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安恩斯边陲
好几个月以来,莱拉的靴子第一次踏上陆地。
上一次他们靠岸,是在寇尔玛,那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莱拉抽到签王,被迫留守船上,在那之前,他们也停过索尔和里纳,不过两次艾莫瑞都坚持要她留在夜之塔上。她也许不该照办,但是船长的语调让她听话留下。船停靠在一座名叫伊隆的港口小镇时,她的确上了岸,待了半个晚上,不过距离现在也超过两个月了。
现在她用一边穿着靴子的脚在地上磨磨,赞叹着世界在脚下踩起来的感觉有多么踏实。航海时,感觉每个东西都在动个不停。就连风平浪静的晴朗日子里,你踩的那东西依然是靠水流支撑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摆。水手们都说,刚上船时会晕船,而上岸后还会晕岸。
莱拉沿着码头漫步时,倒不觉得失去平衡,如果真有什么特别感觉的话,那也是一种踏实的笃定感。就像身体正中央悬挂着一个重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击倒她。
她不禁想找人打一架。
阿鲁卡德的大副史托斯总爱说她一头热,莱拉很确定他是赞美之意,找人打架是测试自己能耐最简单的方式,看看你是不是变得更强了,或者反而变弱了。当然,她整个冬天都在大海上奋战,不过陆地又是另一头不同的野兽。就跟在沙地上训练马匹的用意一样,如此一来,他们在坚实的地面上会跑得更快。
莱拉凹着指节,不断移动着两只脚的重心。
自找麻烦。她脑袋中的一个声音说,妳到处找麻烦,最后就会真的惹上麻烦。
巴伦说过的话宛如幽灵般浮现,莱拉瑟缩了一下,那份记忆的边角还太过锐利,她不敢去触碰。
她到处张望,夜之塔停在一个叫作萨森洛希的地方,安恩斯帝国边陲地带一处树林满布和岩石嶙峋之地。边陲中的边陲。
报时的钟声敲响,声音穿过了悬崖峭壁和浓雾,变得模糊不清。如果她瞇眼细看,可以辨认出其他三艘船的轮廓,一艘是安恩斯的船舰,另外两艘来自异国:从旗帜判断,一艘是菲斯克商船,由整块坚实的黑色木头雕刻而成;另一艘是法洛的长艇,骨架细长,形状像根羽毛。
莱拉看着几个水手在菲斯克商船上移动。她在夜之塔待了四个月,却从未涉足异国的水域,也没近距离看过邻近帝国的人民。当然,她听说过各种故事──故事和海风和便宜的烈酒一样,都是水手赖以为生的事物,她听说过法洛人装饰着珠宝的黑皮肤,也听说过菲斯克人和他们如同擦亮金属般耀眼的头发。
耳闻仍然比不上眼见为凭。
她闯入了一个辽阔的世界,多的是她不知道的规则、没见过的种族和她不会说的语言。这里充满魔法。莱拉发现伪装最困难的部分,就是在看到每样新事物的时候摆出见怪不怪的模样,被迫要佯装满不在乎,彷佛过了一辈子见多识广的人生,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莱拉学得很快,她知道该怎么维持表象,她戴着兴趣缺缺的面具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她是块海绵,吸收着新词汇和风土民情,训练自己如何在初见某项事物时,如何假装已经看过十几次、甚至上百次了。
阿鲁卡德的靴子敲响了木头甲板,她从异国船舰转回注意力。船长在她身边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莱拉在忽然有人碰触时,还是不由自主紧绷起来,她不认为这种直觉反应会有消失的一天,不过她并未躲开。
阿鲁卡德的衣着一如往常高调:以黑色饰带装饰的银蓝外套,泛着黄铜光泽的棕发往后梳,用黑扣固定,还戴着一顶优雅的帽子,他对帽子的热爱,足以媲美莱拉对各式刀刃的着迷。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肩膀上挂的那个包包。
「巴尔德,妳闻到了吗?」他用安恩斯语问。
莱拉嗅了一下,「盐巴?臭汗?麦酒?」她猜道。
「是铜臭味哪。」他开朗地回答。
莱拉四处张望,看着这个港口小镇,冬日雾气吞没了几幢低矮建筑的顶端,隐约可透过迷蒙夜晚中看见的部分相较之下不太起眼,萨森洛希就是平凡无奇的同义词,而这显然是有意为之。
因为,根据官方说法,萨森洛希并不存在。
它不存在于任何陆地图上。莱拉先前才学到,原来有两种地图:陆地图和海地图,这两种地图就像几个伦敦一样大不相同。陆地图寻常无奇,海地图则十分特别,不只标示出宽阔的海域,还透露了其中的秘密:隐藏的岛屿和城镇,哪些地方该避开、哪些地方可以去,还有去了那里之后该找谁。绝对不能将海地图带离它所属的船只。不能贩卖或用于任何交易,如果有人背地里这么做,一定会传回船员耳里,随之而来的会是严峻的惩罚。世界其实很小,不值得为了蝇头小利冒这么大的险。如果任何水手──又或者任何想保住项上人头的家伙──在陆地上看到海地图,最好在惹祸上身之前赶快把它烧掉。
