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佩托妮亚
有种温暖的东西在眼中流动,
今晚终于找到真爱,
我紧拥着她,印上最后一吻。
——法兰克·威尔森与骑士合唱团(J.Frank Wilson and the Cavaliers)
我大约开了四条街才开始出现生理反应。最后我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因为我抖得太厉害了。我把暖气开到最大,却丝毫没有帮助。我紧抱双臂,想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但我发现我再也温暖不起来了。那张脸,那张恐怖的脸,阿尼被埋藏在里面。他说李勃一直都寄居在他的躯壳里,只有一种时候例外——什么时候?当然是克里斯汀自己会跑的时候!李勃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的力量还没有那么强大。
我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平静。当我再度发动车子时,看了一眼后视镜才发现我哭过了。
九点四十五分,我已到了庞巴顿的住处。那小子真是个大块头,他穿着绿色雨鞋和又厚又重的红黑格夹克,头戴旧帽。我下车时,他刚好在门口仰头看天。
“收音机说还会下大雪,不晓得你是不是还打算出去,不过我还是把她弄来了,看看你满不满意。”
停在庞巴顿门口的那辆车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怪的。即使隔着那么远,我也闻得到她发出的香味。
若干年前,她是通用汽车的产物——至少那巨大的车头挂着通用的标志。可是现在她是大杂烩。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她实在巨大无比。她的引擎盖比一般高个子的人还高,驾驶座像四方形钢盔。长管形车身左右各有两个轮子,看起来像极了巨型油罐车。
只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把油罐车漆成粉红色的。长管的侧面写着两英尺高的哥特式字体:佩托妮亚。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我说,“原来她是干什么用的?”
庞巴顿塞了根烟在嘴里,然后用火柴头在指甲上一擦,点燃一小撮火苗。“活动油库。”他吸着烟说。
“什么?”
他笑了笑。“容积两万加仑,”他说,“佩托妮亚——最了不起的巨无霸。”
昨天打电话给庞巴顿时,我问他有没有重型卡车出租。他说这辆是他所有卡车中最重的。他有四辆砂石车,但全都租出去了,另外还有辆平地机,圣诞节前就坏了。他说自从唐诺车厂关门以后,要维护这些重型车可真困难。
佩托妮亚是辆不折不扣的重型油罐车。
“她有多重?”我问庞巴顿。
他吸了口烟说:“净重,还是满载?”
我咽咽口水:“现在是空车还是满载?”
他仰头大笑:“你想我会出租满载的车吗?不,不,当然是空车,空得只剩一副骨架。你闻闻,她还有香味呢,是不是?”
我抽抽鼻子。她是很香。
“我想她的车况还不错吧。”我说。
“那当然,”庞巴顿说,“试了你就知道。老佩托妮亚的原始资料很久以前就遗失了,现在资料上登记的重量是一万八千磅。”
“净重?”
“当然,”他说,“如果你在州际公路上被拦下来过磅,超过重量的话可就有麻烦了。她的实际重量也许到一万九千磅,我也不太清楚。这车一共有十挡……不晓得你会不会用离合器。”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我的拐杖。
“你能踩离合器吗?”
“当然能,”我严肃地说,“只要离合器不太紧。”但我能支撑多久?这倒是问题。
“好吧,这是你的事,我也不便过问,”他含着笑意看看我,“如果你付现金我可以打九折,因为付现金我就不用向舅舅报账。”
我看了看皮夹,找到四张二十块的和四张十块的:“你说租一整天是多少?”
“九十块怎么样?”
我立刻付了钱。原先我预计要一百二十块以上。
“你的车怎么办?”
这事我倒没想过:“留在这里可以吗?只有今天一天。”
“当然可以,”庞巴顿说,“在这儿放一周都行,我无所谓。但是你得停到后面来。还有,钥匙别拿走,说不定我得移开你的车或什么的。”
我把车停在后面的空地上。那里堆满了卡车零件,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就像海滩上的鲸鱼尸骨。我花了十分钟才完成这项工作。我的动作可以更快一点的,但我不敢劳动我的左腿,我得留着它对付佩托妮亚的离合器。
我走近佩托妮亚时,胃里仿佛集结着一块黑云。我相信它能制服克里斯汀——只要今晚她肯依约到唐诺车厂来,而且我也能操纵佩托妮亚的排挡的话。我这辈子还没开过这么大的车,不过暑假打工时,布莱德让我操作过几次他的铲土机。
庞巴顿双手插着口袋,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我试车。我爬上驾驶舱外的踏板,正准备拉开车门时,庞巴顿往我这里走过来。
“我上得去。”
“那就好。”
我又把拐杖撑在腋下,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促。我拉开车门,用左手抓着里面的门把,把右腿伸进车里,再用右手把拐杖扔进车厢,然后整个人跟着钻了进去。钥匙就插在点火器上,排挡的位置标示在排挡杆上。我关上门,用左脚踩着离合器——还好,不算很痛——然后就这么把佩托妮亚发动起来了。那轰隆隆的引擎声可真够响亮。
庞巴顿走过来。“引擎太吵了是不是?”他大叫着说。
