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未知的水域
I
咖啡尝起来跟肥料没两样,但是至少可以让阿鲁卡德的双手保持温暖。
他没睡。身在陌生的船只上,旁边还有那名叛徒魔法师,而且他只要一阖眼,就会看到烈火焚身的亚妮莎、崩解成灰的金纳,还看见自己努力向魔法求助,彷佛真有什么该死的东西救得了他的妹妹和好友。亚妮莎一直这么聪明伶俐,金纳一直这么强壮,到了最后,这些全都不值一提。
他们死了就是死了。
阿鲁卡德沿着阶梯爬到甲板上,又啜饮了一口,忘了咖啡有多难喝,只好把混浊的棕色液体一股脑吐进栏杆外的大海里,伸手擦擦嘴巴。
亚丝塔正忙着将绳子绑在主桅杆上,哈斯特拉和哈诺坐在主船帆阴影中的一个箱子上,年轻的侍卫盘着脚,水手女孩则像只乌鸦般栖息在一旁,倾身看着他捧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朵花苞。花朵慢慢在她眼前绽放时,哈诺开心欢呼。白色的细致光线包围着哈斯特拉,那是少数能平衡元素的人才具有的特征。阿鲁卡德纳闷这名年轻的侍卫为什么不去当祭司。哈诺身旁的空气则是一团深蓝漩涡,想必之后会是大有可为的风魔法师,和金纳一样──
「小心喔。」一个声音说,「要是缺了手指,对水手来说可不方便啊。」
是巴尔德,她站在船首边拿刀教雷诺斯耍把戏。水手瞪大眼睛看着她将刀刃捏在指间,抛入空中,等刀柄落入她手中时,刀刃边缘也着了火。她鞠躬致意,雷诺斯竟然还露出一抹紧张兮兮的微笑。
雷诺斯,巴尔德刚登上夜之塔的第一天晚上,就是他来警告阿鲁卡德她是个噩兆,彷佛船长一无所知似的。
雷诺斯,将她取名为萨若的始作俑者。
阿鲁卡德第一次看见荻莱拉.巴尔德时,她站在他船上,两只手腕都被绑住,身周的空气散发朦胧银光。他只认识另一个魔法师拥有这样的光晕,那家伙有着一只黑眼,却老是用鼻孔看人。反观莱拉.巴尔德,她只有一双平凡的棕眼,不为自己多作解释,而阿鲁卡德看着手下一名船员的尸体瘫在木板上时,她也没有别的说词,只用生涩的安恩斯语表示:
安恩图伊蓝嘎斯特。
我才是你最好的小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匕首般锋芒尽露的微笑和银光闪烁的线条。嗯,妳绝对是最奇怪的小偷。阿鲁卡德当时心想。
他的第一个烂决定,是决定让她上船。
第二个烂决定,是决定让她留下。
从那时候开始,烂决定就接二连三,活像桑克特牌局时一杯又一杯的啤酒。
第一天晚上,莱拉在舱房里坐在阿鲁卡德对面,她的魔法就像一团纠结在一起的力量丝线,从未梳理使用。当她要阿鲁卡德教她时,他差点被酒给呛死。这个安塔拉的魔法竟然还轮得到他来教?然而阿鲁卡德还是照办了。他细心整理那团力量,尽他所能好好抚平顺开,目睹魔法涌流而过,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明亮。
当然,他也有过脑袋清楚的时刻。
他考虑过要在斐拉斯特拉斯将她卖给麦瑞斯。
考虑过要在她杀了他前就先下手为强。
考虑过要丢下她、背叛她,想过十几种方法要摆脱她。她无非就是个麻烦精,连船员也知道这点,而且他们还不知道那纠结的银光在她头上写出什么字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阿鲁卡德喜欢她。
阿鲁卡德收留了一个危险的女孩,亲手让她变得更加致命,他知道这个组合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害惨自己。所以当她在艾森塔许前夕攻击了一名参赛者,冒名顶替那人,明明知道这对他、对他的船员、对他的船来说代表着什么,却还是背叛了他的时候,阿鲁卡德并不是真心感到讶异。如果真要说,他其实有点松了口气。他一直都知道安塔拉是自私自利、耳朵又硬得要死的魔法师,莱拉只是证明了他的直觉没错而已。
那时他以为要摆脱她很容易,以为轻轻松松就可以夺回他的船、他的秩序、他的人生,但只要与巴尔德扯上关系,没有哪件事是轻松的。她的银光纠缠着他,让他自己蓝绿色的光芒全都打结了。
