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人们总说，最糟的部分是等待，莱拉再同意不过了。其实，她鲜少等待任何事物。等待的时间，往往会滋生许多问题与怀疑，会削弱人的决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站在西边竞技场的通道中等待她的比赛开始时，会开始觉得这一切感觉都像一个糟糕的错误。
危险。
莽撞。
愚蠢。
疯狂。
各种怀疑有如吵闹的大合奏，她穿着长靴的双腿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在另一个竞技场中，群众正为获胜的安恩斯魔法师大声欢呼。
莱拉又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了旗帜──她的旗帜──在观众席里飞扬，她退却的脚步停在原地。
我是荻莱拉.巴尔德，她心想。海盗、小偷、魔法师。
她的指尖开始轻轻敲弹。
我跨越了好几个世界，还抢过船。我曾与女王决一死战，也拯救过城市。
她的骨头打了个寒颤，血流加速。
我是独一无二的家伙。
召唤他们进场的喇叭响了，莱拉听见声音，强迫自己穿越拱廊往前走，拎着她的玻璃球，虹彩色泽的油在里头摇荡，迫不及待想引燃。
她一踏上场地，所有的焦虑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一阵熟悉的刺激感。
危险。
莽撞。
愚蠢。
疯狂。
那个声音又开始了，但是它们现在已无法阻止她。等待结束，现在要回头为时已晚。这个事实简单明了，现在，要前进下去轻松多了。
莱拉进场时，观众席间大声喝采，从看台上俯望，场地看起来颇为宽敞，但是站在场地上，却是辽阔无比。
她扫视群众──好多人、好多双眼睛注视着她。莱拉.巴尔德身为深夜里的盗贼，心知避开光线也就能避人耳目生存下去，但是她忍不住，她很享受这样的伎俩，大剌剌站在目标前面，摸走他们的钱币。一边微笑一边偷，正视着他们的双眼，挑战他们能否看穿眼前的勾当。趁目标转过身时才使得出的不算什么出色招数，在他们眼皮下光明正大进行的才是最佳绝技。
莱拉想要他们看见。
然后她看见那个菲斯克人。
萨尔进入竞技场，没跨几步就横越了宽阔空间，在正中央停下脚步。她站定时，看起来就像直接从石板长出的参天橡树，莱拉从没觉得自己矮过，但是站在菲斯克人旁边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小树枝。
块头越大，莱拉心想，摔得越重。希望如此。
至少盔甲是依照每个人的身形而打造的，给了莱拉较大的目标。萨尔的面具是木头和金属交缠在一起形成的某种野兽，有着犄角和突出的口鼻部，萨尔自己的蓝眼睛透过野兽狭长的瞳孔闪闪发亮。一颗装着沙土的玻璃球从她手中垂下。
莱拉咬紧牙关。
土石是最难对付的元素──随便一击往往都能撞碎甲片──不过土石的数量也最少。空气无所不在，意味着火焰也无所不在，前提是如果你有能力将其拉扯成形的话。
萨尔鞠躬，她的影子笼罩了莱拉。
菲斯克人的旗子在上方波动，湛蓝底色上一个简单的黄色「X」图案。观众席上是一片满是交叉线条的旗海，由萨尔的字母与莱拉的双刀所组成。大部分都是黑底银刀。莱拉觉得这可能不是因为他们听说了史塔席恩.艾尔梭本人的技巧有多出色，而是因为他安恩斯人的身分。观众多半都是当地人。目前，他们用不着其他理由就会自动支持她。但是莱拉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她想象着只有黑银旗海的竞技场。
先别好高骛远。
场地上障碍物遍布：巨岩、石柱、矮墙。和地面一样是黑色石头做成的，在炭黑色背景的衬托之下，参赛者和他们操纵的元素更清晰可见。
