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那四个字宛如一记重击。
国王驾崩。
凯尔步伐不稳,他不习惯面对失去。他害怕死亡──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恐惧,现在更甚以往,因为王子的命和他紧紧绑在一起,不过黑疫之夜前,凯尔从未失去过他认识的人。他喜欢的人。他一直都很喜欢那个病恹恹的国王,尽管迟暮之年的疯病与眼翳夺去了他仅存的尊严和权力。
现在国王走了。一个总合又四散成了畸零之数,提亚伦会这么说。
纸条下方,摄政王储加了一句注记。
到走廊上。会有人带你到我房间。
凯尔犹豫了一会,环视着空荡荡的寝宫,接着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握成拳头,捻熄了炉中的火焰,让房间再度沉入阴影之中后才离开。他经过前厅,来到外头的走廊上。
感觉就像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温莎堡虽不如圣詹姆士宫金碧辉煌,与老国王阴郁的房间却还是相差甚远。织锦和地毯温暖着走廊,金银两色的蜡烛与碗盘闪闪发光。壁灯在墙上燃烧,嗓音和乐声像微风一样飘荡。
有人清清喉咙,凯尔转身看见一个衣着体面的侍者正在等候。
「啊,大人,太好了,这边请。」男人一鞠躬说,直接朝走廊那端走去,完全没等他。
他们前进时,凯尔的目光四处飘移,他没去过国王房间之外的地方,不过很确定城堡里从前应该不是这样的摆设。
他们经过的房间都有炉火熊熊燃烧,让皇宫温暖得很不舒服。房里都有人,交头接耳的贵妇人和好奇的绅士,凯尔不禁觉得他们是故意要展示他。他捏紧拳头,垂下视线。等侍者将他领到另一间宽敞的会客室时,他已经因为躁热和恼怒而满脸胀红。
「啊,凯尔大人。」
摄政王子──现在是国王了,凯尔纠正自己──正坐在一张沙发上,两边是姿态僵硬的男人和咯咯笑个不停的女人。他看起来比以往更胖、更自傲了,衣服上的钮扣绷得更紧,高抬着鼻子和下巴。围绕在他四周的人看见身穿黑色旅行大衣的凯尔时,全都安静下来。
「陛下。」他说,头稍微往前倾,只表达最微乎其微的敬意。那个动作让发丝再度覆盖过他的黑眼,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场面话表达哀悼,不过当他看着新国王的脸庞时,察觉到自己才是对老国王的死讯感到较为震惊的那位,「如果我听说了消息,一定会改去圣詹姆士──」
乔治高高在上地挥挥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接见你。」他说,站起身来,姿态不甚优雅,「我在温莎待两个星期,收拾一些鸡毛蒜皮的杂务,『料理后事』,可以这么说吧。」他肯定看见凯尔不以为然的扭曲表情,因为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了?」
「您似乎不怎么伤心。」凯尔指出。
乔治哼了一声,「我父亲已经死了三个星期了,他如果还有点基本礼节,早在几年前刚生病时就该死了,为了他好,也为了我好。」新任国王脸上漾开涟漪似的阴郁笑容,「但我想对你来说,应该还很震惊吧。」他走到房间一侧的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饮料,「我老是忘记,」他说,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摇动,「你待在你们的世界时,就不会听闻我们这边的消息。」
凯尔紧绷起来,注意力飘到宽敞的房间里四散的贵族身上。他们正在窃窃私语,透过杯缘打量着凯尔,眼神兴致盎然。
凯尔抗拒着伸手抓住国王袖口的冲动,「这些人知道多少?」他质问,努力压低音量,「关于我的事?」
乔治摆摆手,「哦,没什么会惹上麻烦的事。我想我应该跟他们说过,你是异国来的政要,严格来说这是真的。问题是,他们知道的越少,就越爱七嘴八舌。也许我们应该直接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就好──」
