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莱拉睡不着。
那场惨烈的战斗一直在她脑中不断回放,黑暗的巷子和锐利的刀刃,她的心脏越跳越快,直到最后她都觉得那声音会吵醒凯尔。三更半夜时,她从小床站起来,踏了短短两步就来到了船舱另一边,靠着对面的墙壁一屁股坐下,一把刀放在一边膝盖上,算是一种微小但熟悉的慰藉。
现在如果不是深夜,就是一大清早,破晓之前黑暗最稠密的时刻,船舱里很冷,她从钩子拿下外套披在身上,另一只手塞进口袋里取暖,手指依序刷过石头、白银、白银,想起了阿鲁卡德的话。
要进入市集,你们每个人都得交出一样信物。某个宝贵的东西。
她搜索着她那些寒酸的家当,想找到够宝贵的物品来换得市集的入场券。有一把她从弗莱契店里拿走的刀,有着锯齿状的刀刃和护手刀柄;还有另一把她跟雷诺斯打赌赢来的刀,有隐藏的小机关,可以让刀刃一分为二;血迹斑斑的白色大理石碎片,曾经是艾斯璀.丹恩脸颊的一角;最后则是压在她外套底部那随时都在的温暖重量:巴伦的怀表。那是她与她抛下的那个世界、那段人生之间唯一的连结。莱拉打从骨子里知道,那两把刀绝对不可能过关,如此就剩下前往白伦敦的钥匙和前往灰伦敦的钥匙。她闭上眼睛,紧抓着那两个信物,直到手开始发疼,她知道哪样东西一点用也没有,而哪样才能付清她进入市集的过路费。
她在脑海中看见她回到石邻酒吧那晚巴伦的脸,她身后的远方还冒着船只熊熊燃烧的浓烟。莱拉听见自己向巴伦提议要给他那只偷来的怀表当成住宿费,但他伸出大手阖起她的手指,叫她自己留着,她感觉到了那沉重的暖意。不过她跟着凯尔离开的那晚,还是将表留下来了,代表的是她的感激,也是她唯一能道别的方式。后来,霍蓝带着怀表来给她,上头沾了巴伦的血迹。
那只是她过去的一部分了。
紧紧抓着也救不回他。
莱拉将信物收回外套口袋,仰头靠着船舱墙壁。
对面的小床上,凯尔在睡梦中动着身体。
头顶上,传来有人在甲板上走动的模糊脚步声。
大海温柔的摇动,小船随之摆荡。
她正要闭起眼睛,却听到一声短短的痛苦呼喊,但是凯尔还在睡觉。又传来了另一声,这次莱拉站了起来,刀子握在手中,循声穿过狭窄的走廊,前往他们关霍蓝的舱房。
他躺在小床上,没有上铐,甚至没人守着他,看起来似乎是在作噩梦,他紧紧咬着牙关,胸膛断断续续起伏,全身都在发抖,手指紧紧抓着压在身下的薄毯子。他张开嘴巴,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梦魇像席卷他全身的一阵颤栗,但是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霍蓝躺在床上,困在自己的梦境中,看起来……弱点尽现。
莱拉先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接着忍不住走进舱房。
她脚底的木板发出嘎吱声,霍蓝在睡梦中绷紧身体。莱拉屏住气息,先等了一下,才穿越狭窄的空间,伸出手──
霍蓝倏地坐起来,手指像铁钳般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刺痛窜上莱拉的手臂,没有电击或魔法,纯粹是皮肤和骨头之间的摩擦。
黑暗中,他和莱拉对上视线的双眼看起来很狂乱。
「妳这是在干什么?」他嘶声说,听起来像缝隙中呼啸的风声。
莱拉用力挣脱,「你在作噩梦,」她斥道,揉着手腕,「我只是想叫醒你。」
他瞥向她另一手拿的刀子,她都忘了手中还握着刀,只好强迫自己把武器收回皮鞘里。
霍蓝清醒过来之后,便又戴回了那副冷静的面具,唯一透露出他不安的只有从太阳穴沿着脸颊和下巴缓缓滑落的汗珠,不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莱拉退到门边。
「怎么样?」她交叉起双臂,「怕我趁你睡着时杀了你吗?」
「不是。」
莱拉看着他,「我还没没忘记你做的事。」
霍蓝闭上眼睛,「我也是。」
她在原地迟疑,不确定该说什么、该怎么做,觉得绑手绑脚的。有个感觉告诉她霍蓝不打算重新入睡,也不是想赶走她,而是在给她攻击的机会,测试她是不是真能下定决心。
