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幻色闇倫敦II:灰雾盗贼> III

III

  莱拉一定是疯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她站在高台上,周围的男男女女全身满溢着力量,四面八方都传来烟火的爆炸声或群众声嘶力竭的吶喊,她穿着从陌生人那里偷来的衣服,正要代表一个她不效忠的帝国参赛,而且还身在一个她根本不属于的世界。

  她却笑得跟傻瓜没两样。

  阿鲁卡德碰碰她的肩膀,她发现其他魔术师都要走下平台了,沿着他们刚才进场的走廊鱼贯而出。

  她跟着队伍走出竞技场,跨越那又像桥、又像隧道的建筑结构,她真心不知道支撑着竞技场不倒塌的是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肯定正踩在她脚下,带她一路回到城市南岸的坚实地面上。

  一回到岸上,原本成群的魔法师就开始鸟兽散,每个人都以各自的速度往帐篷前进。莱拉和阿鲁卡德发现他们有空间移动和交谈。

  「你看起来还是像条鱼。」莱拉轻声说。

  「妳看起来还是像在扮家家酒的女孩。」阿鲁卡德怒斥,两人默默踏出几步后,他又说:「我请人送了一小笔钱到我们那位朋友家中,说是参赛者的参加奖金,妳知道应该会很开心。」

  「还真大方啊。」莱拉说,「等我拿到冠军奖金再还给你。」

  阿鲁卡德压低声音,「金纳不会多嘴,但是提亚伦师傅那边,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妳最好躲着点,他一定知道史塔席恩.艾尔梭长什么样子。」

  莱拉挥挥手,「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妳不能杀了艾芬艾森。」

  「我才没打算要杀了他。」她回嘴,「再说了,提亚伦早就知道了。」

  「什么?」他瞇起鳞片面具后方暴风雨蓝的双眼,「而且妳什么时候可以直呼艾芬艾森的名字了?我很确定这犯了某种亵渎罪。」

  莱拉的嘴角弯起来,「我和提亚伦师傅偶遇过几次。」

  「我猜又是妳神秘往事的一部分是吧?好,没关系,用不着告诉我什么实用的信息啦,我只不过是妳的船长,还帮妳一起把一个无辜的人送到鬼才知道什么地方,只为了让妳在妳根本不符资格的赛事中逞凶斗狠。」

  「是啊,」她说,「我就不多嘴了。而且你不是不想和史塔席恩.艾尔梭扯上关系吗?」

  阿鲁卡德皱起眉头,面具没遮住他的嘴巴,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正臭着一张脸。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只为了打破沉默。

  「帐篷。」阿鲁卡德说,彷佛这两个字就解释了一切。「第一场比赛一个小时后开始。」

  莱拉在心中回想赛程图,但似乎多此一举了,因为他们经过的每面占卜板上头都显示着图表。每个配对旁边都有代表比赛在哪个场地举行的符号:东边竞技场是龙、西边竞技场是狮子、中央竞技场则是只鸟。除了符号之外,也标示出了顺序。根据赛程表,奇希米尔一开始就得和自己的徒弟洛森自相残杀,阿鲁卡德的对手是那个叫作奥托的菲斯克人,金纳则是对上了那个名字很长一串的法洛人。莱拉呢?她看着史塔席恩对面的名字:萨尔塔纳克。从名字左边的乌鸦看来,萨尔是菲斯克人。

  「你知道哪个是萨尔吗?」莱拉问,朝着走在他们前方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女点点头。

  「啊,」阿鲁卡德说,指指一行人那一头的一个人影。「那个就是萨尔。」

  莱拉瞪大眼睛,人影往前站,「那个吗?」那个菲斯克人超过一百八十公分高,整个人的体格活像块石板。根据莱拉所见,她应该是个女的,她藏在那副老鹰面具后方的五官也像石头一样冰冷无情,稻草似的头发紧紧梳成短辫,像羽毛一样到处乱翘。她看起来像是会扛着斧头的那种生物。

  关于菲斯克人崇拜山脉的事,阿鲁卡德是怎么说的?