「我想去致意,」凯尔插嘴,「去悼念老国王。」他知道这个世界习惯土葬死者,将尸体放进一个盒子里,对他来说是很诡异的概念,但这至少意味着国王──或者国王余下的部分──仍然存在于这里的某处。
乔治叹口气,彷佛早料到凯尔会提出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我想也是,」他说,喝光杯里的酒,「他在小教堂里。但是首先……」他伸出戴着许多戒指的手,「先把我的信交出来。」凯尔从口袋里掏出信件,「还有给我父亲的那封。」
凯尔不情不愿拿出第二张纸条。老国王对待信件一直小心翼翼,总是叮嘱凯尔千万不要破坏蜡章。新国王从吧台拿起一把短刀割破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凯尔想到要让乔治看见那寥寥几句话就觉得不悦。
「你大老远过来,就为了替他读这种东西?」他语带责备地质问。
「我很喜欢老国王。」
「嗯,现在你只能将就了。」
凯尔什么也没说。
相较之下,另一封信长很多,新任国王坐在躺椅上读,凯尔站在原地看着乔治读信,而国王的一干王公大臣则看着他,他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国王反复读了三四次,才自顾自点点头,收好信件后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快点解决。」
凯尔跟着乔治出去,很庆幸能逃离这个房间以及所有的瞩目。
「外面真是他妈的冷。」国王说,将自己全身包裹在一件有毛皮衣领的奢华外套中,「应该不是你动的手脚吧?」
凯尔瞇起眼睛,「天气吗?与我无关。」
国王耸耸肩,踏上宫殿外的土地,身后跟着一小团随从,凯尔拉紧外套,这是个严寒的二月天,冷风飕飕呼啸,潮湿的空气沁入骨髓。雪花纷纷坠落在他们身边,也许称作坠落并不贴切,狂风卷起雪花,在空中旋转,真正落在结冰地面的积雪并不多。凯尔戴上外套的帽子。
他插在口袋中的双手则赤裸裸的毫无保护,指尖逐渐麻痹,不过安塔拉需要双手和鲜血才能操纵魔法,即使天寒地冻,他还是嫌手套太麻烦了,如果需要快速施展咒语,那会非常碍事。也不是说他担心在灰伦敦会遇袭,但是他宁愿作好准备……
话说回来,和乔治说话时,就算是简单的对话,感觉也像在决斗,两人对彼此的好感本就不多,信任感更是少之又少。乔治还能按捺多久?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刻意命人攻击凯尔,只为了看看他会有怎么样的防卫之举?这样的举措,也意味着切断双方世界之间的通讯,凯尔不觉得国王会这么蠢。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他的确讨厌乔治,却也不想失去旅行的借口。
凯尔的手摸到口袋里的硬币,漫不经心转呀转的,只为了让手指暖和点。他原本以为他们正往墓园走去,国王却领着他来到一座教堂。
「圣乔治礼拜堂。」他解释,进入教堂中。
这是一幢壮观的高耸建筑,满是锐利的边角,里头有拱形天花板和格纹地板。乔治没有多看一眼,就将他最外层的大衣往外一递,自然而然认为会有人自动接过,而的确也是如此。凯尔抬头看着穿过彩绘玻璃倾泻而进的光线,自忖葬在这里或许还不算太糟糕。直到他发现这里其实并非乔治三世国王沐浴在阳光中的长眠之地。
他在地窖里。
天花板很低,光线黯淡,再加上石头布满灰尘的气味,让凯尔浑身起鸡皮疙瘩。
乔治从架子上拿了一座没点燃的烛台,「可以请你代劳吗?」他问,凯尔皱起眉头,乔治询问的方式感觉很饥渴、很贪婪。
「当然。」凯尔说,他朝烛台伸出手,手指悬在烛芯上方几秒钟,然后继续往前去拿装在瓶中的长火柴,他抽出一根,用一个花俏的动作点亮蜡烛。
乔治抿起嘴唇,大失所望,「你表演给我父亲看时,倒是很殷勤。」
「你父亲为人不同。」凯尔说,挥挥火柴,甩灭火焰。
乔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不习惯有人拒绝他的请求,但是凯尔不确定他是因为有人拒绝他而生气,还是因为有人拒绝给他魔法。他为什么一心一意想看他展示?只是单纯渴望证据吗?或者为了娱乐?还是另有隐情?