很诱人──但忽然之间她却完全不想了,这比任何事都还令她恼火。莱拉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我的确救了妳一命。」他轻声说。
她犹豫了一下,回过身,「不过就一次而已。」
他眉毛微弯,除此之外不动声色,「告诉我,荻莱拉,要救几次才够?」
她嫌恶地摇摇头,「石邻的那个人,」她说,「有怀表的那个人,被你割喉的那个,他是无辜的。」
「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霍蓝冷静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要饶他一命?」
「没有。」
「你杀他前有犹豫过吗?」
「没有。」
「为什么?」她怒吼,空气因为她的愤怒而颤抖。
霍蓝注视着她的双眼,「因为这样比较容易。」
「我不──」
「因为我如果停下来,就会开始思考,如果我开始思考,就会记得,而如果我记得了,那么──」他吞咽了一下,喉头微微起伏了一下,「不,我没有犹豫,我直接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成为我每天清醒时数算的手下亡魂之一。」他望着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换妳告诉我,荻莱拉,妳杀过几个人?妳知道数字吗?」
莱拉本来开口要答,却又住嘴了。
那恼人、讨厌、令她恶心想吐的真相是:她不知道。
*
莱拉怒气冲冲回到自己的船舱。
她想睡觉,想打架,想压抑从她喉咙涌上那彷佛一声尖叫般的恐惧与愤怒。她想忘掉霍蓝说的话,想挖掉脑中关于刀子刺进肋骨的记忆,想捻熄遇袭时不顾一切的兴奋感转变为冰冷恐惧时那骇人的一刻。
她想忘记。
她走进门时,凯尔刚要站起来,一只手里拿着外套。
她想要感觉……
「妳来啦,」他说,顶着刚睡醒的一头乱发,「我才刚要去找──」
莱拉抓住他的肩膀,凑上去亲他的嘴。
「──妳。」他把话说完,不过那个字只是她双唇间的呼息。
……想感觉这个。
凯尔回吻她,吻得更深,魔法流动的感觉像双唇上的一颗火星。
他的双臂圈住她,在那个微小的动作中,她懂了那股引力,深入骨髓的理解,不是力量脉动的触电感,而是更深沉的事物。在此之前,她从未理解过的那个重量。在一切事物摇摇欲坠、逐渐崩解的世界中,这感觉像是坚实的地面。
安全。
她的心脏贴着肋骨跳动,她心里有个原始的部分说:快跑。而她的确在跑,但不是跑开,她已经厌倦离开了,所以她正狂奔向凯尔。
而他接住了她。
他的外套掉在地板上,两人跌跌撞撞在小房间里往后退,他们错过了床铺,但是找到了墙壁,反正距离也不远,莱拉的背抵住船身时,整艘船似乎在两人身体下方摇晃,凯尔的身体往前压在她身上。
她倒抽一口气,不是因为忽如其来的重量,而是被他紧紧贴着的感觉,他的一边大腿夹在她两腿之间。
她的手以小偷久经练习的凝练优雅滑进凯尔的衣服下。但是这次,她想要他感觉到她的碰触,她的手掌抚过他的肋骨,一路滑上他的背,指尖掐进他的肩胛骨中。
「莱拉。」他在她耳边嘶哑地说,船在这时翻正,又向另一边倾斜,两人踉踉跄跄跌在小床上,她将凯尔的身体拉下,靠近自己,他用手肘撑着身体,伏在她身上,他红铜色的睫毛圈住一边黑一边蓝的眼珠,她之前从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莱拉举起手,拨开他脸上的头发,发丝像羽毛一样柔软,但其他地方却锐利无比,他的颧骨刮着她的手心,髋骨抵在她臀边,他们的身体彷佛互相撞击出火花,电流般的能量舞过皮肤。
「凯尔。」她说,介于耳语和喘息之间的两个字。
然后门忽然碰一声打开。
浑身湿透的阿鲁卡德站在门口,好像刚刚掉到海里,或者有人往他头上淋了一桶海水,「干什么干啊,船要翻了。」
凯尔和莱拉在震惊的沉默中盯着他看,接着双双爆笑出声,门板重重关上。