  萨尔本人就是一座山。

  「我以为魔法和实际的体型无关。」

  「身体是容器。」阿鲁卡德解释,菲斯克人认为容器越庞大,就能盛装越多力量。

  「太棒了。」莱拉喃喃自语。

  「振作一点。」他们接近另一块占卜板时,阿鲁卡德说,对着他们的名字点点头,他们远在图表的两端。「至少我们可能完全没有交手的机会。」

  莱拉放慢脚步,「你的意思是我得打败这么多人,才有机会跟你打吗?」

  他歪着头,「妳想要的话,在夜之塔上那么多个夜晚,怎么不来求我奉陪呢,巴尔德?我大可以实现妳想要快速又羞耻地惨死这个愿望。」

  「哦,是这样吗?」

  他们边聊,边经过宫殿前方,莱拉发现,在遥远的另一边,宫殿墙壁和红铜大桥中间本该是花园的那片土地,现在矗立着三座巨大的圆形帐篷,标示着不同的帝国色彩。莱拉默默庆幸帐篷没有悬空。她习惯了船只在惊涛骇浪上的剧烈起伏,但是在艾森塔许中,她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去操烦是不是会掉到河里去。

  「妳该高兴你们那组没有奇希米尔,」阿鲁卡德继续说,一名侍卫替他们打开帐篷入口的布帘掀门。「也没有布洛斯特。妳算轻松逃过一劫了。」

  「没必要听起来这么大松一口气吧……」莱拉说,看到安恩斯帐篷内的金碧辉煌,忘了把话说完,他们站在正中央像公共空间的地方,帐篷外围像派一样分割成十二块。布料从尖尖的帐篷顶倾泻而下──如同宫殿房间里的装潢──所有东西都松软奢华,滚着金边。这辈子第一次,她感到惊叹的同时,并未萌生想摸走任何东西的念头。也许是她太过习惯财富了,但比较有可能的是,她背负的罪名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添一条窃盗罪。

  「不管妳信不信,」阿鲁卡德小声说,「我们之中有一个还想看妳留着一条小命在。」

  「也许我会让你大吃一惊。」

  「妳给我的惊吓够多了。」他四处张望,在十二个以帘幕隔开的休息室中找到自己的旗帜,「现在,恕我失陪,我得去准备比赛了。」

  莱拉挥挥手,「我会拿着你的旗子帮你摇旗吶喊,是有鱼的那一面对吧?」

  「哈哈真幽默。」

  「祝你好运。」

  *

  莱拉进入一面有两把匕首的黑旗标示出的私人帐篷休息室,一边解开头盔。

  「该死。」她摘下面具时咕哝道,恶魔的下颚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然后她猛然住嘴,房间简单大气但优雅,躺椅、桌子和翻飞的布幔全看起来软绵绵的,可是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女人站在房间中央,身穿白与金两色的衣物,还端着一盘茶。莱拉跳起来,强忍住抽出武器的冲动。

  「克尔斯拉?」她怒斥,头盔仍然卡在头上。

  女人微微皱眉,「安恩塔斯阿兰瑟。」

  「我不需要侍从。」莱拉回答,用的仍是安恩斯语,与此同时还一边跟头盔奋战。

  女人放下托盘,一个箭步上前,毫不费力就解开了打结的地方,让莱拉逃离了恶魔的下颚,接着从她头上举起头盔,在桌子上放好。

  莱拉本来决定不要感谢她不请自来的帮忙,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谢。

  「不客气。」女人回答。

  「我不需要妳。」莱拉又重复了一次。

  但是对方仍然稳稳站在原地,「他们替所有参赛者都指派了一个侍从。」

  「这样的话,」莱拉无礼地说,「妳可以退下了。」

  「我没办法。」

  莱拉揉揉脖子,「妳会说皇室高等语?」

  女人流畅地改用英文说:「职责所需。」

  「妳是仆人吗?」

  她的嘴角隐约露出微笑,「我是祭司。」可想而知。莱拉心想,参赛者是提亚伦师傅挑的,那他自然也负责侍从的指派了。「王子坚持所有参赛者都要有侍从,负责照料他们的各项所需。」

  莱拉扬起一边眉毛,「像是什么?」

  女人耸耸肩,对椅子比比手势。

  莱拉紧绷起来,那上面躺着一具躯壳,没有头。

  女人走到那个人型物体前,莱拉发现那其实不是具无头尸,而是一副造型朴素的白色盔甲,完全比不上皇家侍卫所穿的那么晶亮威风。她举起盔甲时,很讶异它竟然这么轻,似乎无法好好保护她。她把盔甲丢回椅子上,但是侍从在东西落下前就一把接住。