他跟随国王走过皇家地窖,一想到死后必须葬在这里,他忍着不要发抖。被装在一个地底的盒子里已经够糟了,更何况周围还有墓穴,一层层的石头将你与世界隔绝开来。凯尔永远不懂灰伦敦的人怎么会想将死者给密封起来,将他们被遗弃的躯壳塞在黄金和木柴和石头之中,彷佛活着时的他们还有一小部分留存于世。如果是真的呢?这岂不是一种残酷的惩罚吗?
乔治来到父亲的坟墓前,放下烛台,一只手撩起外套下襬后跪在地上,垂着头,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秒,接着从衣领中拉出一枚金十字,拿到嘴边碰了碰,最后才站起来,皱眉看着膝盖上的灰尘,用手拍干净。
凯尔伸出手,若有所思放在坟墓上方,希望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些什么──什么都好。不过只有一片死寂和寒意。
「正确礼仪是要说一段祷词。」国王说。
凯尔眉头紧皱,觉得很疑惑,「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他的灵魂祈祷啊。」凯尔肯定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因为乔治接着说:「你们的世界中没有上帝吗?」他摇摇头,国王似乎大为震惊,「没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我可没这么说。」凯尔回答,「我们崇拜的是魔法,应该可以这么想吧,魔法就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异端邪说。」
凯尔扬起一边眉毛,手掌从坟墓表面滑落,「陛下,您崇拜的是无法看见也无法触碰的东西,而我崇拜的,是每天分分秒秒都会与之互动的事物。您说,何者才是合理之道?」
乔治横眉竖目,「这不是合理不合理的问题,重要的是信仰。」
信仰。真是个肤浅的替代品,但凯尔心想他大概没有立场责怪灰伦敦的人吧。每个人都需要有相信的对象。没有魔法,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崇拜比较弱的神祇。充满了漏洞、谜团与捏造规则的信仰。讽刺的是,早在魔法抛弃灰伦敦之前,这里的人民就已经先抛弃了魔法,任由这位无所不能的神将之捻熄。
「那你们怎么处理死者?」国王逼问。
「烧成灰。」
「异教徒的仪式。」他批评道。
「总好过把他们的躯体放在盒子里。」
「那他们的灵魂怎么办?」乔治锲而不舍,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困扰,「如果你们不相信天堂和地狱,那你觉得它们会去哪里?」
「它们会回归来源。」凯尔说,「万事万物中都有魔法,陛下。它是生命的洪流。我们相信在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归洪流,身体则四散成元素。」
「那你呢?」
「你就停止存在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国王嘟囔,「过上一辈子的好生活,死后却一无所有?什么也没得到?」
凯尔也时常纳闷同一件事,不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他并不渴望来世,只是单纯不愿化为虚无,彷佛他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但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新任国王的任何看法。「重点大概就是要把握人生吧。」
乔治的脸越胀越红,「但如果人们什么也不怕的话,又该怎么阻止他们犯罪呢?」
凯尔耸耸肩,「我见过人们以上帝之名犯罪,也见过他们以魔法之名犯罪。不管这股至高无上的力量为何,人们都会误用。」
「可是没有来生?」国王嘀咕,「没有永恒的灵魂?这不自然。」
「恰好相反,」凯尔说,「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自然就是由各种循环所构成,而我们就是自然构成的。相信有完人存在,以及在九霄云外等候的美好国度,这才叫不自然。」
乔治的表情变得阴沉,「注意了,凯尔大人,这可是亵渎。」
凯尔皱眉,「陛下,我还以为您不是个虔诚的人。」
国王在胸前划十字,「小心为妙。而且,」他说,四处张望,「我是英格兰的国王,我的遗泽神圣无比,你嘲笑的那位上帝,因为祂的恩典我才得以统治这个国家。我是祂的忠仆,而这个王国是祂恩赐予我的。」听起来像在背书,国王把十字架塞回衣领中,「可能吧,」他说,扭头抬起脸,「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看见和触碰你们的神,我也愿意信奉祂。」
又来了。老国王怀抱着赞叹来看待魔法,有如好奇心旺盛的小孩;新任国王看待魔法的眼神就跟他看待其他事物一样,充满贪欲。
「陛下,我已经警告过您一次了,」凯尔说,「您的世界容不下魔法的存在,再也容不下了。」
乔治微笑,那瞬间,他看起来比较像是恶狼,而不是吃饱睡好的贵族,「凯尔大人,您自己也说过了,世界是由各种循环所构成。也许我们的盛世会再次来到。」然后那抹狰狞笑容消失了,又被他平时那略带滑稽的自得其乐表情所取代。突兀的转变令人不安,凯尔纳闷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如其他人想的那样愚蠢又自溺,又或者在那肤浅放纵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别的。
艾斯璀.丹恩是怎么说的?