小喇叭的乐声消散，莱拉抬头望向皇家看台，王子不在，只有一名穿着绿色斗篷的年轻人，戴着光亮木头做成的冠冕，还缠有白银装饰，他是菲斯克来的皇室成员之一，另外还有提亚伦师傅，莱拉眨眨眼，虽然艾芬艾森可能看不到，他明亮的眼睛似乎微微瞇起，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
群众陷入紧绷的沉默中，莱拉转身看见以悬臂支撑的裁判高台上有名身穿白金长袍的男子举起双手，那瞬间，她以为他在召唤魔法，结果他是要众人安静下来。
萨尔往前举出玻璃球，沙土浮起来，在一股紧张的能量中互相碰撞。
莱拉吞了吞口水，也举起自己的玻璃球，相较之下，球体里的油平静得令人不安。
老虎老虎，灼灼烁光……
她的手指紧握住球体，油液表面爆出火焰，视觉效果惊人，但持续不了多久，球体里的空气太少了。她毫不迟疑，白袍男子放下双手的那瞬间，莱拉就将球体往地上一砸，释放渴望着空气的饥饿火焰，火焰逸散的力量让莱拉和观众都吓了一跳，他们似乎认为此举是为了让比赛有点看头。
萨尔徒手捏碎了自己的玻璃球，比赛就此展开。
*
「专心。」阿鲁卡德责备。
「我在专心啊。」莱拉说，一手一边围绕油滴。
「妳没在专心。记得，魔法就像海洋。」
「对啦，对啦，」莱拉低声嘟囔，「海浪什么的。」
「海浪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继续讲课，不理会她的评论，「力量会逐渐迭加，但是撞上东西时就消散了。」
「对，所以我必须累积海浪──」
「不对。」阿鲁卡德说，「妳要让力量通过妳。」
伊莎刷过她的身体，夜之塔跟着大海轻柔摇动，她举在半空中的双臂开始酸痛，两边手心中各有一滴油，这才是第一堂课而已，她却已经快跟不上了。
「妳没在试啊。」
「去死啦。」
「不要抵抗，不要勉强，妳要当一扇打开的门。」
「刚才不是说海浪吗?」莱拉喃喃说。
阿鲁卡德没理她，「所有元素在本质上都是相连的。」他在莱拉努力要召唤火焰的时候滔滔不绝，「中间并无明显的界线，元素比较像光谱，由一个渐变成下一个，关键是要找到妳与光谱中的哪个区段最为相符。火焰渐变成空气、空气渐变成水、水渐变成土、土渐变成金属、金属渐变成骨骼。」
「那魔法呢?」
他皱皱眉头，彷佛不懂她的问题，「魔法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
莱拉伸展手指，注意力集中在指头紧绷的张力上，因为她需要一个能帮助她集中注意力的目标。「老虎老虎，灼灼烁光……」什么也没有。
「妳用力过头了。」
莱拉挫败地呼了一口气。「你不是说我没在试吗!」
「要取得平衡。妳抓得太紧了。」
「我根本连碰都没碰。」
「妳当然有碰，只不过不是用手而已。妳在出力，可是力量和意志不一样，妳这样是在紧抓住一个东西，但妳需要的其实是悉心呵护。妳企图控制元素，但魔法不是这样运作的，其实不是，应该要像……对话。问题和答案，呼唤与响应。」
「等等，所以它是海浪，也是门和对话?」
「可以是任何妳想要的东西。」
「你真是个烂老师。」
「我警告过妳了，如果妳不想要的话──」
「闭嘴，我在专心。」
「妳没办法光用瞪的就把魔法瞪出来。」
莱拉深吸一口气稳定下来，试着专注在火的感觉上，想象热力贴着她的手掌，但是仍旧徒劳无功。她脑中只冒出关于凯尔和霍蓝的回忆，想起他们使用魔法时，空气改变的感觉。刺刺痒痒，有一股脉动。她想到自己拿着那颗黑石，召唤它的力量，她的血液和骨头和什么其他的东西一起震动，更深层的东西。不可能存在的奇异事物，同时又无比熟悉。
她的指尖开始燃烧，不是因为热力，而是更奇特的东西，温暖又冰凉，粗糙又滑顺，而且生意盎然。
老虎老虎，灼灼烁光。她轻声低语，几秒钟后，火焰在她手掌上活了过来。她用不着去看她做到了什么，她能感觉到，不只是那股热力，还有底下潜涌的力量。
莱拉正式成为魔法师了。
*
莱拉还在试着要把火焰扭转出一个形状，萨尔的第一颗土球──基本上就是颗岩石──撞上了她的肩膀，甲片碎裂时，爆出的刺眼光线很快就消失了，但疼痛却停留了很久。
