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闇影中的城市
I
奇希米尔.法丝林有些不胜酒力。
但是微醺的感觉不错，刚好让卫冕者舞会感觉朦朦胧胧，屋顶上的面孔也都朦朦胧胧的，各种不着边际的闲聊更是糊成一团，变得比较悦耳些。要是现在打上一架，她还是能赢──这是她判断自己是否喝多的标准，不是真的去算到底喝了几杯，而是她把杯中物变成武器的速度能有多快。她稍微倾斜高脚杯，倒出杯中物，看着液体冻结成一把刀，落入了另一只手中。
很好。她心想，往后靠向抱枕，我还好得很呢。
「妳在摆臭脸。」洛森在躺椅后方某处说。
「胡说八道什么啊，」她慵懒地说，「我这是在庆祝。」她歪头看着自己的门徒，没好气地加上一句：「你看不出来吗?」
那个小伙子咯咯笑了几声，眼神明亮，「妳高兴就好啰，玛斯雅娜。」
雅娜。圣人在上，她什么时候老到可以被尊称为夫人了?她根本还没三十，洛森一阵风似地离开去跟一个俊俏的年轻贵族跳舞，奇希米尔喝完杯子里的酒，靠向椅背注视他们，发辫中的黄金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当声。
屋顶是很美的宴会场地，有着尖锐末端的柱子耸入夜空，装着火焰的一颗颗玻璃球温暖了隆冬的空气，大理石地板洁白无瑕，就像月光照亮的云朵，但是奇希米尔一如往常，还是偏爱竞技场。在战斗中，她至少知道该怎么举手投足，也知道这项活动的意义何在。但是在这种社交场合，她只能陪笑哈腰，更糟的是，还得融入这些人。奇希米尔最讨厌跟人鬼混。她不是韦斯特拉，也不是奥斯特拉，只是个老派的伦敦人，血肉之躯配上一点魔法天赋，经过锻炼后变得不同凡响的天赋。
她四周，其他魔法师都在喝酒跳舞，面具像别针一样装饰在肩头，或者像兜帽一样戴在头顶。造型简单的面具看起像一般装饰，五官比较显眼的面具戴在后脑勺或斗篷后方时，效果看起来格外惊悚。她自己的猫面具摆在身旁的沙发上，在竞技场里经历了几场战斗后，多了不少凹陷和烧焦的痕迹。
奇希米尔没心情享受宴会，她知道该如何装出一副从容优雅的样子，内心其实还对最后一场比赛耿耿于怀。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对方险胜。
有这么多人可以输，她却非输给那个用鼻孔看人的漂亮贵族小子，阿鲁卡德.艾莫瑞?
说到这个，这王八蛋跑到哪里去了?没看到他。国王和皇后人呢?似乎也没看到王子，以及王子的哥哥。真诡异。菲斯克的王子公主都在，正满场闲晃，彷佛正在找猎物，法洛摄政王本人则和几个人围着一根柱子自成一团。四下却都不见安恩斯帝国的皇室家庭。
她起了戒心，皮肤麻麻痒痒的，就像挑战者在竞技场中有所行动的前一秒钟。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
是吗?
圣人在上，她看不出来。
一名穿着金红双色制服的仆人大步经过，她从托盘中拿起一杯新鲜的饮料，香料酒搔动她的嗅觉，温暖了指尖，然后才碰触到她舌头。
再撑十分钟吧，她告诉自己，然后就走人。
毕竟，就算她没能夺下最后的冠军宝座，也算是名胜利者。
「奇希米尔夫人?」
她抬头看见那名年轻贵族，相貌英俊，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眼皮涂成金色来搭配饰带。她往旁一瞥，寻找洛森的踪影，可想而知，她的门徒正盯着他们两人看，一脸志得意满，像是叼了老鼠来送给主人的小猫。「我叫维肯.罗瑟──」对方开口说。
「我没闲情逸致跳舞。」她插嘴说。
「这样的话。」他腼腆地说，「我可以在这里陪您解闷。」
他没等她同意就自顾自坐下，奇希米尔感觉到旁边椅垫凹陷了一点，然而她的注意力早已掠过他，被站在屋顶边缘的一个人影吸引过去。她记得那个位置刚才还空空如也，只是个阴暗的角落，而他随着最后一朵在空中绽开的烟花忽然现身。她远远看过去，那人只是黑暗夜空衬托的一道剪影，但是他四处张望的模样，彷佛这辈子初次见到这般景象，让她隐隐不安。他不是贵族，也不是锦标赛的参赛者，更不属于艾森塔许期间任何魔法师的随行人员。
她好奇心起，离开躺椅站起身，面具留在维肯旁边的抱枕上，那名陌生人往前走到两根柱子中间，露出和菲斯克人一样白皙的皮肤，发色却比她自己的还黑。他肩头围着夜蓝色的短披风，头顶原本应该戴着魔法师面具的地方则戴着银冠。
难道是皇室成员?
