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凯尔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一切。
或者，至少他托出了他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没说他当时还在气自己被关起来，还有跟国王吵的那一架，所以自愿跟着欧丝卡走;他没说他并未同意那生物的条件，害得王子必须陪他一起送命;他也没说，其实在某个时刻，他曾经放弃挣扎。但是他告诉了国王皇后莱拉的事，提及她是如何救了他一命──也救了莱伊一命，还将他带回家。他告诉他们霍蓝没死，还有欧萨隆的力量、那个受诅咒的金属项圈，以及恶魔手中的红伦敦信物。
「那个怪物现在在哪里?」国王质问。
凯尔垂头丧气，「我不知道。」他无需多言，无需再警告他们欧萨隆的力量，他只能说：「我保证，陛下，我一定会找到他。」他的愤怒已经没有任何热度，他疲倦不堪，愤怒现在只冰冷地在他血管里奔流。
「我会杀了他。」
「你好好待在这里。」国王说，对王子的床挥了一下手，「至少等到莱伊醒来。」
凯尔开口抗议，但是提亚伦的手再次按住他肩头，他感觉自己在祭司的力量下微微晃动。他缓缓坐进弟弟床边的一张椅子，国王离开去召集侍卫。
窗外开始放起烟火，整片天空都沐浴在红与金的火花中。
哈斯特拉站在附近的墙边，目不转睛看着沉睡的王子，嘴里一直轻声念着什么。他的棕色鬈发在灯光中染成金色，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转个不停。钱币。起初，凯尔以为他在念什么帮助放松舒缓的咒语，想起他原本是要去圣堂效力的，不一会又听出他念的只是普通的安恩斯语，算是某种祷文，但是他想祈求的，主要是原谅。
「怎么了?」凯尔问。
哈斯特拉胀红了脸，「她找到您，都是我的错。」凯尔的前任贴身侍卫喃喃低语，「她把您抓走，也是我的错。」
「她」，哈斯特拉指的是欧丝卡。
凯尔揉揉眼睛，「不是你的错。」他说，但那个年轻人仍然顽固地摇头，凯尔不忍心见到他眼中的罪恶，像极了他自己双眼的镜像。他瞥了一眼提亚伦，主祭正站在莱拉身边，捏着她的下颚，来回转动她的头检查眼珠的伤势，脸上似乎没有半分讶异之情。
阿鲁卡德.艾莫瑞还在旁边鬼鬼祟祟，站在王子床铺那头的角落，一半的身体笼罩在阴影中。他专注的视线看的不是凯尔，也不是房里的其他人，而是莱伊起起伏伏的胸膛。凯尔知道这名船长的天赋，知道他能见到魔法的脉络。阿鲁卡德动也不动伫立着，只有眼珠跟着王子周围其他人看不见的痕迹移动。
「给他时间。」船长喃喃说，回答了凯尔没问出口的问题。凯尔深吸一口气，想说出比较文明的话，但是阿鲁卡德的注意力忽然飘到阳台门边。
「怎么了?」凯尔问，看着那家伙一推墙壁往前，眺望着红光弥漫的夜晚。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凯尔浑身一绷，「看到什么?」
阿鲁卡德没回答，他的手刷过玻璃，把水雾抹干净，过了一会，他摇摇头，「一定是我看走眼──」
一声尖叫打断他的话。
不是在房间里，也不是在宫殿里，是从上方传来的。
屋顶。卫冕者舞会。
凯尔立刻下意识站起来，他原本甚至不知道自己竟还有力气可以站起来。动作向来快人一步的莱拉已经将刀子握在手里，虽然还没人照料过她的伤口。
「欧萨隆吗?」凯尔冲向门时，她问道。
阿鲁卡德紧跟在后，但是凯尔猛地转身，狠狠推了他一下，「你，给我留下。」
「你不能要我留──」
「我要你留在这里看好王子。」
