隔绝，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无法得知地球的状况对我，应该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成了一种折磨。紧绷气氛与此有关，和家人朋友关系紧密的成员情绪更激烈，他们想知道自己在乎的人是生是死、日子顺遂还是已经在难民营里时时有冻死的危险。大家已经尽力了──每个人都试着说服自己，问题在于尽力后仍然没能扭转局面。
眼前有三道难题：物料、动力与时间。物料部分最拮据的是无人机引擎，雅努斯舰队消耗了一半存量。动力则受限于和平号反应炉有其上限，供应无人机的同时，也得考虑我们自己要花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时间方面，每天能工作的时间就是那么多，那几个钟头里一个人巅峰状态持续不了太久，但我们需要的是实际产能。和平号弥漫着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气氛。
幸好我有了计划，于是召集团队进泡泡商议。
我指着哈利与埃玛，核心团队的另外两名成员。「首先要说的是，我们倾向派出一架小型无人机找到火神号，利用通讯板将异物不在预期位置的消息告诉他们，当然也希望能得到那边的最新报告。」
夏绿蒂听了，好像很厌烦。「确定这是好主意?」
桂葛里以同样态度顶了回去。「对，之前认为应该这样做，现在还是认为应该这样做。」
「之前觉得是好主意，原因在于有情报可以分享。」夏绿蒂反驳。
「找不到异物就是情报!」桂葛里叫着。
泉美高举双手。「大家都知道规则，不能吼叫，不能人身攻击，必须就事论事。先休息十分钟，之后回来泡泡，重新来过。」
有人翻白眼、有人大口叹息，但所有人乖乖解开安全带，向着各个方向飞离会议桌。
哈利、埃玛与我回到机器人实验室。「进行得真顺利啊。」哈利无奈地说。
埃玛踩着我拿备用零件改造的工作桌脚踏车。
「不难想象她们的抗拒会比上次大得多。」
❄
所有人再次回到泡泡，这次由泉美亲自主持，先发给大家一小张纸。
「针对是否派遣无人机寻找火神号，做个非正式不记名投票。请各位写下『要』或『不要』，以及答案背后最主要的理由。我负责统计结果和报告。」
桂葛里摊手。「我自己都看不懂自己的字。」
「那就写零或一吧，一代表要。我想你写阿拉伯数字，总不至于看不懂。」
他有点懊恼，但没再多言。
泉美开票之后宣布：「六票赞成对两票反对。」
闵肇摇摇头。「问题是，什么时候说过我们要采民主投票制度了?一个计划得到比较多人支持，不代表就应该执行，有时候一个理由就足以推翻一切。」
「那匿名还有意义吗?」莉娜嘟哝。
泉美也叹气。「投票是个活动，让大家习惯说出第一反应，同时附上背后理由，这样才不必吵架，能够好好讨论。讨论完可以再投票。」
「讨论就够了吧?」闵肇说。「像大人一样好好说话?」泉美举起手，但他继续说。「无人机能用的引擎不是有限吗?」
我点头。
「发射之后，无人机耗尽电力，引擎也跟着回不来了。」
「那倒不一定，」哈利接话。「我们正在研究如何回收利用，例如重新装载电池并发布新指令。」
闵肇眼睛微闭。「嗯?类似装卸平台?找一个太空舱，开舱门，让无人机返回实验室?但是我们移动速度是──」
「不是那种概念。」哈利打断他。「我们正在设计无人机母舰，负责为其他无人机充电和安装新软件。」
「很酷。」莉娜说。
「非常酷。」桂葛里附和。
我再朝哈利和埃玛指了指。「规格部分还在研拟，需要克服的部分不少，但可行性没问题，然后我们也可以从宇宙飞船发射电源模块到母舰做替换。」
闵肇的手指在桌面跳动。「有趣，现在无人机应该是最珍贵的资源，必须排定用途的先后次序。」他转头望向泉美。「所以我认为针对无人机如何运用进行投票并非明智之举。先确定顺位表与无人机能实现的功能，才有办法为任务做排程。」
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异议，但大家都没开口。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
于是闵肇继续说：「我认为，确认一个异物的位置是当务之急。」
「不是已经尝试过了吗?」桂葛里回应。
「关键词是『一个』，」闵肇切中要害。「我们搜索了阿尔法，但有没有可能阿尔法根本已经不存在了?或许发现地球人的探测器以后，它就自我毁灭?也许就是异物自爆，才导致探测器没回传后续影像?这同时代表雅努斯舰队可能白跑一趟。别忘记异物的坐标本来就只是预测值，我们从头到尾不知道对方的飞航能力。从地球人角度来看，能肯定的只有异物好几周之前就已达成目的，现在未必还在太阳系内。」