  「小心。」她说,轻轻把盔甲放下,「甲片很脆弱。」

  「脆弱的盔甲能有什么用?」莱拉问,女人看着她的模样,彷佛她问了什么蠢问题,莱拉痛恨那种表情。

  「这是您第一次参加艾森塔许。」她说,这不是问句,她没等莱拉回复,就自顾自弯腰从一个箱子里拉出另一套盔甲,举起来让莱拉看,然后往地上一丢,盔甲一接触到地面就裂开了,而且还伴随着一阵闪光,莱拉在突如其来的光芒之中眨眼,闪光之后,那副盔甲变成了深灰色。

  「这就是我们计分的方式。」侍从解释,拿过那套报废的盔甲,「一整套完整的盔甲总共有二十八片,先打破十片的魔法师就赢得比赛。」

  莱拉伸手捡起毁掉的甲片,「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她问,在手中翻动。

  「嗯,」祭司说,「不能诉诸肢体攻击,只能用元素魔法,但这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莱拉不知道。这时,有支小喇叭吹响了,第一场比赛即将开始。

  「妳有名字吗?」她问,把甲片交还给她。

  「伊丝特。」

  「这个嘛,伊丝特……」莱拉往帘幕后退,「妳就这样……站在这里,看我什么时候需要妳的帮忙吗?」

  伊丝特微笑,从口袋里挖出一本东西。「我有书可以看。」

  「我猜猜,是什么宗教方面的书籍吗?」

  「其实,」伊丝特说,坐在一张矮躺椅上,「是关于海盗的故事。」

  莱拉微笑,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祭司了。

  「嗯,」莱拉说,「我不会告诉艾芬艾森的。」

  伊丝特的微笑变得歪斜,「您觉得书是谁给我的?」她翻动书页,「您的比赛四点开始,史塔席恩大人,别迟到了。」

  *

  「卡麦罗夫大人。」凯尔走进帐篷时,一个雀跃的声音说。

  「哈斯特拉。」

  年轻侍卫平常穿戴的盔甲和披风都不见了,改穿一套简单的金边白长衫。一条围巾松垮地遮住脸和颈项,只看得见鹰钩鼻和那双温暖的棕眼,以及一绺露出来的鬈发,他把围巾往下拉到脖子上,凯尔看见他笑得正开心。

  圣人在上,他看起来好年轻,就像圣堂的学徒。

  凯尔没有摘下头盔,太危险了,不只因为他可能会被认出来,也因为面具可以时时提醒他这场骗局。没有了它的重量,他可能会忘记他是谁,也忘记他不是谁。

  他不情愿地脱掉银色外套,放在椅子上,让哈斯特拉将盔甲套在他的长袖外衣上。

  远处,小喇叭开始吹奏,三场比赛中的第一场即将开始。难以估计开赛的第一回合会持续多久。有些可能会持续整整一个小时,也有可能几分钟内就结束。凯尔被排在西边竞技场的第三场比赛。他的第一个对手是法洛来的风魔法师奥斯拉涅斯。

  他在心里复习这些细节,等着身上的盔甲扣好、拉紧,一直等到哈斯特拉开口说话,他才发现已经好了。

  「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挂着帘幕的墙壁前放着一面镜子,凯尔打量自己的模样,心脏怦怦跳。您一定很兴奋,哈斯特拉这么说过,的确,凯尔是很兴奋。一开始,他觉得这整件事实在很疯狂,老实说,如果他认真想的话,也仍旧会觉得很疯狂,可他就是忍不住。什么道理、什么智慧,全都别管了,他就是很兴奋。

  「往这边走。」哈斯特拉说,掀开私人帐篷外围的一扇门。它就像专门为了凯尔的骗局所设计的。也许真的是。圣人在上,莱伊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计划这整出闹剧?或许凯尔太小看他任性放纵的弟弟了。也或许是凯尔自己太疏忽了,他在自己的房间或石盆里待得太久,都以为自己能感觉到莱伊的身体,也代表能了解他的心意。很明显的,他大错特错。

  你什么时候对帝国政治这么全力以赴了?