我不信任不属于我的东西。
一阵冷风吹过地下墓室,烛光随之摇曳明灭,「走吧。」乔治说,转过身背对凯尔,背对着老国王的墓。
凯尔在原地迟疑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红伦敦的林恩,有枚星星在钱币中央闪烁。他每次来都会带一枚硬币给国王。月复一月,那名年老的君王都会声称自己那枚上头的魔法消褪了,就像逐渐冷却的余烬,所以凯尔便拿另一枚与他交换,刚从口袋拿出来的钱币暖烘烘的,还有花香飘散。凯尔现在正打量着手中的钱币,在指间翻转。
「陛下,这枚还很新鲜。」他轻吻钱币,再伸手将仍然温暖的铜板放在冰冷石墓上。
「索雷斯纳斯特。」他轻声说,好好睡。
就这样,凯尔跟着新任国王爬上阶梯,回到寒冷之中。
*
等待英格兰国王写完信的时间,凯尔强忍着如坐针毡的感觉。
他慢条斯理,任由房间的寂静逐渐累积,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到了极点,逼得凯尔不由自主想开口说话,只为了打破那样的寂静。不过他也猜到这大概就是国王的意图,于是紧闭嘴巴,站着看窗户外飘降的雪花和渐暗的天空。
信终于写完时,乔治往后靠向椅子,拿起一只酒杯,一边啜饮一边看着纸页,「我有个问题,」他说,「关于魔法,」凯尔紧绷起来,国王自顾自说下去,「你们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这种能力吗?」
凯尔犹豫,「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说,「也不是人人能力相当。」
乔治左右歪斜着酒杯,「所以,其实可以说,中选之人即为强者。」
「有些人的确这么相信。」凯尔说,「其他人则认为只是运气,就像刚好抽中了一手好牌。」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抽到的牌一定非常好。」
凯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如果您写完了,我也该……」
「还有多少人做得到你做的事?」国王插嘴,「在世界之间旅行?我想应该不多,否则我早就见过他们了。说真的,」他说,站了起来,「你们国王愿意让你离开他的视线,真是奇迹啊。」
他看得出乔治的眼中在盘算什么,彷佛一堆齿轮喀哒喀哒转动,不过凯尔没兴趣成为这家伙的收藏品。
「陛下,」凯尔说,尽量维持不愠不火的语调,「如果您想把我留在这里,觉得可以从中获得一些什么,我强烈建议您不要尝试,也提醒您,任何这类作为,都会中断您与我们世界之间的通讯。」拜托别做。他想补上一句,拜托连试都不要试,「而且,」他继续说,以防万一,「我觉得,您恐怕会发现我不是容易留住的客人。」
谢天谢地,国王举起双手,假装投降,「你误会了。」他面带微笑,虽然凯尔不觉得他有任何的误解,「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两个伟大的王国之间,不能有更密切的连结。」
他折好信纸,滴蜡封好,很长很长的一封信,凯尔手中拿着厚鼓鼓的信封,从重量判断,应该比平常多出了好几页。
「好几年来,这些信件都浪费在场面话上,讲的都是轶闻,不是历史;传达的都是警告,而不是解释。与其交换一些零碎的无用信息,为何不分享真正的知识?」国王咄咄逼人。
凯尔将信收入外套口袋中,「如果没有别的事了……」