“可不是吗!”我也吼叫着说。
“你知道吗,”他大叫,“我真怀疑你的驾照上有没有‘I’。”驾照上有“I”表示你可以驾驶大卡车。我的只有“A”,没有“I”,“A”表示除了自用小客车,你还可以驾驶摩托车。
我向他笑笑。“你信得过就好。”我说。
他也向我笑笑:“当然。”
我稍稍踩下油门,佩托妮亚的引擎放了两个屁,那声音就像两枚炸弹在你旁边引爆一样。
“介不介意我问你租这辆车做什么用?当然这不关我的事。”
“你看它最适合做什么?”我反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要除掉一坨狗屎。”我说。
虽然是空车,但从庞巴顿那里驾着佩托妮亚回镇上也真够叫人捏把冷汗了。那玩意儿实在不好操纵,我的位置是居高临下,迎面而来的车子都从我脚下溜过,从这里看下去只看得见车顶。驶入自由镇时,我简直出尽了风头,仿佛我是条游进金鱼池里的鲸鱼一样。但我想人们会为之注目,多少也和佩托妮亚鲜艳的粉红色有关。
我的左腿慢慢开始痛了,可是一旦驶进市区,我只忙着换挡,根本无暇顾虑我的腿。此外,我的胸和肩也跟着开始痛了,这一定是因为驶入闹区,我必须不停转方向盘,佩托妮亚没装动力方向盘,转起来可真费劲。
我离开主街转入胡桃树街,在西方汽车零件厂门口停车。我小心翼翼从车上爬下来,再关上车门(现在我的嗅觉已经适应了车里的淡淡幽香),然后撑着拐杖走进店里。
我拿了吉米给我的三把钥匙请他们各复制两把,价钱一共是一块八毛。我把配好的钥匙组合好,放在一个口袋里,吉米的钥匙则放在另一个口袋。然后我走到邻街的快餐店。头顶的黑云越来越浓,庞巴顿说得没错,下午会下大雪。
我点了杯咖啡和一碟丹麦奶酥,跟柜台换了些零钱。接着我走进电话亭,把门关好,拨了莉亚的电话号码,铃声才响了一次她就拿起话筒。
“丹尼!你在哪里?”
“自由快餐店。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我爸上班,我妈出去买东西。丹尼,我……我差点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可是我想到她在路边停了车,还要过马路才能到超级市场……我也不知道,你虽然说过阿尼不离开镇上就没关系,可我还是放不下心。我知道你讲的也有道理,可是你又不可能完全确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不也一样?昨晚忍着腿痛送伊莲到两条街外买零嘴,不也是同样的心理?“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我对她说。
“丹尼,事情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会发疯。我们还是照原计划吗?”
“对,照原计划,”我说,“给你妈留一张条子,莉亚。告诉她你要出去一会儿,其他的都不要说。晚餐时间你还没回去的话,你爸妈一定会打电话到我家,然后他们会以为我们一定是私奔了。”
“也许这构想还不赖,”她笑了,“我这就去找你。”
“嘿,还有件事。你家里有没有什么止痛药?随便哪种都行。”
“以前我爸扭伤背用的药还在,”她说,“丹尼,你的腿又在痛了吗?”
“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真的没关系。”
“还能动吗?”
“能动,过了今晚我会好好休息一天,好吗?”
“好。”
“那就快来吧。”
我刚点了第二杯咖啡,她就进来了。她穿了件毛边连帽大衣,下身是洗白的牛仔裤,裤管塞在靴子里,看起来又神气又性感。难怪她一进门,所有脑袋都转向了她。
“你可真帅。”我吻了她的额头说。
她拿了个小罐子给我:“你好像还没发烧。你的药在这儿。”
女服务生是个约五十岁、头发灰白的中年妇人。她端着我的咖啡走来:“你们两个小鬼为什么不上学?”
“放特别假。”我正儿八经地说。她白了我一眼。
“我要咖啡。”莉亚边摘手套边说。等女服务生走回吧台后,莉亚凑过来对我说:“如果我们被督学抓到,那可就精彩了。”
“对,一定很精彩。”我说。嘴里虽然在开玩笑,我们的口气却不那么轻松。我想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们都不可能真正轻松下来。我发现莉亚的眼睛下面发黑,显然昨晚没睡好。
“现在我们怎么办?”
“准备解决掉它,”我说,“等会儿你就会看到我们的马车了,夫人。”
“我的天哪!”莉亚看见巨大的佩托妮亚时,不禁发出惊叹,它停在西方汽车零件厂门口的停车场上,旁边的雪佛兰和金龟车相比之下简直就像玩具,“这是什么玩意儿?”
“活动油库。”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先是困惑地看看我……然后爆出歇斯底里的狂笑。看她这么开心,我心里也稍微轻松了点。早先我告诉她早上在学校遇到阿尼的事,她脸上的肌肉绷得好紧,嘴唇噘得都发白了。
“我知道这辆车看起来有点怪——”我说。
“何止一点。”她还在笑。
“——可是它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我想它可以胜任……我想它没什么不能胜任的,是吧?”
我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我们进去吧,”她说,“我好冷。”
她爬上去,站在踏板上嗅了嗅,回头对我说:“好香。”
我笑着说:“你马上就不会觉得她香了。”我把拐杖递给她,费了番力气才爬上驾驶座。左腿的疼痛已经减轻许多,我离开餐厅前才吃了两颗止痛药。
“丹尼,你的腿好点了吗?”
“不好也得好,晚上全靠这条腿了。”说着我把车门关上。