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莱拉对洛森纳尔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她不知道令自己惴惴不安的是这个港口本身,还是说有人跟着他们。也许是后者。
一开始,她以为可能没什么,只因为刚刚在码头上太惊险了,她才会神经兮兮的。不过,当她爬上丘陵往小镇前进时,越来越确定有人尾随着他们,那种笃定感就像斗篷一样披在她肩头,不断搔弄着她的后颈。
对于察觉是否有人跟随这件事,莱拉一直很在行。人算是一种存在,是世界中的重量。莱拉总有办法察觉,但是她纳闷她感知到的是否其实一直都是他们血液中的魔法,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震颤嗡鸣。
他们抵达山坡上的小镇时,凯尔也察觉到了有人跟踪这件事,或者也可能只是感觉到莱拉的忐忑。
「妳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吗?」他问。
「有可能。」霍蓝直白地说。莱拉看见他可以自由行动,身上没有任何枷锁,不禁肠胃翻搅。
「我习惯假设有人在跟踪我。」她假装雀跃地说,「不然我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刀子呢?」
凯尔皱起眉头,「妳喔,我真的看不出妳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有些城镇弥漫着雾气,」阿鲁卡德表示,「有些城镇弥漫着不祥预感,洛森纳尔两者皆有。」
莱拉的手臂从凯尔臂弯中滑开,感官都敏锐起来。俯瞰着港口的小镇是一片紧密交织的街道和挤在一起抵御寒风的低矮建筑构成的。水手在一扇又一扇门之间匆匆来去,戴着兜帽、竖起衣领来保暖。镇上有错纵复杂的巷弄,最后一点稀薄的日暮余光中,影子足以遮蔽躲在暗处埋伏的人。
「那种有人窥视的感觉,」船长继续说,「让这里别有一番风味吧……」
她的步伐在一条蜿蜒的街道路口慢了下来,一把刀子熟悉的重量落入她掌中。那种不祥预感逐渐加剧,无论是在追逐某人时的心跳加速,或者被追逐时的心惊胆颤,莱拉都很熟悉。现在,她的心脏感觉不像猎人,而是猎物,她不喜欢。她瞇眼看着巷子里的重重暗影,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其他人已经往前走了,莱拉正要举步跟上时却看到了,就在那里,道路拐弯的地方有个人影。他的一口烂牙微微泛着光,脖子上有一圈阴影,他的嘴唇正在蠕动,风吹过来时,她捕捉到了一些破碎的旋律。
她在夜之塔上哼过几百次的曲子。
该怎么知道萨若要来了?
莱拉打了个寒颤,往前踏了一步,指尖掠过刀子油滑的边缘。
老虎,老虎──
「巴尔德!」
阿鲁卡德的声音划破空中,扰乱了她的感官,他们还在等待,所有人站在道路尽头等她一个,等到莱拉再次转头查看巷弄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人影不知所踪。
*
莱拉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老旧椅子上往后靠,双臂在胸前交叉,附近有个女人正爬上她同伴的大腿,隔三张桌子远的地方,有人开始打架,你来我往的拳脚撞翻了桌子,将桑克特卡牌全洒在地上。酒馆里都是酸臭的酒、推来挤去的身体和嘈杂的噪音。
「这里的客人不怎么讨人喜欢啊。」凯尔观察道,啜饮着他那杯酒。
「但还算不上最糟的。」船长说,在桌上摆满一轮酒水和一大盘堆得满满的食物。
「你真的打算全部吃完吗?」莱拉问。
「我没有打算要一个人吃完。」他说,将一碗炖肉推给她。她的肚子咕噜叫,便拿起汤匙,眼神却盯着霍蓝。
他坐在包厢最后方,莱拉则坐在最外围,离他越远越好。她老觉得他正从帽檐下偷看她,虽然每次想确认的时候,总会看见他的目光集中在她头后方的酒馆某处,手指一边漫不经心在一摊泼出的麦酒中随意描绘着形状,不过他的绿眼专注地左右移动。她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发现他是在数房间里有几个人。
「十九个。」她淡淡地说,阿鲁卡德和凯尔全看向她,似乎觉得她没头没脑的,霍蓝却简短地回答:「二十个。」她忍不住在座位中扭过身体,快速数了一次,他说得没错,她漏算了那个在吧台后方的男人。可恶。
「如果妳得用眼睛看才能算清楚的话,」他补了一句,「就代表妳用错方法了。」
「所以说,」凯尔对霍蓝皱眉,然后又看向阿鲁卡德,「你对这个水上市集知道些什么?」
阿鲁卡德喝了口麦酒,「嗯,市集的主人麦瑞斯年纪多大,这个市集的历史大概就有多久。有个说法是,魔法不会消逝,也不会真的消失无踪,而是会辗转来到斐拉斯特拉斯,这大概算是水手之间口耳相传的传奇吧──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肯付出代价,都能在逝水找到。」
「所以你上次去的时候,」莱拉问,「买了什么东西?」
阿鲁卡德犹豫不答,放下酒杯,他守口如瓶的程度总让莱拉吃惊。
「这还用得着问吗?」凯尔说,「他买到了可以看见魔法的能力。」
阿鲁卡德瞇起眼睛,莱拉则双眼圆睁,「真的假的?」
「才怪。」她的船长说,「凯尔大人,一点信息仅供您参考:我生来就看得见魔法。」
「那不然你买了什么?」莱拉穷追不舍。
「买凶杀了我父亲。」
整张桌子的人都安静不语,成为嘈杂房间中一小块死寂的绿洲,凯尔嘴巴张得开开的,阿鲁卡德紧咬着牙,莱拉只瞪着他看。
