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红伦敦
漫游之路的人群逐渐散去时，那只狼犬还躺在火炉前同样的位置，莱拉不禁好奇牠到底是不是活的。她踏步走到炉前，慢慢跪下，手悬在狗的胸膛上。
「我检查过了。」有个人在他身后说，莱拉抬头看见雷诺斯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牠没事。」
莱拉直起身，「大家都跑去哪了?」
雷诺斯对边角的一张桌子歪歪头，「史托斯和塔维在玩牌。」
如果莱拉没看错的话，那两个人应该是在玩桑克特，牌局还没开始多久，因为两人看起来都没那么生气，身上的武器都还好好收着，而且衣着整齐。莱拉对桑克特没什么好感，多半是因为看了船上的水手玩了整整四个月，有输有赢，她却仍然不觉得自己够了解规则，无法参与，更别想作弊。
「法斯瑞出去了。」雷诺斯继续说，莱拉慢慢走向那张桌子，「科比斯睡了。」
「阿鲁卡德呢?」她问，试着保持满不在乎的语气，她拿起史托斯的饮料，大口大口喝下，忽略大副的咕哝抱怨。
史托斯抛下一张牌，牌上的人影戴着兜帽，手拿圣杯，「太迟了。」他对她说，仍然目不转睛看着桌面和卡牌，「船长说他去休息了。」
「也太早了吧。」莱拉评论。
塔维轻笑了几声，嘟囔了些什么，但是她没听懂。他的家乡在帝国边陲，他喝得越多，乡音就越明显。莱拉听不懂对方说什么的时候，一贯的应对方式就是闭嘴不说话，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走了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转身面对雷诺斯，从口袋中掏出暖手的光球。火光已经开始黯淡，她当时没想到要问小贩是否有方法可以回复火光的温度，或者这是用过即丢的咒语，倘若如此，那还真是浪费。
「给你。」她说，把光球丢给雷诺斯。
「这是做什么的?」他问，大吃一惊。
「可以吓跑阴影。」她说，往楼梯走去，雷诺斯站在原地，低头盯着光球，不知道是因为对光球本身的功用感到疑惑，还是因为惊讶萨若刚才竟然送了他礼物。
她为什么要送他礼物呢?
越来越心软了妳。她脑海中有个声音说，不像凯尔的声音，也不像巴伦的声音，那个声音完全是她自己。
莱拉爬上楼，拿出一个她偷来的细长酒瓶，不是从客栈或市集偷的，她知道不能去碰有咒语保护的帐篷，这是从阿鲁卡德囤积在夜之塔上的存货里摸来的。
船长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正对面，两扇房门就像两名正在对峙的决斗者。似乎挺适合现在的处境。她来到两扇门中间时，却停下脚步，纳闷自己究竟为何而来，纳闷到底要打开哪一扇门。
莱拉在走廊上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为什么比起自己的房间，阿鲁卡德的房间反而更吸引她。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回到这座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实在很难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她想找个可以用英语自在交谈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她想知道更多关于锦标赛的事和阿鲁卡德参赛的细节。也可能只是单纯习惯使然，毕竟在大海上的那段时间，他们每晚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在魔法火焰旁边开一瓶酒，两人都试图要刺探对方的秘密，却对自己隐瞒的那些事守口如瓶。莱拉是不是习惯了这样一来一往的舞蹈，竟然开始想念了?
去死吧。她心想，站在这里钻牛角尖真是浪费生命，她想见船长的原因很重要吗?反正她就是想见就对了。
所以，她将动机抛诸脑后，举手打算敲门，这时却听见里头有人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门口，顿时猛然收手。
这触动了她小偷的直觉，她的身体比她的思绪抢先一步行动，穿着长靴的脚往后踏了一步、两步，再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最近的转角躲在后方。她没理由要躲，但是她这辈子都在躲，已经躲成习惯了。而且，躲藏其实就是在不被对方看见的情况下默默窥探，这可以让她夺得先机，也通常意味着有利可图。
几秒钟后，大门敞开，阿鲁卡德.艾莫瑞踏上走廊。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有多安静无声。夜之塔的船长通常会制造出一些噪音。比方说珠宝或武器互相碰撞发出的叮咚声，而他踏出的每一步，通常也伴随着靴子的钢铁鞋跟在地上敲出的声响，宣告他的到来，就算他全身上下的服装没发出声音，阿鲁卡德本人也会哼歌。莱拉提过一次，他只说他不喜欢静悄悄的，当时她还以为阿鲁卡德无法悄然无声。现在他沿着走廊前进，只有地板的微弱吱嘎声透露了他的行踪，莱拉这才发现，之前那么吵，都是阿鲁卡德故意的。
又是他角色扮演的一部分，现在他换上了另一套伪装，不过……是什么呢?