「其实还有。」乔治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国王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时,凯尔不禁退却,没有伸手拿,「陛下,您真是慷慨,不过恕我必须婉拒。」
乔治肤浅的微笑褪去了,「你竟敢拒绝英格兰国王的礼物?」
「无论是谁赠送的礼物,我都会拒绝,」凯尔说,「特别是我看得出来这代表的是酬劳。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支付的。」
「很简单。」乔治说,「下次你来的时候,帮我带点东西作为回礼就可以了。」
凯尔暗自叫苦,「走私是叛国罪。」他说,覆述着一条他打破多次的规则。
「我会支付非常丰厚的报酬。」
凯尔紧捏着鼻梁,「陛下,曾经我可能会考虑您的请求。」嗯,可能不是你的请求,他心想,但是其他人的可能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您想知道什么的话,可以向我服侍的国王要求,也可以跟他索要礼物,如果他同意,我必会带来给您,但是我无权自行决定。」要说出这些话很痛,那是尚未愈合的伤口,新长出的皮肤仍然脆弱。他鞠躬,转身离去,尽管国王尚未同意他退下。
「很好。」乔治说,站起来,脸颊红通通的。「我送你走吧。」
「不了,」凯尔说,又回过头,「不劳烦您了,」他继续说,「您还有客人要招呼呢。」他说的话本身很诚恳,语气却是另一回事,「我按照原路回去就好。」
你不要跟来。
凯尔将胀红脸的乔治留在桌边,循着原路回到老国王的房间,很希望能将门在身后锁上。但可想而知,这房间是从外上锁的,又一次提醒他,比起皇宫,这里更像牢房。
他闭上眼睛,试着回忆上一次见到老国王活着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太好,一点也不好,但仍认得出凯尔,看到他的时候,整张脸还是会亮起来,还是会微笑着将信凑到鼻子边猛闻,嗅着香味。
玫瑰,他会轻声呢喃,一直都是玫瑰的味道啊。
凯尔睁开眼睛,有一部分的他──疲惫而伤痛的那部分──只想回家。不过其余的部分,却想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堡,去到某个他不会是皇家信差或安塔拉或囚犯或王子的地方,他想在灰伦敦的街头游荡,直到成为千万个阴影的其中之一。
他穿越房间来到另一头的墙壁前,厚重的帘幕框着窗户,房间里太冷了,干净透明的玻璃并未覆盖任何雾气。他将窗帘往旁边拉,露出后方的花纹壁纸,有个褪色的符号染脏了墙面,在昏暗的光线中,只比一个小污点大不了多少。圆圈中央画着一条直线,那是从温莎堡前往圣詹姆士的传送标记。他继续将帘幕往旁拉开,露出一个很久以前就应该消失的印记,只因为受到布幔的保护,逃过了时间与光线的侵蚀。
一颗六芒星。凯尔最早画过的记号之一,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国王刚被带来温莎。他在西敏寺外围的花园石墙上也画了相同的记号。第二个记号早已消失,被雨水洗刷掉,又或者埋在青苔之下,但是没关系。画下记号之后,即使线条已然模糊,鲜血的徽记或许从视线中消失了,却不会这么快就从世界上消失。
凯尔拉起衣袖,抽出刀在手臂背面割开一道浅浅的伤口,用手指沾了血后重新描绘符号,接着将手掌按上去,回头望了空荡荡的房间最后一眼,看见门缝透出的灯光,聆听远方传来的笑语声。
这些可恶的国王,凯尔心想,最后一次离开了温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