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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克里斯汀

  我总是这么对我朋友说,

  约翰(这不是他的本名),四周一片黑暗,

  要我们如何对抗,何不买辆大车逃亡?

  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去吧,看看你能逃到何方。

  ——罗伯特·克里利(Robert Creeley)

  我们离开西方汽车零件厂时差不多已经十一点半了。天空开始降下第一阵雪。我把车开往吉米家。吃了止痛药后,操纵排挡轻松多了。

  他们家没人,吉米太太可能上班去了,吉米可能去领他的失业救济金了。莉亚在她的皮包里找到一个皱皱的信封,把她的地址涂掉,在上方写了“吉米·吉米收”几个字,然后把吉米的钥匙放进信封,塞进他们家门口的信箱里。

  “下一步是什么?”她回到车上时问我。

  “再打个电话。”我说。

  我在肯尼迪大道和弦月街交叉口找到一座电话亭,我慢慢爬下卡车,从莉亚手里接过拐杖,一步步走向电话亭。隔着凝满水雾的电话亭玻璃往外看,佩托妮亚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大恐龙。

  我打到何立克大学,请总机帮我接迈可的办公室。阿尼曾告诉我他爸是不折不扣的工蜂,即使吃饭时间也一定在办公室。他说得一点没错,铃声响了两次电话就接通了。

  “丹尼!我刚刚才打到你家!你妈说你——”

  “他要去哪里?”我的胃里一阵冰凉。直到这一刻,才证实了这一切是真的。先前我总期望事情不会真的发生,但现在我相信今晚的疯狂大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离开镇上?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没时间解释,就算有时间,现在也不能回答你。他要上哪儿去?”

  他慢吞吞地说:“他下了课要和瑞吉娜一起去宾州州立大学。上午阿尼打电话给她,问她能不能陪他一起去。他说……”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他说他觉悟了……他有种预感,如果今天下午不去宾大跟他们谈谈,将来他就进不了那所学校。他说他决定要念宾大,如果她陪他去的话,他们就能会见学校的理学院招生委员。”

  电话亭里很冷,我的手指几乎冻僵了。莉亚高高坐在车里,焦急地往这里看。我在想,阿尼,你安排得真不赖啊。又一次不在场证明,而且有学校招生委员可以做证。他把母亲当作玩偶,用线操纵她……我不禁为瑞吉娜感到难过。

  “你相信他的话吗?”我问迈可。

  “当然不信!”他说,“如果瑞吉娜仔细想想,她也不会相信。会见招生委员是七月份的事,只要缴得起学费,在校成绩又够好,他根本不必现在就跑这一趟。事实上这两样他都没问题,他说得好像现在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样。可是……”

  “他什么时候走?”

  “第六节下课她过去接他,两人在阿尼学校见。这是后来瑞吉娜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下午阿尼已经请了假。”

  那表示他们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就要离开自由镇。于是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不问我也知道答案:“他们不会开克里斯汀去吧?”

  “不会,他们开瑞吉娜的旅行车去。丹尼,她简直高兴死了……阿尼那孩子居然主动要去宾州州立大学……这消息多令人振奋!丹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

  “明天再告诉你,”我说,“我答应你,明天一定说。现在你一定要帮我个忙,这件事生死攸关——包括我的家人、莉亚的家人,还有你……”

  “噢,老天!”他的声音好像刚想通了一件事,“每次他一离开镇上——只有威尔奇死的那次例外,那次他是在……瑞吉娜看见他在睡觉,我确定她不会骗人……丹尼,是谁开他的车去杀人?是谁趁着阿尼不在的时候利用他的车去杀人?”

  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可是电话亭里实在太冷,而且我的腿又开始痛了。如果我说出来,紧接而来的一定又是一大串问题,而最后的结果会令他不敢置信。

  “迈可,请你注意听我说,”我设法让自己说得缓慢、清晰,“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爸和莉亚的爸爸,叫两家人聚集在莉亚家。”我想到她家的砖墙比较坚固,“还有你,迈可,你也要待在那里。我和莉亚没有回去或打电话过去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分散,你替我和莉亚转告他们一句话——”我心里盘算着:如果阿尼和瑞吉娜两点出发,他的不在场证明要到几点才算“铁证如山”?“下午四点以后谁也不可以外出。记住,下午四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外出。”

  “丹尼,我不可能——”

  “你一定要做到,”我说,“你要设法说服我爸,还有柯博夫妇。迈可,你自己也千万要远离克里斯汀。”

  “他们直接从学校出发,”迈可说,“他说把车留在学校停车场不会有问题的。”

  我又意识到他怀疑阿尼在说谎,经过去年秋天那次砸车事件后,阿尼永远不可能再把车停在公共停车场上。

  “如果你从窗口看见克里斯汀在外面,避开窗口,知道吗?”我说。

  “我知道,可是——”

  “请立刻打电话给我爸,答应我,你一定要做到——”

  “好,我答应你,可是,丹尼——”

  “谢谢你,迈可。”

  我挂断电话,我的手脚冰冷,额头却直冒汗。我用拐杖把电话亭的门顶开,慢慢走入冰天雪地中。

  “他怎么说?”莉亚问,“他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我说,“我要他们聚在一起,我想我爸会帮忙。如果今晚克里斯汀要杀人的话,目标一定会是我们两个。”

  我爬上佩托妮亚,慢慢驶上路。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能做到如此——现在只有等着看事情到底怎么发展了。

  我们顶着风雪,驶往唐诺车厂。一点整时,我刚好把车转入车厂前的空地。这栋铁皮建筑如今已荒无人迹,在阴霾的冰雪天里更显得凄凉万分。佩托妮亚及腰的大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在车厂的大门前停下。钉在门上的那块木牌还在那里——车位出租,周、月、年均可;入内请先鸣喇叭——跟去年八月阿尼第一次把车开来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旁边的窗子上挂了另一块牌子:暂时关闭。另外,在门口空地上的雪堆中掩埋了一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福特野马跑车,看起来就像一座古墓。

  “这里荒凉得可怕。”莉亚悄悄地说。

  “可不是吗?”我把上午配好的钥匙交给她,“其中一把可以打开大门。”

  她拿了钥匙下车走到门边。她开锁时我一直注意两个后视镜,我们好像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我想任何人看见这辆惹人注目的车子心里大概都会猜我们是在干什么不法勾当。

  莉亚突然弯腰拉着门的下面,一连试了几次门都没有动一下。于是她走回卡车边上对我说:“锁是打开了,可是门拉不上去。我想大概是下面冻在地面上了。”

