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阿鲁卡德.艾莫瑞想象过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想象过好几百次。
这是个病态的习惯,但是他在海上航行的这三年来,有太多时间可以思考、喝酒、作梦。大部分的时间,他的梦境都由莱伊起头,但随着夜晚逐渐拉长,随着他喝干一杯杯酒,梦境不禁变得黑暗。他的手腕会开始隐隐作痛,思绪逐渐模糊朦胧,这时他就会开始好奇:会是什么时候?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有时候很光荣、有时候很血腥。战斗、出乎意料的一刀、惨遭处决、一宗赎金交易失败。被自己的血呛咳而死,或者被大海吞没。无穷无尽的千百万种可能。
然而他从未想象过死亡会是这个样子。
从未想象过他必须独自面对。没有船员、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在身边,甚至连敌人也没有,只有蠢蠢欲动的船舰上一堆看不见脸孔的人。
傻瓜,亚丝塔会这么说,我们都得独自面对死亡。
他不想回忆起亚丝塔,或者雷诺斯,或者巴尔德。
或者莱伊。
海风刮过阿鲁卡德手腕上的疤痕,他揉着手腕的同时,这艘甚至不属于他的小船在海浪间安静摆荡。
菲斯克的银绿旗帜卷好未开,船只阴沉而决绝地上下浮动,像是地平在线的一座山脉。
他们在等什么?
来自菲斯克的命令吗?
还是来自城里的命令?
他们知道影子国王吗?知道诅咒毒雾吗?他们是因为这样才迟疑不前吗?或者只是单纯想等待有夜幕掩护时才进攻?
该死,现在猜想有什么用?
他们到目前为止完全没动静。
但很有可能随时都会移动。
太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他竭力苦撑不让雾气消散,现在脑袋开始阵阵抽痛。雾气越来越淡了,但是他也只能等待,拚命想鼓起勇气──
鼓起勇气做什么呢?他脑中的声音质问,移动大海吗?
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只是对巴尔德的说词,免得她把自己的小命也赔上。万事万物都有极限。他飞快动着脑筋,过去这一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动脑筋,执着到冥顽不灵的程度,彷佛只要突破了盲点,就能忽然想到什么真正的绝妙大计,而不是只有疯狂的主意。
大海、战舰、船帆。
他开始列出一样样东西。
不,等等,船帆,也许他可以想办法──
不行。
距离太远了。
他必须移动幽灵号,开着它直接偷袭菲斯克舰队的屁股,然后──然后呢?
阿鲁卡德揉揉眼睛。
如果他一定得死,至少要想出死得有意义的方式。
如果他一定得死──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阿鲁卡德不想死。
他站在幽灵号的船首,他的领悟清晰得吓人:他对死亡与光荣没有兴趣,只想活到足以回家。他想确定巴尔德活着,想试着找到夜之塔号剩下的成员,想再看看莱伊琥珀色的眼睛,将嘴唇贴在他锁骨与喉咙连接的曲线上。他想跪在王子面前,献上阿鲁卡德一直没能给他的东西:真相。
从漂浮市集买来的镜子裹在布料里,放在最近的木箱上头。
他花了四年的生命,换来了一个永远送不出去的礼物。
他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动静。
一抹阴影滑过暮色苍茫的天空,血红晚霞已经变成瘀青般的蓝紫色。他的心脏猛然一跳。那是这只鸟。
鸟儿往其中一艘菲斯克船舰俯冲,消失在那排桅杆、网子和折起的船帆之间。阿鲁卡德屏息以待,直到胸口都开始痛了起来,视野中还开始出现黑点。这就是了,一定是下达舰队进攻的命令。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船帆……
如果他能破坏舰队的船帆……
阿鲁卡德开始收集船上所有能用的钢铁,在木箱、厨房和货舱里东翻西找各种刀子、锅具和银器,任何能让他用来加工成利器并割破船帆的材料。魔法在他指尖哼唱,他用意念命令金属的表面变得锋利,将边缘重塑成锯齿状。
他将它们像士兵一样在甲板上排排站,三十几把可以撕碎与切割的临时武器。他企图忽略他们的船帆并未扬开的事实,企图不要去想甚至连他都没有能力一次控制这么多东西,绝对无法精准控制。
但是蛮力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只要将幽灵号开到攻击范围内就可以了,他正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船帆上时,看见菲斯克的船舰纷纷拉紧了船帆。
一波金绿色的布料开始绽放,正中央船舰的桅杆带头,接着蔓延到两侧的船只,直到整个舰队都蓄势待发、准备启航。
真是天赐良机,阿鲁卡德心想,准备好他的武器,在第一艘船移动时,用剩下的力气开始拉紧气流。
第二艘船紧跟着。
接着是第三艘。
阿鲁卡德的下巴放松下来。他最后的力气动摇了,终于消逝无踪。
气流散开来,他站在那里瞠目结舌,一把临时刀刃从手中掉落,因为菲斯克的船舰并未航向塔涅克,并未沿着艾尔河开向伦敦。
反而缓缓驶离。
船只依序调头,划着弧形转回大海上,舰队原本排列出的阵型也瓦解了。
其中一艘船很靠近幽灵号,他看得见船上的人,一个菲斯克士兵转头望向他,宽阔脸庞隐藏在头盔下方,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阿鲁卡德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那男人没有理会他。船继续往前开。
阿鲁卡德目送他们离去。
他等着海面恢复平静,等着天空里的色彩全都褪去。
然后他才双腿一软,跪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