「重点是?」哈利问。
「重点就是刚才说的，第一优先应该是确认异物位置。既然针对阿尔法已经做出尝试，现在应该派出另一架或另一批无人机从其他方面下手。如今看来，说不定真的有机会接触到的，其实是贝塔。」闵肇将平板计算机放在桌上。「我计算了与贝塔交叉的轨道，根据同样是最后所见位置加上对阿尔法的加速度假设。」
「有可能接触到贝塔?」夏绿蒂问。「就算无人机能找到它，船有足够的……燃料?还是反应炉动力?到达那个位置，然后还返航地球?」
桂葛里耸肩。「要看它究竟在哪里，移动得多快。」
虽然没明说，但我有同感，就是别想着回家比较好。
「先有足够数据才能制定计划。」闵肇说。「另外，解释清楚一些好了。夏绿蒂，其实和平号不必跑到异物面前，只要进入能用无人机做各种测试、必要时和对方作战的距离就好。」
大家陷入沉默，最后还是闵肇自己接话：「总之，我个人也很想知道火神号的情况，但无人机不能用在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上，得先锁定异物位置才行。」
他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视野稍微狭隘。
我将自己的平板递过去。屏幕上是和平号与火神号对接，一起在太空航行的模拟图。
「其实与火神号取得联系，并不只是为了确认他们的处境，还牵涉到你不断提及的重点，也就是无人机。我们三个──」我又指向哈利、埃玛。「同样意识到无人机是目前最主要的资源限制。火神号上应该还有无人机原料可以转移给我们，既然哈利不在那儿，他们就没有生产无人机的技术。」
闵肇将我的平板递给桂葛里。俄国佬瞇着眼睛在上面点了点，莉娜凑到他旁边一起研究。
「可行性高吗?」她问。
「可以，」桂葛里回答。「得做点功课。」
最后结论是赶紧着手准备与火神号对接。这个计划由桂葛里和闵肇主导，至于无人机则先不用在搜索火神号上。
第二次无人机群将以小型高速集中为主，目标是锁定第二个异物。尽管也提出了是否用一架高速无人机前去确认雅努斯舰队状态，但讨论之后暂时作罢。
散会后，我没有立刻回到工作岗位，反而走了一趟医务室。泉美正低头注视平板。
「泉美──」
她转头。
「中断议程假投票是个好主意。大家都太紧绷了，没办法好好讲话。增加讨论空间才能提高成功机率。」
「只可惜效果不彰。」
「不是只看结果而已。妳已尽力而为，就算结果不如预期，妳也多了份经验，下次一定会更好。」我朝舷窗比了比。「这艘船上每个人不都一样吗?人人拿出看家本领，然后从中学习。」
「从对人的观察力来看，也许你更适合担任船医。」
「泉美，相信我，我不擅长人，比较擅长机器人。」
出去之前我再补上一句：「别气馁啊，妳做得很棒了。」
回去实验室要穿过几个太空舱，途中我想象着泉美的工作有多劳累。其余人都有专门领域──无人机开发、推进动力、航行控制、软件工程、文化接触──相对而言，泉美要做的事情不那么直接明了，充满了未知数，因为她负责管理的是我们，任务就是保持所有人的能力与效率。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交换。
我回到实验室，看见埃玛将自己绑在工作桌边，腿踩脚踏车、手焊电路板。「感觉像只太空仓鼠。」她头也不抬就开口。
「本来想问妳要不要从天花板接个有吸管的水壶下来……是不是改天再提比较好?」
她笑了。「对，别讨骂挨。」
埃玛仔细端详电路板，似乎很满意。「你觉得会议气氛如何?」
「很好。」
她蹙眉。「真的?」
「真的。每个人对任务有不同观点，这是好事。闵肇说得没错，我们必须找到异物，先前锁定的目标很有可能早就不见了。」
「那你觉得目标换成另一个就能找得到?」
「我觉得，不试试不行。」
❄
六天后，和平号发射第二支无人机舰队，名为「伊卡洛斯」。舰队成员包括三架超小型高速机，用于搜索贝塔。经过讨论，最终决定既然要做就得做到好，三架无人机，搜索覆盖范围就是三倍大。
计划十分缜密、伊卡洛斯系列设计也比雅努斯更优秀，但发射当天的气氛依旧低迷。大家都是同样的感受：时间越来越急迫，可是我们连自己是否走在正确方向都无法肯定。
之后一次会议，主题是要不要派无人机带消息回地球。这个提案以毫厘之差遭到否决。