  这下可好,我心想,正式行动的第一步就遇上难关。

  “丹尼,实在对不起。”她看着我说话。

  “没关系。”我打开车门,痛苦地爬下车。

  “千万小心。”她扶着我的腰慢慢陪我走过雪地,“当心你的腿。”

  “是的,妈。”我笑着逗她。

  我的右侧面对着门,这样我蹲下去时身体的重量可以集中在右腿。于是我就这么蹲下去,左腿伸直悬在空中,左手扶着拐杖,右手拉着卷门下面。我的姿势一定像极了马戏团里的软骨功表演。我用力往上拉,感觉到门稍稍移动了一点点……她说得没错,门下面冻结在地上了。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

  “帮我一起拉。”我说。

  莉亚也蹲下去帮我,冰块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那扇门就是不肯认输。

  “快了,”我说,我的脸上流出汗水,右腿因耐不住煎熬而颤抖,“我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起用力。”

  “好的,你数吧。”她说。

  “一……二……三……”

  紧接着发生的事是卷门哗的一声随着轨道升了上去,而我也狠狠摔倒在地上,左腿刚好压在身体下面。虽然白雪是块天然的吸震垫,但我还是感觉一束银色闪电从大腿一直传到太阳穴,又倒着传回去。我咬着牙没叫出声来,莉亚跪在旁边,两手扶着我的肩膀。

  “丹尼!你怎么样了?”

  “扶我起来。”

  她用了最大的力量才把我扶起来。当我撑着拐杖又站在地上时,我们俩都已气喘吁吁。我的左腿伤势实在不轻。

  “丹尼,你不能再踩离合器了,是不是?”

  “我还可以,莉亚,先扶我回车上。”

  “你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我们应该去看医生。”

  “不,扶我回车上。”

  “丹尼——”

  “莉亚,扶我回车上!”

  我们一步一英寸地走向佩托妮亚,在身后的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足迹。我爬上踏板,打开车门拉着方向盘,莉亚在下面推我的屁股,我还感觉到她在发抖。最后我终于上了驾驶座。疼痛为我带来一身热汗。我的衣服湿了,上面沾的雪花也融了。一直到今天我才晓得痛苦也能让你流汗。

  我把拐杖放好时,那道银色闪电又出现了,我痛得撇着头直磨牙。

  “丹尼,我要到街上去打个电话请医生来,”莉亚吓得脸色苍白,“你的骨头又断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说,“但你不能那么做。如果我们不把事情解决了,你我的家人都会有生命危险。你也知道李勃不会罢休,他今晚一定要复仇,所以我们也不能罢休!”

  “可是,你根本不能开车!”她哭着说。她的帽子掉到背后去了,深棕色的头发上沾满了雪花。

  “到里面去找个扫把或长棍之类的东西。”我说。

  “那样有什么用?”她哭得更厉害了。

  “进去找找看,找来了再说。”

  她走进漆黑的车厂,失去了踪影。我捧着左腿,设法平息内心的恐惧。如果骨头真的又断了,我这后半生可能都要架着义肢了。可是如果我不能消灭克里斯汀,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后半生了。

  莉亚拿了个拖把过来。“这个可以吗?”她问。

  “至少可以帮我们把车开进去。待会儿到里面再找更合适的。”

  拖把的杆子是用螺丝拧上去的。我用车里的扳手把螺丝拧松,拆下杆子,扔掉拖把头。我用左手握着杆子——又是一根拐杖——把离合器踏板顶下去。可是杆头立刻滑开,离合器踏板又弹回来,杆子这头还差点戳到我的嘴。看来大概还行得通。

  “上车吧,我们把车开进去。”我说。

  “丹尼,你真的行吗?”

  “相信我。”我说。

  她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我等她上了车,用拖把杆把离合器顶下去,打上一挡,再慢慢松开离合器。杆头在松到一半时滑掉了,但佩托妮亚已经平稳地上了路。这辆巨型油罐车碾着积雪,缓缓驶进车厂。

  我踩住刹车对莉亚说:“我们得找个底部较宽的长棍子。这根拖把杆会滑掉。”

  “我下去找。”她说。

  莉亚下去后,我坐在车上等她。这儿真是一片凄清,车厂还停了几辆没人要的破车,就像残留在战场上的无名尸骨。白漆画出的车位都空在那里。我看到了二十号车位,赶紧又把视线移开。

  墙边的轮胎架差不多也空了,只留下几个磨光的旧胎,就像巨大的甜甜圈。升降机停在半空中,下面摆了个钢圈,对面墙上是大灯校正靶,看起来像两只血丝满布的大眼睛。厂里到处是幢幢黑影,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暖气管。

  这儿简直就像一座坟墓。

  莉亚用吉米的钥匙打开唐诺办公室的门。我隔着玻璃看见她的影子在里面走来走去。过去唐诺常坐在里面看着他的顾客享受自己修车的乐趣。莉亚找到了电灯开关,头顶上的日光灯一个接一个亮了,可见电力公司还没把电源切断。待会儿我必须叫她再把灯关掉——我可不想引起外面的注意。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打开暖气。

  她又打开一扇门,暂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低头看看手表:一点三十分。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着一个拖把出来。这个显然要好得多,因为顶端是一条海绵,刚好形成T字形推杆。

  “这个可以吗?”

  “好极了,”我说,“上车吧,我们要办正事了。”

  我试了试新的拖把。“好用多了,”我说,“你在哪儿找到的?”

  “浴室。”说着她还抽抽鼻头。

  “很脏吗?”

  “脏死了,到处是烟屁股,角落还有一摞发霉的旧书,那种书连旧书店都不收。”

  唐诺身后就留下这么些东西:一栋空车厂、一摞旧书、满地烟屁股。我心中又是一阵凄凉。这里真的是坟墓——李勃和克里斯汀就在这里吞噬了我朋友的意识,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真想快点出去。”莉亚看看四周说。

  “真的吗?我还蛮喜欢这里呢。我想搬进来住。”我搂住她的肩,深深看入她的眼睛,“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小家庭。”

  她扬起拳头:“你想流鼻血吗?”