  我的王国,我当然全力以赴了。

  莱伊变了,这点凯尔看得出来。可是他之前只看见弟弟阴晴不定的情绪,还有在夜里会变本加厉闹脾气。这不一样,这是很聪明的计谋。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凯尔还是拿起跟他的外套一起丢在椅子上的那把刀,在哈斯特拉的注视之下轻轻划开前臂柔软的血肉,指头按在冒出的鲜血上。他在帐篷的帆布壁面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一条直线,顶端往右延伸出一条小小的横线,末端则有另一条横线往左延伸。凯尔对着符号吹气,等到血迹干涸后再让布幔垂回原本的位置,遮住了符号。

  哈斯特拉什么也没问,只在凯尔离开时祝他一切顺利,自己留在帐篷中。他踏出几步后,另一名皇家侍卫──史塔夫──出现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两人默默前进,街道上的人纷纷退到两旁让路给他们,这些人对比赛本身没什么热诚,比较热衷于其他的庆祝活动。偶尔还可以见到挥舞着旗帜的小孩,凯尔在一堆旗帜中捕捉到那两只狮子的踪影。

  「卡麦罗夫!」有人大喊,欢呼很快就传开来──卡麦罗夫、卡麦罗夫、卡麦罗夫,那个名字像斗篷一样在他身后翻飞飘扬。

  IV

  「阿鲁卡德!阿鲁卡德!阿鲁卡德!」人群大声欢呼。

  莱拉错过了比赛的开头,不过没关系,她的船长就快赢了。

  东边竞技场塞满了人,较低的观众席简直可说是摩肩接踵,上层的座位稍微呼吸得到一点新鲜空气,可是视野较差。莱拉选择了开放给大众入场的区域中最高的位置。她既想仔细观赛、收集信息,却又要小心不能泄漏身分。她头上戴着史塔席恩的黑色帽子,手肘拄在栏杆上,看着黑色泥土绕着阿鲁卡德的指头旋转。就算从这么高的地方,她似乎仍然可以看见他的微笑。

  莱伊王子几分钟前现身,因为在各个比赛场地之间匆忙来去而双颊通红,他正站在皇家看台上全神贯注观赛,旁边站着那位看起来很严厉的法洛贵族。

  皇家看台上树立着两根旗竿,分别挂着两名参赛者的旗帜。阿鲁卡德的是深蓝背景上的一根银羽,看起来也有点像火舌,她不是很确定。她手中握着一面相同的小旗帜。他对手的旗帜则是森林绿背景上三个相迭的三角形。对手是一名叫作奥托的菲斯克人,戴着有鼻梁护板的圆顶头盔,看起来很复古。

  奥托选择用火对抗阿鲁卡德的土,两人正在快速移动,闪躲对方的攻击,竞技场平滑的岩石地面遍布各种障碍物:可供掩护或伏击的岩石构造。它们一定有咒语保护,因为阿鲁卡德从未移动过它们。

  以一个身高将近两百公分的男人来说,奥托的速度快得出奇,他靠的是直截了当的蛮力,阿鲁卡德则是赢在手法──除此之外莱拉想不到还能怎么形容。大部分的魔法师就像寻常的战士,人往哪个方向移动,魔法就跟着往哪个方向移动。但是阿鲁卡德可以在他的元素魔法移动时,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在这场比赛中,他本人可以往一个方向闪躲,魔法却瞄准另一个方向出击。他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击中了奥托八次,但奥托只击中了两次。

  阿鲁卡德热爱表演,加入了许多花俏招式,莱拉当过他耍弄花招的对象够多次,知道他正在玩弄那个菲斯克人,切换成了防御的一方,只为了让比赛打久一点来取悦群众。

  西边竞技场转来一阵欢呼声,奇希米尔正对上她的徒弟洛森,过了一会,最近的告示板上文字改变了,洛森的名字消失,奇希米尔的名字晋升到下一格。下方的竞技场中,火焰绕着奥托的拳头旋转。操控火焰最难的,就是赋予其动力,为火焰注入重量与动力。菲斯克人在每一击之中都加入了自己的蛮力,而不是仰赖火焰本身的力量。

  「魔法就像海洋。」阿鲁卡德在第一堂课上就教过她,「往同一个方向涌去的波涛会迭加力量,撞上东西时,就消散了,要是你与自己的魔法对抗,也就破坏了它的动力,但如果顺势而动……」