哈利、埃玛与我持续无人机母舰开发，代号「玛德烈」注23，偶尔也叫做无人机妈妈。说来惭愧，不过每天待在实验室的人生无趣，只能这样自娱娱人。哈利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今天忽然开口提议改名为「父舰」，全名「教父.无人机版」。他很喜欢《教父》系列电影的马龙.白兰度。
哈利压低嗓音说：「无人机，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没有讯号也没有嘴巴，只对家族里的人亮出通讯板。家族就是一切。」
我们笑得越开心，哈利演得越起劲。「我们要向异物提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演到后面，连马龙.白兰度其他电影的对白都出现了，有些我根本就不知道出处。
「这架无人机本该可以出头、本应能够找到异物，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脓包，没了燃料以后，成为漂流宇宙的垃圾。」
听他说这段台词来自《岸上风云》，不过我没看过。
哈利又冒出一段《现代启示录》的改编：「这架无人机看过恐怖，你见过的恐怖，但你无权称它为凶手。」
接着是《拦截人魔岛》。「这架无人机在望远镜找到恶魔，也被恶魔囚禁。」
总算又回到《教父》。「看看异物如何蹂躏我的小无人机。我要你们无论如何将它打理体面，别让船员看见它这模样。」
他真的很熟悉这些电影。数不清的经典名句里，最呼应当下情境的应该是：「永远别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
很精辟的见解。人类因长冬凋零，而异物与长冬脱不了干系，我没有把握能客观冷静地看待。
埃玛拿了块电路板让我检查，如往常那般完美无缺。她的技术越来越好，速度更上一层楼。
「哈利，你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电影台词啊?」她从物料堆再抽了一片板子。
「我也不知道。要是我的脑袋像詹姆斯一样都装了有用的东西，说不定现在已经找到异物啰。」
「想太多。」我咕哝。
很怀念的环境。工作，与自己喜欢的人合作。在监狱当然也要劳动，但不必用脑袋。思考活动就像维他命一样，每天都得补充;也像肌肉，长期怠惰就会萎缩。
其实佛勒找上门的时候，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那时候只差一个月就整整满一年没进过实验室。幸好习惯回复得很快，而且也要感谢哈利。我不只一次怀疑NASA为何将他调到和平号来，难道是对我没信心吗?尽管手边尚未有能拿得出的成果，我认为这个小组的效率已经达到巅峰。能做点新玩意儿的感觉真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得到伊卡洛斯的消息，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们没有时间了。彷佛航向期待的新天地，却被一阵狂风吹偏了方向。
玛德烈即将完工，我们却不知道该送她去那里拯救迷途的小无人机。
我越来越担心埃玛的骨质，运动跟不上劣化速度，而且这是恶性循环。她流失的骨质越多，之后就流失得越快。泉美也十分关心，我们私下讨论过好几次，却想不出办法，也不敢和埃玛说什么。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埃玛自己知不知道状况，希望她还没发觉。
和平号上不止我和泉美私下会晤，哈利也与桂葛里、闵肇有个小圈圈，最近他们见面的次数更加频繁。他说三个人是讨论玛德烈的推进模式，不过聚在一起的时间未免太长，而且只要我闯进导航模块舱，他们就会忽然噤声，感觉是在讲我的事情。我喜欢哈利、也信任哈利，但还是存疑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正在酝酿。这些念头没告诉别人，可是也没办法继续闷在心里多久。
❄
我在实验室睡着，被一只手摇醒。埃玛的脸就在我眼前几吋外。她面露微笑。「快点来。」
我们手牵手飘出机器人实验室，穿过几个货舱进入泡泡。一半人已经到了，桂葛里也容光焕发，这真稀奇。
哈利在我的背上一拍，不过因为零重力所以没发出声音。「找到啦，詹姆斯!找到异物了!」
「哪一个?」
「第二个。贝塔。我们成功了。」
注23：Madre，即西班牙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