  “打吧,流点血也值得。其实我也急着离开这儿。”我又试着开动佩托妮亚,新的拖把操纵离合器真的好用多了……至少打一挡时是如此。当然拖把杆有时候会弯曲,我们还需要一根更粗的杆子,不过目前也不敢苛求太多了。

  “我们得把灯关掉,”我熄掉引擎说,“开着灯会引人注意。”

  她下车关灯时,我把车掉个头,面对大门,慢慢往后倒到唐诺办公室的墙边。现在这巨无霸的鼻头正指着入口。

  灯关了,屋里又是黑影幢幢。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受到漫天大雪的阻隔,显得昏暗无力。

  “丹尼,我好冷。”莉亚在唐诺办公室大声对我说,“我找到了暖气开关,可不可以打开?”

  “开吧。”我回答。

  几秒钟后,车厂里响起呼呼的风声。我靠在椅背上抚摩左腿。我的牛仔裤很紧,平整得没有一道皱纹,可是里面的肌肉在发胀。老天,这种痛楚真难忍受。

  莉亚又爬回车上。她告诉我说,我的脸色很糟,我却在回想第一次和阿尼把克里斯汀弄进车厂的种种。我闭上眼睛,泪水差点流了出来。

  你没事干只能等待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慢。我们从一点四十五分等到两点,外面的雪更大了。莉亚下去按下大门开关,铁门缓缓滑下,屋里更暗了。

  她爬回车上时对我说:“大门边上有个很奇怪的东西——看到了吗?有点像是开门的电子遥控装置,以前我家的车库也有那东西。”

  我突然坐直:“老天!”

  “怎么回事?”

  “那是电子遥控装置没错,克里斯汀那里正好有控制器。感恩节那天晚上阿尼来看我的时候跟我提过。你一定要把它破坏掉,莉亚,用刚刚那根拖把杆!”

  她又下车,走到大门边,用拖把杆拼命砸那个遥控器。那模样就像个家庭主妇在扑杀天花板的蟑螂一样,最后遥控器的塑胶壳和玻璃都裂成小碎片掉了下来。

  她把拖把杆扔到一边,慢慢爬回车上:“丹尼,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她指指紧闭的大门说,“你是不是想等天黑了再把大门打开?”

  我点点头。我要让克里斯汀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不让她出去。想到刚刚我们差点漏掉那个遥控装置,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总之,先开门让她进来,再关上门……然后我用巨无霸把她撞得扁扁的。

  “好吧,”她说,“这是个很好的陷阱。可是一旦她进来,你怎么再去把门关上?也许唐诺办公室里有什么秘密按钮,可是我没看到。”

  “据我所知,办公室里没什么按钮,”我说,“所以到时候你得站在门边的按钮那里把门关上。”我朝大门指了一下,关门钮就在门边,离电子遥控器只有两英尺远,“你要躲在墙边,不能让她看见。克里斯汀进来后,你立刻按下按钮,赶紧往外跑。然后门掉下来——砰的一声!这里就成了陷阱。”

  她的脸色阴沉:“可是你也被关在陷阱里。”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啊,”我说,“你的动作一定要快。如果门降下来了你还在里面,克里斯汀就会把目标转向你。就算唐诺办公室里有什么按钮——我想你也知道克里斯汀撞毁那面玻璃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也看到报上登的照片了……唐诺家整面墙都被撞毁了。”

  她一脸固执地说:“你把车停在门边,她进来后我从车窗伸手按按钮把门放下来。”

  “如果把车停在门边,车头就会露出来。她看到这么巨大的车头就不会上当了。”

  “我不喜欢这样!”她哭了,“我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里面!我被你拐了!”

  其实我真的把她给拐了,不过这么做是值得的。我伸手搂她的时候,她稍微表示抗拒,但最后还是把身体靠了过来。“没有别的办法,”我说,“如果我的腿没断……如果你会开卡车的话——”我耸耸肩。

  “我很为你担心,丹尼,我要帮你。”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其实你比我还危险——你要把握好机会,及时冲出去。我只是坐在车厢里把她撞扁而已。”

  “只希望我们的计谋能够成功。”说着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我也抚着她的秀发。

  于是我们一直等下去。

  我可以用我的心灵之眼看见阿尼夹着书本从学校教学大楼走出来,瑞吉娜坐在旅行车上等他,脸上容光焕发。阿尼哭着让她拥抱。“阿尼,你这么决定真是对极了……你不晓得我和你爸有多高兴。”“是的,妈。”“让你开好不好,乖孩子?”“不,妈,你开好了。”“没关系的。”

  然后母子两人冒着风雪驶向州立大学,瑞吉娜开车,阿尼乖乖坐在旁边。

  而自由高中停车场上的克里斯汀则静静等着,她要等到天黑,等待雪下得更大。

  三点半时,莉亚穿过唐诺的办公室去上厕所。我又吞了两颗止痛药。现在我的腿硬得就像铅铸的一样。

  稍后我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我想或许是因为吃了止痛药。一切都变得像在梦中:雪越下越大,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昏暗,头顶的暖气管呼呼响着。

  我好像还和莉亚做爱……不是普通的方式,我的腿根本不可能,我也不晓得那算不算做爱。我好像还记得她在我耳边喘气,我仿佛听到她一再叮咛我要小心。她已经失去了阿尼,不能再失去我。我好像记得一阵喜悦爆发开来,让我暂时忘了痛苦……然后我又陷入昏睡。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莉亚拼命摇我,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

  “呃!什么事?”我惊醒过来,瞪大眼睛转过去看莉亚,就像只猫头鹰一样。我这才感觉到腿痛得就像要裂开一样。

  “天黑了,”她说,“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我眨眨眼,发现她一脸惊恐,我朝大门望了一眼,看见入口门开着。

  “门怎么会——”

  “我,”她说,“是我开的。”

  “你太大意了,莉亚,”我忍着腿痛坐起来,“如果她进来了——”

  “结果她没有进来,”莉亚说,“天才刚黑,雪越来越大。我开了门回来看你睡得正熟,想让你再多睡几分钟。我要等天完全黑了再叫你,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半小时,而且刚刚我好像还听到什么声音。”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看看表,五点四十五分。如果一切顺利,现在我的家人和迈可及莉亚的家人都该在一起了。我隔着佩托妮亚的车窗看着黑漆漆的大门入口处。我可以听到寒风飕飕的声音,门外的雪花已经飘进屋里。

  “刚刚你听到的是风声,”我说,“风正在外面喧闹呢。”

  “也许吧,可是——”

  我勉强点点头,我不愿她离开安全又温暖的车厢。可是如果现在她不走的话,也许就永远走不了了。我不想她走,她也不想我赶她走,可是待会儿克里斯汀进来的话马上又会倒出去。

  然后她会等待更适当的时机。

  “好吧,”我说,“但是记住一件事……躲在大门右侧的凹缝里。她来的时候,也许会先在门外停一阵子。”我心想,就像动物凭嗅觉侦察状况一样,“不要害怕,也不要动,不要让她把你给吓出来。冷静地等她进来,然后按下按钮,立刻冲出去,完全懂了吗?”