「你知道。」
沉浸在思绪中的阿鲁卡德没听见凯尔靠近,也没注意到干扰着空气的银线,不过现在另一名魔法师过来站在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巴尔德,「我们在你眼中跟别人不同,对不对?」
阿鲁卡德双臂交叉,「每个人在我眼中都不一样。没有魔法的丝线是一模一样的。」
「但你知道她是什么,」凯尔说,「从你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阿鲁卡德歪歪头,「你自己想想我有多讶异,」他说,「一个抢人钱包的小偷浑身散发银色光晕,杀了我的一个手下,还加入了我的船员,最后甚至要我教她魔法。」
「所以她参加艾森塔许,罪魁祸首就是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阿鲁卡德说,学着凯尔昨晚提到是莱伊要他参赛时的语气,「这是她的主意。我试过要阻止她,可说是大力拦阻,结果她固执得无可救药。」他瞥了凯尔一眼,「肯定是安塔拉的特征。」
凯尔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转身离开,老是这样怒气冲冲地踱步走人,这绝对也是安塔拉的坏习惯。
「等等,」阿鲁卡德说,「你走之前,还有件事──」
「不行。」
阿鲁卡德大为光火,「你根本还没听到我要说的话。」
「我知道大概跟莱伊有关,所以我不想听。你敢再提跟我弟在床上有关的事,我就揍烂你下巴。」
阿鲁卡德忧伤地轻柔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凯尔嘶吼。
「没有……」阿鲁卡德说,没把话说完,「你太容易激怒了,总不能怪我忍不住吧。」
「那你太过分的时候,也别怪我痛扁你一顿。」
阿鲁卡德举起双手,「也算公平。」他揉揉圈住两边手腕的旧伤疤,「那个,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从来就没有意图要伤害他。」
凯尔给他一个鄙夷的表情,「你把他当作一时寻欢作乐的对象。」
「你怎么知道?」
「莱伊深深爱你,你却离开他。你让他觉得……」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还是你忘了,在我将你逐出伦敦之前,你自己先离开过?」
阿鲁卡德摇摇头,视线逃到大海稳定起伏的深蓝线条上,他紧咬牙关,忍着不把真相吐露出来。真相是有利爪的,现在正深深掐进他的胸口,就此不说会容易许多,但是凯尔再度转身要走时,阿鲁卡德强迫自己说出口。
「我离开,」他说,「是因为我哥哥发现我在哪里过夜,还有跟谁一起过夜。」
阿鲁卡德继续望着水面,但是听见凯尔的脚步声慢了下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所有家族都愿意放开礼教束缚,去迁就皇室成员的品味。艾莫瑞家族很守旧,遵循着严格的家训。」他顿了一下,「我哥哥贝拉斯把事情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打得我站不起来,一直打到我的手臂、肩膀和肋骨都断了,直到我两眼发黑昏过去。然后他要贝拉斯把我丢上船送出海,我就在一艘船的货舱里醒来,船长收了十个里许,直到他的船员『把我处理好』之前都不会返航伦敦。他们第一次靠港时,我就逃下船,口袋里只有三枚林恩,幸好血管里流着很多魔法,不过没有人欢迎我回家,所以,没错,我没回伦敦。那是我的错,但是我那时不知道我对他的意义为何。」他把视线从海面扯开,对上凯尔的视线。
「我从来就不想离开。」他说,「如果我知道莱伊爱我和我爱他一样深,那我绝对不会在外头漂流那么久。」
他们伫立在浪花泼溅和船帆飒飒作响的声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最后,凯尔叹气,「我还是受不了你。」
阿鲁卡德松了口气,哈哈大笑,「哦,不用担心,」他说,「我也受不了你。」