  莱拉周围的空气荡漾过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波动。

  「提亚伦师傅。」她头也不回地说。

  艾芬艾森来到她身边,「史塔席恩大人。」他随口问候,「您不应该去准备了吗?」

  「我是最后一个出赛的。」她说,瞥了他一眼,「而且我想看阿鲁卡德的比赛。」

  「为了支持朋友吗?」

  她耸耸肩,「调查对手啰。」

  「这样啊……」

  提亚伦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她,又或者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是个很难看透的人,但是莱拉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没试着阻止她,而是因为她可以问他问题,他不会认为将她蒙在鼓里会是保护她的方式。他交付给她很重要的任务一次,还替她保密了两次,他让她在每个十字路口自行选择该何去何从。

  莱拉对皇室包厢点点头,「王子似乎很投入这场比赛呢。」她大着胆子问,下方的赛场中,奥托惊险逃过一击,「旁边那个法洛人是谁?」

  「索勒艾爵爷,」提亚伦说,「法洛国王的哥哥。」

  莱拉皱起眉头,「他是长子,不是应该由他继位为王吗?」

  「在法洛,王位继承的顺序不是根据出生先后来决定的,而是由祭司来指派,索勒艾爵爷对魔法没有任何天赋,也因而就此与王位无缘。」

  莱拉听得出提亚伦声音中的不以为然,她知道并非出于对索勒艾本人的好恶,而是因为讨厌那种狗屁倒灶的论调,他不觉得魔法会择强弃弱,作出某种灵性的判断。不,那太像命运之说了,莱拉也不相信命运。路是人选的,若是没得选,就自己造一条。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她问。

  「我这辈子都在研读魔法。」

  「我们在说的应该不是魔法吧。」

  「我们在说的,是『人』。」他说,仍然目不转睛看着赛况,「『人』是在魔法复杂的公式之中,最变幻莫测,但也最重要的一环。毕竟,魔法本身是常数,纯粹而稳定的源头,就像水一样。『人』,以及其形塑的世界,则是魔法的导体,可以给予这股能量色彩,就像染料之于水。魔法会跟着施法者而变化,这点妳应该比谁都还要清楚吧。它是待人形塑的元素。至于我对法洛和菲斯克的兴趣,这么说好了,安恩斯帝国幅员辽阔,但这个世界却更加辽阔。我并非才疏学浅,很确定帝国边境之外也存在着魔法。我很高兴能有艾森塔许这个场合,就算只是为了提醒人们这件事也好,但同时我也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异邦外国是如何对待魔法的。」

  「希望您已经把刚刚说的那番话记在什么地方了,」她说,「留给后代子孙之类的。」

  他点点自己的头旁边,「都收在安全的地方了。」莱拉哼了一声,她的注意力飘回索勒艾爵爷,人们总喜欢议论纷纷,而海上的人议论得最起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艾尔梭大人,恕我不知情。我的消息没这么灵通。」

  她怀疑他没有表面上那么一无所知,「索勒艾想推翻他弟弟,然后挑起战火?」

  提亚伦的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出奇坚定,「请管好您的嘴,」他低声说,「这里的耳目太多了,可容不下这些闲言闲语。」

  他们安静地看完接下来的比赛,要不了多久就结束了。

  阿鲁卡德是一团光,他的头盔在日光中闪烁,他旋身躲在一颗巨石后方,绕道另一侧,莱拉着迷地看着他举起双手,周围的泥土便直冲向前。

  奥托拉扯着火焰,像甲壳一样包围自己,前后左右包得密不透风,这是很好的防御,只是他似乎看不清那熊熊大火之后的东西,所以并未及时察觉泥土改变方向、飞上半空,聚集成一个个土块后相继坠落,并不像平常那样来势汹汹,而是有如密集的雨点。众人齐声惊呼,那个菲斯克人抬头看时已经太迟了。他的双手倏地往上举起,火焰也跟着往上,但是速度不够快,三个土块击中了目标,撞上肩膀、前臂、膝盖,力量足以粉碎甲片。

  比赛在爆出的闪光中结束了。

  一名官员──他身穿白袍,应该是祭司──举起一个金环凑到嘴边宣布:「阿鲁卡德.艾莫瑞晋级!」

  观众席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莱拉抬头看向皇室看台,王子不见了,她回头瞥望,知道提亚伦应该也离开了。中央竞技场有喇叭吹响,莱拉从广告牌得知晋级的是金纳,她在名单上搜寻,想知道接下来要在中央竞技场出赛的是谁。

  塔松米尔,上方的名字写道,下方则是:卡麦罗夫。

  *

  群众在竞技场上方嘶吼吶喊时,魔法在凯尔的血液中歌唱。圣人在上,红伦敦的每个人都聚集到这里观看开幕赛了吗?