「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工作。」阿鲁卡德龇牙咧嘴。
他的话正中凯尔的痛处，但是凯尔仍然挡住船长的去路，「如果你去楼上，就等着白白送死。」
「而你就不会白白送死啰?」他回嘴。
凯尔脑海中闪现黑暗在霍蓝眼中浮动的画面，力量的轻声哼唱，诅咒紧紧箍在他脖子上的可怕感觉。凯尔顿了一下，「如果我不去，所有人都会死。」
他看向皇后，她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了几次，好像正在思索该下达什么命令，或者该怎么反对，但最后，她只说：「去吧。」
莱拉没有停下来等待其他人的许可。
凯尔赶上时，莱拉已经爬到楼梯的一半了，如果不是她脚受伤，他应该完全追不上。
「他是怎么跑到屋顶上的?」凯尔嘀咕。
「他是怎么跑出黑伦敦的?」莱拉反问，「他是怎么阻断你的力量?他是怎么──」
「好啦，」凯尔低吼，「懂了。」
他们推开其他正往上爬的侍卫，飞奔过梯级。
「我话先说在前面，」莱拉说，「我不在乎霍蓝是不是还在那副躯壳里，我如果逮到机会，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凯尔吞了吞口水，「同意。」
他们来到通往屋顶的门前，莱拉揪住他的衣领，拉下他的脸凑近自己脸庞，用力看着他，一边眼睛平滑光亮，另一边则裂成阴影与光线。门的另一边，尖叫声已经停了。
「你现在的力量，能赢得了吗?」她问。
他行吗?这次，对手不是锦标赛的魔法师，也不是维塔里这种魔法的碎片。欧萨隆曾经摧毁过一整个世界，还因为一时兴起，就彻底改变了另一个。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
莱拉脸上闪现笑意，和碎玻璃一样锋利。
「很好，」她回答，推开门，「只有笨蛋才会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
凯尔不知道他预期会在屋顶上看到什么。
血迹斑斑?尸体横陈?彷佛曾经盘据在白伦敦城堡底部的岩石之森中那些石化的尸骸?
他只看到一群半是迷惑、半是惊骇的宾客，人群中央则是影子国王。凯尔感觉脸上的血色瞬间流干，只剩下对屋顶中央这个人影的冰冷恨意，这个穿着霍蓝皮囊的怪物正慢慢转着圈，打量他的观众。团团包围他的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一群魔法师，那双黑眼中却没有半分恐惧，只觉得有趣，还充满了锐利的迫切渴望。欧萨隆站在大理石圆圈中心，彷佛也是世界的中心。无法动摇、无法击败。
景色改变，凯尔看见奇希米尔.瓦丝林倒在欧萨隆脚边。正确来说，应该是奇希米尔的残尸。她是安恩斯帝国最强大的魔法师之一，现在却沦为焦黑的尸体，发间的金属圈熔化成一滴滴发亮的液体。
「还有谁想试试?」欧萨隆用霍蓝经过扭曲的可怕声音说。丝滑而诡异，不知为何能回荡在每个角落。
菲斯克的皇室缩在他们的魔法师后方，那两个穿着银绿服装的小孩子吓坏了，至于索勒艾爵爷，一丝法力也没有的他却坚决不退，尽管其他法洛的随行人员都在劝他赶快避到一根柱子后面。其他魔法师聚集在大理石平台边缘，相继召唤了他们惯用的元素──火焰绕着手指转、掌中拿着刀刃般的冰刺──但是没人真的上前攻击。他们是锦标赛的斗士，习惯在竞技场中昂首阔步，而输掉比赛的下场顶多就是颜面扫地而已。
好几个月之前，霍蓝是怎么对凯尔说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弱吗?