  “我懂,”她喃喃地说,“丹尼,这招管用吗?”

  “只怕她不来,不怕不管用。”

  “在一切结束前我都见不到你了?”

  “我想是的。”

  她深深看入我的眼睛说:“小心点,丹尼,”她点点头,“杀了它。不是她,是它,杀了它。”

  我们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次,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她的膝盖不小心把皮包从椅垫上碰到地上。她停下来想了一下,笑着把皮包捡起来,在里面翻找东西。

  “丹尼,”她说,“还记得亚瑟王吗?”

  “记得一些。”在我受伤前,莉亚、阿尼和我都选修了英国文学,我记得第一堂课讲的就是亚瑟王。不过莉亚为什么现在问这句话,我实在有点搞不懂。

  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尼龙围巾——起雾的天气女孩子常绑在头上的那种。她把围巾系在我的左手腕上。

  “搞什么鬼?”我问她。

  “当我的骑士,”她很严肃地看着我,“丹尼,当我的骑士。”

  我拾起拖把敬了个礼说:“当然,请叫我奥萨达爵士。”

  “你要开玩笑也随你,”她说,“只是待会儿可别开玩笑,好吗?”

  “好吧,”我说,“你要我做骑士,我就做骑士吧。”

  她笑了,我心里也觉得好过了点。

  “记得那个按钮,千万要用力按,否则门也许下不来,那一切就都完了。别让它逃了,好吗?”

  “我知道。”

  她下车走向大门,现在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够看见她的背影,在暴风雨来临前,一切都是完美的——一个修长、美丽的女孩,蜂蜜般的秀发、细长的腿、鲜艳的雪衣、褪色的Lee牛仔裤、芭蕾舞者般的步态……她一步步远离我,走向大门。

  我的视觉变成了慢动作影片,我看见她的臀部左右摇摆,听到她的靴子在沾满油污的地板上踩出回声,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身上衣服的摩擦声。她走得很慢,头抬得很高——现在她像是猎物而不是掠食者,就像一匹黄昏时分走近水源的斑马。她好像意识到了危险,如果我们准备好一切等着克里斯汀,她也很可能在等着我们。我想隔着佩托妮亚的驾驶室大叫莉亚,回来,莉亚,快回来,你说得没错,你听到了声音,她就在门外,她关掉车灯躲在雪堆后面等你,快回来,莉亚!

  她突然停下来,两手紧握成拳,也就在那一刻,两道强光从外面的雪地里照进来。

  莉亚呆住了。她完全暴露在宽敞的空间里,她离大门还有三十来英尺,而且正位于入口中央。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她脸上惊慌及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跟她同样不知所措,所以那紧要关头就在彷徨不定中溜走了,而我们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接着车头灯向大门口冲来,我隐约可以看见强光后克里斯汀的影子,我可以听到她穿越雪地时引擎的吼声。不知道她在外面等了多久——也许天黑之前她就在那里等着了。雪花落在引擎盖和风挡玻璃上,可是立刻就融化了。她冲上入口的引道,继续加速,那台八缸引擎发出凶悍愤怒的吼叫。

  “莉亚!”我大叫,同时转动钥匙,发动佩托妮亚的引擎。

  莉亚拔腿继续奔向门边的按钮。克里斯汀进门的那一瞬间,莉亚刚好按下电钮。我听见大铁门顺着轨道滑下的声音。

  克里斯汀猛地向左转,冲向莉亚。她沿着墙边剐下无数铁皮碎片,保险杠和墙基之间摩擦出火花和尖锐的声音——那样的效果有点像一大群醉汉在尖声大笑。莉亚闪进凹缝里,可是克里斯汀掉头回来时,她可就没地方闪了,莉亚站在角落喘息,从反方向看来那里不是凹缝,只是个角落,她已经没地方可躲了。门下降的速度出人意料地慢,她或许还来得及奔出门外,但克里斯汀也许会一起追出去,即使门边会剐掉她的车顶,但我相信那样并不能阻止她。

  佩托妮亚的引擎也开始怒吼,我拉起大灯开关,两束强光照亮大门,也照亮了莉亚。她仍旧靠在墙边,眼睛瞪得好大。她的大衣在车灯照射下变成奇幻般的蓝色。我有个病态的想法,那就是如果她流血的话,看起来一定会是紫色的。

  我看见她仰头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又看看克里斯汀。

  那辆普里茅斯磨着刺耳的轮胎声,再次扑向莉亚。墙基上留下的摩擦痕迹现在正冒着烟。这时,我突然发现克里斯汀里面有人,满满一车的人。

  在克里斯汀冲向她的一瞬间,莉亚猛然往上一跳,就像脚底装了弹簧似的,我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推想,她可能是要跳上克里斯汀的车顶。

  可是我猜错了,她跳起来抓住一根钢梁,那根钢梁的作用是支撑九英尺高的轮胎架。我和阿尼头一次来的时候,架上吊满了轮胎,现在却几乎是空的。莉亚抓紧钢梁,又向后翻,就像小时候玩单杠那样。紧接着,克里斯汀的车头轰然一声撞进她背后的墙角。如果莉亚倒翻的动作稍慢一点,她两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可能都成肉泥了。又是一大堆碎铁皮掉下来,轮胎架上剩余的两个旧车胎也被震了下来,像两个橡皮甜甜圈一样在地上又跳又滚。

  克里斯汀退出去时,一整块铁皮被她拖出来,刚好砸在莉亚头上。克里斯汀四个轮子都冒着白烟,把她那两吨重的车身从碎铁废墟中拖出来。

  你一定奇怪这些时间我都在干什么,其实你根本不能说“这些时间”,这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克里斯汀进门时,我开始发动佩托妮亚,现在我才刚用拖把杆顶着离合器打上一挡。

  莉亚还抓着钢梁不放,但是现在她是倒吊在那里。

  我松开离合器,在心中冷静地告诉自己:慢慢放——如果你放得太快而熄火的话,她就死定了。

  佩托妮亚起动了,我猛地加油门,然后完全放开离合器。克里斯汀又准备冲向莉亚,她的引擎盖卷曲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剥落的油漆中露出银白闪亮的金属,看上去好像她的引擎和引擎盖之间长了鲨鱼齿。

  我在她冲了四分之三路程的时候撞上她的车头,她打了半个转,一个轮胎挤出钢圈,整辆车像头喝醉的野兽,冲向墙边的旧零件堆。她撞上去时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引擎加速回转的声音。她的整个右前方都凹了进去,但是还能跑。

  我猛踩佩托妮亚的刹车才没有撞上莉亚。我没来得及顶住离合器,所以巨无霸熄火了,现在车厂里只有克里斯汀的引擎在咆哮。

  “莉亚!”我压过引擎声大叫,“莉亚,快跑!”

