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沃尔塔里斯告诉霍蓝,他一直都想当国王,不是来日之王,而是此时此刻的王。他不在乎什么故事,对其他神话传说也不买账,但是他知道这座城市需要秩序、需要力量、需要领袖。
「大家都想当国王。」沃尔塔里斯说。
「我就不想。」霍蓝说。
「嗯,那你不是骗子就是傻子。」
他们坐在焦骨酒吧的一个包厢内,挑在这种地方讨论弒君大计,旁人就算听见了,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偶尔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不过霍蓝知道多半是因为他的左眼和沃尔塔里斯的一堆刀子,而不是因为他们谈论的话题。
「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他们一走进酒馆时,男人说道,「安塔拉和猎人,听起来像你爱听的那种故事。」他补了一句,为他们倒第一轮的酒。
「伦敦有国王了。」霍蓝说。
「伦敦一直都有国王啊。」沃尔塔里斯反驳,「或女王。现在王位上的那家伙,当了多久的暴君了?」
他们都知道要改朝换代,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用武力取而代之。统治者只要有能耐将皇冠戴在头上,就能一直统治下去。需要心狠手辣才能维持权力,而心狠手辣之人,就能获得权力作为奖励。能坐上王位的那些人,通常都是踏着一条血路登基的。
「这样的地方,只有暴君才能统治得了。」霍蓝说。
「不一定。」沃尔塔里斯,「你可以当我的手段、我的骑士、我的力量,而我就是法治、正统、秩序。我们合作的话,能做到的远不止夺取王座而已。」他说,放下酒杯,「我们还能长治久安。」
他是个很有天赋的演说者,这点霍蓝倒是不怀疑。这种人可以像拿火钳搅煤炭一样激发别人的热情。人们叫他猎人,可是霍蓝与他相处越久,就越觉得他比较像风箱──霍蓝告诉过他一次,沃尔塔里斯闻言呵呵笑,说他的确喜欢煽风点火。
这男人散发着某种无可否认的魅力,不只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那种不自量力的狂妄,而是看尽各种黑暗之后,仍愿坚信这个世界可以改变。
沃尔塔里斯和霍蓝说话时,总是会直视他的两边眼睛,在他布满斑点的眼珠中,霍蓝感觉终于有人真正看见他。
「你知道上一个安塔拉发生了什么事吗?」沃尔塔里斯说,倾身靠向霍蓝,「我知道喔。丝托尔女王割开他的喉咙、沐浴在他鲜血中时,我在城堡里。」
「你在城堡里做什么?」霍蓝好奇地问道。
沃尔塔里斯意味深长地瞪了他很久,「你听了我的故事,就注意到这点吗?」他摇摇头,「听着,我们的世界需要每一滴的魔法,我们有众多国王和女王,挥霍魔法在所不惜,只为了能一尝权力的滋味,也或者只是想防患未然,不让这些人有叛变的机会。我们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是因为害怕。害怕黑伦敦,害怕魔法无法受我们所操控,但这不是进步的方法,如此继续只能向下沉沦。当时我大可以杀了你──」
「你大可以试试看──」
「但是这个世界需要力量,还有不害怕力量的人。如果有那样的领袖,想想看伦敦能有什么样的未来。」沃尔塔里斯说,「在乎子民的国王。」
霍蓝的手指滑过杯子边缘,他没碰杯里的麦酒,沃尔塔里斯倒是已经喝完了第二杯,「所以你想杀了我们现在的国王。」
沃尔塔里斯俯身靠向他,「有谁不想杀他吗?」
问得好。
苟斯特──一个身材高壮如山的男子,领着一支军队杀出血路,将城堡变成了一座堡垒,城市则沦为贫民窟,他的手下骑马在街道上来回巡逻,夺走所有他们能夺走的东西,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全仗着国王的名号,一个假装自己在乎子民的国王,声称他能使城市重获生机,实际上却是害它逐渐枯竭。
每个星期,苟斯特都会在血广场上割喉献祭,当作是给垂死世界的贡品,彷佛牺牲就能让世界恢复正常,他割的喉咙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似乎以为溅洒他人的鲜血就能证明他对自己的目标有多热衷。
霍蓝站在广场边缘看了多久,思索着要不要割断苟斯特的喉咙?要不要将他献给饥饿的土地?