他盛装打扮，但穿的不是他平常的服装。阿鲁卡德一直都爱高调显眼的精致物品。可他现在看起来比较不像海盗船船长，更像一道优雅的阴影。他换掉了上岸时穿的那件蓝外套，改穿炭灰色的半斗篷，脖子上围了一条简单的银色围巾。他身上看不出来有配戴任何武器，额头上的蓝宝石和指头上的戒指全都不见了，只剩单独一枚羽毛形状的银戒。他泛着黄铜色泽的棕发往后梳，藏在黑色鸭舌帽下方。莱拉的第一个念头是，打扮朴素的他，看起来年轻许多，简直像个小伙子。
不过他要去哪呢?而且为什么要伪装?
莱拉尾随他沿着客栈阶梯走进夜色中，近到不会跟丢，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他察觉。过去四个月以来，她或许都在当私掠船员，但是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当一道阴影。她知道怎么融入黑暗、怎么跟踪目标、怎么呼吸，以及怎么随着黑夜中的暗流一起移动，而不是去挣扎抵抗，阿鲁卡德的步伐安静是安静，但莱拉的脚步更是完全毫无声息。
她原以为他会往人满为患的市集前进，又或者是走入那一条条有如发光线条般的大街小巷远离河岸。没想到他一直沿着河岸走，跟随艾尔河的红色光晕穿越主广场，经过了皇宫，来到遥远那头的一座桥边。桥梁是由苍白石头搭配红铜建成的：红铜扶手、红铜梁柱和雕刻出的红铜顶盖。整座桥就像一条闪亮的隧道。莱拉在桥梁底部踟蹰不前，顶盖下的整座桥照明充足，金属反射着灯光，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更加明亮。桥面上四处都有人，多半三两成群，他们竖起衣领抵抗寒意，看起来并没有多少人是真的要过桥到对岸去。在上头会很难融入。
几个小贩在灯笼下方摆了摊位，笼罩在雾气与烛光形成的光晕中，莱拉在后头逗留，看看阿鲁卡德是不要去逛其中一摊，但是他仍然两眼直视前方，轻快地继续前进，莱拉如果再不加紧脚步，就得留在这里了。她提步跟上，试着保持悠闲的节奏，努力忽视两旁闪闪发光的摊位和金属顶盖的繁复花样，却又不能太刻意，免得透露了她的意图。不过她似乎白浪费时间小心了，阿鲁卡德半次也没回头查看。
穿越红铜顶盖时，她发现金属似乎刻意雕成了繁茂枝叶的模样，点点星光穿透缝隙洒落时，看起来就像林间的斑驳光影，莱拉又一次心想：她无意间来到了一个多奇异的世界啊，而且她很高兴自己身在此处。
阿鲁卡德一路过桥，步下一道宏伟的台阶，来到艾尔河南岸。莱拉只来过这里一次，当时她和凯尔赶着要带莱伊去圣堂，她从没认真想过在这座城市比较阴暗的一边，还藏着什么东西。她也许会猜有商店和酒馆，大概都比北岸的简陋一些。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臆测是错的。伦敦的这一边相较之下安静许多，圣堂耸立在河湾处的土地上，在岸边商店与旅馆后方的城市，则由花园与果园所占据，而比花园和果园更远处，是一幢幢大宅。
莱拉从前常在梅菲尔区和摄政公园出没，那里和这个伦敦的南岸比起来，可说是相形失色。每条街上都是高墙环绕的雄伟豪宅，以大理石和玻璃和闪亮的金属点缀，英姿焕发的骏马拉着优雅的马车穿梭其中的街道。就连夜晚的空气似乎也闪烁着富裕的光芒。
前方的阿鲁卡德加快脚步，莱拉也跟着走快了些。街上行人少了许多，也提高了跟踪他的难度，不过他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就莱拉触目所及，这里没什么好看、没生意好谈，也没有麻烦可惹。只有一栋又一栋房子，半数的窗户都是暗的。
终于，阿鲁卡德拐了弯离开大路，踏进一对繁复的大门，门后的庭院两旁排列着灌木丛，还围绕着一圈树木，枝桠上的叶子在寒冬里掉光了。