  她无助地看我一眼。我看见她的头发里有血流出来——跟我想的一样,真是紫色的。她松手跌落地面,双膝跪在地上。

  克里斯汀倒出去,又转向她。莉亚爬起来,摇摇晃晃跑了两步,借着卡车挡住克里斯汀和她之间的视线,克里斯汀兜了半圈,撞上卡车的前缘,我的身子跟着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左腿跟着又是一阵肌肉撕裂般的痛楚。

  “上车!”我对莉亚大叫,“上车!”我准备替她开门。

  克里斯汀退开,从卡车后面绕过来,我只能从后视镜瞥见那子弹般的车影,并听到尖锐刺耳的轮胎声。

  莉亚好像有点不省人事,她捂着头上的创口,踉踉跄跄地不晓得该往哪儿走。鲜血正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她走到佩托妮亚前面又停了下来。

  下一幕景象我不想也知道,克里斯汀绕过来后就会一头把莉亚挤死在墙边。

  我慌慌张张顶住离合器,扭动钥匙。佩托妮亚咳了几声,没发动起来。我闻到空气中满是汽油味,我加油加得太多了。

  克里斯汀又出现在后视镜里。她正冲向莉亚,而莉亚又往回跑,奔出冲撞范围。克里斯汀一头撞上墙基,右前门向外弹开,露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我捂着嘴尖叫起来。

  坐在驾驶座旁像个木偶的那个人原来是迈可,克里斯汀又倒车出来时,他那低垂在胸膛上的脑袋也跟着甩来甩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的两颊像涂了腮红,显然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他没听我的劝告,克里斯汀一定是先去过康宁翰家——我也曾猜过她说不定会这么做。迈可下班回家,看见克里斯汀——他儿子的一九五八年份普里茅斯——停在家门口。他也许是出于好奇,居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就像我头一次在李勃的车库里一样。也许他是想检查这辆车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这样,在他活着的最后几分钟里,他一定看到了让他不敢相信的画面。克里斯汀是自己发动的吗?然后自己驶入车库吗?也许,也许,谁知道呢?反正迈可发现他无法关掉引擎,也无法打开车门,就这么活活被废气毒死了。当然,他也可能是回头看见后座的骷髅而吓昏过去,再被废气毒死的。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救莉亚。

  她也看见了,她的尖叫声在充满废气的车厂里乱窜,不过这么一吓或许可以使她清醒过来。

  她转而奔向唐诺办公室,她一路跑,血也跟着一路洒,连衣领、帽子里都是血——老天,实在流得太多了。

  克里斯汀往后退,留下一圈橡皮垫和一些碎玻璃。当她急转弯追向莉亚时,离心力又使车门关上,迈可的身体也被甩向另一边。

  克里斯汀对准莉亚后又突然停下,引擎不断加油空转,也许李勃是要享受那最后的胜利感。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假如克里斯汀直接冲过去的话,莉亚就死定了。我利用那珍贵的一瞬间,再扭转钥匙,口中念念有词——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祷告——这次佩托妮亚顺利发动了。我放开离合器,猛加油门,在克里斯汀起步前一刹那撞上她的侧面。佩托妮亚的保险杠冲进克里斯汀的车壳时,发出金属碎裂的声音。克里斯汀被顶得撞上墙基,车窗全震碎了。但她的引擎还是强健有力,李勃转过来,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我。

  佩托妮亚又熄火了。

  我骂出所有我所知的脏话,再度扭转钥匙。如果不是这条讨厌的腿,如果不是在雪地里摔了那一跤,事情现在已经结束了。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在墙基前面把她挤扁。

  我再次发动时,克里斯汀加足马力,夹着尖锐的摩擦声,从佩托妮亚的保险杠与墙基之间又倒了出来。她的右前轮瘪了,地板上还留下一大块扭曲的侧面钣金。

  我一发动便立刻向后倒车,克里斯汀已经倒向车厂另一端,她的大灯碎了,风挡玻璃全部是裂纹,引擎盖拱起一大块并摇摇欲坠。

  她的收音机开得很大声,我可以听到瑞奇·尼尔森(Ricky Nelson)正在唱《在学校等你》(Waiting in School)。

  我转头寻找莉亚,看见她在唐诺的办公室里往外观望。她的金发染满了血迹,大半张脸也都是红的。血流得实在太多了,我心想,不用说是头部受伤,光这样流血都会把人给流死的。

  她瞪大眼睛指指我后面,嘴唇光动却听不到声音。

  克里斯汀从大老远加速冲向办公室,中间完全没有阻拦。

  我看见她那弯曲的引擎盖又变平了,而且牢牢地护盖着引擎。两盏大灯相继照射出灯光,而且越来越亮。至于那块失落的右前侧钣金,我……我发誓——虽然我只瞥了一眼,但我敢发誓,它又凭空自己编织出一块跟原来一模一样的。然后风挡玻璃上的裂纹也跟着消失了,那瘪掉的轮胎又变得跟全新的一样。

  上帝救救我们,她完全变成了一辆新车。

  她以全速冲向办公室,我打倒挡快速松开离合器,希望佩托妮亚的屁股能挡住克里斯汀的去路,可是克里斯汀抢先一步通过。佩托妮亚向后扑了个空。我没松油门,巨无霸一直往后退,直到屁股顶上了后面堆积如山的零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我从风挡玻璃后面看见克里斯汀以高速撞毁了唐诺办公室的玻璃隔间。

  我永远记得接下来的那一幕,我看到的仿佛是放大的画面。莉亚看见克里斯汀咆哮而来,仓皇地后退,淋满鲜血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她撞到唐诺的旋转椅,跌倒在书桌后面,同时克里斯汀也冲进来。巨大的隔间玻璃向内炸开,千万碎片飞溅出去。克里斯汀的保险杠在撞击的一刹那凹了进去,引擎盖向后掀起,飞落到车顶,又弹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她的风挡玻璃碎了,迈可的尸体从缺口飞出去,跌在唐诺的办公桌上,然后又滚落到地面,鞋子则飞得老远。

  莉亚大声尖叫。

  如果她不是跌了一跤,可能现在全身都被玻璃给割烂了。可是她从书桌后面站起来,脸上扭曲着恐怖的表情,不停地尖叫,好像已陷入疯狂。迈可刚好从书桌滚落到她身上,两手缠着她的脖子。所以莉亚站起来时,迈可还缠着她,两人就像在跳华尔兹一样。她的尖叫声就像消防车警铃,她的血还在车灯下反射着光芒,最后她把迈可推开,拔腿就往门口跑。

  “莉亚,回去!”我大叫,急忙顶住离合器,可是拖把杆折成两段,在我手中的那截只剩五英寸左右,“噢,狗屎!”