没有时间可以反应，另外一大块土石朝她飞来，莱拉转身离开萨尔的攻击路线，低头躲在一根石柱后方，下一秒钟，土石就砸碎在柱子上，小石块纷纷洒落在竞技场地面。她以为在下次攻击来袭前还有时间，便绕过柱子，准备出击，却被一束长矛般的土石击中胸口，打碎了正中央的甲片。那一击将她往后撞向巨岩，背脊狠狠砸在岩石上，她痛喘一口气，双手双膝着地，盔甲又碎了两片。
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碎了四片。
菲斯克人咯咯轻笑，低沉的喉音，莱拉连直起身体都来不及，更不用说反击了，另一团土块砸中她的胫骨，打破了第五片，她再度跪倒在地。
莱拉滚动身体站起来，恶狠狠地咒骂，声音淹没在观众的欢呼、吟诵和旗帜飞舞的劈啪声中。泼满油的滑溜地面上，有一小汪火焰还在燃烧，莱拉用意志力推动，将一条火河送向萨尔，结果根本无法损伤她分毫，热力无害地舔舐着她的盔甲。莱拉再度咒骂，矮身躲到另一道屏障后方。
菲斯克人又说了什么嘲弄她的话，但是莱拉继续躲着。
思考、思考、思考。
她已经看比赛看了一整天，记下了每个人的招式和比赛风格。她搜集了许多秘密，看穿了参赛者盔甲中的破绽，还有他们即将出手时的小动作。
她也学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每个人都很遵守游戏规则。嗯，据莱拉所见，规则不多，最明显的一条就是：不得肢体接触。但是这些参赛的魔法师都是表演者。他们不会玩阴的。他们不会拚上一条命打。对，他们想要赢，想要赢得荣耀和奖项，但是他们打斗的方式，并不像他们的命就维系于比赛的胜负。他们移动的方式，好像很确定比赛会随着一声铃响或哨声结束，而他们无论如何都得以全身而退。
真正的打斗不是这么一回事。
荻莱拉.巴尔德参与过的战斗，没有任何一场是无关痛痒的。
她的视线在场边游移，停留在裁判高台上。那个白袍男子已经退到后方，让出了空间。裁判席在竞技场上方，但没高出多少，她可以构得到。
莱拉将火焰收回拉紧，准备随时甩出。她转身攀上墙壁，纵身一跃。她构到了，虽然非常惊险，观众发出惊呼，看着她落在高台上，旋身面对萨尔。
如她所料，菲斯克人犹豫了。
攻击观众显然会违反规则，但是没人说不能站在他们前面。莱拉需要的就是那迟疑的瞬间。萨尔没有出手攻击，莱拉把握机会，火球从她双手中射出。
不要抵抗，不要勉强，妳要当一扇打开的门。
但是莱拉不觉得自己像打开的门，比较像一面放大镜，放大着她体内燃烧的奇异魔法，当它与火焰交会时，激荡出的力量就像一场爆炸。
火球旋转着划过空中，从不同的角度撞上萨尔，她挡开了一个，另一个撞上她身侧。击破了从大腿到肩膀的三块甲片。
莱拉咧嘴笑得像个傻瓜，一抹金光吸引了她的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子到了现场观赛，阿鲁卡德站在他下方的座位区，而她栖身的看台上，白袍祭司正冲上前来，趁他来得及开口说犯规之前，莱拉再度跳回巨石上，不幸的是，萨尔已经从刚才的震惊和攻击之中恢复了，莱拉的脚一碰到岩石，就有一块土撞上她的肩膀，打碎了第六片盔甲，撞击力将她推下石头边缘。
她跌落时，用猫一般的优雅翻身弹起，蹲在地上。
莱拉的靴子一落地，萨尔就准备好迎击，所以莱拉才在自己站稳脚步之前就先送出火球。烈焰打在菲斯克人的胫骨上，粉碎了另一块甲片。
四比六。
莱拉正迎头赶上。
她滚到屏障后方喘息一会，萨尔伸展粗大的手指，散布在竞技场上的土石开始颤抖，往她飞回去。
莱拉看见一颗特别巨大的泥块，便单膝跪下，抓住巨石边缘，萨尔无形的力量攫住石头，足以将她连人带石一起拉动。她没放手，长靴滑过平滑的岩石地面，萨尔浑然未觉地将对手朝自己卷近，看不见有众多障碍物遮蔽的莱拉。巨岩和石柱和矮墙终于到了尽头，萨尔这才发现莱拉，看见她放开现在已包裹在火焰之中的巨石，石头直冲向菲斯克人，不仅受到她本身的拉力所驱动，还加上了莱拉的意志，巨石撞上她的胸口，两块甲片应声碎裂。