莱拉跟上时，看见大门上华丽的金属花样弯成了一个「E」字。她往内窥探，不禁屏住气息。中庭的地面是晶亮的蓝色和银色石头排列成的马赛克图案。阿鲁卡德沿着步道往前走，莱拉埋伏在大门边的阴影中，看着他在快要抵达门口时，停下来整理服装仪容，他摘下头上的鸭舌帽，塞进身上背的包包，用手拨乱头发，伸展了一下双手，似乎还喃喃低声说了些什么，但莱拉听不见，接着他又继续往前，宽阔的步伐冷静自信，三步并两步跳上短短的一道阶梯，然后摇响门铃。
不久，那扇门的一边门扉敞开来，一名管家出现了，看到阿鲁卡德时深深鞠躬，「艾莫瑞爵爷，」他说，侧过身体让到一边，「欢迎回家。」
莱拉不敢置信地盯着看。
阿鲁卡德不是来拜访这栋屋子的主人。
他就是这栋屋子的主人。
他还没进屋，就有一名女孩出现在门口，发出开心的尖叫，扑上去揽住阿鲁卡德的脖子。
「阿鲁!」她大喊，阿鲁卡德抱着她，将她抛上半空，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十二、十三岁，有着和他一样的棕色鬈发和深蓝双眼。
「亚妮莎。」他咧嘴露出一个莱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微笑。不是属于船长的自傲笑容，也不是放荡不羁的邪笑，而是身为哥哥会露出的那种坚定不移的疼爱表情。她从未有过兄弟姊妹，所以无法理解那样的笑容，不过她认得出单纯而盲目的爱，她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拧住了。
这时，女孩放开阿鲁卡德，动作就跟她先前扑上来时一样突然，她露出假装皱眉的表情，莱拉在阿鲁卡德脸上看过相同的表情几百次。
「伊莎呢?」女孩质问，莱拉紧绷起来，不是因为她的问题本身，而是因为她说的是英语。红伦敦的人并不会说英语，除非他们是想取悦皇室，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皇室。
阿鲁卡德轻笑，「就知道妳会问。」他说，踏过门坎。「妳哥离家三年，结果妳先问的竟然是那只猫……」他们进到屋内，身影消失在莱拉的视线中，她看着屋子的前门在眼前关上。
阿鲁卡德.艾莫瑞，既是夜之塔的船长，也是参加锦标赛的魔法师，还是……红伦敦的贵族?有人知道吗?每个人都知道吗?莱拉知道她应该要感到讶异才对，但是她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她在夜之塔上遇到阿鲁卡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正在扮演一个角色，问题只是伪装下的那个他到底是谁而已。现在她发现了真相，而真相成为了一张她可以利用的牌。如果要对付阿鲁卡德.艾莫瑞这种人，最好是要尽可能占便宜才行。
屋子外围有一道饰墙，莱拉抓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奋力攀上，她站在墙顶，看见一扇扇巨大的玻璃窗，有很多都没装遮板。她绕过房屋外围，身后的影子融入树影之中，依稀瞥见阿鲁卡德和他妹妹走进一间宽敞的房里，有着高高的窗户和烧得正旺的炉火，房间另一端还有一扇通往辽阔花园的玻璃门。莱拉压低身体改为蹲姿，看见另一个男人走进房里，他的肤色和发色和阿鲁卡德一样，下巴也有着一样方正的线条，但是少了阿鲁卡德的微笑，显得严厉许多。他看起来比阿鲁卡德年长几岁。
「贝拉斯。」阿鲁卡德招呼道，窗户开着一条缝，他的声音从玻璃之间飘进莱拉耳里。
那个叫做贝拉斯的男人箭步向前，那瞬间，看起来就像他要揍阿鲁卡德一拳，女孩冲上去挡在哥哥身前，把自己当成盾牌──她的动作看起来熟练得可怕，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贝拉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垂下手臂之前，莱拉在他其中一根指头上看见和阿鲁卡德一模一样的羽毛戒指。