  克里斯汀从碎玻璃中倒出来,冷却水、防冻剂和机油流了一地。

  我用左脚踩住离合器,现在我已不再感觉疼痛了。打排挡时,我用左手扶着左膝,好帮助使力。

  莉亚拉开办公室的破门往外跑。

  克里斯汀转过去,那变形的车头又对着她。

  我猛踩佩托妮亚的油门,怒吼着冲向克里斯汀。我看见一个脸色发紫、吐着舌头的小女孩贴着后车窗看我,好像在求我停车。

  我狠狠撞上去。她的后备厢盖飞起来,像张开的大嘴,但她加着油门又跑掉了。她转向莉亚,而莉亚张着嘴狂叫而逃。我看见她大衣的帽子里都是血。

  现在我已经能操作自如了。即使事后要锯掉这条腿,我也要继续驾驶这辆车。

  克里斯汀撞上墙基,向后弹了几英尺。我踩着离合器,打入倒挡,退了十英尺远,再踩离合器,打上一挡。这时克里斯汀想沿着墙边追赶莉亚,我从她的左侧拦腰撞上。车门整个向内凹进去,车顶也变形了。驾驶座上的李勃一会儿变成长蛆的骷髅,一会儿又变成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拳头并向我狞笑。

  可是她的引擎就是不熄火。

  我又倒车。我的腿像是一条炽热的钢板,从脚尖到左腋窝都在发烫。另外,我的下巴、我的脖子、我的太阳穴都痛得要命。

  (迈可,你为什么不待在屋里?)

  (阿尼,我实在对不起,我只希望——)

  克里斯汀拖着残破的车身,像喝醉酒般又沿着墙边直冲,把堆积的零件碰倒并拖垮了支撑轮胎的钢梁。

  我又踩油门,佩托妮亚以最大的冲力撞上克里斯汀的侧面,顶着她一直冲上大铁门。我趴上了方向盘,又弹回座位上。

  我看见莉亚蹲在角落里,两手捂着脸。

  克里斯汀还不熄火。

  她拖着身子慢慢爬向莉亚,就像陷阱里两条后腿都断了的野兽。她一边往前爬,一边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瘪掉的轮胎又鼓起来了,折断的收音机天线又变成新的,车头、车尾的凹陷部分又鼓起来。我不但看见,而且还听到她复原时发出的声响。

  “下地狱吧!”我对着她大叫,我哭了,哭得胸腔一收一胀。我的腿已经不能再动了,于是我用双手撑着左腿去踩离合器。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感觉到骨头在摩擦。

  我向后退,换一挡,踩油门……这时我第一次听到李勃的声音——那高亢、虚假、嫉愤、恐怖、永不止息的号叫声。

  “狗杂种!去你的狗杂种!你别碰我!”

  “那你就不该找上我朋友。”我想大吼,却只能喘着气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狠狠撞上她的屁股,钣金瘪进去时,油箱也被挤破了。我看见一丝火光,赶紧用手捂着脸——可是火光又消失了。克里斯汀趴在那里做垂死的喘息,她的引擎响了几次,最后终于停止运转。

  顿时偌大的车厂里一片安静,只有佩托妮亚低沉的引擎声。

  接着莉亚从老远跑来,一面哭着一面大叫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她的粉红色围巾还绑在我的手腕上。

  我低头看看它,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灰白色。

  我感觉到她在摸我,可是我的脑子已是一片昏黑。几秒钟后,我完全失去知觉。

  十五分钟后我醒来时只觉得脸颊又湿又冷。莉亚站在驾驶座旁的踏板上,用一块湿布抹我的脸。我拉住她的手,向窗外吐了口口水,那块布充满油味。

  “丹尼,别担心,”她说,“我跑到街上,拦了辆铲雪车……把那个人吓得半死,我想他至少要少活十年了……他看见我这一身血,说他这就去叫救护车……丹尼,你还好吗?”

  “我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莉亚?”我轻声细气地问。

  “很糟。”说着她哭了。

  “那就别问蠢问题,”我咽下喉咙里一块又干又硬的疙瘩,“我爱你。”

  她用最笨拙的方式抱住我。

  “他还说他要去报警。”她说。

  我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我的两眼只盯着克里斯汀的尸骸,我想用尸骸来形容她是很贴切的,因为她根本不像一辆车。可是为什么她没有烧起来?一块被挤得凹凹凸凸的车轮圆盘盖滚到很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个银色飞盘。

  “你拦住那人到现在有多久了?”我用粗糙沙哑的声音问道。

  “差不多五分钟了。然后我回来找到这块布,到那边的木桶那里蘸了点水。丹尼……谢天谢地,一切都过去了。”

  砰!砰!砰!

  我仍旧看着那块圆盘盖。

  那上面的凹痕又鼓成原来的弧度。

  然后它自动滚回残骸,就像一枚大铜板。

  莉亚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冻结,眼珠向外突,做出“不”的嘴形,却没有发出声音。

  “快上车。”我小声说道,仿佛怕克里斯汀听到一样,谁知道呢?或许她真听得到,“从那边上来,我用右脚踩离合器,你帮我踩油门。”

  “不……”这次她总算发出了气音,她的呼吸越来越快,“不……不……”

  整堆残骸开始震动。这是我生平所见的最怪异、最恐怖的景象。它全身震动着,就像一头还没完全死透的野兽。每块铁皮、每颗螺丝都有节奏地摇摆着。我看见一根弯曲的插销先把自己变直,然后往残骸堆滚了过去。

  “上车。”我说。

  “丹尼,我没办法,”她的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能……那尸体……是阿尼的父亲,我不能……求求你。”

  “你一定要这么做。”我说。

  她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李勃那婊子留下的残骸,最后她绕过佩托妮亚的车头。克里斯汀身上的一块铁皮滚过去剐伤了莉亚的腿。她惊叫着逃跑。上了车后她问我:“我……我该怎么办?”