  刚下场的金纳与他在地道中错身而过,看起来他连汗也没流。

  「法阿恰斯!」有着银色双眼的魔法师说,剥下身上剩余的盔甲,看来对手只击碎了三片。

  「蓝沙塔夫。」凯尔想也没想就随口回答,胸口有一股紧张的能量在嗡嗡鸣响。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在这里做什么?这完全是一个错误……然而,他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渴望战斗,渴望到隐隐发痛,他可以听见通道彼端,他们正在大喊着那个名字──卡麦罗夫!卡麦罗夫!卡麦罗夫!──虽然不是他的真名,仍然像火焰一样在他的血管中流窜。

  他的双脚带着他走向通道口,有两位侍从正在那里等候,两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

  「所有规则是否都已经向您解释清楚了?」第一名侍从问。

  「您是否准备好、出于自我意愿,且有能力参赛?」第二名侍从追问。

  凯尔点点头,他观摩过够多赛事,知道流程,而且莱伊也坚持要对他解说每一个小细节,只为了慎重起见。随着锦标赛继续进行,规则也会改变,好让每场对赛能持续得更久、难度也越高。届时,对凯尔和莱伊两人来说,艾森塔许会变得更加危险。但是开幕赛的这几个回合,目的只是在高手之中筛选出菁英、在行家之中挑拣出大师。

  「您使用的元素是?」第一个侍从继续问。

  桌子上摆着好几个玻璃球,有点像凯尔曾经试着用来教莱伊魔法的道具。每个圆球中都有一个元素:黑色泥土、染料水、上了色的沙土,好勾勒出风的形状,还有一洼用来点燃火焰的油。凯尔的手缓缓伸向球体,犹豫该挑哪一个。身为安塔拉,他可以操纵所有元素;但身为卡麦罗夫,就必须有所取舍。最后,他的手放在装水的玻璃球上,球体中的水染成鲜蓝色,这样他一入场时,全场观众一眼就能看见。

  两个侍从一鞠躬,凯尔走出通道踏上场地,一波鼓噪的音浪推着他往前。他瞇眼透过头盔的面罩往外看。今天是个晴朗的冬日,严寒刺骨但阳光灿烂,竞技场的尖塔和四面八方飘扬旗帜中的金属丝线全都反射着阳光。凯尔的双狮旗在观众席随处可见,塔松米尔的黑底银蓝螺旋图案则零星许多(她的双胞胎妹妹托桑米尔选的是配色相反的旗帜:银蓝底上的黑螺旋)。

  在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眼中,这些煞有介事的戏剧张力和奇观似乎有点蠢蠢的,可是此时此刻,当他站在竞技场内,而不是在上方的观众席中,凯尔感觉他越来越投入这场表演。又是唱诵又是欢呼的群众满溢着能量和魔法。他的心绪随之颤动,身体也渴望一战,他昂起头,目光穿越人群上方,看向皇家看台,莱伊坐在国王身边俯视着竞技场。他们互相对视,虽然隔着面具,莱伊不可能看见凯尔的眼睛,他仍然感觉到彼此的目光交会,像是拨动了他们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还是请你小心别让我们两个一起送命。

  看台上的莱伊点了一下头,动作微乎其微。凯尔在石头障碍物之间穿梭,走到竞技场正中央。

  塔松米尔已经在场上了,她的穿著如同所有的法洛人,以单独一块布料缠绕而成,外层还罩着盔甲,因此看不清细节。造型简单的头盔没有遮住她的脸,反而更加凸显了她的脸孔,银蓝宝石像一颗颗汗珠沿着前额与双颊闪耀。她一只手拿着装满红色粉末的球体。风魔法师。凯尔的脑筋动得飞快。空气是最好移动的元素,却也是最难抵抗的,然而,要出力很简单,难的是该怎么精准操纵。

  一名白袍祭司站上最低看台中的一个底座主持比赛。他伸手示意,两名参赛者便举步向前,对皇家包厢点头致意,然后转身面对面,往前举出球体,塔松米尔的沙子开始在玻璃球里转动,凯尔的水则慵懒地荡漾。