因为你从来不必坚强。
更是从来不用为了生存而奋战。
这时，凯尔恍然大悟眼前这些男男女女的弱点在哪里，他们没戴面具的脸孔因为恐惧而泛白。
莱拉碰碰他的手臂，她的另一只手也拿了刀。两人都没说话，不过谁也不必多说，在宫殿舞会和锦标赛游戏中，他们或许不算有默契的对手，互动生涩，但是此时此刻，在危险与死亡的包围下，他们都了解对方的意思。
凯尔点点头，莱拉什么也没说，就踏着窃贼轻巧的步伐没入屋顶边缘的阴影中。
「都没人吗?」影子国王挖苦道。
他抬起一只脚踩上奇希米尔，遗骸在他脚底像灰烬一样崩解。「你们这么强大，怎么三两下就投降了呢?」
凯尔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前，踏出舞池边缘的安全地带，进入光线中。欧萨隆看见他时，竟然露出了微笑。
「凯尔，」怪物说，「你的顽强真让我另眼相看。你是来对我下跪的吗?是来找我求情的吗?」
「我是来找你打架的。」
欧萨隆歪歪头，「上次我们见面，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在尖叫呢。」
凯尔的手脚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上次我们见面时，我身上还有锁炼呢。」力量在他四周的空气中歌唱。「现在我挣脱了。」
欧萨隆微笑的嘴咧得更开。「但是我看过你的心，你的心还没挣脱。」
凯尔的手紧握成拳。脚下的大理石开始颤抖，随后裂开，欧萨隆一弹手腕，整个黑夜垮下来压住凯尔，将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出，逼得他慢慢跪在地上。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扛着那股重量站起来，过了可怕的几秒钟，他才发现压住他的不是空气，欧萨隆的意志紧紧捏着他的骨头。凯尔是安塔拉。在此之前，没人能够命令他的身体违背自己的意志。现在他的关节互相摩擦，四肢也快要折断了。
「向你的国王下跪吧。」
「休想。」
凯尔再次试图召唤大理石地板，石头颤抖着，他与影子国王的意志互相撞击。他站稳了脚步，却也发现对方脸上那几乎是无聊的表情，惊觉影子国王正在玩弄他。
「霍蓝，」凯尔嘶吼，想压抑心中的恐惧，「如果你还在里面，就努力抵抗。拜托──努力抵抗。」
欧萨隆脸上露出酸溜溜的表情，凯尔后方传出一声撞击巨响，是盔甲与木头碰撞的声音，随后有更多侍卫冲上屋顶，中间则是麦辛国王。
国王洪亮的嗓子在夜色中隆隆作响：「你胆敢闯进我的宫殿?」
欧萨隆的注意力移到国王身上，凯尔深吸一口气，那生物沉甸甸的意志忽然从他身上移开。他跌跌撞撞往前一步，手已经抽刀划出鲜血，猩红液体滴落在苍白的石头上。
「你怎敢自称为王?」
「我比你更有资格称王。」
欧萨隆修长的手指又抽动了一下，国王的皇冠从他头上浮起，但电光石火之间，麦辛就用可怕的速度抓住冠冕。国王的眼睛闪着光芒，宛如熔化的金属，他用双手捏扁皇冠，拉长成一柄剑刃，那个流畅的动作诉说着许久前的往日荣光，当时，麦辛.玛雷许还是钢铁王子，不是现在的流金之王。
「恶魔，投降吧，」他命令，「否则等着受死。」
他背后的皇家侍卫也高举边缘爬满咒文的利剑。国王和侍卫的举动似乎震撼了其他魔法师，让他们从原本呆愣的状态中反应过来。有些人开始后退，簇拥着他们效忠的皇室成员离开屋顶，或单纯自求多福，少数几个胆子够大的则往前逼近。不过凯尔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欧萨隆的对手。侍卫不是他的对手、魔法师不是他的对手，麦辛国王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国王的出现，替凯尔争取到了什么。
一个机会。
趁欧萨隆注意着麦辛，凯尔蹲伏在地，石头地板上已经布满一片错纵复杂的血痕，细细的红色丝线往怪物的靴子蔓延而去，纠缠住他的双脚。
「艾斯阿纳瑟。」他命令，驱逐。曾经，光用这个咒语就够了，足以将维塔里从世界中驱逐。现在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欧萨隆用悲怜的表情看了凯尔一眼，阴影在他漆黑的双眼中蠕动。
凯尔没有退缩，他的双手用力平贴地面，「艾斯席塔诺。」他下令，大理石地板碎成千百片，全部浮起，往影子国王冲去，第一块碎片击中目标，没入欧萨隆的腿中，有短暂的一瞬间，凯尔燃起了希望，但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应该要瞄准要害才对。