  我大半个身子钻出车窗外,左手抓着车顶边缘,用右脚踩离合器。佩托妮亚的引擎一直低吼着。“无论什么状况,都不要松开油门。”我说。

  我右手握住方向盘,放松离合器,佩托妮亚立刻扑向那堆残骸,把它撞得更破、更烂,然后我听到惨叫声。

  莉亚用手遮着眼睛说:“我不能再做了,丹尼!它在惨叫!”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说,她的脚已经离开油门踏板,现在我可以听到远处救护车的警报声,我用力摇她的肩膀,“莉亚,你得坚持下去。”

  “它在对我惨叫!”

  “它还没死,我们快没时间了,只要再来几次就行了。”

  “我试试……”她喃喃地说,勉强再踩油门。

  我打倒挡。佩托妮亚退了二十英尺,我又踩离合器,换一挡……然后莉亚突然哭了:“丹尼,等等!你看!”

  一对母女站在克里斯汀的残骸前面,两人手牵着手,面容悲伤。我知道那是薇洛妮卡和莉塔。

  “她们根本不存在,”我说,“如果她们存在,现在也该是她们回到自己世界的时候了,踩你的油门!”

  我放松离合器,佩托妮亚再度往前冲。可是那两个人影并没有像鬼片那样突然消失。她们吓得大声惊叫,身上衣服的颜色淡褪成黑白、透明……然后化成两团光影。

  我们又撞上克里斯汀,把残骸撞成废铁。

  “不见了,”莉亚呆滞地说,“不见了,她们根本不存在。”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走廊。我倒回去,再撞,倒回去,再撞……一共撞了多少次?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每撞一次,我的腿就抽痛一次。

  最后,我抬头看见大门外的空中布满了血。可那不是血,那是映在雪地里的红色闪灯,门外挤了好多人。

  “够了吗?”莉亚问我。

  我看看克里斯汀——只是她已不再是克里斯汀,她只是一堆扭曲的铁和一摊碎玻璃。

  “一定够了,”我说,“让他们进来吧,莉亚。”

  她下车时,我又昏过去了。

  接下来的记忆就相当破碎了,有时我记得很清楚,有时又一点也想不起来。我记得有人从救护车里拿出一副担架,我记得车顶的日光灯照得我直发冷,我记得有人在说:“剪开,你一定要把它剪开,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我记得救护车车顶的样子……那一定是救护车,因为我头上吊着两个点滴瓶,我还记得有人把针戳进我的手臂。

  再下去,我的记忆就变得更奇怪了。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腿上的疼痛证明了这点——但感觉跟在梦里一样。我好像看见妈在哭,接着我又看到爸和莉亚的父亲,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我知道我躺在医院里,去年我在这里躺了一整个秋天,我认得这地方。

  父亲俯身,用响亮的声音问我:“丹尼,迈可怎么会在那里?”他们一定急着想知道,迈可怎么会在那里。我心想:我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告诉你们。

  接着柯博先生说:“小子,你为什么把我的女儿扯进去?”我记得我好像是这样回答他的——“不是我把她扯进去,是她救了你们”。即使半昏迷躺在床上,我还是觉得我的计谋非常成功。

  伊莲也来了,不过她只来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个布娃娃逗我。然后我看到莉亚,她拿着那条粉红色围巾,叫我把手抬高,说是要系在我的手腕上。可是我的手抬不起来,我的手就像铅铸的一样。

  然后我又看到阿尼,当然那一定是梦了。

  他谢谢我救了他,我发现他有个镜片是破的,所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说:“谢了,丹尼。现在我觉得好多了。你干得实在不错。”

  小意思,我说——还是我想这么说?——可是他不见了。

  隔了一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一日,周末——我渐渐清醒过来。我的左腿又裹上石膏,还是老位置,但这次用吊架吊着。我看见有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坐在旁边低头看着平装本的约翰·麦克唐纳(John D.MacDonald)的小说。他发现我醒来了,就把书放下。

  “欢迎你回到人间,丹尼。”他把书页折了个角,合上书本站起来说。

  “你是医生吗?”我问。我知道他当然不是艾洛威医生,因为去年我的腿就是他治的。这个人至少比艾洛威医生年轻二十岁,体重也轻了五十磅。

  “我是州警,”他说,“理查·马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来,我只能跟他稍微碰了一下而不能握手。我的头很痛,口也很渴。

  “我不介意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你,”我说,“我也愿意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但我想先见医生。”他很关心地看着我,所以我又接着说,“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走路。”

  “如果艾洛威医生没骗人,”马赛说,“我想你四到六周后就可以下床了。丹尼,你的骨头没断,只是严重挫伤,这是医生说的。”

  “阿尼怎么样了?”我问,“阿尼·康宁翰——你晓得这个人吧?”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告诉我,”我追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丹尼,”他犹豫着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阿尼……是不是死了?”

  马赛叹一口气:“是的,他死了。他和他的母亲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只是不晓得那算不算意外。”

  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我指指茶几上的水瓶。马赛警官帮我倒了杯水。我把水喝了,稍微觉得好了点,但只限于喉咙,身体其他部位还是一样难受。

  “你说不晓得那算不算意外——这话什么意思?”

  马赛说:“事情发生在周五黄昏,当时雪并不算大,高速公路的路况是二级——湿、滑、阴暗。从撞击程度可以判断,当时他们的车速不超过四十五英里。按理说在那种天气下,他们应该驾驶得非常小心,可是那辆富豪旅行车冲过安全岛撞上对面的联结车,当场爆炸燃烧。”

  我闭上眼睛:“瑞吉娜呢?”

  “也是当场死亡。这样也好,他们可能死得没有一点——”

  “——痛苦,”我接着把他的话说完,“狗屎,他们的痛苦够多了。”我感觉眼里有泪水,赶紧用力把它逼回去。马赛没有吭声。“他们三个,”我喃喃地说,“三个都走了,哦,老天!”

  “联结车司机手臂折断,他说当时旅行车里有三个人,丹尼。”

  “三个人?!”