「亚妮莎，妳先下去。」他命令道。
女孩犹豫，不过阿鲁卡德温柔地对她笑笑，又点了点头，她才退出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贝拉斯立刻厉声开口。
「科比斯呢?」
「我把他推下海去了。」阿鲁卡德说，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但是阿鲁卡德翻翻白眼，「圣人在上，贝拉斯，我说笑而已。你那个阴晴不定的小间谍正和我其他手下安安全全待在客栈里。」
贝拉斯听见他提起夜之塔上的人，露出冷笑。
「老哥，露出那种表情一点用也没有。」船长说，「夜之塔是替皇室出航的，侮辱我的职位，和侮辱玛雷许家族无异，都对我们没有好处。」
「你来这里做什么?」贝拉斯低吼，拿起一个高脚杯，但在他能举杯啜饮前，阿鲁卡德就一弹手腕，葡萄酒离开杯子，汇聚成飘浮在空中旋转的缎带，眨眼间就凝结成宝石红的冰块。
阿鲁卡德捏住空中的冰块，漫不经心地打量，「我是回来参加锦标赛的，只是想来探探我的家人是不是都还安好，我真是太傻了，竟然还奢望会有人欢迎我呢。」他把冻结的冰块丢进火炉里，转身要走。
贝拉斯原本不发一语，一直等到阿鲁卡德走到花园门边时才作声。
「我宁愿你在大牢里发烂。」
一抹苦笑牵动阿鲁卡德的嘴角。「还好这件事不是由你决定的。」
他抛下这句话后就踱步出门，莱拉在墙缘直起身，绕着屋子前进，发现阿鲁卡德正站在一座俯瞰着花园的阳台上。她可以看见墙壁另一头隐隐露出皇宫的拱形轮廓，以及河流弥漫的红光。
阿鲁卡德的脸上彷佛戴了一副冷静的面具，看起来似乎不以为意，但是他握在阳台边缘上的指节却用力得泛白。
莱拉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阿鲁卡德叹了口气说：「刺探是很不好的行为。」
可恶。她忘了他看得到人身上的魔法，这对小偷来说会是很有用的技能，莱拉不禁好奇，是不是有方法可以偷取别人的天赋，就像偷走他们身上的宝贝一样，这个问题，她已经纳闷不只一次了。
她跳下矮墙，来到阳台栏杆边缘，接着才无声无息地轻巧落在他身旁。
「船长。」她说，半是打招呼，半是道歉。
「又在找机会想分一杯羹吗?」他问，语调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你没生气耶。」她指出。
阿鲁卡德扬起一边眉毛，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想念蓝宝石那抹一闪即逝的光芒，「应该没有吧。而且，我开的小差比起妳的，应该更无伤大雅吧?」
「你跟踪我?」莱拉怒道。
阿鲁卡德轻笑，「妳没资格生气吧。」
莱拉摇摇头，暗自庆幸她没决定直接冲进皇宫里给凯尔一个惊喜。老实说，她还没决定该什么时候去见他，或者到底要不要见他。不过到时候──如果真有那样的时候，她不会想要阿鲁卡德在他们身边探头探脑。凯尔在这里是有身分地位的人，是皇室，也是众所景仰的圣人，就算莱拉只将他视作是太爱皱眉、差点害死他们两人的走私贩。
「妳在傻笑个什么劲?」
「没事。」莱拉说，收拾好她的表情。「所以……阿鲁是吧?」
「那是小名。妳来的地方，应该也有这种东西吧?对了，先说好，我还是比较偏好阿鲁卡德，或者艾莫瑞船长。」
「船员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她挥挥手，比比这幢房子，想找到正确的字眼。
「巴尔德，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啦。大部分的安恩斯人都听说过艾莫瑞家族。」
他对她露出一个表情，意思想必是：妳竟然没听过，还真奇怪啊?