很好，她们现在扯平了。
萨尔再次攻击，莱拉轻松躲开──或者说，她本来想要轻松躲开，可是她的长靴紧紧黏住地面，她低头看见有一条土块变得和岩石一样坚硬漆黑，烧熔之后黏在地上。萨尔在面具后方露齿而笑，莱拉及时举起双臂挡住下一波攻击。
痛苦在她全身回荡，让她活像根敲响的音叉，她腹部、臀部和大腿的甲片一起碎裂。莱拉尝到血腥味，希望只是不小心咬破舌头。她只差一块就要输掉比赛了。萨尔正准备再次出手。困住莱拉的土块却仍然牢牢抓住她的靴子不放。
莱拉拔不出腿，她的火焰四散在竞技场各处，正和她的胜算一起熄灭。她心跳加剧，同时觉得头晕眼花，场中的噪音淹没了一切，萨尔最终的攻击正猛烈来袭。
继续格挡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她伸出双手，热力烧灼着空气，她将最后一点火焰聚集成护盾。
保护我。她心想，抛弃了诗歌和咒语，改为恳求。
她原本不期待会有用。
但竟然有用。
一波能量泉涌过她的双臂，与前方脆弱的火焰相触，霎那间，火焰在她眼前爆炸。一堵火墙喷出，将场地一分为二，萨尔成为烈焰另一侧的一道阴影，她的岩土攻击烧成灰烬。
莱拉在面具后方瞪大双眼。
她从来没和魔法说过话，没有直接说过。当然，她当着魔法的面咒骂过，也抱怨过，更提出过她从未预期会有答案的各种质问。但是她并未直接命令过魔法，不像凯尔操控鲜血那样，也不像她还不知道会有何后果时操控黑石那样。
如果火焰向她索讨了什么代价，她也还没感觉到，她的脉搏在脑袋中震耳欲聋，肌肉酸痛、思绪加速，那堵火墙开心地在她面前燃烧，火焰舔舐她伸出的指头，热力刷过她的皮肤，但是停留的时间不久，不会灼伤她。
莱拉并没试着要当海浪，或者门，她只往前推动，不是用蛮力，而是靠意志。火墙倏地往前冲，朝萨尔直扑而去。对莱拉来说，这整件事似乎持续了永远那么久，她不懂为什么萨尔仍然在原地伫立不动，直到时间感又忽然清晰起来，才发现那堵墙的出现与转换，都是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事。
火焰蜷曲起来，像一条从握紧的拳头中抽出的手帕，在扑向萨尔时紧紧压缩在一起，汇聚着力量、温度和速度。
那名菲斯克魔法师有许多厉害之处，但是她的反应并不快，快不过莱拉，更是快不过火焰。她举起手，但是挡不住袭来的烈火，一阵眩目闪光之中，她身前的甲片全数碎裂。
萨尔踉跄后退，她的木头面具出现了乌黑的痕迹，终于，那块焦土松开了莱拉的脚。
比赛结束。
她赢了。
莱拉双腿发软，她努力撑着不要直接瘫倒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
她汗流浃背，双手都擦伤了，脑袋中还有能量嗡嗡作响，她知道等兴奋的感觉褪去之后，全身上下肯定痛得要死，但是现在，她只觉得一切都好不可思议。
她只觉得所向无敌。
萨尔站起来，往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莱拉也伸手去握，整只手都包裹在她的巨掌中。于是，菲斯克人的身影沿着她那头的通道远离，莱拉转身面对皇家看台，对王子一鞠躬。
她的动作卡在一半，看见凯尔现身和莱伊并肩而立，一副刚被狂风刮过的模样，双颊红通通的。莱拉勉强行完礼，弯起一只手迭在心口。王子鼓掌，凯尔只歪歪头，然后她就在一阵欢呼与「史塔席恩!史塔席恩!史塔席恩!」的回声簇拥之下离开竞技场。
莱拉以缓慢稳定的步伐跨越竞技场，逃进幽暗的通道里。
然后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到胸口都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