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艾蜜拉.玛雷许站在她儿子寝室外的走廊上，看着他们两个熟睡。
凯尔瘫在莱伊床边的椅子上，外套脱下来放在一旁，赤裸的肩头披着一张毯子，两手交迭放在床单上，头枕着手臂。
王子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横过胸前，他双颊的血色恢复红润，眼皮也扑簌颤动，他作梦时，睫毛都会像现在这样轻轻舞动。
他们两个在睡梦中看起来很平静。
他们还小时，每晚上床后，艾蜜拉会像鬼魂一样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抚平被子、摸摸头发，看着他们入睡。莱伊不让她盖被子哄睡，说是这样很没尊严，至于凯尔，她试过，但他只用那双难以捉摸的大眼睛看着她，坚持他可以自己来，她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凯尔在睡梦中动了一下，毯子开始从他肩头滑落。艾蜜拉想也没想，立刻伸手把毯子披好，她的手指刷过他皮肤时，他吓了一跳，倏地弹起来，一副受到攻击的样子，他双眼迷蒙，脸庞因为惊慌而扭曲。魔法已经在他皮肤上歌唱，在空气中注入热力。
「是我而已。」她轻声说，凯尔逐渐反应过来，但身体却没放松。他的手回到身侧，肩膀仍绷得死紧，沉重的目光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艾蜜拉的眼神逃回床边，垂在地板上，纳闷他醒来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难以面对。
「皇后陛下。」他说，尊敬但疏离。
「凯尔。」她说，想找回内心的暖意，她本想继续说下去，本想问他那些问题：你去了哪里?你遇到了什么事?我儿子怎么了?但是他已经站起来，伸手去拿外套。
「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她说。
凯尔揉揉眼睛，「我不是故意要睡着的。」
她想拦住他，却心知自己拦不住，而她也没这么做。
「对不起，」他从走廊对她说，「我知道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她想说，但她也想说：是你的错。因为每当她看着凯尔，也会看见莱伊，求着要哥哥回来的莱伊，看见他因为别人的伤而咳出血来，看见他像死掉一样动也不动，不再是王子，而是尸体、遗骸，已经逝去很久的东西。但是凯尔回来了，她知道是他的咒语救了莱伊。
现在她懂凯尔给了王子什么，也明白如果没有凯尔，王子会有什么下场。他们两人束缚在一起这件事让她深深害怕，但是她的儿子正活生生躺在床上，她想紧紧抱住凯尔，亲亲他，一次又一次对他说谢谢。
她不原谅他任何事。
她欠了他好多。
然而，在她能说出口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艾蜜拉坐进凯尔抛下的那张椅子。话本已到了嘴边，仍旧没能说出口，她全部吞回去，一边瑟缩了一下，彷佛那些话会刮伤喉咙似的。
她俯身向前，一只手温柔放在莱伊的手上。
他的皮肤光滑温暖，脉搏很强壮。泪水从她脸颊滑落，滚落时凝结成冰，冰珠落在她膝头，重新融化成水后渗入了裙襬。
「没关系。」她最后终于挤出这几个字，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说给凯尔、莱伊，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艾蜜拉从来就不想为人母。
更从来没打算要成为一国之后。
艾蜜拉嫁给麦辛之前，是弗尔纳萨洛家族的第二个孩子，安恩斯帝国第四显赫的家族，只居玛雷许、艾莫瑞与洛瑞尼之后。
从小到大，她就是那种会摔碎东西的女孩。
蛋和玻璃罐，瓷杯和镜子。
「妳连石头都能打碎。」父亲从前会这么调侃她，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单纯笨手笨脚还是受了诅咒，只知道无论什么东西来到她手中，最终都会瓦解碎裂。后来，她发现自己擅长的元素不是钢铁也不是风，而是水──冰，这件事看起来更像是个残酷的笑话。冰很容易成形，但也很容易毁掉。
生儿育女这件事，她向来觉得很可怕，婴儿好小、好脆弱，随随便便就会碎掉。后来，麦辛王子出现了，力量坚如盘石，决心硬如钢铁，而他的善意就像厚重的冬季积雪下方涓涓不息的流水。她知道当上皇后意味着什么，知道当上皇后后随之而来的一切，就连到了那个关头，她都暗自希望不会有这一天、希望她的恐惧不会成真。
但还是发生了。
整整九个月，她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就像在强风中捧着一根蜡烛。
整整九个月，她屏息以待，知道如果有人想伤害她儿子，必须先过她这关，知道这件事并没有比较好。
整整九个月，她都向魔法的泉源与无名的圣人与死去的纳萨洛先祖祈祷，祈求他们解除她的诅咒，或者高抬贵手。
后来，莱伊出生了，他完美无瑕。那时她就知道，她这辈子注定要担心受怕了。
每次王子跌倒，每次他从哪里摔落，努力忍住泪水的都是她。莱伊会大笑一声爬起来，像拍走泥土一样揉揉瘀青，一溜烟又跑去玩了，冲进下一场灾难之中，留下艾蜜拉站在原地，双手还往外伸着，彷佛想接住他。
「放轻松。」麦辛会这么说，「男孩子没那么容易就摔着。我们的儿子会跟锻造出的钢铁和厚实的冰雪一样强壮。」
麦辛错了。
钢铁会生锈，强壮的冰层如果出现了一丝裂缝，就会摔碎在地。夜晚时她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等着那次撞击到来，心知灾难迟早会发生。
结果，凯尔出现了。
血里蕴含的魔法媲美一整个世界的凯尔。
怎么摔也摔不碎的凯尔。
可以保护她宝贝儿子的凯尔。
「一开始，我是想要将你们当成兄弟养大的。」
艾蜜拉听见自己的嗓音在王子卧室中的轻柔回荡，才发现她不知不觉把脑中的思绪说出口了。
「你们两个年纪好接近，我以为这样会很棒。麦辛一直盼着能有更多子女，但是我──我不忍心再生一个孩子。」她往前倾，「你知道吗，我那时还担心你们会处不好。凯尔好安静，你这么吵闹，就像早晨和午夜，但是你们打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如果唯一的危险是在阶梯上滑倒和撞伤膝盖，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后来，发生了影徒那件事，你被绑架时，凯尔不在场，因为你们又在玩捉迷藏。经过了那次意外，我发觉你需要的不是哥哥，而是守护者。于是我试着将凯尔当成护卫抚养长大，不是儿子，可已经太迟了。你们两人感情好到分不开，我以为你们年纪大一些之后，就会渐行渐远，凯尔会去研习魔法，你则专心准备继承王位。毕竟你们是何其天差地远的两个人。我希望随着时间流逝，你们之间也会出现隔阂。然而你们非但没有疏远，反而越来越亲密……」
床上一阵骚动，两条腿在被单下移动的声音，她站起身，拨开莱伊脸颊上的黑色鬈发，轻声唤他：「莱伊，莱伊。」
他的手指抓紧被单，睡得没那么熟了，而且翻来覆去。他唇间似乎说了些什么，比呼息大声不了多少，但是她看得出也听得出那是凯尔的名字。接着，她儿子终于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