「妳没听他们叫过我韦斯特拉吗?」
莱拉听过，「我以为只是骂人的话。就像屁尔斯。」
阿鲁卡德无声地大笑，「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但反正那是贵族的意思。」
「就像王子吗?」
他毫无幽默感地哈哈两声，「我肯定让妳很失望吧，我知道妳想找的是海盗。妳当时应该挑另一条船行骗的，但是别担心，我本人和王座之间还隔着许许多多障碍，我可没意愿要一路畅通无阻。」
莱拉咬着嘴唇，「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话，那又为什么要像贼一样偷偷摸摸?」
他的目光飘回花园墙壁，「因为城里还有很多其他人，有些人我不想见，还有些人，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
「这是怎么了?」她调侃道，「伟大的阿鲁卡德.艾莫瑞竟然有敌人?」
「干这行的，恐怕免不了树敌吧。」
「很难想象你会遇到你迷不倒的人。」
他瞇起眼睛，「妳这好像不是赞美喔?」
「可能不是。」
一股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开始成形。
「很棒的房子。」莱拉说。
她说错话了，阿鲁卡德的表情僵硬起来。「没邀请妳进屋，也没把妳介绍给我赫赫有名的家族，还请见谅啊。很难跟他们解释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位穿男装的女孩，会说皇室的语言，却不懂皇室礼节，连要走前门这种事也不知道。」
莱拉咬牙忍着不要回嘴，她觉得阿鲁卡德是在下逐客令了，但是她跨上阳台边缘时，他叫住她：「等等。」他的声音中有某种情绪是她认不出的，因为此前她从没在他口气中听过：诚挚。她转过身，看见他在背后房间的光晕中成为一抹剪影，成为一名贵族的单调肖像。
那是某人「应该」成为的模样，而不是真实的面貌。
阿鲁卡德往前一站，离开灯光，和她一起隐身在阴影中。这个版本的他真实许多，看起来比较对劲了。这时莱拉才会过意。他说「等等」，意思其实是「等等我」。
「我想我们两个都该回去了。」他又补了一句，想假装不以为意，但失败了。
「你不必去道别一下吗?」
「我对道别向来不怎么拿手。说到这个，我对打招呼也不怎么拿手就是了。都是些多余的繁文缛节。再说了，他们还会再见到我的。」
莱拉回头看看房子，「亚妮莎不会生气吗?」
「噢，想必会气得跳脚吧，但我恐怕已经习惯她的失望了。」
「那──」
「好了莱拉，别再问了，」他说，「我累了。」
最后的抗议有如死灰般在她舌尖熄灭，阿鲁卡德也踏上她身旁的栏杆，轻轻松松一步跨到低矮的外墙上。
墙面很窄，但是他在上方移动自如，脚步很稳，甚至没低头注意踏脚处。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看出了她的讶异，「每条进出的路线，我都试过了。」
他们蹑脚走过花园外墙，跳到中庭里，躲在黑影中，直到安全抵达大门外。
老实说，莱拉懂阿鲁卡德的苦衷，懂他为什么抛下安全但无聊的富裕生活，选择去冒险。她不知道安全是什么感觉，无聊对她来说更是种奢侈，但是这就像她曾经跟凯尔说过的：人们偷东西，如果不是想活下去，就是想感受活着的感觉。她想会有人逃家，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莱拉慢跑了几步跟上船长，与他并肩而行，街道很安静，只有他们的长靴敲在地面的声音。她往旁瞥了一眼，但是阿鲁卡德的目光直直注视前方，很远很远的前方。
她从前很讨厌他这样的人，可以吃饱穿暖，却选择放弃，可以任性抛开热腾腾的食物和遮风避雨的坚固屋顶，彷佛它们一点也不重要。
但是巴伦死后，莱拉发现她其实不遑多让，她原本也可以过好生活，或者至少是快乐的生活。而对莱拉来说，单纯的快乐还不够，她想要更多。想要冒险。她以前总以为，只要她偷得够多，这样的欲望就会逐渐平息、渴切的感觉也会离她远去，可是也许事情没这么简单。也许这无关乎她并未拥有什么、无关乎她无法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与她是谁有关。也许她不是那种为了想存活下去才偷窃的人，也许她只是想追求刺激感。她不禁觉得害怕，因为这代表她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也没有借口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因为这代表她本可以好好待在石邻，也就不会害死巴伦……这种想法是条险坡……只会一路将她带往断崖，所以莱拉只好后退。
她改变不了她是谁。
那么阿鲁卡德.艾莫瑞呢?
嗯，他也是个暗藏着许多秘密的人。
这点，她没资格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