「这不可能。」凯尔喃喃说。
「在大海上,」阿鲁卡德说,推开椅子站起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说到这个……我还有件差事要办。我们就回船上见吧。」
莱拉皱起眉头,真相和弥天大谎之间隔着一整片辽阔的光谱,其中的幽微差异她了如指掌,如果有人不诚实,或者有所保留,她绝对看得出来。
「阿鲁卡德,」她逼问,「你到底──」
他已经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走人,「噢,我忘了提──要进入市集,你们每个人都得交出一样信物。某个宝贵的东西。」
凯尔把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你大可以在我们离开伦敦之前就告诉我们。」
「的确没错,」阿鲁卡德说,「一定是我忘了。但是别担心,我确定你可以想到办法的。也许麦瑞斯愿意收下你那件外套喔。」
凯尔握着杯子手柄的关节泛白了,船长大摇大摆离开,等门关上时,莱拉也站了起来。
「妳要去哪里?」凯尔怒声说。
「你想呢?」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和阿鲁卡德之间有某种默契,虽然绝不会说出口:他们会彼此照看。「他不应该一个人去。」
「管他的。」凯尔嘀咕。
「他常常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她说,将外套扣好,「我要──」
「我叫妳别去──」
他说错话了。
莱拉气冲冲,「真好玩耶,凯尔,」她冷冷地说,「这听起来像一道命令。」在他来得及说些什么别的之前,莱拉就竖起衣领,迎着寒风走出门。
*
几分钟后,莱拉就跟丢他了。
她不想承认──她的跟踪技巧一直让她引以为傲,可是洛森纳尔的街弄狭窄又蜿蜒,满是隐藏的缝隙,忽如其来的弯道让你不仅很难看到目标,要继续尾随更是难上加难。她猜这大概说得通吧,毕竟这座小镇迎合的就是海盗、小偷和那些想暗渡陈仓的人。
在这座迷宫某处,阿鲁卡德就这样消失了,在那之后莱拉就放弃要保持隐匿,任由她的步伐重重落地,甚至出声喊他的名字,不过没有用,无论如何还是找不到他。
夕阳迅速西沉,最后一丝余晖被阴影吞没。暮色之中,光与暗的界线开始模糊,一切事物在灰色调中看起来都略嫌扁平。日落之际,是莱拉唯一会感觉到自己只有一边眼睛看得到的时候。
如果再暗一点,她应该会爬上最近的屋顶,俯瞰整座小镇,不过现在尚有一丝光线,足以让这个举动招人耳目。
她站在四条巷子的交界处,很确定已经来过这里,正打算要放弃,调头回去酒馆喝她那杯没喝完的酒,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一样的声音,旋律随着微风飘送。
该怎么知道萨若要来了……
她手腕一震,一把刀落入掌心,另一边的空手也迅速去拿外套下方的刀。
脚步声传来,她转身准备迎击。
但是巷弄里空荡荡的。
莱拉开始直起身体,这时却听见身后有个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敲着石头的长靴,她倏地转身,一个陌生人的刀刃劈空飞来,她往后跳,刀刃惊险地擦过她的腹部。
攻击她的人又露出那满口烂牙的笑容,但是她的视线飘到他喉咙上的那个匕首刺青。
「荻莱拉.巴尔德。」他咆哮,「记得我吗?」
她转动着刀刃,「不太记得。」她撒谎。
老实说她记得,不记得他的名字,她从来就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她知道那是黄铜小偷号上那些暴徒的标志。他们的首领叫作巴利兹.卡斯诺夫,几个星期前,这个冷血的海盗已经死在她手上,虽然方式有点大意。当时她和夜之塔的船员打赌,他们都嗤之以鼻,不相信她能一人对付整船的小偷。
她证实他们错了,最后赢得了赌注,甚至饶过了大部分黄铜小偷的船员。
现在,又有两个人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他身后,第三人则从正在拉长的阴影中现身,莱拉这时断定当初一时心软真是错了。
「四个打一个似乎不太公平啊。」她说,背靠向一面墙,这时又有两个人鬼鬼祟祟逼近,脖子上的刺青像参差不齐的发黑伤口。
他们总共有六个人。
她之前就这样一个一个算过他们的人数,不过那时是倒数还剩下几个人有待解决,现在有待解决的人数却不断累积。
「告诉妳吧,」第一个出手的人说,「如果妳讨饶,我们就让妳死得痛快。」
莱拉的血液唱着每次战斗开始之前那首明亮又饥渴的歌,「我倒是想问问,」她说,「我干嘛加快你们来送死的速度?」
「自大的婊子。」第二个人怒吼,「我要干──」
她的刀破空飞去,直直插入他的喉咙,鲜血喷出,泼洒在他的前襟,他用手耙着喉咙,往前栽倒,在他整个人瘫在地上之前,莱拉就突破了第二个人的防卫,拿着她锯齿状的那把刀往上戳进他的下巴,不过第一击也在此时袭来,打中了她的下颚。
她重重倒地,往街道上啐了口血。
热流涌过她的四肢,一只手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举起来站好,一把刀抵在她喉间。
「有什么遗言吗?」一口烂牙的男人说。
莱拉举起双手,状似要投降,脸上却露出恶毒的微笑。
「老虎,老虎。」她说,火焰轰然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