就这样,船长离开安塔拉身边,去找他的小偷说话,雷诺斯走了,她正一个人站在栏杆边,忙着用刀刃刮掉卡在指缝的泥土,眼神定定望着遥远的地方。
「巴尔德,在想什么?」
她瞄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我从没想过还能跟你一起站在甲板上。」
「嗯,世界上充满惊喜。黑影国王啦、诅咒啦什么的。要喝咖啡吗?」阿鲁卡德问,递出杯子,她瞅了混浊的棕色液体一眼说:「先不用了谢谢。」
「错过可惜的滋味喔,巴尔德。」
「哦,我可没错过,今天早上我就不小心试喝过了。」
阿鲁卡德苦着脸把剩下的咖啡都倒到船外。跟伊洛比起来,之前他们在夜之塔上的厨师根本就是皇家大厨的等级,「我需要真正的餐点。」
「抱歉喔,」莱拉调侃,「我那个硬汉船长什么时候变成爱抱怨的贵族了?」
「我那个优秀的小偷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欠揍鬼了?」
「啊,」她说,「我不是一直都这副德性吗?」
莱拉偏过头面向太阳,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黑色发丝刷过肩头,玻璃眼珠在清朗的冬日阳光中闪烁。
「妳很爱大海。」他说。
「你不爱吗?」
阿鲁卡德的手握紧栏杆,「我喜欢大海的某些部分,开放水域的空气,一组船员分工合作时的活力,冒险的契机之类的。但是……」他察觉到她的注意力锐利起来,便没继续说下去。好几个月以来,他们都在明目张胆的谎言与部分吐露的真相之间谨慎游走,谁也不让谁,两人都不愿意先摊牌。他们把真相当成宝贵的货币来使用,只会互相交换,绝不拱手奉送。
就在刚才,他差点平白无故对她吐露了真相。
「但是怎么样?」她用小偷那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催促。
「巴尔德,妳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跑烦了?」
她歪着头,「不会。」
阿鲁卡德的目光飘向地平线,「那大概是妳丢下的东西还不够多吧。」
一阵冰冷微风瑟瑟吹来,莱拉双臂在栏杆上交叉,低头看着下方的波涛,皱起眉头说:「那是什么东西?」
有东西在水面载浮载沉,一片漂流木,然后又一片,漂过的木板只剩破裂的碎片,边缘烧得焦黑,阿鲁卡德全身窜过一阵不适的颤栗。
幽灵号正航过一艘船的残骸。
「那个,」阿鲁卡德说,「是海蛇的手笔。」
莱拉瞪大眼睛,「拜托告诉我,你指的是佣兵,不是什么会把船吞下肚的巨大海蛇。」
阿鲁卡德扬起一边眉毛,「会把船吞下肚的巨大海蛇?妳认真?」
「怎样?」她挑衅,「我怎么知道这个世界的极限在哪里?」
「妳可以把『会把船吞下肚的巨大海蛇』当成极限……亚丝塔,妳有看到吗?」他喊道。
幽灵号的船长瞇眼望向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了,看来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
「他们还有可能在附近。」阿鲁卡德喃喃说。
「你们自己说想要最快的路线。」她喊,头又转回船舵,这时,一片巨大的船身残骸漂过,侧边还漆有残缺不全的船名。
「所以说,这些海蛇,」莱拉问,「到底是什么人物?」
「佣兵,他们发动攻击前会击沉自己的船舰。」
「为了引敌人分心吗?」莱拉问。
他摇摇头,「不,是一种宣示,代表他们不会再需要自己的船了,等他们杀光船上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尸体丢下海之后,就会占领这些倒霉鬼的船,扬帆而去。」
「这样啊。」莱拉说。
「没错。」
「感觉浪费了一艘很棒的船。」
他翻翻白眼,「也就只有妳会惋惜船,不会可怜那些水手。」
「嗯,」她实事求是地说,「船是无辜的,但船上的人有可能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