萨森洛希在陆地上是个守护森严的秘密,在海上则是个传奇。只有特定的水手才知道,也只有特定的地图会标出这个地方,知情的少数人只简单称这里为「角落」。萨森洛希是三个帝国唯一的交界地带。东南边的异域法洛和北边的王国菲斯克,在此处与安恩斯接壤,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港口小镇。阿鲁卡德解释,正因如此,萨森洛希才得天独厚,不用前往他国领海就能在这里找到异国物品,还能处理掉无法带回家的货物。
「黑市?」还在船上时,莱拉在船长桌边看着属于夜之塔的那张海地图时问过他。
「号称是陆地上最黑的。」阿鲁卡德雀跃地说。
「所以说,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每一艘私掠船,」他解释,「都会拿到两样东西:一种是可以带回去献给皇室的,另一种是不宜交回的。因为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帝国里容不下某些物品,但可以拿到这种地方卖得好价钱。」
莱拉假装谴责地倒抽一口气,「听起来根本不合法啊。」
阿鲁卡德脸上闪现的笑容,或许可以迷死一堆毒蛇,「我们代表的是皇室,就算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也是。」
「就算在我们获利的时候也是吗?」莱拉挖苦道。
阿鲁卡德露出假装受到冒犯的表情,「我们帮助皇室维持干净的形象,保卫王国的安全,这些暗中干的肮脏勾当可无法获得任何报酬,因此偶尔帮自己争取一点利润也不为过。」
「是喔……」
「巴尔德,这是项危险的差事。」他说,用一只戴着戒指的手贴在胸口上,「对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来说都是。」
现在,他们两人一起站在码头上,他又对她露出那抹假装腼腆的微笑,她不禁也跟着咧开嘴笑,但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听起来像有人往码头上扔了一大袋岩石,结果只是夜之塔的其他船员下船发生的噪音。难怪他们都觉得莱拉是来去无踪的幽魂。水手可以制造出的喧闹声堪称惊天动地。阿鲁卡德的手从莱拉肩膀滑落,转头面对他的手下。
「你们知道规矩,」他大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要做不荣誉的事。说到底,你们都是安恩斯的子民,于此效忠皇室。」
那群人低声发出咯咯笑声。
「傍晚时,在『匪窝』会合,我有事情要找你们商讨,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喝得太醉了。」
他讲的那一整串句子,莱拉大概只听得懂六成,安恩斯语流畅动听,一个个字蜿蜒绵延,不过剩下的她可以猜得出来。
只有少数几个船员在夜之塔上留守,其他全都上岸了,大多数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走向最靠近码头的商店和酒馆,不过阿鲁卡德却往另一个方向走,独自前往一条窄巷的街口,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雾气中。
阿鲁卡德和莱拉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船长去哪,她就去哪。莱拉跟上去,不管他是否邀请了她都无所谓,她早已成了他的跟屁虫。「妳有在眨眼吗?」在伊隆时,他看见她专注地扫视着街道上的一切时,曾经这么问过她。
「观察是最快的学习方式,也是保住一条命最妥当的方法。」
阿鲁卡德没好气地摇摇头,「皇室的口音,小偷的智慧。」
莱拉闻言只微微一笑,她对凯尔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其实出身皇室家族,而且也是小偷。
船员鸟兽散时,她跟着船长左弯右拐进入萨森洛希。随着他逐渐深入,萨森洛希也开始改变。依傍着嶙峋峭壁的窄浅小镇其实比表面上看起来深得多,曲折的街道最后化为突出的岩石。小镇深深埋进布满白色脉络的黑色大理石峭壁中,地势曲折而起伏不定。有些建筑没入岩层,有些则从岩层中冒出,只有靠近时才会看到一条条密巷和阶梯。七弯八拐的小镇加上变幻莫测的海边雾气,让莱拉很难跟上船长的身影,她看走眼了好几次,但后来又捕捉到他外套下襬的一角,或听到靴子清脆的敲击声,才又连忙跟上。她经过了几个人,他们戴着兜帽御寒,脸孔隐藏在阴影之中。
接着她绕过一个转角,氤氲暮霭顿时化为截然不同的景色:眼前的一切闪耀着魔法的光芒,也飘散着魔法的气味。
萨森洛希的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