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船只启程航向大海时,有个特别的时刻。
陆地往后退去,世界辽阔开展,只剩下水域和天空和自由。
这是莱拉最爱的时候,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却又尚未发生的感觉。她站在幽灵号的甲板上,河岸两旁的塔涅克逐渐远去,狂野的夜晚朝他们敞开双臂。
她终于前往甲板下方时,亚丝塔正在阶梯底部等待。
「艾方。」莱拉随意地说。
「艾方。」亚丝塔低沉的声音响应。
这条走道很窄,她得贴到一侧,船长才能通过。亚丝塔原本已经过了一半,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掐住莱拉的喉咙,抬得她双脚离地,粗鲁地压制在墙上。莱拉奋力挣扎想站稳脚步,可是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使出魔法或抽刀出鞘。等她终于挣脱一只被固定在身侧的手时,船长已经抽回手,让莱拉靠着墙滑落在地,一只脚先摇晃了一下,然后才稳住身体。
「仁慈的地狱在上,这是哪招?」
亚丝塔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莱拉,彷佛刚刚没企图要勒死她似的。「这个啊,」船长说,「是因为妳侮辱我的船。」
「开什么玩笑。」她嘶吼。
亚丝塔只耸耸肩,「这只是警告,下一次,我会直接把妳丢下船。」
狠话说完后,船长就对她伸出手,不接受好像是个烂主意,但握住她的手更是烂上加烂。不过在莱拉决定之前,亚丝塔就已经伸手将莱拉一把拉起来站好,扎扎实实往她背上拍了拍后就走了,还一边吹着口哨。
莱拉目送着那女人离开,仍因为突如其来的暴力之举而震惊不已,也因为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而震惊。她用颤抖的手指将刀子收好,然后去找凯尔。
*
他在左边第一间舱房里。
「嗯,还颇温馨的。」她站在门口说。
船舱大概是一个衣橱的一半大,舒适程度大概也跟衣橱一样,只有足够的空间放一张单人小木床,让莱拉不情愿地想到锦标赛时那个输不起的法洛人将她关在里头的临时棺材。
凯尔坐在小木床上,手里不断翻转着一枚皇家别针,他看见她时,就把东西塞回口袋里。
「还有空间给室友吗?」她问,说出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蠢,船上总共也只有四间舱房,其中一间还被拿来当作牢房使用。
「挤一挤没问题。」凯尔说,站起来,「但如果妳宁愿……」
他往门口踏了一步,作势要走,但是她并不想要他离开。
「留下来。」她说,又出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微笑,像是对着余烬呼气所哄诱出来的一点火星。
「好。」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灯笼,凯尔伸手去点亮烛芯,他弹弹手指,拇指就冒出一小朵苍白的火花。莱拉小心翼翼转身打量这个小隔间,「比你习惯的住处小一点对吧,玛斯瓦雷斯?」
「别那样叫我。」他说,将她往后拉,她正要再说一次来调侃他时看见了他的眼神,便住嘴了,双手抚着他的外套。
「好。」
他将她拉得更近,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知道他正在看她那只眼珠,碎裂玻璃形成的漩涡。
「你真的没发现吗?」
他苍白的脸颊泛出一阵红晕,她漫不经心地想到,不知道夏天时他会不会长雀斑。「我如果说是因为妳的魅力让我分神,所以我没发现,妳会相信吗?」
莱拉发出一声低沉尖锐的大笑,「如果说是我精湛的刀法和敏捷的手指,说不定还有可能。魅力?得了吧。」
「那聪明呢?力量?」
她露出邪恶的微笑,「继续说啊。」
「莱拉,妳的一切都让我分心。以前是,现在也是。妳让人抓狂、气到快死,可是又很不可思议。」她原本是在逗着他玩,但他显然很认真。从他嘴巴的线条、眉心的皱纹和专注的蓝眼,全都严肃到了极点。「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妳。妳简直吓得我不知所措。」他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但是一想到妳可能又会离我而去,从我生命中消失,我就觉得更加害怕。」
她的心跳加速,开始老调重弹──快跑、快跑、快跑──但是她跑累了,不想继续在真正拥有一样东西前就放手让它消失。她拽着凯尔靠近自己。
「下次我离开的时候,」她贴着他的皮肤低语,「和我一起走吧。」她任由自己的视线飘上他的喉咙、下巴、嘴唇,「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等欧萨隆不见了,而我们又再度拯救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各自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时,跟我一起走吧。」
「莱拉。」他说,可是声音里有好多好多悲伤,她发现自己并不想要听见答案,不想要思考他们的故事可能会如何结束,以及是不是有可能他们全部的人都无一幸免,无法逃过一劫。她不想去思考这艘船、这个片刻之外的事情,所以她深深吻他,而他原本想说的话,全在两人嘴唇相触时消逝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