只有一块锐利的碎石碰到欧萨隆，他只看了一眼，其他碎片就开始颤抖、慢下速度、相继坠落。凯尔用尽全身力气想往前推，他或许命令得了自己的身体，难度却远远不及随心所欲推动上百支简陋的临时飞刀。欧萨隆很快就占了上风，将碎石尖端朝外炸出，像轮子的辐条，也像太阳的耀眼光束。
欧萨隆懒洋洋举起手，碎片宛如箭在弦上般抖动，在他能将碎片全部射向屋顶上的侍卫和国王和魔法师时，他身上似乎出现了些许异状。
一次瑟缩。一阵寒颤。
影子的双眼变成绿色。
他体内深处的霍蓝正在抵抗。
碎石全数落地，欧萨隆僵立在原处，注意力都集中在内心。
麦辛逮到机会，立刻对皇家侍卫示意。
侍卫发动攻击，十几个人围攻一名心有旁骛的神祇。
那一瞬间，凯尔以为这样就够了。
只有一瞬间──
然后欧萨隆抬起头，露出一双黑眼和一个挑衅的轻蔑微笑。等着他们攻上去。
「等等!」凯尔大喊，但是太迟了。
侍卫扑到影子国王身边时，怪物就抛弃了他的壳，黑暗从霍蓝被占据的躯体中涌出，浓密黝黑的烟雾。
那个安塔拉颓然倒地，黑影欧萨隆像蛇一样扭动着爬过屋顶，寻找另一具躯体。
这时，黑影猝然转向他。
不，凯尔心想，他已经抵抗过这个怪物一次，实在无法想象要再挣脱另一只项圈会有多可怕。胸膛里有心跳逐渐暂停的冰冷恐惧。
黑暗朝他冲来，凯尔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准备好面对攻击，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影子刷过他染血的手指后退开了，不太像是被赶走，而是在考虑着什么。
黑暗哈哈大笑，一个令人作呕的声音，它开始往内聚集，形成一根圆柱体，然后化为人形，不是血肉之躯，只是层层迭迭的影子，浓密到看起来像液态石头的黑暗，有些边缘锐利，有些模糊平滑。人影头上戴着一顶皇冠，冠冕冒出十几根犄角般的尖刺，尖端慢慢淡成烟雾。
影子国王真正的形体。
欧萨隆吸了口气，他正中央熔沸的黑暗像余烬一样发亮，热力让他四周的空气波动荡漾。他本人看起来却像岩石一样坚实。欧萨隆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的末端不像指尖，比较像十个朦胧的点点，他的嘴巴扯开成一个残酷的微笑。
「我已经好久没有强壮到可以自己维持形体了。」
他的手倏地伸向凯尔的喉咙，这时传来钢铁划破空气的声音，他猛然住手，莱拉的刀插进欧萨隆头侧，但是刀刃并无着力之处，而是直接穿透。
所以他不是真的，并没有实际的形体。还没有。
欧萨隆瞥了一眼莱拉，她本来正要抽出另一把刀，却在他的凝视之下猝然停下动作，看得出来正用尽全身力气抵抗他的意志，凯尔再次把握机会，伸出两边染血的手掌贴向那生物的胸口。但是他的轮廓在凯尔的手指下化为烟雾，躲开他的魔法，欧萨隆扭动身体往后退，石头脸孔上露出恼怒的神情。再次可以动弹的莱拉一个箭步上前，手中拿着侍卫用的短剑，恶狠狠往下挥，从他的肩膀砍下去，一路劈到臀部。
欧萨隆的身体在剑刃两旁分开，他就这么消散了。
原本还在那里，转瞬之间却消失无踪。
凯尔和莱拉面面相觑，上气不接下气，惊愕不已。
侍卫正将失去意识的霍蓝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头歪垂到一旁，其他人呆站在原地，彷佛中了什么魔咒，但实际上可能只是因为震惊、恐惧和迷惑交杂而动弹不得。
凯尔和屋顶另一端的麦辛国王视线交会。
「你们还有好多要学。」
他猛然转身面对声音传来之处，发现欧萨隆又重新汇聚成形，好端端站着，不是在屋顶正中央一片狼籍的舞池中，而是在边缘的栏杆上，彷佛那细长的金属杆是扎实的地面。他的披风在微风里翻动。人形幽魂。怪物之影。
「你们不能屠杀神，」他说，「神是用来崇敬的。」
他黑色的双眼中舞动着阴暗的愉悦。
「别担心。我会教你们的。时间一久之后……」
欧萨隆张开双臂。
「我会让这个世界配得上我。」
凯尔迟至现在才惊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为时已晚。
他开始狂奔，欧萨隆却已经往后一仰，从栏杆上坠落。
凯尔冲刺到栏杆边，只来得及看见影子国王坠入遥远下方的艾尔河，身体撞击到水面时，并未溅起半点水花，就这么沉入水中，接着像打翻的墨汁一样随着水流扩散。莱拉贴在他身边，拉长身子想看清楚。屋顶上的吶喊此起彼落，但是他们两人在无声的恐惧中静静看着黑暗的触角不断蔓延，直到原本血光熠熠的河水全部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