沃尔塔里斯正用忖度的眼神看着他,霍蓝懂了,「你想要我杀了苟斯特。」另一个男人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沃尔塔里斯对杀人并没有什么障碍,他的名号可不是靠着屏弃暴力而得来的,而且他实际上非常擅长。不过只有傻瓜才会把最利的刀留下,笨笨地上战场。沃尔塔里斯解释,靠得更近,而且霍蓝是这项任务独一无二的人选。「我知道你不喜欢干这种事。」他又补了一句,「但是为了理想而杀,跟取乐滥杀完全不同,聪明的人都知道,有些人非倒下不可,如此一来,其他人才能崛起。」
「有些人就是活该被割喉。」霍蓝干干地说。
沃尔塔里斯咧嘴露出一抹凌厉的笑容,「所以你可以呆坐在一旁,痴痴等待你的故事书结局降临的那天,或者选择帮我重写一则故事。」
霍蓝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这件事要成功不简单,」他思索,「堡垒里有侍卫。」
「那些人根本就是过街老鼠。」沃尔塔里斯说,掏出卷得很紧的一捆纸,拿最近的灯笼点燃,「不管我杀了多少,还会有更多败类窜出来补他们的位置。」
「他们很忠心吗?」霍蓝问。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烟雾跟着从他鼻孔喷出,「忠心可以用钱买,也可以亲力亲为去争取,据我所知,苟斯特的财力和魅力都配不上他的军队。这些人为他而战、为他而死,替他收拾残局擦屁股。这种盲目的奉献,只可能是受了诅咒。」
「如果下咒的人死了,诅咒也就不复存在了。」霍蓝寻思。
「所以我们又回到重点了,关于杀掉这个下诅咒的暴君,还有为何你是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根据我培植的寥寥几个探子之一回报,苟斯特住在宫殿最上层,房间四面都有人看守,他把自己像宝藏一样锁在宝箱里。所以说,」沃尔塔里斯眼里有光芒舞动,「安塔拉可以凭空造门,这是真的吗?」
*
三个晚上后,钟敲了九下,霍蓝走过城堡大门,然后消失无踪。他第一步先跨过门坎,第二步就落在国王寝宫的正中央,眼前的房间里满是抱枕和丝绸。
鲜血从安塔拉的一只手滴落,手里还抓着那枚护符,苟斯特身上挂着一大串,沃尔塔里斯的间谍在城堡里随随便便就能摸走一个,他根本完全没察觉。一个简单的咒语:艾斯塔森苟斯特,轻轻松松就进来了。
国王坐在熊熊炉火前,正在大啖野禽、面包和糖渍梨子。城里每个角落都有人民捱饿垂死,苟斯特的骨架却快被他大吃大喝的成果给淹没了。
国王的心思都在眼前的大餐上,没注意到霍蓝站在他身后,也没听见他拔刀的声音。
「尽量别从背后捅他一刀。」沃尔塔里斯稍早这样建议,「毕竟他是现任国王,值得享受临死的滋味。」
「你的原则真的很怪。」
「但我的确是有原则的。」
霍蓝靠近国王,走到一半时,他发现苟斯特不是独自用餐。
有个小女孩,不到十五岁,像动物一样赤裸地蹲伏在国王身边,他的宠物。她不像苟斯特,眼前没有东西能分散注意力,因此注意到了霍蓝脚步的动静,她抬起头,一看到他就开始尖叫。
他捏住女孩肺中的空气,尖叫声戛然而止,不过苟斯特已经站了起来,巨大的身形占满了火炉前方的空间。霍蓝没有多等──他的刀子飕地飞向国王的心脏。
但是苟斯特抓住了刀子。
国王脸上咧着狰狞笑容,一把拽下空中的武器,女孩仍然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你就只有这点能耐而已吗?」
「不只这点。」霍蓝说,阖起双手盖住别针。
「艾斯席塔诺。」他说,别针碎裂成十几个锐利的金属片,霍蓝两手张开,碎片破空飞去,刺穿了布料与血肉。
鲜血在他的白衣上绽放,染脏了衣袖,苟斯特发出一声哀嚎,但是仍旧没有倒地。霍蓝使劲让金属刺得更深,感觉到它们刮擦着骨头,苟斯特终于跪倒在女孩旁边。