他们往后倒在小床上,笑声先沉寂了一阵子,结果又再度爆出,莱拉笑到全身都痛了,直到最后她以为自己笑完了,还是忍不住发出听起来像打嗝的笑声。
「嘘。」凯尔在她头发里耳语,差点又要害她开始笑,她在狭窄的小床上滚向他,挤在他身边,免得掉下去。凯尔让出空间给她,一手枕在自己头下,另一手环绕她的腰,将她拉过来靠着自己。
他闻起来有玫瑰的香味。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就算现在四周围绕着潮湿木头和大海的咸味,她还是能嗅出他魔法那股新鲜花园般的淡淡香味。
「教我一些字。」她小声说。
「嗯?」他爱困地问。
「血咒。」她趴着把头靠在自己手上,「我想学。」
凯尔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叹了口气,「现在吗?」
「对,现在。」她翻成仰躺,盯着木头天花板看,「洛森纳尔发生的事──不能再重演了,绝对不行。」
凯尔用一边手肘撑起身体,俯看着她,先是认真打量了她很久,然后脸上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好吧,」他说,「我教妳。」
他红铜色的睫毛垂下,盖住两边颜色不同的眼睛,「有艾斯拓瓦,可以在世界之间旅行。」
她翻翻白眼,「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身体往下放低了几公分,嘴唇凑向她耳边。
「还有艾斯塔森。」他继续说,鼻息感觉很温暖。「在一个世界中的不同地点旅行。」
他的嘴唇刷过莱拉下巴时,她感觉到一阵愉悦的颤栗。「还有艾斯哈萨利。」他喃喃说,「治疗。」
他冷不防偷亲了她的嘴一下,然后才说:「艾斯席塔洛。密封。」她会很乐意让他在自己唇间逗留,不过他的嘴巴继续往下。
「艾斯皮拉塔。」
贴着她锁骨间的鼻息。
「烧灼。」
他的手滑进她衣服的布料下方。
「艾斯阿纳瑟。」
一阵热流在她双乳间绽放。
「驱逐。」
来到她的肚脐上方。
「艾斯席塔诺。」
一只手解开她裤头的绳线。
「碎裂。」
褪下她的裤子。
「艾斯欧恩斯。」
他的牙齿刷过她的髋骨。
「开启……」
凯尔的嘴巴停在她双腿中间,她拱起身体贴向他,手指纠缠着他红棕色的鬈发,一阵阵热流涌过她的身体,汗水流过皮肤时感觉刺刺痒痒的,她体内有火烧得灼烈,鼻息也越来越急促,一只手抓着她头上的被单,感觉到有某种像是魔法的东西涌上来,一波不断累积的浪潮,直到她再也无法阻拦。
「凯尔。」她呻吟,他的吻渐渐加深,莱拉全身都在那股力量之下颤抖,最后她终于放开,巨浪砸落,充满电力与狂喜。
莱拉往后倒在床单上,发出介于大笑和叹息之间的声音,整间舱房在混乱过后嗡嗡作响,紧抓在她手里的床单烧焦了。
凯尔抬起身体,又过来窝在她身边。
「这堂课还好吗?」他问,他的呼吸也急促不稳。
莱拉咧嘴而笑,然后滚到他身上,两脚跨在他腰间。他瞪大眼睛,胸膛在她身体下方起伏,「这个嘛,」她说,引导他的双臂伸到头上两侧,「来看看我有没有好好记得。」
*
他们一起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凯尔的一只手臂环抱着她,那一刻的热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舒适而稳定的暖意。他的上衣敞开着,莱拉的指尖抚过他心口上方的疤痕,漫不经心描绘那个圆圈,直到他的眼睛开始慢慢阖上。
莱拉知道像这样在床上贴着另一个人的身体,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她通常都是背靠着墙睡。
通常膝盖上都会贴着一把刀子。
通常都一个人睡。
但很快地,船舱里陷入一片安静,小船在水流上轻柔晃动,凯尔的鼻息低缓平稳,脉搏贴着她的皮肤,哄诱她入梦。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真正睡着,第一次睡得这么深沉而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