  接下来,也许是竞技场中陷入一片鸦雀无声,又或许是凯尔自己的脉搏盖过了其他所有事物:观众、拍打的旗帜、来自其他比赛的遥远欢呼声。在那样的死寂当中,玻璃球双双坠落,首先传入凯尔耳中的,是玻璃在地面砸破的清脆声响。

  那瞬间,凯尔全身血液似乎流得更快了,四周的世界忽然慢下来,旋即又恢复了原本的速度。法洛人的风跃入空中,开始包裹住她。暗色水流绕着凯尔的双臂卷动,在他手心上方汇聚。

  法洛人一扭身,染成红色的风就直扑他而来,凌厉的气势有如长矛破空。凯尔往后跳,只及时闪过第一击,没躲过砸向他身侧的第二击,一块甲片应声碎裂,一阵夺目光芒洒落在场内。

  那一击撞得凯尔喘不过气,他偷偷瞧了皇家包厢中的莱伊一眼,看见他抓着椅子扶手、紧咬牙根。乍看之下,也许会以为他只是聚精会神观赛,不过凯尔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的痛苦所造成的回音。他默默道了声歉,飞身躲在最近的巨石后方,惊险避开了另外一击。他滚动身体站起身,很庆幸盔甲只会在对手的攻击下碎裂,穿戴者自己施加的外力并不会有任何影响。

  看台上的莱伊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凯尔打量着仍然飘浮在他手掌上方的那两团水,想象霍蓝的嗓音在竞技场内回荡,与风声纠缠在一起,嘲弄着他。

  战斗啊。

  他在岩石的掩护之下,举起一只手,指头上方的水球分成两束水流、接着分成四束、八束。水流形成的绳索从相反的方向开始环绕场地,拉伸得越来越细,一开始还像缎带,接着像毛线,最后成为蛛丝,交错纵横织成天罗地网。

  红色的风也跟著作出回应,和水一样变成锐利的细流,彷佛十几把空气做的利剪。塔松米尔正企图想把他逼出藏身处。一道风的利刃划过他脸颊,凯尔痛得眨眼,他对手的声音跟着风一起从好几处地方传来,对场上的观众来说,凯尔看起来是在盲目作战,但其实他感觉得到那个法洛人,感觉得到她皮肤下方搏动的血液和魔法,也感觉得到他拉紧水网时所传来的张力。在哪里……在哪里……那里。他转身,奋力跃起,但不是往两旁,而是向上。他跃上巨石,第二团水球在离开他手掌前一秒冻结成冰,冰球朝塔松米尔飞去时碎裂开来,她召唤来一堵风墙当作护盾,挡下了碎冰。但她太专心应付前方来袭的攻击,忘了那张水网,水网转瞬间就在她身后聚集成一块冰,用力撞向她的背部,粉碎了覆盖住她脊椎的三块甲片。

  众人欣喜若狂,法洛人往前一倒,双手双膝着地,水流涌回凯尔身侧,再度缠绕在他手腕上。

  又是一次佯攻,他也用了同样的伎俩对付过霍蓝,但是塔松米尔并没像他当时那样倒地不起。过不了几秒钟,她便又站稳脚步,红色气旋在她身周猛烈吹拂,碎裂的甲片纷纷掉落。

  打破了三块,凯尔心想,还剩七块。

  他在面具后方微笑,然后,他们两人都变成一团光与风与冰交织的模糊影子。

  *

  莱伊的指头紧紧掐住椅子的扶手。

  下方的凯尔左躲右闪,避开法洛人的攻击。

  就算得扮成卡麦罗夫,他的身手还是不可思议。他在场中移动的姿态优雅得惊人,几乎没碰触到地面,莱伊只见过他哥哥打过混仗和群架,这是他面对霍蓝时的模样吗?或者艾索斯.丹恩?又或者是他这几个月以来与心魔搏斗,在石盆里练习的成果?