「你以为──要杀国王──这么简单吗?」他气喘吁吁,在霍蓝来得及阻止之前,就举起霍蓝的刀子,手一挥,割破了女孩的喉咙。
霍蓝脚步一晃,释放了她的声音,大片鲜血泼洒在地板上。苟斯特的手指正往那摊怵目惊心的液体中乱抹,试着想写出一个咒语,她的生命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劣质的墨水。
霍蓝心中窜起怒火,他张开手掌,苟斯特的身体被往后举起、往上抬,彷佛一只牵线木偶。暴君的双臂被迫往两旁张开时,发出一声混浊的吼声。
「你以为你可以统治这座城市吗?」他粗嘎地吸气,骨头用力抵抗霍蓝的掌控,「试试看啊──看你能──撑多久。」
霍蓝从炉中勾起一条火鞭,缎带般的火焰缠住国王的喉咙,变成一个灼烫的项圈。最后,苟斯特终于放声凄厉惨叫,尖叫又慢慢变成啜泣。霍蓝往前一站,踩过那名枉死女孩的鲜血,直到他近到能看见烈焰项圈舔舐着他的皮肤。
「现在,」他说,话语淹没在垂死之人痛苦的噪音中,「新王降临的时候到了。」
*
「艾斯欧恩斯。」事情办好后,霍蓝说。
火焰熄灭了,寝宫的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沃尔塔里斯大步走进来,后方跟着十几个人。他们的黑色盔甲前有他选的徽记:一只张开的手掌,手心画着一个圆圈。
沃尔塔里斯本人并没有换上战斗装束,身上依旧是平常惯穿的暗灰色服装,唯一比较鲜艳的色彩是他眼里变幻的颜色,以及脚下像踩着泥巴那样带入房间里的一连串血迹。
他身后的走廊上,横七竖八倒着苟斯特侍卫的尸体。
霍蓝皱起眉头,「我以为你说诅咒解除之后,他们就不用死了。」
「保险起见。」沃尔塔里斯表示,这时他看见了霍蓝的表情,「哀求我的人,我饶了他们一命。」
他瞥了一眼苟斯特的尸体:血肉模糊的伤口、脖子上的焦痕,低低吹了一声口哨,「我可要记得千万别惹你生气啊。」
苟斯特的大餐还摆在火炉前,沃尔塔里斯拿起死去国王的酒杯,把里头的东西全倒在炉子里,火焰发出嘶的一声。他替自己倒了一杯,旋着杯子用酒把容器清干净。
他对着手下举起杯子,「翁维斯奥奇。」他说,「城堡是我们的了。拆下旧旗帜,等破晓时,我想要整座城市都知道王位上坐的不再是那个暴君。拿走他的食粮和这瓶馊酒,从城堡一路洒到科斯克。让人民知道,伦敦有新的国王了,而新王的名字就叫罗斯.沃尔塔里斯。」
他的手下高声欢呼,纷纷从敞开的门出去,有的绕过死去侍卫的尸身,有的直接踩过去。
「然后去找个人来把这一团乱清干净!」沃尔塔里斯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
「你心情真好啊。」霍蓝说。
「你也应该心情好才是。」沃尔塔里斯斥责道,「改变就是这样发生的,不像你信的那些故事说的,光靠耳语和愿望就能达成,而是需要精巧的计划,对,难免还得溅点血,但世界不就是这样吗?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会成为这座城市的王,你可以当国王的英勇骑士,我们可以一起建立更好的未来。」他对霍蓝举起杯子,「翁维斯奥奇。」他又重复了一次,「敬崭新的黎明、敬美好的结局,也敬忠诚的朋友。」
霍蓝两只手臂交叉,「你派了那么多朋友来杀我,我很惊讶你竟然还有朋友。」
沃尔塔里斯大笑,塔雅死了之后,霍蓝就没听过那样的笑声,不过塔雅的笑声像是剧毒莓果的甜味,沃尔塔里斯笑得像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从没派过我的朋友去杀你,」他说,「那些都是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