但是她从未见过此号人物，也没嗅过他力量的气味。他每走一步，就有魔法往外波动，木柴燃烧的烟雾、灰烬和新翻土壤的气味。和屋顶弥漫的花香调格格不入。
奇希米尔不是唯一注意到的人。
陆续有其他与宴者别过头看向那个角落。
陌生人微微颔首，似乎在打量发亮黑长靴下方的大理石地面。他经过一张桌子，有人在桌面上留了一顶头盔，他漫不经心用一根手指刷过金属下颚，头盔就崩解成灰烬──不，不是灰烬，是沙子，成千上万烁烁发光的玻璃微粒。
一阵冷风吹走了玻璃细沙。
奇希米尔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带着她前进，他前进一步，她也跟着前进一步，直到两人分别站在地面光亮的宽阔圆形舞池两端。
音乐猝然停下，化为零散的和弦，最后完全陷入静默，陌生人大步跨进舞池中央。
「晚安。」陌生人说。
他说话时，一边抬起头，黑发滑开，露出两只全黑的眼珠，深处有阴影在扭动。
近到足以与他四目交接的那些人绷紧身体，不约而同往后退缩。比较远的宾客也感觉到了那股不安，因为他们也开始退开。
法洛人在一旁观看，阴暗脸庞上有宝石的火光舞动，似乎不太确定眼前的是不是某种表演。菲斯克人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等待陌生人掏出武器。安恩斯人纷纷走避，两个侍卫悄然离开，赶去下方的宫殿通知众人。
奇希米尔半步也没退。
「希望我没意外打断什么。」他继续说，似乎用两个嗓音在说话，一个轻柔，另一个浑厚;一个像刚刚那堆玻璃沙子一样飘散在空气中，另一个在她脑袋中铿锵敲响。
他的黑眼扫过屋顶，「你们的国王呢?」
那个问题在奇希米尔的颅骨中回荡，她试着将他的那股存在感往回推，陌生人的视线立刻像颗岩石一样落到她身上。
「很强壮。」他观察道，「这里的一切都很强壮呢。」
「你是谁?」奇希米尔质问，相较之下，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单薄。
男人思索了一会，然后说：「你们的新国王。」
人群一阵骚动。
奇希米尔伸出一只手臂，最靠近她的酒瓶倾斜倒空，里头的液体飘向她的指尖，冻结成冰凉的长矛。
「这是威胁吗?」她说，想专注在男人的双手，而不是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眼与浑厚的嗓音，「我是安恩斯帝国的高阶魔法师。」
陌生人歪歪头，似乎觉得很有趣，「术士，妳很强壮。」他说，敞开手臂，彷佛在欢迎她踏入他的拥抱，他的微笑更灿烂了，「但是妳还没强壮到足以打败我。」
奇希米尔转动了一次长矛，动作看似随意，但立刻猛扑向前。
她踏出了两步，脚底的大理石地板却忽然飞溅开来，上一秒还是石头，转眼却变成了水，在她能冲到他身前时，就又变回石头，奇希米尔惊呼一声，脚踝边的水凝固成石，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后停在原地。
洛森开始朝她走来，她举起一只手警告他别动，与此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人。
怎么可能。
男人甚至没动，没碰触石头，也没说出任何话语来改变它的形体。他只用意志命令，要求它脱离某种型态，并成为另一种新的型态，丝毫不费力。
「的确，」他说，话语充斥在空气中，也在她脑海里祟动，「我的意志即是魔法，魔法即是我的意志。」
他踏着缓慢的宽阔步伐靠近，石头开始爬上她的胫骨。
他身后的金纳和布洛斯特发动攻击，双双来到舞池边缘，结果陌生人一弹手腕，两人的身体就往后飞，猛力撞上柱子。他们都没再爬起来。
奇希米尔怒吼，召唤她的另一股力量。大理石在她脚边轰隆闷响，迸出缝隙后瓦解破裂，与此同时，陌生人仍然步步逼近。等她终于摇摇晃晃拔出脚，他已经来到她身前，近到能吻她。她甚至没感觉到他的指头，直到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才惊觉。她低头看，震撼于那轻如鸿毛又固若坚石的碰触。
「很强壮，」他饶富兴味地说，「但有强壮到可以承载我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传递，先是皮肤对皮肤，接着更加深入，沿着手臂往上蔓延，进入她的血液中，甜美温暖又──
不。
她奋力抵抗，想推开魔法，但是他的手指握得更紧，忽然之间，原先舒适的热力灼烫起来，光芒变成了烈焰。她的骨头起火燃烧，皮开肉绽，全身上下每一吋都着了火，于是，奇希米尔放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