  凯尔又击中了一次,莱伊发现自己竟然正强忍住一声大笑,对于这一切,对于他们荒谬的所做所为,对于他身侧那真切的疼痛,对于他已无力阻止事情继续进行下去,而且就算他可以,也不会这么做。宣告放弃、撒手不管也算是某种掌控。

  「我们今年的魔法师很强。」他对父亲说。

  「但是又不会太强。」国王说,「提亚伦选得很好,希望法洛和菲斯克的祭司也同样作出了睿智的选择。」

  莱伊蹙眉,「我以为比赛的重点是要让我们展现实力。」

  他父亲露出责备的眼神,「别忘了,莱伊,你眼前观赏的是一场游戏。游戏中的三个玩家虽然强壮,却必须是实力相当的对手。」

  「如果将来哪一年,菲斯克和法洛是真正想要取胜呢?」

  「那么我们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国王的目光回到场上的比赛。「知道有战争风雨欲来。」

  下方的竞技场中,凯尔滚了一圈后站起来,黑暗的水流在他周围旋转扭动,从下方和两侧绕过法洛人的风墙,撞上她的胸口。盔甲爆裂成强光,观众轰然鼓掌叫好。

  凯尔的脸藏在面具后方,但是莱伊知道他在微笑。

  爱现。他心想,这时,凯尔躲得太慢,一股刀刃般的强风划过,撞上他的肋骨。莱伊眼前先是爆出万丈光芒,觉得自己眼冒金星,努力想喘过气。灼痛在他皮肤上扩散开来,他试着想象他能吸收所有痛苦,让痛苦远离凯尔,全都锁在他一个人的体内。

  「你看起来很苍白。」国王观察道。

  莱伊往后靠向椅背,「我没事。」他确实没事,痛苦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和哥哥的心跳一起加速。

  麦辛国王站起来四处张望,「凯尔人呢?」他问,这段日子以来,他喊凯尔的名字时,音调总是会变得特别严厉,莱伊一听就觉得有人捏着他的五脏六腑猛转。

  「我确定他就在附近。」他回答,低头注视场中的两个战士,「他很期待锦标赛,而且,这不就是史塔夫和哈斯特拉的职责所在吗?不是有他们注意着凯尔的行踪吗?」

  「他们越来越松懈了。」

  「您到底要惩罚他到什么时候?」莱伊生气地说,「犯错的又不只有他而已。」

  麦辛的眼神阴沉起来,「他不是未来的国王。」

  「跟这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他父亲说,倾身靠近,压低声音,「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出于憎恨吗?还是什么没来由的恶意?这必须是一个教训,莱伊,你犯错的时候,你的子民会跟着受苦,而你的子民犯错时,你也会跟着受苦。」

  「相信我,」莱伊喃喃说,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我有在受苦。」

  下方的凯尔低头转身,莱伊看得出战斗快结束了,法洛的魔法师技不如人──她打从一开始就技不如人了──而且她的动作开始越来越慢,凯尔则变得更加敏捷、更加自信。

  「您真的觉得他有性命之忧?」

  「我担心的不是他的命。」国王说,但莱伊知道那不是真的,不完全是。凯尔的力量让他成为一个目标。菲斯克和法洛相信他是蒙福之人,是安恩斯王冠上的那颗宝钻,也是帝国如此强大的力量泉源。莱伊很确定,这样的神话背后有安恩斯皇室在推波助澜,然而传说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有些人打从心底深信不疑,那些认为凯尔的魔法守护着帝国的人,也可能妄想只要除掉他,就能撼动帝国的根基。此外也有人认为,只要掳走凯尔,就能将原本属于安恩斯的力量据为己用。

  但是凯尔不是某种护符……对吧?

  他们还小时,莱伊眼中的凯尔,就只是他哥哥而已,随着他们渐渐长大,他也看见了不同的事物。有些时候,他觉得只看见了黑暗:也有些时候,他觉得那是一位神祇。当然,他拉不下脸向凯尔承认。他知道凯尔痛恨自己是中选之人的论调。

  莱伊觉得这世上还有很多比「中选之人」更糟糕的身分。

  凯尔在竞技场中又成功得手了一次,莱伊感觉到手臂麻麻痒痒的。

  「你确定你没事吗?」他父亲追问,莱伊这才发现他抓着椅子扶手的关节都泛白了。

  「好得很。」他说,硬是吞下了痛苦,看着凯尔接连送出最后两击,结束了比赛。观众席爆出掌声,法洛人摇摇晃晃站起身,用僵直的动作点点头后便退出了竞技场。

  凯尔将注意力转移到皇家看台,深深鞠躬。

  莱伊举起手,确认他的胜利,而那一身银白的魔法师再度消失在通道另一头。

  「父王,」莱伊说,「您如果再不原谅凯尔,就会失去他的。」

  没有人回答。

  莱伊转过身,看见国王已经离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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