  “是的,他说他们显然在打斗争执,”马赛用坦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只能推断他们载了个不速之客,车祸发生后那人先跑了。”

  我知道这不可能,叫瑞吉娜让人搭便车,就像叫她裹着床单去参加派对一样。她非常有原则,认定不该做的,她死也不会做。

  所以那人一定是李勃,我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在唐诺车厂里,他发现大势已去,因此决定放弃克里斯汀,要回到阿尼身上。再下去发生的,就只能凭各人想象了。我想阿尼一定是奋力抵抗他,然后就发生了车祸。

  “都死了。”说着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的力量太微弱了,实在没力气阻止它们。费了那么多苦心,我还是没救回阿尼。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马赛说,他把小说放在茶几上,靠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你知道的一一告诉我,丹尼,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

  “莉亚怎么跟你说的?”我问,“对了,她怎么样了?”

  “她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上观察病情,”马赛说,“她受了点脑震荡,头皮缝了好几针,幸好脸上没留任何伤疤。她长得挺不错的。”

  “何止挺不错?”我说,“她漂亮极了!”

  “她什么也不肯说,”马赛无奈地笑笑,“不肯对我说,也不肯对她父亲说。柯博先生对整个经过完全不知情,他困惑得简直要发疯了,莉亚说一切要由你决定。”他深沉地看着我,“因为她说是你结束了这件事,你有权决定说或不说。”

  “我没有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喃喃地说。我还在想阿尼是不是真的死了。这不可能,是不是?十二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佛蒙特州露营。我想家,说要打电话叫家人把我接回去,阿尼说如果我这么做,他就告诉全校同学,说我提前回家是因为晚上尿床被抓到了。我们爬到我家后院那棵树上,在树干最尖端刻了我们两人的名字。他常来我家睡,晚上我们一起窝在长沙发上看恐怖片。十四岁时,有天阿尼羞愧地跑来找我,说他做了个春梦,在床上留下一摊湿湿黏黏的东西。当然最常令我想到的,还是他的“蚂蚁农场”。那个跟我一起盖蚂蚁农场的好友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亲爱的上帝,蚂蚁农场好像不过是几周前的事,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我张嘴想告诉马赛,阿尼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然后我又把嘴合上。告诉他也没用,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阿尼,我想道,嘿,老兄——这不是真的,对吧?老天,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们还没一起带女友去露天电影院约会呢!

  “发生了什么事?”马赛又问我,“告诉我,丹尼。”

  “你永远不会相信的。”我说。

  “你也许会很惊讶我已经知道了一部分,”他说,“而且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事。有个叫詹肯的警官负责侦办这件案子,他就在离这里不远处遇害,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死前一周,他告诉我说自由镇会发生一件没人敢相信的事。然后他就遇害了,我个人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

  我很谨慎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他跟你透露了什么?”

  “他说他揭发了一件很久以前的谋杀案。”马赛直直地盯着我说,“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说因为凶手已经死了。”

  “李勃。”我喃喃地说。我心想可能詹肯知道了这件事,难怪克里斯汀要杀他,如果詹肯知道李勃这名字,那他离事实已经非常接近了。

  马赛说:“不错,他是提过这名字,”他靠得更近一点,“丹尼,告诉你一件事——詹肯是一流驾驶员,年轻时是赛车手,他在费城平原赛车场还拿过冠军。这儿的每一条路他都走过一百多次,他的道奇车引擎是改过的。我们知道他遇害那晚有人在追他,我想能追上他的,一定不是凡人。”

  “没错,”我说,“他不是凡人。”

  “我来这里已经两个小时了,就是在等你醒来,昨晚我等到护士赶我才不得不走。我没带速记员来,没带录音机,这儿也没装窃听器,所以你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可以完全没有负担。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得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常去看詹肯的遗孀和小孩,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了很久——我猜大约足足有五分钟。他坐在那里让我想。最后,我点点头:“好吧。不过你还是不会相信。”

  “你说说看。”他说。

  我张开嘴,但不晓得从何说起。“你知道,他是个窝囊废。”我说,“像他这种人每个学校至少都有两个,一男一女,这似乎已经成了国际法规。有些人总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只是他们偶尔会找到救星。我可以算是阿尼的救星,后来他又找到克里斯汀。”

  马赛点点头,意思是要我继续。

  “我只是希望你能把顺序搞清楚。莉亚是最后才加入的。”

  我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了两小时。

  最后我终于说完了,故事内容没什么高潮,讲了这么多话,喉咙真是又干又酸。我并不要求他相信我,但是我想他总相信了一大半。关于他对其他事情怎么想——比方说克里斯汀和李勃为什么会阴魂不散的事——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

  说完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最后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好了!”他说,“你的家人一定急着见你。”

  “很可能。”

  他拿出皮夹,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打这电话可以找到我,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托人转话。见到莉亚·柯博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告诉她,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愿意的话我就告诉她。”

  “她的说法会跟你的一样吗?”

  “我想会的。”

  他走了以后,我又见过他一次,那是在阿尼一家人的葬礼上。本地报纸都报道了这则不幸的新闻——一家三口分别在两个不同场所车祸死亡。

  没一个人提到克里斯汀和唐诺车厂发生的事。

  那晚家人来看我时,我的心情已经好多了——我想部分原因是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了马赛。面对他那种人,你会很容易吐露心声。但最让我愉快的是艾洛威医生过来探望我的病情并跟我面谈。他先斥责我没有好好爱惜那条腿,他说下次我应该自己拿锯把腿锯了,省得麻烦大家……不过他也向我宣布(但那口气有几分吝惜),我的腿没有受到严重伤害,不会留下后遗症。离开前他警告我,如果我再不好好爱惜,我可能永远不能参加波士顿马拉松了。

  所以家人来看我时,我心里非常愉快。家人好像也很高兴——尤其是伊莲,她一直在谈她马上就要来临的大灾难——她的第一次约会。一个满脸青春痘、留着子弹头的小伙子约她一起去溜冰。不过扫兴的是爸坚持要送她去。

  他们谈话期间,我注意到妈频频用焦虑的眼神提醒爸,好像怕他忘了什么事。稍后妈就把伊莲带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爸问我,“莉亚跟她父亲说了些疯话,说什么汽车自己会跑,车上还有些死人……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快疯了。”

  我点点头,我很疲倦,但我不愿莉亚的家人把她当成疯子。

  “好吧,”我说,“她说的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你叫妈带伊莲出去喝点东西什么的,好吗?最好叫她们去看场电影。”

  “要那么久?”

  “是的,要那么久。”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中充满困惑,最后他说:“好吧。”

  于是我又把故事说了一遍,现在我已经讲第三遍了。人说事不过三,我当然不会再说第四遍。

  安息吧,阿尼。

  我爱你,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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